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春夏之交,人多会躁动不安,甚至蠢蠢欲动,并把蛰伏已久的情绪化为一种蓝色梦想。不经意间,倘若将梦想转化成现实,恍然又觉得所谓的梦想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梦想,或许只是一种内心的冲动罢了。我的好友任杰——“任眼镜”就是这样一类不知天高地厚喜欢冲动或者名曰喜好意气用事的人。这天,任眼镜忽然对我说:王老幺,你早已是省作协会员,你可不可以自办一份文学刊物?我惊惶失措而又略有所思道,办……当然可以办,关键是资金怎么解决?
我以为他话里有话,我才这样回答他。
这样,他说,由我来出每期的印刊费,你我先办起来再说——
那……也行,但有个问题,下期的印刊费又咋办,以后呢,你想过没有?
唉呀,你莫啰嗦,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他固执已见甚至有点粗暴地回击我的疑问,我立刻保持沉默,静观其意。
我想将刊物取名为《野川文学》。他信心十足地说。
《野川文学》——有何之意?我硬要假装不解地质问他。
有何之意?唉呀呀,你让我一下子怎么解释得清楚,还非要我做死板的解析几何题嗦,王老幺?
哦,不……不是,我是说我觉得这刊名听起来总有些给人怪而古之的感觉,好像还带些小日本的味道……
你纯粹是打糊乱说,还越说越让人伤感了,是不是?
他显得有种露骨的霸道,因为我自知拿他没法。平心而论,要斗嘴上功夫,我时常搞不过他——不过,要论写中长篇小说,我自认为他始终赶不上我。
好好好,那就依你嘛,依你嘛。我像调侃似的连声应道,明显地朝他发出妥协的意味,感觉笨嘴笨舌,笨拙得非常滑稽。
较我而言,他喜爱短篇小说,据我所知,他已创作了上百篇不同艺术手法和题材的短篇小说了,在这方面我肯定不及他。他曾经对我说过,他非常喜欢泰戈尔短篇小说的诗化与真诚,他特别崇拜欧·亨利和杰克·伦敦短篇小说散发出的那种灵动与固执,他以这三位了不起的作家的创作精神为自己学习的强大动力。然而,他目前还仅仅只是我们县作协的一名普通会员,连市作协会员都没沾边,更莫谈什么省作协会员了。他好像并不在乎会员不会员什么的,时常表示出一副轻松坦荡的样子,犹如一位悠闲自在的钓鱼翁,哪怕一天下来没有钓到一条鱼,他也毫不叹息。我虽然在文学创作上明显比他有成就,但在所谓的态度上,我深信我比他谦逊得多——也许是我俩在性格上存在显著差异的缘故吧,否则就很难理解他目前狂妄自大的一面了。也许,这只是属于我的理解误区,并不确切。于是我恭维地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显得狡狯傲慢地将烟翘在嘴上对我说,每期杂志……我可以拿出三千块钱来,印个三四百册刊物应该莫问题吧?
我怔怔地凝视着他,继而有些违心地赞许着点点头应和道:三四百册——那莫问题,那莫问题。倏忽又觉得我正被他牵着鼻子走,如瞍隼一般,有嗅觉却无一丝视觉。
虽然如此,但总有个无形巨大的疑问在我脑海里盘旋,如厚重的铅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办刊的态度很坚决,确实让我吃惊不小。我害怕打击了他的热情。我本想问他为了什么,却欲言又止,无法启齿。我想,我王老幺现在肯定拿不出多余的钱财来支持办刊。即使拿得出来,我绝对要细细掂量花这钱的作用有多大,意义何在。
就在任眼镜私下向我提出这个美丽动人的想法一月之余,他便真的要开干了。不禁让我有些忐忑不安,但又不得不让我再次揣摩起他的动机来:他到底想图啥?要知道作为一名小小的公务员,办个刊物一年可要净花一万多块钱,这可是有去无回的——他不会是疯了吧?
这天,他又对我说:老幺,我仔细琢磨了一下,为了办刊顺利,我想……还是由你来任杂志主编,我任副主编——因为我毕竟是公职人员,又是党员,我想这样妥当些。
不不不,不论如何你是出资人,还是应由你来任主编才说得过去。我极力向他表示。
你莫慌,莫慌,你听我把话说完嘛!一,在你我之间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仅仅只是个形式而已;二,肯定是由我来全盘担当,你放心,包括大部分看稿、审稿都由我来做,你挂个大名,驾驭大的方向就行。老幺,你就别再推辞了,你再推辞就意味着虚伪——
过了几天他又对我说,我在网上把征稿启示贴出去没几天,就收到了各类来稿好几十件。任杰脸上洋溢着夏日般赏心悦目的激情,将我感染。他说,发来数量最多的还是自由体新诗,一发就是上百行的组诗,简直有点让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有一种成就感活像汩汩山泉从他那目光里朝我流淌而来,浸润了我的心田。我嘴角露出山花艳丽的微笑,仿佛我也有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说着,他便要转发两个中篇小说和两个短篇小说给我,要我来把关审核。他说他还要抽空多看一些散文、诗歌来稿,并说争取为每一位来稿者回复。
他禁不住喃喃地说,看得出来,这些来稿者既是苦闷者,又是性情异样的执着者……我同情他们,但我更应该敬佩他们……
听完任杰唠叨完他内心的感慨,我却感受到他心中充满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然而,一直徘徊在大脑里的疑云,促使我自然而然要去揣摩任杰办刊的真实意图。不曾想,在我并未直截了当向他发出疑问时,他竟然心甘情愿地告诉起我来:老幺呀,假使问我办这份民刊究竟为了啥,真的,我也难以将它说得清楚——如果实在要我说,我就说也不为啥,真的不为啥!
我瞪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显出洗耳恭听的神情。他面部表情依然平静得令人佩服。他说,对了,我是想让手里的一点点闲钱变得……变得更有意义一些,你想,当我们历尽艰辛熬更守夜地创作出一篇文学作品时——你猜,第一件事是什么?
睡觉!
我不假思索地应声答道。
N O、N O、N O,要是在我完成一件心爱的文学作品时,首先想到的是;寻——求——发——表!他很像是在对天发誓一样向我一字一句大声说。
哦,哦。我若有所思道,那当然,谁又不想发表啊,有时甚至想到命里面去了——
所以,我们搞一份文学刊物,定能让一些无名作者把自己用辛勤汗水浸泡出来的作品变成铅字,让他们像你我一样,找到精神上的宿营地……精——神——宿——营——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唔……我似懂非懂地应着。然而,我忽然像断掉了正常思维链条似的,觉得总有个无形巨大的疑窦潜伏在心头,久久不能消逝,很不甘心。
一阵强烈的欲望风暴催促我好想好想问他:
任杰,除去钱财不说,你就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宝贵的写作时间来办文学刊物,这到底为了什么?这些真就如你表白的那样吗?
因为我心中始终充满迷雾一样的困惑,因为他是我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我才会发出如此揪心彻骨的天问。我必须为他着想——
经过我们多次讨论、研究后,装帧简朴淡雅的《野川文学》,终于在磕磕碰碰中持续出刊了两期。又一个初秋来临,第三期正值紧张的编稿过程中,有一天,一脸苍白憔悴的任杰终于累倒在了他的私人电脑旁……由于肺癌晚期,他三个月后猝然离我们而去!
临终前几天,他毅然交给我一张银行卡。当我一再拒绝时,他非要我收下银行卡。他喘着气十分艰难地说,王老幺你听我说,这张卡里还有七千多块钱……他断断续续嘱咐我一定要坚持办完后面两期《野川文学》,并一再拜托我要在他的墓碑上镌刻上《野川文学》创办人任杰的烫金字样。我点着头,不忍心地从他妻子手里轻缓地接过了那张储藏着他的梦想的银行卡,又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泪水如断线的明珠从我苍凉的双目夺眶而出。与此同时,我发现任杰朝我递过来一弯艰难的抿笑,好像在朝我回敬了一个无比伟大的致意。
刹那间,一股前所未有的伤感涌上我早已悲凉的心头,占据了我整个的精神世界,并封堵了本该具备的那些感动的情愫之门。只有悲凉撕咬着我的意识。
于是我内心深处止不住发出无尽的呜咽。我悔恨交加,忿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阻止他近似疯狂的办刊冲动?掩藏在长夜黑暗中时,我甚至要拷问自己:办刊,对于我们这类无名业余作者真的就那么重要得不得了吗,还非要让我失去一位最难得的文学挚友?
夜幕降临,秋风习习,我怀着一颗虔诚之心亲自为他写下一篇七页纸的怀念悼词。在几天后的追悼会上,我又亲自为一生最真诚的好朋友——任杰致这份沉重如山的悼词。致词中,我泪流满面,几度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念不下去,悼词的字字句句彻底浸透了我满腔的思念,还有我那深深的无助与悔恨——
(责任编辑 周瑞思)
作者简介:涂加,男,文学创作主要以小说创作为主,省市作协会员,《嘉渠文学》杂志执行副主编,在各地报刊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评论多篇(首),已出版诗歌散文集《终难忘怀的时光》、长篇小说《菡子冤》。自1985年到现在已创作发表(含出版)小小说23篇、短篇小说39篇、中篇小说1篇、长篇小说1部及小说评论1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