格外谈

2013-06-04 00:44:20叶匡政
湖南文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杨宪益季羡林历史

■叶匡政

杨宪益与翻译的智慧

杨宪益老先生2009年11月23日辞世。走时九十五岁高寿,功德圆满。这是一个满腹诗书、性情奇崛的汉子,一生受过牢狱磨难,也享有跨洋挚爱,讲过酒话,也留下真言。他有名士的风流与淡然,更有知识分子的独立和清醒,尤其七十五岁之龄的行止,让很多晚辈都自感汗颜。

杨宪益与戴乃迭的爱情传奇,一直为世人称颂。我想,他们能连袂完成如此海量的中译英工作,爱情肯定是最重要的动力。他们近半个世纪都在一起工作,翻译了从《史记》到《红楼梦》等百余部古典文学作品,没有深沉的爱,做到这一点是难以想象的。杨宪益常自谦说,他的爱人才是真正的翻译家。正是这位可爱可敬的英国淑女,让杨宪益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翻译之路。

戴乃迭全身心融进了中国文化,她不仅能写作文言,还练就了一笔小楷。读过杨宪益妹妹杨敏如写嫂嫂的文章,曾泪流满面,她说嫂嫂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谢谢”。即使文革被关在监狱的四年中,每餐接过窝头菜汤,也没忘记对看守说一声“谢谢”。戴乃迭十年前离世,杨敏如在文中对嫂嫂说:“我要替我祖国说一句‘对不起,谢谢’!”如今,杨宪益与戴乃迭又能在天堂相伴了。

至今犹记《奥德修纪》

如今媒体论及杨宪益,谈的多是他中译英的工作。我最早读到他翻译的作品,却是从希腊文翻译过来的《奥德修纪》。

我们是喝狼奶长大的一代。在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多数诗人作家,都是读西方文学作品起步的,翻译者在我们这代人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我们嘴边常常念叨朱生豪、罗念生、草婴、王央乐、赵萝蕤、傅东华这些翻译家的名字,与作家完全享有同样的尊敬。可能对语言天生敏感,那时候,诗人们在一起交流最多的,也是对同一作品不同译本的比较,会把自己读到的最好译本,第一时间推荐给朋友。记得我少年时代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一首诗的不同译本放在一起细细比较,借此体会汉语表达的微妙之处,那其实也是一种语言训练。

读了一段西方现代派文学后,我很快发现了古希腊文学这个源头。《荷马史诗》和古希腊戏剧语言的纯正与宏大气息,非常吸引我。我由此知道了杨宪益、罗念生这些翻译家的名字。周作人也是古希腊文学的翻译大家,但在那个年代我们并不知道。对希腊文学译本,记得当年我心目中的名单是,杨宪益的《奥德修纪》、罗念生的古希腊戏剧,而《伊利亚特》读的是傅东华在五十年代出的一个极老的版本。

我数度搬家,手边还保存着上海译文社1979年版的《奥德修纪》。封面被牛皮纸糊上了,这是我当年从一家小图书馆以十倍的价钱赔付出来的。过去没有复印机,这几乎是我们获得绝版书的唯一方式。翻开发黄的书页,依稀能感受到那个年代读到这些文字的欣喜。那时,我对一切陌生的表述都充满了好奇和热情。

杨宪益译的《奥德修纪》,并不是诗体版,但我非常喜欢。后来,翻阅过一些诗体版翻译,感觉都不如这个版本简洁、用语中国味,也容易阅读。说起来,诗歌在原文中的音乐性和节奏,是无法通过翻译表达出来的。有时候,硬要用中文节奏去迎合原文节奏,如果译者又未经过专业诗歌训练,对中文诗性理解深浅不一,反而容易破坏原诗的美感。《荷马史诗》原文是用音节来实现格律的,并不用尾韵,这种格律如译成诗体,在中文中极易变成整齐的豆腐块,反而会非常难看。而散文体翻译,更能呈现出《荷马史诗》的凝练。从这个译本可以看出,杨宪益即使对诗体的翻译,也是有自己明确主张的。

中国没有翻译哲学

上个世纪,中国虽然诞生了很多翻译大家,但在翻译理论和翻译研究上,几乎没什么建树。很多像杨宪益这样的翻译大家,只是埋头于翻译作品本身,并没有把他们对于文学翻译的很多理想和经验,用理论总结出来。这是翻译界的一大损失。在中国,翻译一直未被当作一门独立的学科,或依附比较文学,或寄生在语言学内。翻译家虽在读者中享有一些声誉,但其实他们翻译工作的成就感还是相对很弱的。这也是近年来文学翻译衰落的原因之一。

至今翻译界提得最多的理论,还是严复所说的“信、达、雅”。因为缺少对翻译家角色的理论认知,很多译者只有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很久才会形成一些自己的经验。而这些经验随着译者的老去或离世,也很快消散掉了。今天的文学或其他人文社会学科,人们平时接触最多的还是各种翻译的西方文献。虽然近几十年来,有大量的西方文献被译成了中文,但由于没有一个相对主流的翻译观,使得今天的翻译界充斥着大量伪劣的译本。一方面译者的汉语功底和领悟力差,使得大量的翻译根本违背了汉语言的习惯,生译硬译比比皆是。如今人们常感到现代汉语变得越来越僵化、丑陋,其中一个罪魁祸首,就是那些伪劣和没有文化操守的翻译文本。

在大多学术模式源自西方的今天,翻译家的素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国家母语的素质。现代以来,学者们也有过一些对翻译的见解。比如鲁迅就认为翻译须兼顾两面,一是要“力求其易解”,一是要“保持原作的丰姿”。傅雷其后提出“神似”论。钱钟书也有过“化境”的主张。这些观点虽然已把翻译看作了一种与文艺美学相关的范畴,但并没有派生出与其相关的方法论,或更为系统的哲学和价值层面的认知。对于翻译必须达意、传神、符合本民族的语言习惯而显得自然,大概在目前翻译界已形成共识。但对如何做到两个语种中的信息对等及读者的反应相类似,翻译者却很少想到。由于不同的语言语法与风格完全不同,要做到对等翻译是完全不可能的。比如歧意语、双关语就极难在翻译中传达,包括由于风俗和社会背景的不同,对一些话语情境的理解,包括语言的节奏和音乐感,要在翻译中传达出来,都是极需要智慧的事。至于在翻译中体现一个民族的文化策略,尽可能弱化翻译文本对本民族文化和语言的侵害,翻译者们却更少想到。

杨宪益译本的文化策略

杨宪益和戴乃迭最著名的译本就是《红楼梦》了。《红楼梦》英文全译本,除了杨戴本外,还有一种译本是英国的霍克斯在1973年的译本,由美国企鹅出版社出版,该版本译为《石头记》。在对一些容易引起理解歧意的地方,霍氏译本采用更多的方法是意译,所以他的译本非常符合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在英美世界影响力很大。杨戴译本更多地采用的是直译,一般人多以此认为他们的译本只适合中国人来读。其实这正是杨宪益的高明之处。

今天的译者,多把翻译只看作两种语言间的转化,其实远非如此,它更多是两种文化间的互转。是把一种文化所特有的生活风俗、价值观和宗教信仰等,用比较直接的方式翻译出来,引起另一种文化的惊异,并因此影响另一种文化,还是转化为另一种文化方便接受的语言与表达样式,使其成为那种文化的一部分?这是杨宪益和霍克斯在文化策略选择的不同。杨宪益考虑的是,如何把自己民族的文化完整地呈现给一个英语世界,并因此来影响英语世界的文化样式。而霍克斯的策略则为,如何最小程度地惊动本民族和读者的文化感受,把《红楼梦》转化成自身文化的一部分。

举几个小例子,大家就能感受到两种翻译上的不同了。比如《红楼梦》中常出现的“菩萨”一语,霍译用的是基督教的“上帝”,杨宪益则保持原义。再如,中英由于地理位置不同,对“东风”和“西风”理解也完全不同,汉语中“东风”代表的是春风和暖风,而在英国“东风”指的却是寒风。“西风”在汉语中和秋天有关,英国人却喜欢用“西风”来指代春天。霍译考虑到本民族接受习惯,在译本把“东风”和“西风”做了置换。最有趣的,是对《红楼梦》“红”的处理,这是贯穿原作的主要色彩。在我们文化感受中,“红”是和吉祥、喜庆、美女这样的理念连在一起的,而在英语思维中,“红”是和危险、暴力这些感受相关的。杨宪益用的是直译,霍克斯则故意避开了“红”字,甚至用“绿”来取代“红”。这曾引起过翻译界的极大争论。比如对“龙”的处理,对“碗”译“盘”的处理等,两者在很多细节上都显示出了差异。

由于近百年来,英语世界成为一种世界性的价值和文化标准,所以在中国翻译中,直译成为一种主导力量。翻译者根本不考虑中国读者的语言和文化习惯,一昧突出的是文化差异,这使得中国文化即使在当下的汉语环境中,也成为一种弱势文化。可以说当下流行的翻译策略,在某种程度上显露的正是文化被殖民的迹象。而英美国家的主流翻译观,更倾向于意译,对原文多采用了非常保守的同化手段,使译文符合本土的习惯和政治需求。不同文化间的差异在这些译文中被掩盖,文化的陌生感在其中被淡化处理,这其实也是一种文化霸权意识。

在这个问题上,杨宪益等一些老一代翻译家是有清醒认知的。所以杨宪益在翻译《奥德修纪》和《牧歌》时多采用意译,译文有很强的中国味,另一种文化的陌生感被减至了最弱,而在翻译《红楼梦》时,采用的却多为直译手法。在这点上,杨宪益先生显示了极高的文化智慧。

杨宪益、傅雷等很多翻译大家都逝去了。我唯一希望的是。这种翻译的智慧不要跟着他们一起消散掉。翻译界真的到了要警醒的时刻!

诗的民主之道

说起《诗经》,孔子有句名言无人不知: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四字真经,成了后世评判文艺的重要标准。圣人之言简洁,所含意蕴也往往丰富,历代学者有种种不同的说法。

朱熹时,四字变成了十六个字:感发志意,考见得失,和而不流,怨而不怒。虽解释了兴、观、群、怨,却又给出了一些限制。

熊十力是最早恢复这四字真面目的人,他通过考察《诗经》历史,对朱熹注解做了进一步阐发:兴,意指内心意志强大,可以不被强暴所摧折;观,《诗经》之诗均采自民间,由此可见群情的疾苦,考察民众的生计、政治制度的得失、社会风气的善恶;群,因诗源于人的自然情感,其休戚哀乐的感觉,会引起人们同情,所以诵诗可使民众合群而爱生。熊十力认为,所谓民主,就在于群情的互相协助,互相制约,所以诗教的重心便是群;怨,指诗表达了底层民众的忧思之情。因社会不公而忧,忧而思,思虑多了就会积聚,积聚起来就会流露,流露出来就生发为诗,所以诗往往情感深沉、气息充沛,能深深地打动人。这种情感如能传达给众人,社会变革便会由此兴起。

熊十力考证,孔子曾著有《诗传》来传授《诗经》,可惜毁于焚书坑儒之祸。留下了只字片语在《论语》中,让我们得以一窥诗教的概要。孔子对于诗的观点,与当时乱世所遵从的道理完全不同。原来,孔子把诗当作一种原始的民主之道来推广,所以他认为,“诵诗三百”便可“授之以政”,或“使于四方”。那时分析政治、谈判外交,诗都是重要思想依据。

《诗经》中的诗怎么来的呢?据古书记载,每年十月到正月,西周王室派采诗官到各诸侯国采诗。此时五谷已经收获、民众也在休养了,采诗官会找那些年老又无子女的人,给他们衣食,让他们去民间求诗。他们摇着木舌金铃,四处寻找歌谣。此时,男女会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采来的诗,再上呈王室。于是君王足不出户,可尽知天下事。那时并没有言论自由这一说,因为君王期望民众能自由地言论,甚至主动去寻找真实的言论。诗就这样,成为执政者了解民意的一种方式。

古代流传下来的诗有三千多篇,经孔子删定,留下了三百零五首。孔子因与民同患,所以保留了很多哀怨的诗作。孔子对伯鱼说,一个人不学《周南》《召南》,就像面对着墙壁,一物看不见,一步也不可行。这是《诗经》中最重要的两组诗,细细玩味,可感到儒家的人生观多源于这两组诗中。儒家对社会人生的高远理想,并不是无根之萍,而是因为洞悉了民众穷困悲吟的缘由。

《诗经》长于讽谕,可以说是儒家的批判精神的一个重要源头,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从此诗成了儒家自在性情的家园。中国不仅有诗教说,更有诗史说。治乱盛衰、民生利病、日常悲欢均可尽入诗中。杜甫、苏轼这样极具个性的诗人,终于成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儒者的代表。

孟子说:诗亡然后《春秋》作。所谓诗亡,并非民间没有诗了。周王朝东迁后,渐渐政治昏庸,王室采诗的制度被取消,列国也不再上呈民众的言论了。诗亡,使警戒执政者的言论通道闭上了。自此,朝纲不振、官员腐败,周朝崩溃加快了速度,孔子由此开始作《春秋》。

对季羡林的误读

读了《大国学:季羡林口述史》,一本很有意思的书。书看着又大又厚,因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在病房里的闲聊,读起来很轻松。这本书记录了老人2008年10月到2009年6月16日共七十四次口述的内容。最后一次口述,距季老去世不到一个月,算是老人临终的话了。蔡德贵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能花这么长时间听一个近百岁老人的诉说,真的印证了蔡先生“德贵”之名,这份情谊尤让人感到珍贵。

能看出,这些口述基本是原始记录,除作者可能删除一些不便发表的内容外,大多是原话呈现。比如季羡林谈及给鲁迅儿子监过考,记录者问:“他是鲁迅的第几个儿子?”作者对这种冒昧的问话也未作修改,可见是为了保持对话的原貌。因这个缘故,书中重复的部分颇多,对丁玲、胡也频、沈从文、《儒藏》、朱熹、冯友兰等很多问题都反复涉及,却未见深入。这可能是一个近百岁的老人比较真实的思维状态,心中纠缠了很多问题,真要说起,已无力再作连贯的记忆和思考,所以谈话是碎片式的,话题往往也转移得很快。季老虽有做口述史的愿望,但过高的年事已让他难以完成这样的重任,他自己也说“脑子忽然就卡壳了”。在我看来,这本书如果叫《与季羡林先生闲聊》或《季羡林先生闲聊录》,就比较名副其实了。我想季老最后对这种口述有了心理依赖,更多的是因这种对往事闲聊的乐趣,并不是真的想留下一部严谨的口述史。

这本书虽谈不上是口述史,但对很多传闻还是做了澄清。比如一直有新闻报道说张艺谋拜访过季羡林,季羡林在谈话中明确否定了这点:“他没有来过。”“不认识这个人,名字知道。”在谈话中,他也表达了自己对郭沫若和冯友兰一些作为的不屑,甚至用了“四大无耻”一词。季羡林屡次谈到了对冯友兰想做“帝王师”的反感,可见他对想做“帝王师”的学者,一直保持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清醒和不认同。即便近百岁了,说起“帝王师”依然是满嘴的不屑。

不过老人有些话语的重复很有价值,比如他屡屡从“祢衡骂曹”谈及中国“士”的精神。他说:“我佩服的,文的是梁漱溟,武的是彭德怀。我佩服的就是敢顶,敢顶是中国的士。中国的士,是任何语言翻译不了的,士可杀,不可辱,士跟中国这个侠呵,有联系。”他一再说,自己最想写的两篇文章是谈中国的“士”和“侠”,他认为把“士”翻译成“知识分子”太浅薄了,认为知识分子除了要有知识外,更重要的是要有骨气。

可见,季老在晚年还一直在沉思“士”所代表的“道统”,这里的“道统”就是指真理世界。孔子说“士志于道”,在儒家看来,“士”是“道”的承担者,明道与行道才是知识分子的终极使命。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儒家一直认为知识分子个体的人格尊严,体现的就是道的尊严。季羡林所佩服的梁漱溟和彭德怀,就是孟子所说的“不召之臣”在现代社会的化身。孟子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强调的也是季羡林所说的硬骨头,即无论成败进退,知识分子都应以真理作为人生的最终依归。只有当“士”所依托的“道”,也就是真理的权威,远远超过君王的权威时,才是儒家所认可的理想社会。我想,这也是季老反复陈述“士”和“侠”的目的所在。

季羡林所强调的“士”的精神,包括儒家很多有价值的政治学和社会学常识,在《孟子》中其实有更多的论述。但奇怪的是,季老却一直认为孟子不是个思想家,认为孟子讲的不过是“仁义”二字。最后季老承认,他“对孟子没有研究”。从这些对话也可看出,季羡林对儒家文化的研究很少,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关注和研究,可能更多的是与印度文化相关的佛教文化。但他晚年却不自觉地陷入了以“士”为代表的儒家的思考中,这种心理轨迹也是很值得研究的。

对那些想了解季羡林心灵的人来说,这本书无疑是有价值的。但书名中出现“大国学”三字,却不能不说是这本书最大的遗憾。虽然“大国学”是季羡林晚年媒体上炒得最响的一个概念,在我看来却是最不靠谱的一个概念。在第四十次口述中,季羡林其实已经做了澄清,他先以“他不接受”表达了对自己随口说的这个概念的不自信,随后又解释道:“我就是说,他们出版界,过去好多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这个‘中国’都是汉族的,满族的沾一点边。这是不对的。我说中国这个,五十六个民族,它发展程度很不一样,不过我们脑袋里想着中国,必须想着五十六个民族。”从他这个说法可推理出,他其实想用“大国学”的这个说法,反对“国学”这个概念,而不是又提出了一个“大国学”的概念。第六十六次口述中,在蔡德贵提出“汉学、国学、中国学、华学”四个概念时,季羡林再次表达了他的认识:“我认为最不通的就是华学。”也就是说,这些提法在他看来都是不通的,这个“华学”也如“大国学”一样,在他看来是“牵强附会”的。

按季羡林的学识,会天然地反对“国学”这个提法的,在我看来,这可能是他晚年要摘去“国学大师”称号的一个基本心理动因。只要了解“国学”历史的人便理解,其实这是个非常暧昧而屈辱的词,它的诞生,暗含了中国传统文化已被西方文化边缘化的命运。这两个字,其实代表的是对于“西学”的抗争史,毫无荣耀可言。季羡林提出“大国学”这个概念,目的是为了否定“国学”这个提法,绝不是想创造一个新概念。读遍全书,没看到季羡林对“大国学”三字的赞同之词,然而却偏偏用了“大国学”三字作为书名,只能说是这个时代的诡异之处。反正季羡林先生也无法反对了。

季氏父子与家庭伦理

季承新书《我和父亲季羡林》未出版前,我就看了书稿,出版方让我写一句评论印在封底。当时看到季承书中透露的一些细节,很是惊讶。没想到季羡林在儿子笔下,竟是“一个人生失败者,一个孤独、寂寞、吝啬、无情的文人”。这本书无疑颠覆了季羡林作为曾经完美的“大师”形象,肯定会引发很多争议。比如季承写到:“记得父亲在摸了我的头之后,立刻去水缸里掏了一瓢水去冲手,使我感到很新奇。但他从来没有亲过我或拉过我的手。”

这种对亲情的淡漠,人们多难理解。联想起前些年,老鬼写的《母亲杨沫》一书,讲述的也是杨沫亲情和母性的泯灭,觉得这像是一个时代留给知识分子的集体烙印。封底的那段话我是这么写的:“这些年公众对季羡林老人,常有家事国事、时事逸事混淆之嫌,但愿季承这本书能为一切做个了断。不为尊者讳,剖析自己的父亲,这需要勇气。虽然书中有些细节,真实得让人感到了苦涩和悲怆,但对亲情的淡漠,却是一个时代留给知识分子的集体烙印。这是一个特殊的世纪家庭,对历史的见证。”

虽然写下这段话,但这个问题仍然困扰着我。因与父母的感情很好,季承先生遇到的问题,我并没亲身经历过。即使父亲在我小时做过不妥的事,我也从未往心里去过。不由得想起过去常说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这句话出自《春秋公羊传》,原意是指孔子在处理一些难以定论的历史史实时,用的多是一种讳而不言的态度,即便提起,也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那究竟“讳”些什么呢?《春秋谷梁传》中说“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也就是说凡是尊者、贤者、亲者的耻辱、过失、不足,都最好少说,对那些有失三者体面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现在人们对尊者、贤者,已很少认为有“讳”的必要了,但对自己的亲人长辈,仍有“为亲者讳”的心理。所以,我们一旦遇到季承、老鬼这样大曝亲人长辈隐私和弱点的人,心中总是五味陈杂,难以判断这种行为是否值得倡导。从还原历史真实的角度来说,这么做似乎是有必要的。但这样做,又会对亲情人伦有所伤害,确实让人难下定论。当然,在那种和睦的家庭,是不存在这种困扰的。

孔子在《论语》中有过相同的讨论,他认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是一种真实情感,理应受到保护。我也写过一篇文章,从法律角度谈这个事,认为法律理应以人伦之情为基础,当亲情都无法信任时,法律的严明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人伦秩序是一个社会最需要尊重的低线,也就是说无论是对法律、对历史的尊重,都要以保护人伦之情为前提。如果一个人不愿意,我们不能以法律或历史的名义,要求他做出伤害人伦之情的事情。

西方伦理学也有过这种探讨,并形成了一些原则性的定义。一个简单例子,当一个老师当全班同学面问一个孩子,他的父亲是否经常酗酒?如果他的父亲确实酗酒,这个孩子却矢口否认此事,这个孩子是在说谎吗?在多数伦理学家看来,这个孩子的回答是正当的,不应承担说谎这一指责。因为很简单,任何家庭有自己的秘密,作为一个孩子保守这种秘密,没有任何过错。反而是这个老师,以不合适的方式,在公众面前侵害了这个孩子的家庭秩序和父亲的尊严,没有尊重别人的家庭隐私。在伦理学家看来,这个老师反而要承担说谎的耻辱。

基督教也这么看。上帝虽然认为世界已经堕落,但依然用无花果叶和衣服遮盖了人类,不让他们赤裸相向。这里的无花果叶和衣服,就表明上帝允许人类向其他人掩饰自己的丑陋之处,并认为这也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也就是说,除了工作、政治和教会,婚姻家庭是上帝首先要维护的秩序。在上帝看来,人并不能成为别人行为的裁决者和法官,人们只需按自己确定的方式生活和行动,自然会得到上帝的引导。如同人们没必要公开谈论自己的性生活一样,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同样可以保持隐而不显的状态,与是否“真诚”无关。真诚并不意味着要揭露存在的每一种事,对婚姻和家庭如此,对朋友的友情也是这样。

从这些观点可看出,喋喋不休并不意味着就是真实。不同的秩序之间要相互尊重,如果用法律和历史要求的秩序,破坏了婚姻和家庭的秩序,真话讲的太多反而沦为谎言,因为它破坏了缄默和秘密的神圣感。对于家庭来说,真话是有边界的,即不能不顾及亲人的弱点和羞耻心。否则的话,这种真话讲得越多,越会破坏人与人之间对于真实的认知和理解,破坏家庭的信任感,使背叛成为一种常态。最终婚姻和家庭只会成为一片废墟。

尼采说过:“任何深刻的心灵都需要一副面具。”这副面具不是指伪装,更不是要蓄意蒙骗他人,而是指要尊重人与人之间对立、不和的真实处境。人并非因为有了过错,才感到羞耻,而是将那些个人的最深的痛苦和欢乐诉诸外人时,都会感到一种羞耻。所以德国的朋霍费尔在《伦理学》中说,人总是生活在遮蔽和揭露、隐藏自我和披露自我、孤独和共同体的矛盾之中,这是人性一种自然反应。无论出自亲情、还是友情,人都应该尊重这种天然的羞耻心。这些伦理学常识,使得西方人对别人隐私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

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伦理学,都有“为亲者讳”的禁忌,只是到今天,人们的这类认知变得模糊了。从这个角度说,季承这本书如果能引起人们关于家庭伦理的一些讨论,是一件好事。如果季承先生认为,只有写一本书才能了断与父亲的过节,我也尊重这种选择。

历史这位先生

三十岁前,文学是我的先生。那时相信“风月无古今,情怀自深浅”,认为文学更能悟得人世之道。所读之书大多是“假洋鬼子”的文学,所谓假洋鬼子,指的是翻译的外国文学,很多拙劣的译笔,倒被我们看成了新奇。虽然从中呼吸了一些理性的气息,但也从此把我笔下的白话文变成了翻译腔。

后来到北京编书,走的也是文学这一路,工作使得我阅读了大量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通读之后,觉得若是把当代和现代作家相比,很多当代作家的话都还未说好,“学”好像是比过去细腻,但看不到“文”,大多数作家的语言中根本摸不着自己的骨头。陈丹青总结得好,“绝大部分作者一开口,一下笔,全是1949年以后的白话文,1979年以后的文艺腔”。再就是不真。真,有两个含义,首先是对人性至真至诚的关怀。文学的真,不是指写清了身边鸡毛蒜皮的流水账,就可当真了。那样的真,我们过过日子、看看八卦新闻,没准领受的比读文学还丰富。真,同时也是指历史感。中国人的真本就难写,因为源头太远,没有至深的历史体悟,你几乎无从把握这个民族,不是说“生在此山中”,就一定识得真面目的。

检索自己编过的书,几部认为好的小说,都是与历史不隔的,所以能显出一种澡雪精神的劲道。比如残雪《五香街》其实写的是意识形态的变革史,“性”不过是她打出的幌子;徐庄《废黄河》写的是中国乡村的肉体史;刘索拉《女贞汤》是一部寓言体的革命家族史;康赫《斯巴达》写出了中国城镇的精神退化史,而《梁小斌如是说》则是一部典型的中国求真者的思想搏斗史。原来好的文学,是可以当作历史来读的。文学本就在非文学处。如果细察今天作家们对历史的故意疏远,当代文学的贫薄也就变得不难理解了。

三十岁后,历史这位先生终于真切地走到了我的面前。现在想来,大概是中学的历史课弄坏了我对史学的胃口,死记硬背的考题,教条化的授课法,硬是给活生生的历史加上许多无趣、无味的条条框框。那些年,史学在我的脑中,就是为观念服务的工具。直到1998年,我读到了黄仁宇先生写的《万历十五年》,才诧异地发现,原来历史还能这么写,遥远的历史读来竟可以如此亲切。同时,我也感到,自己对于中国历史是这样的无知。那一年,史学界出现了像“把历史真正变成国民的精神财富”、“历史学,请走出史学界”等一些观点,着实激起了我对历史的兴趣。

自此,读史、学史成了我读书生活的一部分。记得是西塞罗说过:“不知道你出生之前历史的人永远是个孩子”,所以,我读史,倒不是想成为这方面的专家,而是想弄清人在过去的所作所为,以此来判定自己应该的作为。历史记下的无非是过去的人与事,知道了哪些人做过哪些事,就会明白自己该成为哪种人、该做哪些事,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自我认知。

历史,看起来记下的是行动,但其内核却是思想。行动起起落落,只有人的思想真正贯穿始终。有人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是没有错的。所以我们读史,应多问历史何以如此,不要只想历史应当怎样。思想是人的思想,只有知人才能懂史,所以二十四史多以人物为主。有的事成,有的事败,今人多关心成事之人,不免失之偏颇。我们细数历代的一些人物,像孔子、屈原、诸葛亮、关羽、岳飞、文天祥等,所主之事均不圆满,正因其不圆满,才显出其人格的不朽。钱穆先生认为这是“中国的史心”、“中国文化精义所在”,是让人称服的。但他未说另一层意思,大人格、真性情的人在中国历史上往往难以善终,这也是中国历史的诡谲处。

过去我读《史记》《左传》,是把它们当文学来读的。今人大多把历史当作科学,这个观念也需审视。找寻历史背后思想的流变,需要史家用心的体验,史家的人文情怀与人生体验,便也决定了他对历史的认识、理解与表达的深浅,这一点有别于自然科学。过去的“文史不分家”,我认为自有它的理由。以此看今天的学人,像林贤治、吴思、谢泳等这样有着人文精神的史学写作,反而可能是未来史学的方向。他们像唤醒自己的过去那样,为我们唤醒了历史。

太史公说:“究天人之际,通今古之变,成一家之言。”这句话值得史家反复揣摩。好的治史者,不仅要写出人事,更要道出天机,这里的天机就是我们说的自然。古人强调人与天的关系,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人与自然,只有参透自然才有对世变的预知。今人治史,大多只关心“有”,不知道“无”,其实“有”“无”相生才能成就历史的格局。在读《尚书》《史记》的一些篇章时,我们能真切地感知人对天行的是宾主之礼,读通人事的同时,也觉出了万物的安定与自然的生生不息。所以传统治史的一些大境界,是不应被忘记的。

从我学史开始,关注的一直中国的近现代史。在读了一些著述之后,才感到当代对这一领域研究得薄弱。从这点上,我认同黄仁宇先生的说法:“我觉得近一百年来中国没有历史,写得都是对事情不满意,满纸谩骂……”史学的价值,首先是因它真实,这是其他一切价值的基础,所以真实史料的收集与公布,是史学发展的第一步。除文献外,应该说所有复述与口述的历史,都隐含着叙述人的价值标准。如何做到客观,做到只解释事实并让事实说话,是史家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所谓“独立史料”,也是这个意思,就是尽量弱化各种意识形态的影响,保证史料的基本客观。要真正做到这点,并不简单。史家的任务,主要在对文献与史料的选择,这本身就体现了个人的价值追求。从令人眼花缭乱的历史细节中,归纳出符合本民族真实品质的思想,抽绎出能独立观照千秋万世的精神向往,这是史家最神圣的使命。

我系统阅读的第一部文献是《孙中山全集》,读完后所受的震动是无法言传的。孙先生学问极深,却看似无学,学问与行动中毫无淤塞阻隔之处,这才是真的大学问。他是真正有历史感的政治家,所以他懂得把中国传统政制与西方现代政治合而为一。他的出发点虽是改革政治,但却期望给民众带来对自然与人生的新体验与新境界。读完《全集》,我按照自己的理解,编了一本他的白话文集《孙中山在说》。成书后,我未敢在书中写下一字,对于这样的真学问家,我们除了用心感受,还能说什么呢?这本书现在读来,恍为今人所写,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话,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历史这位先生成了我书房里的常客,于是有了读者手中的这本《大往事》。这是《纵横》杂志史料的一个精选本。《纵横》是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下属的一份刊物,史料来源是经过甄别的。编书前,我通读了《纵横》十五年来的合订本,感触良多。弥尔顿有两句诗,很能表达我的体会:

心灵就是它自身的所在,在它自身中

它能使天堂成为地狱,也能使地狱成为天堂

惟有历史才是实在的,它永不会变化。但有时我们要看清这样的实在,反而很难。如果不愿常常看到令人震惊的事态,就更需要我们去真实地梳理历史。如今我们读历史书,很难体会到历史的当事人,在当时对未来是完全无知的。有时他们做出有悖历史的事,并非出自心中的恶意,而正是这种无知与愚蠢更让我们惋惜。他们忘了还有历史这位先生,它最后会站出来,检查每个人,检查每件事。歌德有句名言,“有些愚蠢应该看作是罪行,因为它招致了千百万人的苦难”,这样的愚蠢,无疑是不可原谅的。编完《大往事》,我想,多研究问题,少研究时代——这一史学训诫今天听来,依然是有意义的。

今天发生的事,在后人看来就是历史。我常常想,我们该如何做,才能让后人在面对历史这位先生时,说出一句这样的评价:“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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