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轶颋作品小辑

2013-05-30 18:13任轶颋
参花(上) 2013年8期
关键词:侠士

按钮

刚敬完酒,转过身来,怒火直冲进我的脑门,灯的按钮几次被人关闭。

那刻的我猛然举起火炬,再次逃出了那家看似崭新却因循守旧的饭店。饭店对面的小区变得昏暗不清了,像在告别一位遥不可及的贵客。已经跑了两三步,转过脸来,回看那个小区,依旧是阴暗中的点点星光;饭店在路灯的照耀下,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朦胧得像一座仙山亭阁,被数不胜数的高楼挡住了,耳边吹来的仍是剥蚀的凉风。我疑心他们不再来找我,但也不好意思再回去吃。马路两旁的绿树都蒙上了心灰意冷的面纱,连着退向脚后跟去了。饭店门前亮起的灯光渐渐隐藏起来,这样的和谐在他们看来,只是互相应和而已,真正的面目于我还是不十分亲切。

我向着来时的路跑去,正准备从那里看出过去的二十个年头。当我赴往大门口,“接班成婚”四个字还是照样绕在我的耳旁;守门人趴在桌上望着我,他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并用另一种眼光驱散我许多亲密的回忆。阴冷的街区,孤零的小道,漆黑的天空……小区的所有路灯都被白布层层包裹住。我仿佛看见被使劲儿掰开的瓶盖,毫不怜悯地将充满希望的泉水全部倒完,无力懦弱的我伤心地哭着。在这条被静寂都市覆盖的街区里,我仿佛看见了白衣姑娘的身影。那是在复兴公园里一个圆形的水池。每日每夜,灯光亮在她的眼前,她无时无刻都在等待大地的怀抱;一望无际的碧绿田地,正亲切地向她召唤。明亮的灯光将为她铺上洁白的大道。

出乎意料的是,一场凄厉的雷雨过后,她面对着残酷的现实,承受着无数的凄厉声音,雨滴不住地打在她的脸上,接着,雪花从天而降,夹杂大雨从空气里飘落下来。偶尔碰上几句问候,不过是雪后跟随的金色阳光,直刺着她的眼球。她竭力站稳在用大理石铺成的水泥地,随即央求路人用一条棉被盖在身上,湿滑的地面却将她滑向满是荆棘的坟座。父亲曾对我说:“你所有的一切我们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只管照着做……如果你听话,几套新房子非你莫属,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

二十年前我也有过和这略略相似的幸福感,从本质上看,是有许多差别的。在这略略相似但实际与这完全不同的情景里的时候,我是怎样缓解自己的心情。爱情是他飞黄腾达的借口和手段吗?悲戚恐惧的心情经过一波一波翻涌,深思熟虑后狠狠地拔掉,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这样流失了,又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抚慰自己的创伤;之后,避开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安抚和骚扰,同时还要绕过众人的洗礼,为的是迎接雪后的阳光。我是怎样匆匆度过这两年多的时光啊?!接班的梦压住我的心灵,我好像在和许多地下魔鬼挣扎;我花费自己不少的沉思和眼泪,也增加了父母不少冷落和嘲笑,免不了添上几分担忧。我满腹惆怅地立在门外,不敢走进大门,说一句话来驳倒父母。经不住几次痛骂自己:为什么我会生在这样的家庭里,难道父母还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虚拟接班”并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如果不使人学会一种生存技能,不引导孩子走正确的道路,强硬压制会摧毁孩子的美好前途,过分溺爱会影响孩子的发育成长,辱骂歧视会戳伤年轻人的健康心灵。最近在家里,总是听到他们的陈年老词:“要多和他们交流,以后都是你的顾问!”委婉呵斥的语言、百无聊赖的作息、夸夸其谈的空位,有人认为这是针对孩子的叛逆采取的唯一措施,不过是一种荒谬扭曲、纸上谈兵的教育。

“虚拟接班!”我恨不得削去这四个字,那些煎熬着心的戏码,那些诡秘的梦魇!

小区仍然无动于衷,少年好像正在掀掉路灯周围的白布,要把我从另一条指定的扭曲弯路上拽回来,又传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消息:“现在有对象吗?什么时候成家?”

“成婚生子”四个字虽然已符合我的年龄,但目前,我所追寻的目标绝不会在那里找到。我怎会学做那些乌鸦,空守自己的巢穴?这是它们的本分。犀利冷峻的语言始终阻隔我远离林荫小道的雄心。远处的灯火究竟在哪里?还能攀登傲来峰西面泰山的山顶吗?

还是那样窄的街区、那样暗的闺房,我鼓起勇气、冲进密室,来到木椅旁伏案激书。文字在堵塞阵痛的石堤口疏通流畅地行走。乌黑的电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俯下身来,用木板顶在头上,和我一起注视每个猩红色的脚印;消瘦的台灯,在被父母多次关闭按钮之后,被我重新打开,它照亮了桌上的书本,永远鼓舞我前进的动力。

宴会

一条孤零愤懑的林荫小道,在我眼前左右摇晃,射入眼球的房屋、街角、人影,还有路旁的小卖部,都被这昏黑的小道践踏,变成废弃的砖瓦,屋顶上许多杂草挡风顶着。犹如路人把佐餐的鲜嫩野菜无意间往房顶一踢,连乞丐都不会抬头看一眼这个木偶。

还有什么比这次宴会更富有韵味呢?圆圆的红桌在富丽堂皇的包房里层层铺满,交替的碟碗一个接一个地从头顶掠过:烤翅、鱼肉、龙虾……达官贵人所留下的烤翅,一块又一块的形状,一堆又一堆的肴山。过一刻钟,便换一道菜。坐在桌旁的饕客咧笑俯视桌上的菜肴,蹲在圆桌中央的鸡腿愁苦地等候被宰割的命运,这是怎样的画面啊!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是变幻莫测的妖精,另一方则是横卧颤栗的唐僧。

包房的过道呈“九曲桥”,空间早被圆桌狠狠占据。然而房里有人,穿梭人群将切割的空间补缀为一体。据说,伺候商民的圆桌能绕着毂轴四处旋转,左侧被精美的厨房映衬着。这样的景象在豪华饭店才有资格观摩。一个外乡人来到这里,眼花缭乱的莫过于屋里的摆设,以及一切和奢侈品连在一起的景物。

我曾参加过三次这样的盛宴。每次都乘坐轩车,然而每次的感受都不一样。第一次赴盛宴是二十岁生日,全身被婀娜多姿的彩灯遮围着,圆桌和木椅都隐约出没在热闹欢舞的气氛里。披着礼服进入殿堂,呈现的是一朵涟漪的荷花。第二次是表哥婚宴,虽然下过小雨,雨滴还没来得及被暖风携走,阳光已经穿透地面笼罩大地。在服务员的督促下,房间里到处可以看见握着红包的姿势,在门口、在客厅、在电梯,在饭桌口,一张张红纸点染整个房间,一片红云,令人目眩。传统的红包和洁白的小手触碰融合,红白分明,像是一幅扑朔迷离的油画。喋喋不休的酒杯声、碗碟声和嬉笑怒骂声,还有震耳欲聋的配乐,织成一曲与众不同的交响乐。

今晚参加这个宴会是在一个相当平常的日子,表哥正举办儿子的满月酒,全家把这当成一次隆重的聚会。油滑的红木桌和畸形的包房缀满了闪烁的彩灯,灯的亮度刺穿了所有人的肌肤,使灰蒙的脸上再添上一道道暗红色的光线。等了多时方就入席。胶在木椅上,仿佛无意间钻入了薄薄的透明膜。进来的是一个黑发男子,年纪六十左右,手里拿一件名牌衣服,从长颈鹿似的后颈顺着细瘦的身体卷垂下来。他站在表妹身后,从纸包里拿出另几件世界名牌衣服递到别人手里,随即吆喝他们穿上,大概是到了阿Q从城里回乡诉说自己光辉业绩的时候吧,一伙人拍案叫绝,仿佛一群拉拉队在旁边鼓舞这老头的威风。伸长了脖子,直往袋里抓。宴会在众人的吹捧奉承下隆重上演。我的面前,翅席便饭逗留在圆桌上,变成一个个耀眼的诸侯国,桌上彩影变得朦胧模糊,难以斟酌。后方递来一碗鱼汤,汤里的鱼也变得醉生梦死,她不敢动弹,也无法动弹了。因为倘一跳跃,虽或有利,然而也有弊,无数人再用筷子戳穿她的肉皮。这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宴席,这条鱼不过是伺候阔人享用宴席的肥料。等候多时,才发现从后门移来一辆小车,车上趴着一只蛋糕。二十年前的梦仍在我的心里跳动,仿佛观摩老电影一般,画面又切换到神奇的童话。我还没来得及细看,那蛋糕已经拐了个弯,残缺不全地移位到另一桌上了。只剩下我和表妹的耳膜,被嬉笑嘈杂的响声重叠翻滚。蛋糕消失了,歌曲也将接近尾声,人们相继走回各自的位置。所有人都静下来,从远处看,只见得瑟得很,暗黄色的包房勾勒出他们扭曲离奇的弥章。

突然,一阵尖厉的声音从桌上喷出来,直往我的耳朵里钻:“这是副总,还不快敬酒!”随着吹毛求疵的话语,在座的员工全体应和,小小的鲰生变成起身鹤立的苗裔,灯光和圆桌被这伙人搅得鸡犬不宁。这时,酒杯此起彼伏,犹如变幻莫测的朝臣,带着黑色面具,从凳上昂首挺胸。已经隐匿在包房里的木椅,在魔鬼般的招摇下毛骨悚然,张惶失措。即使躲在巢中的小鸟,顿时变成翼若天云的大鹏,庞大的翅膀也能环绕旋风飞上九万里的高空。最振奋的当然是那只背负青天的大鹏,正打算飞出这撒旦的殿堂。

我怎能忘记那天的宴会,那是场空虚的宴会,连红地毯也渐渐发黑了。这样的万钟是福是祸,是喜是愁,假如不去辨别它的真伪,万钟于我有什么相干?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岂能恍悟这是靠老子撑腰所换来的宝座呢?

心中那段凄苦愁闷,

何时才能解脱?

多么盼望逢着一个

意气奋发的少年,

坚定举起手中燃烧的火炬:

四书五经是他反叛的导火索,

方块字是他豁然觉慧的意念,

自由神是他永远追随的舞伴。

奋发的少年:

曾飘过我的床头,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提起朱笔,

寤寐追求荷花中的伊人,

真诚吐露心中的语录,

洒脱趴在畅所欲言的草坪上,

甚至,甘愿牺牲性命

救出捆在井里的深爱姑娘。

或者,奋然握刀刺胸

和姑娘永远陷卒于井中。

奋发的少年:

桃花源是他狂妄的乐土,

三跪九叩是他揭露的谬误,

超度孝敬是他自谓的虚伪常道。

心中那段凄苦愁闷,

何时才能解脱?

画中的少年,

怎会突然消失于天际?

也许,他是上帝的天神,

暂而降临在茫茫人群中,

飘回属于自己的国度。

然后——

用嘹亮的声音,

向上帝汇报人间实情。

却又为何

指引我前往难以逃脱的命运?

上帝眷顾的侠士:

不是那个触笔亢奋的少年,

却隐隐等待春天的雨露:

微微点起手中的纸烟,

随欲泛着勾魂的眼眸,

为无数痴情鸟开辟飞行的航程。

振翅的蝴蝶:

耳鬓晕着绯红,

脸庞泛起凝固的琼脂,

怎会自如释怀胸中的狂喜?

我试图变成雨露拥抱侠士,

他却蹙额俯首。

我欲变回蝴蝶,

像许愿池的希腊少女

寻找影中的少年;

他却在守望女郎的归宿,

我该变成女郎

去抚慰他孤寂的心灵吗?

可是侠士变成缩头乌龟,

竟然——

瞒着我,竭力奔跑,

仰视漫舞的蝴蝶,

高唱短促清脆的凯歌。

不忍戳伤侠士的执着与聪慧,

不禁跌入莫名的震撼与悦动。

或许——

背着我,重新寻觅

那三年思慕凝成的白蛇。

飘逸的侠士,

潜卧花香春蛇的首冠:

用浓情诡秘的粗手握住她的背影。

自认他寻着了梦中的微笑?

静思、挣脱、徘徊……

确是上帝为我预设的迷路?

云中的少年

曾降于我的寒舍,

给我一点

给我一点透悟:

诉说清新豁亮的文字,

洗净我陈年的祈盼,

远离攀藤缠绕的牢笼。

却不断逃离在肉食者

用黄金密探乞求暖被的秀才。

当肉食者竖起警令牌,

慌乱拉起侠士的双臂,

揉碎在藻荇的溪水中……

——通往铺有苔痕的彼岸。

纯善的女郎:

游离在被施压的网膜球,

彷徨在被众人唾骂的恋念,

神秘的侠士:

迫使在被搭建的锁链桥,

仇怨在被嘲讽心疑

那急功近利的汗血马。

寂寥、凄冷、哀伤……

灰蒙的侠士:

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那辽远的金字塔。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颓唐

并行在扭曲幽邃的小巷,

确是上帝所赐的旨意。

蛛网缠身的女郎:

逼向食者获取残羹。

缘是那初念受辱的侠士:

助他直奔迢递的金字塔,

甚至,不顾哄笑的婚典

独奔芳草鲜美的桃林。

侠士竟然变回法海,

追捕辗转反侧的女郎,

守住那思慕惆怅的新娘。

难道还要我变成白蛇,

终年软禁在雷峰塔底?!

眼泪、欢笑、深思……

秋黄叶落,光阴如箭

还能张开摧折的双翅吗?

瞻望帘外的少年,

踏着白云的尾巴

淡笑招手

渐行渐远……

心中那段凄苦愁闷,

何时才能解脱?

窗外的残月,

沁入心扉,冰冷刺骨。悠扬的琴声,

如丝一般,

远远飘来。

月的愁

琴的愁

化成宇宙的回响。

(本辑责任编辑 陈天赐)

作者简介:任轶颋,女,上海人,毕业于复旦大学。自幼爱好文学,于工作之余笔耕不辍,曾在各省级刊物上发表过数篇文章。现在上海某企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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