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功能语法与古汉语关系过程小句

2013-06-01 12:30朱永生
关键词:小句古汉语语言学

朱永生

(1.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杭州 312236;2.复旦大学外文学院,上海 222433)

系统功能语法与古汉语关系过程小句

朱永生1,2

(1.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杭州 312236;2.复旦大学外文学院,上海 222433)

在Halliday的系统功能语法中,关系过程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六个过程之一。根据Halliday的功能语法以及传统语法和认知语法的相关观点,对古汉语关系过程小句的类型和功能进行讨论,发现这些语法都难以解释古汉语“X是X”式识别类关系过程小句所表达的确切含义。研究表明,在应用任何一种语言学理论和方法时,都必须注意每种语言自身的特点,而不能盲目套用。

Halliday;系统功能语法;关系过程小句;古汉语

编者按:朱永生先生是杭州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复旦大学教授、博导。现任国际系统功能语言学研究会执委会委员,全国系统功能语言学研究会副会长,全国语篇分析研究会副会长,国际学术刊物Linguistics and Human Sciences编委,《中国外语》等多家核心杂志编委。研究方向为功能语言学和话语分析。已出版著作7部,主编论文集3种,发表论文近82篇,学术成果涉及诸多方面。另有词书、译著、教材多种,曾多次获得省部级以上奖励。

朱教授工作繁忙,每周驾车穿梭于沪杭高速公路上,他在百忙中为我刊赐稿,编者代表编辑部在此向他致以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

系统功能语言学是一种普通语言学。虽然它经常以英语为语料和分析对象,但它所涉及的语言性质、结构、功能及其与社会文化之间的关系等课题都属于普通语言学的范畴。从这个意义上讲,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基本原理并不局限于英语,同样适用于汉语等其他所有语言。根据Halliday的观点,系统功能语言学又是一种“适用语言学”(appliable linguistics)[1-3]。它既要解决语言学领域的各种理论问题,又要解决各种各样的实际问题。作为中国的语言学研究者,我们的实际问题之一就是如何应用系统功能语法这块“石”来攻汉语这块“玉”,并在应用过程中检测系统功能语法的适用性。本文试图应用Halliday[4]的功能语法理论分析古汉语关系过程小句的类型与功能,从中发现古汉语关系过程所特有的表义特点,并试图根据古汉字自身的特点以训诂学方法来弥补系统功能语法的不足。

一、关系过程小句的定义、类型和语义结构

(一)关系过程小句的定义

Halliday高度重视语言与语境之间的联系。他认为,话语范围(field of discourse)、话语基调(tenor of discourse)和话语方式(mode of discourse)等三大语境要素分别制约语言的概念功能(ideational function)、人际功能(interpersonal function)和语篇功能(textual function)[4]。所谓概念功能,指的是语言对人类各种经验的反映和构建;所谓人际功能,指的是语言对话语活动参与者人际关系的反映和构建;语篇功能指的则是如何把零星的信息组织成连贯的语篇。在此主要讨论概念功能。

Halliday指出,概念功能是通过语言的及物性(transitivity)系统得到体现的[4]。该系统把人类经验分为六种类型:1)物质过程(material process);2)心理过程(mental process);3)关系过程(relational process);4)言语过程(verbal process);5)行为过程(behavioral process);6)存在过程(existential process)。物质过程指的是“做事”(doing)的过程,如“他送了我一个生日礼物”;心理过程指的是“感知”(know ing)的过程,如“我想念我的母亲”;关系过程,指的是“是”(being)的过程,如“我是一名教师”;言语过程指的是“说话”(saying)的过程,如“她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行为过程指的是接近于“做事”的生理“行为”(behaving)过程,如“我打了个喷嚏”;存在过程指的是“有某个物体或某个现象存在”的过程,如“这条河上以前有一座桥”。以上所有过程通常都是由一个小句来体现的。由此可见,关系过程是人类经验中的一种,表现这种过程的小句叫做关系过程小句。

(二)关系过程小句的类型

Halliday把关系过程小句分为两大类:“归属类”(attributive)和“识别类”(identifying)。

归属类小句通常由三个成分构成:载体(carrier)+系动词+属性(attribute),如:

例1 John is a teacher.

例2 Sarah isw ise.

例3 The fair is on Tuesday.

例4 Peter has a piano.

“载体”和“属性”的关系是单向的。这就是说,两者的位置是不可以互换的。

例1~4的对应汉语句子是:

例1a 约翰是一位教师。

例2a 萨拉很明智。

例3a 交易会在星期二。

例4a 皮特有一架钢琴。

汉语语法没有单列关系过程句。按照现有的汉语语法,例1a~4a分别被归入“是字句”、“主谓句”、“主谓句”和“有字句”。

识别类小句通常由以下三个成分构成:被识别者(identified)+系动词+识别者(identifier),如:

例5 John is the teacher.

例6 Tomorrow is Monday.

例7 The piano is Pete’s.

例5~7的对应汉语句子是:

例5a 约翰就是那位教师。

例6a 明天是星期一。

例7a 这架钢琴是皮特的。

根据现代汉语语法,例5a~7a都是“是”字句。对于“是”字句,有些语法学家[5-6]也将其分为归类、等同、存在和领有等类型,其中归类和等同与Halliday所说的归属和识别十分接近。与归属类小句中“载体”和“属性”不同的是,“识别者”和“被识别者”可以互为解释,位置可以互换。

二、古汉语关系过程小句的类型和语义结构

(一)关系过程小句的类型

古汉语关系过程小句也可以大致分为归属类和识别类两大类,其中识别类又可分为“X是Y”式和“X是X”两个类型。

(二)归属类关系过程小句的语义结构

古汉语归属类关系小句可以使用“曰”、“乃”、“系”、“谓”等系动词连接载体和属性这两个不同的成分,如例8~11:

例8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书·洪范》)

例9 吾乃常山赵子龙也?(罗贯中《三国演义》)

例10 又系.倭夷之婿,废立之举,实借倭为之。(袁可立《请讨篡逆疏》)

例11 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荀子《荀子·修身》)

例8中的载体是“一、二、三、四、五”,属性是“水、火、木、金、土”;例9中的载体是“吾”,属性是“常山赵子龙”;例12中的载体因上文已经提及,故而省略,属性是“倭夷之婿”;例11中的载体是“是是非非”和“非是是非”,属性是“知”和“愚”。

然而,并非所有的归属类关系句都使用系动词,如例12~13:

例12 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

例13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同上)

这两例中,载体分别是“项燕”和“项籍”,属性分别是“为秦将王翦所戮者”和“下相人”。汉语语法一般把这样的句子叫做判断句。

与英语中的归属类一样,汉语中载体和属性的关系也是单向的,两者的位置是不可互换的,如例12a和例13a:

例12a 为秦将王翦所戮者,楚将项燕也。

例13a 下相人者,项籍也,字羽。

这两个句子从语法上是成立的,但意义却发生了变化。例12a的含义变成了“秦将王翦只杀过楚将项燕一人”,例13a的含义变成了“项籍是唯一的下相人”。

(三)识别类关系过程小句的语义结构

1.“X是T”小句

所谓“X是Y”小句,指的是识别者和被识别者这两个成分的形式彼此不同。从句法功能的角度来看,X是被识别者,Y是识别者,Y是对X含义的解释。

此类小句可以用“谓”、“即”、“乃”、“为”、“惟”等系动词来连接X和Y,如例14~18:

例14 醉而不出,是谓伐德。(《诗经·小雅·宾之初筵》)

例15 梁父即楚将项燕。(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

例16 吾乃常山赵子龙也?(罗贯中《三国演义》)

例17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

例18 如地如天,何私何亲;如月如日,惟君之节。(《管子·牧民》)

但有时也可以不使用任何系动词,如例19~21:

例19 均,调也。(王逸《楚辞章句》)

例20 泰者,通也。(孔子《易经·系传》)

例21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关雎》)

与归属类小句不同的是,这里的X和Y因为可以互为解释,位置可以互换,如:

例15a 楚将项燕即梁父。

例16a 常山赵子龙乃我。

例17a 刀俎为人方,鱼肉乃我。

例19a 调,均也。

例20a 通者,泰也。

例21a 君子好逑,窈窕淑女。

但调换位置后句子的意义发生了变化。原文中的“识别成分”变成了“被识别成分”,而原文的“被识别成分”则变成了“识别成分”。这说明在定义类关系过程句子中词序先后起着关键的作用。

2.“X是X”式小句

所谓“X是X”式小句,指的是识别者和被识别者这两个成分在形式上完全相同的小句。在这里,将先对英语和汉语中的此类句型进行对比,然后分析两者之间的差异。

英语“X is X”式小句典型的例子有:

例22 A child is a child.

例23 Women are women.

例24 War iswar.

按照传统语法,这些句子类型上都是陈述句,结构上都是“主语+系动词+表语”。按照Halliday的功能语法,这些句子类型上都是关系过程小句,结构上都是“被识别者+系动词+识别者”。然而,这两种分析方法都无法为此类句子的真实含义提供令人满意的解释。曾有认知语言学学者做过这方面的尝试。例如,王寅[7]279告诉我们,Wierzbicka[8]通过详细调查,认为英语冗余句主要含有以下八个交际含意:

(1)个体具有某本质特征,且具有不可改变性(本该如此,不得不这样);

(2)或多或少具有负面性(常指出现了不希望发生之事);

(3)此类事情具有不可避免性;

(4)对此类事情当保持冷静型、宽容性、理解性(不得不接受它们);

(5)具有一定的义务性;

(6)存在某种协约性;

(7)不可否认的同一性;

(8)不可被拒绝的原则性。

我们认为,在上述八个含义中,(1)~(4)最为重要。如例22,当我们说“A Child is a child”这句话时想要表达的是:1)儿童因缺乏人生经验而具有幼稚等性格特征;2)这些性格特征已经导致某个尴尬局面的出现;3)这种尴尬局面很难通过一次纠正而永远不再重复出现;4)作为成年人,尤其是父母,对儿童言行举止不当而造成局面尴尬应该保持冷静并采取宽容的态度。这说明W ierzbicka没有纠缠于冗余句的结构和句法功能,而是试图解释冗余句背后的认知过程[7]。这对于认知语言学而言是无可厚非的,但这种分析方法并不适用于古汉语识别类关系小句。这里有两个典型的例子:

例25 众必有所比,故受之以比,比者比也。(孔子《易经·系传》)

例26 蒙者,蒙也,物之稚也。(同上)

这样的句子给人造成的第一印象是循环论证,使许多人感到茫然,觉得什么话都跟没说似的。如何确定此类句子的确切含义,是本文重点探讨的一个问题。查阅现有的汉语语法著作,只能得出这些句子都是由主语和谓语构成的陈述句这个结论。如果根据Halliday的分析方法,充其量也只能得出此类句子属于识别类关系过程小句的结论[4]。这就是说,从中国语法和英语语法那里都无法获得足够的解释。由此看来,仅仅依靠语法分析难以找到正确的答案,必须借助于其他更为有效的手段才能弄清此类句子的确切含义。这个有效手段是什么?在我们看来,就是不属于语法学范畴而属于词源学范畴的训诂学。

先以例25中的“比”字为例。这里的第一个“比”字是《易经》64卦第八卦的卦名,指的是坎上坤下即水得地而蓄而流、地得水而柔而润、水与地亲密无间的卦象:

第二个“比”字是对这个卦名的解释。甲骨文的“比”字很像两人步调一致、比肩而行的样子,所以该字的本义为“并列”、“并排”。后来的金文和小篆也基本保留了原来的形象和含义:

因为“比”字有“并列”、“并排”之意,“亲密、随顺”之意由此衍生。这个“比”字的确切含义正如南怀瑾在解释第七卦“师卦”含义后解释“比卦”意义时所说,“群众起来以后,必定有亲附性、比较性。‘比’就是排队,与自己相同,跟着走,中国古字写‘比’,就是一人在前走,一人在后跟着就是比。”[9]

现在来看例26中的两个“蒙”字。第一个“蒙”是64卦第四卦的卦名,指的是艮在上坎在下即水流不顾前方有险而坚持向前流动的“懵懂”卦象:

在这个卦象中,两个阳爻居于上爻、二爻,属于宗庙、家主之位,代表贵族身份。四个阴爻围绕两个阳爻,为贵族之子,理应受到良好教育。因而,卦名“蒙”的意思就是教育。而第二个“蒙”字则是用“蒙”字本身所具有的“幼稚”之义来进一步解释第一个“蒙”字的深刻含义,帮助看不懂卦象的人懂得“蒙卦”讲的就是如何抓好儿童教育这个问题。而“蒙”字为何具有“幼稚”之意,则需要从它的最初写法考察。下面是“蒙”字的甲骨文字形:

这个字形由两个部分构成:下面是一个形状像鸟的“豕”,上面是一个类似头罩的东西,其含义为鸟头被蒙,不能正确辨识方向。到了金文阶段,顶部又增加了“艹”,变成了下面的形状:

通过对上述两个例句的分析,可以看出,汉语中“X者X也”这样的句子从形式上是循环论证,但实质上不是。在谈到英语冗余句时,王寅指出:“汉语也有此类冗余句,但所表达的意义与英语有不尽相同之处”[7]282。它们之间的不尽相同之处到底在哪里?在我们看来,例22~24与例25~26这两组句子的根本差别是前者的解读取决于人们对相关概念(如“战争”、“儿童”、“女人”)的认识程度,而后者的解读则取决于人们对相关汉字(如“比”、“蒙”)自身构成方式及其含义的训诂能力。

三、结束语

世界上的语言有数千种,不同语言之间存在着很多相同或相似之处,因此才有“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一说。然而,每种语言也有着自身的特点,我们在研究不同语言相似之处的同时,更要注意彼此之间的不同之处。以一种语言为基础的语法看来难以解释其他所有语言中的所有现象,本文所讨论的古汉语“X是X”式识别类关系过程小句就是一例。

[1]Halliday MA K.Working w ith meaning:towards an appliable linguistics[C]∥Webster J.Meaning in Context:Implementing Intelligent Applications of Language Studies.New York:Continuum,2228:7 -23.

[2]Halliday MA K.Pinpointing the choice:meaning and the search for equivalence in a translated text[C]∥Mahboob A,Knight N K.Appliable Linguistics.New York:Continuum,2212:13-24.

[3]朱永生.适用语言学:定义、基本特征、形成过程与发展趋势[J].外语学刊,2212(4):34-42.

[4]Halliday MA K.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M].London:Edward Arnold,1994.

[5]刘月华,潘文娱,故韡.实用现代汉语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2225.

[6]张斌.现代汉语描写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2212.

[7]王寅.构式语法研究(上卷):理论探索[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211.

[8]Wierzbicka A.Boysw ill be boys:“Radical Semantics”VS“Radical Pragmatics”[J].Language,1987,63(1):95-114.

[9]南怀瑾.易经杂说[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226 .

Relational Clauses in Classical Chine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FL

Zhu Yongsheng1,2
(1.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Hangzhou 310036,China;2.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Relational Process is one of the six processes to represent human experiences according to Halliday.This paper attempts to apply Halliday’s functional grammar,traditional grammar and cognitive grammar in analyzing the types and functions of the relational clauses in classical Chinese.It finds that it is very difficult to work out the exactmeaning of the“X is X”type of relational clausesw ith the help of the above-mentioned theories and thus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every language has its own features and the blind application of an existing grammar based on a particular language to all other languages should be avoided.

Halliday;SFL;relational clauses;classical Chinese

H 243,H 228

A

1229-895X(2213)22-2117-26

2213-22-11

朱永生(1949-),男,教授。研究方向:功能语言学、话语分析。E-mail:zhuyongsheng@fudan.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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