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冰
夏夜的闷热令人窒息,真想从自己的躯壳中金蝉脱壳,飞临终年积雪的昆仑山顶,尽情体验清凉世界的慰藉。在以火炉著称的这座江南古城热度尤为强烈,愿指望有一场雨一洗蒸腾。可临近酉末戌初,倾墨般的天空只是远远响起了几声闷雷,使人精神为之一爽,以为翘首以待的久违的豪雨即将倾泻而下,不料,雷声过后再无音讯。约莫燃尽一炷香的功夫,当更夫被幽深的巷道拉长的声音曲折传来,忽有劲风吹拂,灼热焦虑之心如一张宣纸缓慢舒展开来。
几上的烛火几度明灭,我下意识地双手一拢,却拢住一片黑暗,这时的囚室形同虚设,可外面众多持刀配枪的兵丁依然木桩般站立,还不时透过门窗向里面暼上一眼,唯恐我自行了断。他们如此看重我这个阶下之囚,是由于我此前的身份,作为已覆灭的前太平天国后军主将忠王的我,价值非同小可,自然要献俘午门,而后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对于生死,我早已置之度外,大堂上数次受审之时,当赵烈文问及我日后打算时,我毫不犹豫地剖明心迹,即“死而足愿,欢乐归阴”,唯一令我牵肠挂肚的还是那部自述,可是,它能完整地流传于世吗?曾国藩令我夜以继日,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奋笔疾书,肯定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邀功请赏增加顶戴的亮度?后人将如何看待我李秀成此举?将我视为贪生怕死之徒?自述只是为了稍微延缓屠刀的下落速度,那我在九泉之下也百口莫辩,想我李秀成戎马生涯一十五载,竟落得这般下场,可叹复可悲!
我平生身经大小数百战,为摇摇欲坠的后期天国江山立下赫赫战功,因功而逐级加封,直至天国执掌朝纲率兵征战的一等亲王,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自不在话下,多少人见了我,立即俯身下拜,口称千岁千千岁,专职保卫我的配备新式枪炮的卫队即有三千人之多,而我在苏福省的宫殿虽不及天王的金龙城广阔,但整体装饰毫不逊色,可出身寒门的我,并没有忘却根本,我脑海中时常浮现出一幅图画,在水稻密布的桂北地区,一个瘦弱的穿月白对襟汗衫的赤脚牙子,正在挥汗如雨地劳作,可是收成常常不尽人意,还要忍受官府的盘剥,这些没有改变我们一家善良的本性,家中高堂时常教导子女要温良恭俭让,我虽已年过四旬,父母的告诫依然言犹在耳。及至洪杨初起,我和村里不少青年慷慨从军,无数次奋勇和清军殊死相搏,斩获颇丰,一路势如破竹,直至天王定鼎金陵,随后数年,我又和陈玉成并肩作战,连破江南江北大营后,奉命镇守苏杭。
在主政苏福省数年中,我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松懈,并下令轻赋薄税减轻百姓负担,又规定凡扰民欺民者军法从事,凡此种种,还算颇得民心享有薄名。可是天国败亡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昨天的一切繁华已恍如隔世,这到底谁之错?恐怕天国上至天王,下到衮衮诸公,无人能独善其身……黑暗中躺在干草堆上的我,侧翻了一下身,右腿立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这是那个蠢笨如牛又凶残的曾国荃用尖锐的锥子所赐,当时,鲜血快要流尽的我一声不吭,犹如钢浇铁铸,临末,我还将曾老九痛骂一番,我不屈的表现,连在场清军将官也暗自感叹。可后人又凭什么认定我李秀成乃怕死之辈呢?我只是时刻担心在自述落笔之前,曾国藩就将我凌迟处死,那我现在苟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是明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也许是后天日落时分?刽子手抡刀一挥,从此我的生命就将陷入永久的黑暗,可我知道,在我身后,种种责难又使我负重的灵魂不得安息,唉,乾坤之广天地之大,又有谁能知我心?我原本想效法姜伯约,引得清妖自相残杀,可此事难于上青天,因我已是案板上的一条鱼,随时任人宰割。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啊,只为天国轰轰烈烈的短暂历史留下只言片语,其中是非功过让后人去评说吧。我也有过自杀的念头,咬舌、撞墙等等,可数日后,曾国藩莅临南京,好言相劝于我,令人好生治疗我的创伤,并让我专心书写自述,我原想一死了之,可如今正有机会为天国立传,又何乐而不为?我知道,曾贼肯定会以他的意图修改原稿,他之所以让我下笔,只不过想利用我的笔迹罢了,然后,他的众多幕僚再据此发挥,说李秀成如何软骨头……但我知道,曾贼他断不可能将我的自述内容全部修改,字里行间即便有三分之一的真实,那我李秀成即可含笑九泉。我卑微的理想如能得偿所愿,倘有侥幸虎口余生的我辈中人,辗转读到这部我在酷暑中急速草就的手稿,他们或可理解我李秀成的一片苦心,又或者记述有幸流传于后世,别一国度之人。彼等如可用心捧读这枚忍辱负重保留下来的太平火种,那我虽死无憾,至于天京城破后,我护卫幼天王带残兵败卒,至金陵太平门出脱后,幼天王马先前蹄,我将所乘那匹良驹让给陛下,自己骑羸马不堪跋涉因而被擒,后世之人据此替我不胜惋惜,我发誓,这绝非马之罪,实乃命运使然,即便我胯下所骑乃伯乐之千里马,又将何往?彼时四海之内皆腥膻也,只不过是我尚有机会慷慨成仁而已,唉,秀成一念之差,于敌骑围困中没有横剑自刎,竟引来无数非议。
躺在草堆上,我思绪纷飞,正在此时,窗口火光一闪,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是否又要提审?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何未了之事?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又一下子委顿在地,连日来思虑过度,精神和身体连受摧残,加之狭小的单间白天无比闷热,入夜又极其潮湿阴凉,使我在刀光剑影中锤炼的强健身体很快衰竭……
这时听见哗啦一声,紧闭的宛似和四面围墙浑然一体的牢门应声打开,先进来两名腰悬弯刀神情肃穆的侍卫,在李秀成身边立定,接着又是两名手提闪耀灯笼的随从入内。最后,操纵李秀成生杀予夺命运的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走进来,他便是被誉为晚清擎天一柱的曾国藩,曾国藩其时刚届望五之年,头戴瓜皮帽,帽中间一颗硕大的闪闪发光的宝石,他身着便服,脚登黑色靴子,一条乌黑发亮的辫子盘在脑后,脸上肌肉松弛,但一双呈三角形的眼睛放射出骇人的光芒。
一见李秀成,曾国藩略一挥手:“李将军,这几日起居可好?”
李秀成对眼前这位敌酋是既敬又恨,敬的是他高超的驭下之术,恨的正是以曾国藩为首的一干汉人血腥剿灭了同样是汉人创建的太平天国。
李秀成强打精神坐起来,先还一礼又语调平静地说:“托老中堂的福,秀成贱体尚可。”
曾国藩在摇曳的灯火中再次观察李秀成,这个一度让官兵谈虎色变的反贼头目,最多时拥有雄兵百万,行军打仗极为狡诈,让一些将领大吃苦头,甚至,李秀成大军“碰巧”与曾国藩设在祁门的行营擦肩而过,令其心惊肉跳,匆忙中又写下遗书一封,准备以死报效皇恩浩荡……剿孽后期,九帅将反贼视为咽喉的安庆围困得水泄不通,如果李秀成重兵集团和陈玉成部联手,那安庆之围立时可解,太平天国至少尚可多绵延几载,可危急时刻,李秀成不顾大局,竟挥师东向,专意经营其命名的苏福省了,真是天赐良机,今天我要再次问及李秀成何以如此执拗?难道仅是兵力不足,这显是托词,如此出神想了一会。
曾国藩道:“阁下大作撰写完毕否?”
“已大体草就,请中堂大人过目。”
一名随从点亮被风吹灭的蜡烛,又从摊放在几上的大叠手稿中拿起数页双手呈给曾国藩,曾国藩借着昏暗的光芒仔细翻阅,当他读到太平军北伐一事,感觉字里行间似有遗憾之意,李秀成也将之列为一大错,言后援不继才致一度所向披靡的林凤祥李开芳惨败,随后,逐条看下去,又有封王过多、二王内讧、翼王出走、重用庸才等十大错。
放下手稿,曾国藩道:“林李二人确实能打,不愧为骁勇善战之将,然则,倘若援军及时到达,以将军看来,是否可与我蒙古铁骑一决雌雄呢?何况,在京畿周边,尚有我八旗绿营团练不下二十余万人。”
李秀成沉吟不语,曾国藩注意到眼前这位太平天国一代名将,早失去了往日的高贵气质,只见他头发披散着,双眼布满血丝,身上散发的汗酸味直冲鼻翼,但神情却平淡至极,悲喜不形于色,目光悠然地望着远方,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这是一个即将走上断头台的人吗?更像经历世上风云变幻后彻悟的智者。
稍顷,曾国藩又道:“我很替贵军石达开惋惜,他是你方唯一知书达理胸藏韬略之人,如能及早归顺朝廷,定会封妻荫子,可惜,他异想天开,想在天府之国建立什么太平安国,未几,却变作大渡河畔的一堆枯骨,可惜呀可惜。”
曾国藩对翼王的评价,李秀成深以为然,他一向也很敬仰翼王,这位广西同乡,十六岁便被访出山,十九岁统帅千军万马,二十岁晋封翼王,意即“羽翼天朝”,石达开主政安庆之时,李秀成曾受其直接指挥,更是近距离领略了这位帅才的不凡风采,只可惜天王摩下这样的将领廖如晨星。
曾国藩继续问道:“那个陈玉成也是干才,将军与之曾并肩作战,可又为何不顾大局,不去驰援安庆重镇呢。”
李秀成用手拢拢头发说:“确系兵力不足。”
曾国藩冷笑一声:“到此地步,阁下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怕是眼见陈玉成坐大,心中不忿,故而想借敌手削其实力吧?”
说完向身后随从示意,随从将手里的提盒打开,拿出几样时令小菜和一瓶酒放在几上,曾国藩转而又对李秀成说:“夏夜如此良辰美景岂可无酒,来来,你我二人再对饮数杯,如何?”随从将两只杯子斟满酒,曾国藩率先一饮而尽。
李秀成起身坐在几前,回道:“多谢老中堂盛情。”
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缓缓说:“适才老中堂问及在下何故不急速驰援安庆,确实有些私心自用,那陈玉成少年得志,极受东王赏识,弱冠之年不到便被东王封为殿右三十检点,后屡次加封,三河会战后,又很快被天王晋封英王,天王还说内事不决问干王,外事不决问英王,可见对陈玉成何等倚重,我心中很难平衡。”
曾国藩又喝了一杯酒,说:“陈玉成也乃非凡之辈,咸丰四年,他径率五百勇士,在武昌城中潜伏一夜,次日一举杀出,与城外义军配合克陷名城,在镇江之战中,又是陈玉成不顾生死,独自乘舟进入城中与守军密谋破我军之围,此等事,将军知之乎?”
李秀成微微颔首,他当然心知肚明,只是赞美竞争者的话,从敌人口中说出,心中颇不是滋味。酒过三巡,曾国藩有些不胜酒力,面色已泛红,借着酒劲,又说:“恕我直言,正是将军的过重私心葬送了太平天国,可以借用古人的一句话,亡天国者,非我大清也,实乃将军阁下也。”
李秀成默然,许久才说:“是非成败皆过眼烟云,如今承蒙老中堂厚爱,假我以时日自述,当感激不尽,此也是秀成苟活的唯一理由。”曾国藩嘴角浮起含意复杂的微笑。
李秀成又道:“秀成有机会于方寸之地独自面壁,得以思量天国的得失,供后人借鉴。昔日与官兵征战过程中,却无此时机兴趣,可见,世人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曾国藩轻轻点头。
李秀成继续说:“一个人倘能在局中,须臾保持清醒头脑,定可成大器,可惜很难身体力行,昔日一代枭雄黄巢攻入长安后,不思进取,却纵兵大肆劫掠,很快便兵败身死。闯王李自成横扫幽燕后,不及次第荡平宇内,便匆匆举行登基大礼,没想到胡骑乘乱而入。”话已触及当朝忌讳,李秀成蓦然而止,曾国藩脸上的不悦之色一闪即逝。
过了一会,李秀成又说:“老中堂乃当世俊杰,当有大过人处,然则,百年之后时人盖棺论定,老中堂难道就无一步错着?怕比秀成只多不少,天国有十大错,凡人岂能例外?老中堂虽功高盖世,终究还是凡夫俗子,也不能脱此藩篱吧?”
曾国藩心有所动,说道:“李将军此论甚是高见,本官受益非浅。”
又仰头喝下一杯酒,只听李秀成又道:“现今老中堂大人为清廷立下不世之功,威望如日中天,麾下雄兵战将无数,水师战船密布大江南北,锦旗遮天蔽日。然以秀成之愚见看,老中堂亦在局中,尚有看不破之事也。”
曾国藩三角眼一跳:“本官何事看不破?愿闻其详。”其实他已大体明白李秀成弦外之音,但还是明知故问。
“老中堂乃饱读诗书之人,岂不闻韩信之事?淮阳侯韩信乃世不二出的将才,为高祖刘邦收拾山河底定乾坤,到头来却身首异处,倘他及早与刘邦逐鹿,那天下自然非他莫属。”
一言甫毕,李秀成看看凝神倾听的曾国藩,又道:“现今老中堂之处境与韩信何其相似乃而,清廷上下对大人颇多疑忌,如再有奸佞火上浇油,恐怕韩信的悲剧又将上演,值此生死存亡之际,老中堂何不登高一呼揭竿而起,顺应天下民意,驱除逆虏光复中华,此皆秀成临刑肺腑之言,望大人深思。”
曾国藩正色道:“本官好意与将军饮宴,将军何故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李秀成一声冷笑:“大人此言差矣,发迹前,那自然是大逆不道,可一旦身登大宝,又有谁敢非议?刘邦原是驿站信使,朱元璋不过空门中人,他们一朝南面为王,即刻便金口玉言,说的哪怕再大逆不道,普天之下的人也要奉如神明,所谓王法,也即谁君临天下,谁说的话就是法典。”曾国藩一惊,手中的酒猛的洒在地上。
李秀成面不改色:“秀成已是将死之人,说话自是毫无顾忌,诚望老中堂大人三思,不要让后人为大人之处境感慨系之。”
曾国藩何尝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一言难尽啊,深受儒家思想侵淫的他,怎可轻易做乱臣贼子,何况此事有多大的成算?洪秀全乃有清一代最强盛之枭雄,可仅仅一十四年,也不灰飞烟灭,我曾国藩之实力又怎能与他相比,就算冒死起事,真正能生死与共的又有几人?到那时,清廷集全国之力围剿于我,我虽粉身碎骨毫不足惜,却连累曾氏一门不得善终,可是,倘若万一马到成功呢?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那我岂不因犹豫徘徊而抱憾终生?后人也会痛恨我失去了千载难逢的光复汉家山河的良机。
曾国藩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怕身败名裂,又恐错失时机。很明显,后者将要导致超过李秀成的铺天盖地的责难,而造反即使不幸失败,在历史上也不失忠义的名声。很可惜,曾国藩还是不敢轻言起兵,确实坐失一次大好机遇,也使本就风雨飘摇的清廷又苟延残喘了五十年,在这半个世纪的光阴里,至少又有上百万中原黎庶死于满清滴血的屠刀之下。令曾国藩始料未及的是,在其身后,对他的非议永久不会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人们感叹曾国藩虽是领兵打仗的将帅,关键时刻,却缺少汉族男儿的血性和骨气。曾国藩的处境正如一个求爱的须眉男子,心中对某位已嫁做人妻的美丽少妇产生爱慕之情,可又不敢主动表达爱意,害怕遭到拒绝后被讥笑,所以只好将这种炽热的情感深埋心底,可是,与其这样,倒不如勇敢地表达出来,至少伊人知晓了我对他的一片真情,至于成败得失实非我能掌控,但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在生命的某一阶段,是那样深深地爱过她,并且真诚地向她倾诉过衷肠,只是她不曾接纳而已,但我没有丝毫遗憾。相反,如一直深藏不露,及至垂暮之年,这种遗憾也异常悲凉,会想假如表达了,说不定还正合佳人心,可为时晚矣,这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曾国藩弥留之际,肯定不乏此想法。
隔了良久,李秀成道:“老中堂大人,秀成自述还请不要过于修缮,让它大体保持原味,让后人评说吧。”
沉思中的曾国藩一顿,随即道:“这个自然,阁下尽可放心。”
李秀成点了点头,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自述肯定要经曾妖之手,他又怎能不加以修改?唉,我李秀成这样算是媚敌吗?我真的是借自述之名而为了多活几日吗?
停了一会,只见曾国藩略作了个刚插手的动作:“时辰不早了,就此告辞,阁下多保重。”随之,被一干随从相拥着走了出去。
李秀成忙道:“老中堂走好。”
随后又仰卧在干草堆上,这时牢中灯火方艾,他看到墙角那只逼仄的站笼,这可是曾老九赠予他的礼物,还有这里的一切,都足令忠王心情暗淡,此处可是添翼之虎也插翅难飞啊。好在李秀成这几日已彻悟,于生死已置之度外,他知道曾妖也许明晨就会将他处死,死倒不怕,人生自古谁无死?可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还是有所索怀,最令李秀成焦虑的是自述能流传下去吗?说不定曾妖会将之毁灭?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自己生命都朝夕不保,何论其它?李秀成这几日格外思念藤县大黎里新旺村的老宅,其实这只是一个地域概念罢了,祖居都让官府烧毁了,一大家子老小随李秀成加入太平阵营,天京城破后,李秀成只身出逃,滞留在城内的家眷,肯定难逃清妖毒手,唉,可怜古稀老母风烛残年还要遭受凌迟酷刑,此皆秀成之罪也。好在不日我即追随老母于地下,到时再向她磕头谢罪。
那么,她呢?李秀成铭心刻骨的那个她,是家乡一豆蔻之女,她杏眼桃腮,一双蓄满秋水的眼睛含情脉脉,凝脂般的皮肤仿佛吹弹可破,一笑,右脸颊上那一个酒窝便如水波一样荡漾开来,露出编贝般的牙齿,她身材婀娜多姿,行走时如风罢荷叶,站立时亭亭玉立,一举手一投足莫不风情万种,令人心生无限怜爱。这位李秀成意外邂逅的红颜知己,不仅精于女红,琴棋书画也无一不涉猎,她和李秀成有时相约棕榈树下,仰望着头顶的明月,她会轻启朱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天籁之音,令李秀成心潮澎湃,设想如能和她结成百年之好,幸何如之,夫唱妇随琴瑟合鸣岂不甚好?可相依着纵情八桂秀美山河,但这一切如今早已是前尘旧梦,战火波及下她也不知花落谁家?极有可能做了有钱人家的小妾,囚笼中待死的李秀成长长叹了一口气,似有所悔悟,如没有投身长毛太平,自己一定和她相伴终老,可世上从来就不曾有过后悔药,这也是多少人事后为之感叹不己的。
收拢思想的羽翼,李秀成饮尽剩余的最后一杯酒,又端起大瓷海碗饮了几口凉茶,心情较为亢奋,竟有些期待颈上那一刀尽快来临。又想到臭皮囊归于尘土后,灵魂是否依旧存在?是否还有全然不同于婆娑世界的国度?是否故去的人都安居于此?那么,活着时灵魂如何才能出窍?如能遂愿,我的灵魂将在明晨东方欲晓之时,像隐身人一样,看着那个叫李秀成的一具躯体被五花大绑,背插亡命旗,被推搡着走向刑场承受千刀万剐……可自己并非得道高僧,不能随心所欲驱使灵魂飞升,那就还得在敌人围观中,流尽最后一滴鲜血。但活着之时,思想之翼当可自由出入无所不在。而我又将何往?是顺时间河流而上吗?不,我已极度厌倦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生活,那就随波而下吧,只不知未来之世何样情景?也许天国会复生?
在另一个时间维度里,我正襟危坐于一间高居在半坡之上的平房里,室内陈设一如既往,日光灯依然眩目,电视里浓墨重彩披头散发的歌手,正在声嘶力竭高唱《让这世界充满爱》,台下观众掌声雷动激情飞扬,可一旦曲终人尽,又有几人会向身边的沦落者示好呢?我叹口气,喝下了剩余的一杯酒,感到浑身燥热,神思也有些恍惚,不禁想到我何故局限在此一时空?人又为何束缚于特定的时空坐标点上?
这样的思想极易被他人斥为对现实世界的逃遁。可鲁迅先生言犹在耳,“不满是向上的车轮。”置身凡俗生涯的我,却别有一番滋味,时常痛感一事无成人渐老,曾经豪放的激情早已消磨在一地鸡毛中。今夜借助杯中物的催化,竟有超凡脱俗之念,那飘逸的思想之翼舍此又将何往?是飞临未来的场景么?又恐彼方过于虚无飘缈。那么,就逆时间河流而上吧,于扑面而来的近代史的斑斓群岛,择一险要者登临其上,现场观赏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思绪纷飞间,我忽然想到一个人,他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具争议性的义军首领,他正是鼎鼎大名的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一部长达数万文字的自述,令其生前死后备受责难。临刑前夜,李秀成内心又是如何的痛恨不已?我决意到忠王度过生命旅程最后一夜的南京某处光顾一番,和他进行灵魂的对白。而行走在现代社会滚滚红尘中的我,与1 5 0年前蒙难英豪的深入交流,又将会碰撞出怎样闪烁的思想火花?
于是,想象中我顺利抵达一个半世纪前李秀成待死之地。只感狭窄的囚牢光线更加昏暗,李秀成背对着我,正在奋笔疾书,口中不时念念有词。油灯漂泊不定的光芒将我朦胧的影子投射在对面墙壁上,李秀成偶尔抬头,透过铁窗看到被分割的夜空,有几颗星星急速而过,突然,他注意到墙上的影子,手舞足蹈,极似出尘之人,李秀成诧异地看了一眼,又很快沉浸在回忆之中,过了一会,他又出神望着墙壁,极怀疑是玄冥之精灵,可将死之人何怕之有?李秀成重新回头凝视着我,看到我大异于时人的装束,大惊失色,又很快镇定下来。说道:“先生乃何方神圣?来此自是索取秀成贱命,且稍待片刻,自有分晓。”
我走到李秀成身边席地而坐:“殿下不必惊讶,我非妖魔鬼怪,实乃来自1 5 0年后的现代人。”
“噢。”李秀成似懂非懂。
“自古迄今,每一个人都是时间这根无限长的线上的过客,但在适宜的条件下,过去和将来的人也可偶然邂逅,殿下知之乎?”
李秀成茫然地点点头:“先生既是过来人,如此看重秀成,那你我当可以昆孟相称,彻夜长谈,如何?”
“甚好。”
“先生来自后世,当可知那时依旧是满清窃居华夏乎?”
“非也,我所居世间早已昔非今比,至少物质获得了较大丰富,此绝非殿下所能想象。这一节容在下稍后再述,现有一疑问,还请殿下不吝指教。”
李秀成道:“过去种种身外之物俱已尘归尘土归土,殿下二字休要提及,只不知先生有何疑问,秀成一定知无不言。”
我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草,将油灯拨亮了些,说道:“昔日天京城破前夕,殿下曾向洪天王建议让城别走,然则,倘能逃出生天,殿下率残部又将意欲何往?”
李秀成想了想道:“我天朝遵王赖文光、扶王陈得才在川陕一带开疆拓土,官兵莫能抵御,前往此处似有一线生机。”
我冷笑一声:“殿下此言差矣,且不说金陵与巴蜀相去千里之遥,况赖陈二人所部本身力量并不强大,实际情况是,他们接到火速入卫天京的命令后,立即星夜出发,不料恰好中了清兵埋伏,一番血战后损失惨重,赖文光仅以身免。”对我一再称之为殿下,李秀成无可奈何地报以苦笑。
稍顿,他又问道:“先生既来自未来之世,可知我朝确亡于同治三年乎?”
“不然,天京陷落后,赖文光联合捻军又坚持了四年之久,才被血腥镇压下去。”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幼天王也定难逃毒手。”
我随意翻阅着李秀成的手稿,抬头答道:“在殿下归天百余日后,一心想释去做清朝顺民的洪天贵福,于腾王阁下被残酷地肢解了。”
李秀成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
望着墙角那只站笼,我若有所思:“这便是曾老九赏赐殿下之物吗?可只在大堂上用过一次,便即弃置不用,此可视为对殿下的优待吗?”
李秀成重新坐在干草铺上,道:“还不是为了那部自述早日出炉,曾国藩再据此发挥,给自己脸上贴金,唉,自述落笔之时,便是秀成归天之日。”我默然。
只听李秀成又道:“然则,自古道胡儿无百年运,此言谬也,清朝已定鼎中原二百多年,至今绵延不绝,不知何时方告终啊?”
“殿下不必如此伤感,在天国覆灭5 0年后,一位叫孙中山的铁血男儿在武昌城头振臂一呼,发起了震撼天地的辛亥革命巨澜,终于将满清扫进了历史的故纸堆。”
“孙中山?那是何人?”
“殿下半个老乡,广东香山人是也。”
沉默了良久,我又道:“殿下出生入死十多年,可曾悟出一个深刻的定理。”
“定理?在下午夜时分曾向老中堂谈及,无非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
“尚不止于此。”
李秀成身子趋前,急道:“愿闻其详,烦请先生指点迷津。”
我看着李秀成缓缓说道:“凡人生在世,上至帝王将相,下到贩夫走卒,皆不外祸福吉凶寿夭六要素,可相对来说,平民百姓的起伏并不大,无非世俗的成败得失,而那些出人头地者就不同了,一旦失意,必将品尝最深沉的痛苦,甚至是生死之关,尤其是乱世岁月啸傲山林的好汉,得意时尽享荣华富贵,失败时连身家性命也朝夕不保,即以殿下衷心爱戴的太平天国来说,败亡之快只恐也出殿下意料之外吧?”李秀成默默点头不语。
“满清虽然残暴至极,可毕竟是一统天下的政权,可你方只是割据一处的阵营。芸芸众生不管哪一方在逐鹿中胜出,都只有一个最朴素的愿望,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所谓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至于天国治下到底有多少无辜之人死于非命,殿下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李秀成默不作声,这时,我仔细观察着这位近代史上威名赫赫的战将,只见他上身是一件大红对襟短袄,下着一条灯笼裤,颜色均已十分暗淡,这才几天工夫啊,忠王那顶镶满奇珍异宝的帽子早不翼而飞了,他一张国字脸五官棱角分明,显示着一种坚韧的力量。
隔了一刻钟,李秀成道:“先生高见,令在下有云开雾散之感,只是秀成还有一问,再请先生示下?”
“殿下但说无妨。”
李秀成思索着说:“如我洪天王天遂人愿,终至横扫幽燕,开万世之太平盛世,则我海内子民莫不扬眉吐气奔走相告,岂不甚好?”
我叹道:“殿下确实愚忠,那洪天王果真是救世主下凡?恐怕也是为了一已之私欲罢了,未发迹之前,自然要收敛锋芒,一旦功成名就,那便要图穷匕见,一切举措都是为了身下的宝座永固,身边之人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加以诛灭,洪天王在这方面可谓无师自通,他先令北王韦昌辉诛杀东王杨秀清,待火候差不多了,又主动顺应民意,将北王正法,如此一来,天王的统治就更稳固了,只是他没料到人为制造的内讧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加速了天国的败亡。对此,殿下曾深思否?”
“唉,思之悔之为期晚也。”
“如洪天王等一地血泊中胜出之人,居下者对其是顶礼膜拜,这实质是臣服于其生杀予夺之大权,而绝非是他们所谓的高山仰止的人格魅力使然。”
“先生真知灼见也,秀成虽读过三年私塾,然与先生相比,真天差地远。”
“承蒙殿下谬赞,在下不胜惶恐之至。”
“此醍醐灌顶之言,非是过来人不能发之也。”
“诚信斯言,在下作为来自未来之人,才能对过去之事洞若观火啊。”
我继续抒发感慨:“历史上无数次群雄逐鹿,最终胜出者,无一例外的心黑刀快,就因为俱备此二者,很容易就南面为王君临天下,转而成为光明和正义的象征。”
李秀成道:“秀成昔日掌握兵权之时,还时常约束部下,不要骚扰百姓,咸丰十一年,我方攻占杭州后,知府王有龄死难,我怜其忠勇,令其部下5 0 0人扶丧归里。”
“殿下悲天悯人之情怀,着实令人动容。这作为个人修行,确实是美德,可如将之放诸于当时整体黑暗的名利场,则是多么的迂腐啊,殿下实不该搭乘太平天国这艘注定沉没的船只。”
李秀成道:“秀成既为人臣,当尽人臣之事,余者不在考虑之列。”
我意犹未尽:“同治二年秋,殿下属下八王意欲反水,知悉其意图后,殿下竟不忍诛杀,致成大患。”
李秀成听了脸上表情十分忧伤,他肯定也意识到了当时问题的严重性。“殿下作为统兵大将,缺少霹雳手段,却多菩萨心肠,这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啊,然则,时至今日,殿下可曾有所悔悟?”“木已成舟,后悔又有何用?”
我点点头,忽又心念一动:“殿下曾劝曾国藩起事,虽然没有得成,心计胆识着实令人钦佩叹服。”
“此计如可得成,则天国复兴有望,可惜那曾国藩终不肯反叛朝廷,如此也好,秀成借此尚可多苟活几日,正好将自述修补完备。”
“殿下真不该投身起义阵营,应在老家新旺村晴耕雨读,尽心孝敬家中高堂,享受一份常人的平凡的快乐,岂不痛快至极,以殿下之温和性格,当可有妙龄少女主动示好,进而共度百年,此等场景,殿下可曾设想?”
“秀成既为天国重臣,日夜思虑的只是杀伐决断之事,至于儿女情长事不足虑也。”
我忽道:“殿下可有心心相印之红颜知己?”
“秀成自幼家贫,天涯无处觅芳草,不过,老家邻村有一豆蔻女子,和秀成很是投缘,她是难得的秀外慧中的才女,只可惜与我有缘无分啊。”
李秀成亦有异性知音,这在史书中可未曾记载,我一怔问道:“那如今此女置身何处?”
“理应被官府杀害了,自随洪杨起事以来,凡与秀成稍有干系之人,皆不免身首异处,正所谓成王败寇是也,失败了自然就是国法所不容的强盗,就要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
“殿下此论甚是精辟。”
“呵呵,不敢当,我不过是从先生言谈中引发的一点感慨而已。”
这时已是凌晨时分,遥远的东方已显现出一抹朦胧的红晕,隐隐能听见逐渐鼎沸的人声,我起身走到铁窗之前,看着全副武装目不交睫紧盯着里面的狱卒,他们当然不会看到我,因虽近在咫尺,实际上却相隔着1 5 0年宽广的时间河流,否则双方也不会相安无事。
如此出神想了一会,只听李秀成又道:“先生既来自后世,想必熟知后人对我朝诸人的评价,既推心置腹彻夜长谈,不妨将之和盘托出,如何?”
“乐于从命。”
我道:“据在下有限的认知范围,人们都争说翼王石达开的耿介,英王陈玉成的刚烈,甚至在英王英勇就义1 5 0年后,有一位叫紫玉成烟的美丽女子,不远千里到英王长眠之地凭吊,表达深切的思恋之情。”
“啊,竟有此等事,奇哉怪哉,不过,英王本就貌甚秀美又英勇不凡,在身后收获佳丽的芳心,也大体正常,只不知后世之人如何点评秀成呢?”
“至于殿下。”
我看看李秀成,他神情十分专注。“举凡胸怀坦荡之人,都认定殿下虽不是在与敌人殊死相搏中血洒荒原,也不比翼王和英王的英勇不屈,但仍不失英雄豪杰的行径,试想,在屠刀下落的间隙,殿下丝豪不惧,日夜撰写自述,只为天国留下残存的记忆,这需要多大的定力啊,非大英雄不能有此壮举,这也体现出殿下对天国的无比眷恋之情,因此,后人予殿下四个字,曰忠义千秋。”
李秀成一阵哽咽,进而热泪盈眶。
待平静下来,他语调颤抖地说道:“幸1 5 0年后尚有读懂秀成心声者,如此,虽即刻粉身碎骨,亦不复有憾也。”
我也是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无论生前身后,茫茫人海知音其谁啊,哪怕是百年之后,如有读出心声的红颜知己。也不枉曾在人世走过一回。我联想起了书上看过的一段名言:
可叹在我身后
玫瑰常开
春常在
但与我心灵暗通的人
将长久在我的墓前流连徘徊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光阴,李秀成又将油灯挑亮,此际的若干景观已显露无遗,外面黑夜的幕布渐次收拢,更夫嘶哑的声音不断传来。我忽有所思,问道:“殿下有几位王娘?”
李秀成一听似很惊奇,半晌才道:“有四位,皆天王所赐,先生何故有此一问?”
我笑道:“这四位青春女子,都是屈服于殿下的权威,才甘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殿下知之乎?”李秀成没有说话。
“殿下除了那位不知所终的邻村女子外,可否尚有真诚相爱之人?”
“秀成的情感之路乏善可陈,诚如先生所言,秀成位居天国三公之列,女人们当是惧我的地位权势才投怀送抱吧。”
“是的。”
我继续:“真爱自古难觅,而在一个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社会,唯有真挚的广义的爱可以拯救日益下滑的灵魂。”
对于一些现代气息的词汇,李秀成当然听不大懂,但情感爱恋等字眼还是能够入耳的。
于是他笑着说:“先生既如此说,想必定有出众的佳人日夜念兹在兹了?”
“明人不说暗话,在下确实深爱着一位品貌超群的美丽女子。”
“既蒙先生钟爱,那此女子一定貌比西施了?”
“西施如何美貌,都是历代口耳相传,又有几人一睹芳容呢?但我心中那个她,才是真正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更兼秀外慧中知书达理。”呵呵呵,李秀成愉快地大笑不止,给这阴郁的囚牢增添了些许温馨的色彩。
“让殿下见笑了。”
“岂敢岂敢,先生之情义山高海深,令人可感可敬,只是此丽人知否先生一腔真情?”
“她过去已经知晓。”
“过去?那她现在是否和先生两情相悦人约黄昏。”
“先生休要烦恼,此女再出色,也还是女人,自当温柔似水,对先生的表白想来很是感动,可已是围城中人,只能一笑了之。”
“是的,我知道,可我就是爱她,正所谓情之所至,又有何物所能阻挡。”
“先生真正性情中人,此女于茫茫人海收获一份特殊的爱恋,真可说三生有幸”。
稍后,李秀成又问道:“只不知先生倾心爱慕之丽人,芳名什么?青春几何?仙乡何处?先生可否告知?”
“她出身广阔天地,在我心中她永远二八女多娇,芳名嘛,其含意则是拂晓时分海那边驶过来的一只红帆船,殿下当可猜想得出。”
李秀成惊叹道:“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先生之深情厚意感天动地。”
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右腿,李秀成接着说道:“先生所居之世间,我极度神往也,起码不受礼法限制,可以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秀成茫然不解:“在下愿再聆听先生高见。”
“我所在之尘世,自非殿下封建王朝所能比较,然则,有利必有弊。”
我看了看李秀成,他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于是继续说:“我等目下之国度,物质世界可说精彩纷呈,然无论东西南北妇孺老幼,有部分人不看重知识的积累与人格的修炼,只以阿堵物(古人对金钱的称谓)衡量一切,金钱面前有多少人迷失了方向,美女们凭姿色待价而沽,也有人不惜铤而走险。自古倡导的为人处事十字标准,即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很少有人身体力行了,人们追求美好的生活,这本无可厚非,生活的理想就是理想的生活,每个人都有权利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可是,如过分注重身外之物,那将是很可怕的。”
李秀成道:“然先生衷心爱慕之美女,亦在局中,她能否独善其身呢?”
我微微一笑:“她现在长宁府和其夫君开一建材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深信这是凭借辛勤劳作得来的。”
“何以见得。”
“她在风云变幻中始终保持着农家女儿善良纯朴的本性,她举止有度言行得体,又恪守妇道相夫教子。”
“先生是爱屋及乌吧。”
“非也,如果我们这个世界竟寻觅不出一个像她那样美好的女子,那就真的不可救药了,就会引发天怒人怨。”
李秀成赞许地不住点头:“先生一番宏论,胜读十年书。”
停了一会,他又道:“先生之未来世界,听来也不过如此,然强胜我朝也,如蒙老中堂法外开恩,秀成当随先生前往将来之世,重操矿工旧业,赚些银钱后娶妻生子绵延香火,岂不快哉,可这是不可能的,秀成须臾待死之人,然临刑洗耳恭听先生顿开茅塞之言,也算不枉来人世。”
“是的,我方自有诸多阳光下的阴影,但时代和社会是呈螺旋式上升的,自茹毛饮血开始,人类便一步步迈向光明之境,可精神的质的飞跃,远较物质创造缓慢,这一过程甚至还要继续经历几十乃至上百个世纪。到那时,每个人都将成为白玉一块,也即所谓的大同社会,此际也就是人类灭亡之日,因为物质和精神均已完美无缺,再也没有发展的余地了,那时,人类又将开始新的轮回,这也许是造物主的有意安排。”
李秀成默然无语陷入深思,我谈锋正健:“虽然最终都将归于虚无,可在当下的社会,依旧是披红戴花的豺狼招摇过市,多少美好的情操却一再被愚弄,虽然清楚这是过程中的阵痛,可我辈出入其间,又怎能做到心静如水?”
“确实如此,先生也乃愤世嫉俗之人,然牢骚太盛防肠断啊。”
“殿下所言极是,可在下本性如此,又怎能轻易改弦更张。”
“不过,我每次回想起她的言行举止,她那倾国倾城的甜蜜的微笑,所有的不快即刻烟消云散。”
“然先生一往情深之女子,已是他人妻妾,先生如之奈何?”
“我对她一向是敬如神明,我是发乎情止乎礼也,只可惜止乎礼并非当面所为,这实为人生最大的遗憾。”
李秀成笑道:“设如先生天遂人愿,终于和佳人相逢在同一片月光下,先生又将如何说法。”
“我会将这篇假借殿下名义书写的文章后半部分,敬献于她,无论她如何看待,我都会即刻远走天涯,相忘她于江湖。”
“只是倾吐衷肠而已,别无他求。先生真至诚君子也,此女理当像古代那些义薄云天的烈女子一样,回赠先生两句诗,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君明珠双泪垂。”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看着窗外,此时机关重叠的囚室之外,正经历着黎明前的短暂黑暗……回身坐在几前,我对正闭目养神的李秀成说:“其实我心中的她未必像我说的那样美好,她只是我的一种理想化的寄托,她是我想象出来的超越古今所有女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只应天上有,人间所无啊,至于情义之类,在而今的年代里,怕贱如粪土了。”
“然则1 5 0年后的现代人,尚不如古人品行高洁重情然诺?”
“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弊端,人们都会报怨所处的时空不尽人意,这符合与生俱来的得陇望蜀的心理,也是爱之深恨之切啊。”
李秀成道:“此论甚是,我辈既非常厌倦了东征西伐的动荡岁月,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随即他话题一转,面带忧容地说:“天亮之后,便是在下归天之时,对此秀成早已胸怀空明毫无惧意,只是……”
说着望向几上的手稿,“这部自述尚令秀成放心不下,唯恐老中堂随意修饰,可否相烦先生将之带往后世呢?”
“这恐怕不太妥当,因其违反了时空顺序,还是让它自然流传下去吧。”
李秀成失望地连连叹息,随之又点头表示理解。想了一会,他又说道:“我很羡慕阁下能够生长在现代社会,没有集体的杀戮和罪恶,可人降生之地是别无选择的,只能感慨系之了。”
“其实我也非常迷恋殿下昔日的权势,殿下是天国后期最重要的将领,官至开朝尽忠顶天扶朝纲忠王荣千岁,拥兵上百万,占据江南富足之地,在殿下治下有如云的美女望眼欲穿般等待召见,否则便是满门抄斩,与生杀予夺的大权相比,金钱只能屈居下风。”
“至理名言是也,秀成亦感同身受,往昔卑府高朋满座珠联翠绕,可一旦失势,又有几位莫逆之交患难与共?因而我很早就已厌烦抬高跌重的虚浮日子,向往平凡的世俗生活。”
“人其实是缺什么就想象什么了,但是,人终究不能像舞台上唱戏的那样可以互换角色,只能在想象中自娱一下而已。”
“对极,我老家有卖祖传桂林米粉的,一时买者如堵,但卖者从来不吃,而是专意寻觅本地特产食之,怕是自小便吃腻了。”
我点头称是,经过一番彻夜长谈,我和眼前这位近代史上的名人已相见恨晚倾心如盖了。忠王一语既尽,我们相坐复又无言,沉浸在思想的波澜中,殊不料东方之既白。
此时天已大亮,外面传来人喊马嘶,各种生物已闻鸡起舞,犬声此起彼伏,夏虫依然发出哀哀悲鸣,苍蝇飞进飞出,似在探视即将罹难的李秀成,走道传来狱卒连续的沉重的脚步声,像是全身披挂,这样的气氛,明显不同往日,此所为何来?我心中清如明镜,于是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是清晨七点三十分。
李秀成一惊:“此为何物?”
“1 5 0年后方盛行的移动通讯工具,殿下当然不知了。”
随即我神色严峻地说:“从现在开始,殿下的生命之钟将进入读秒时段。”
“秀成早已心知肚明,无需先生唠叨。”
我走到李秀成身前一揖到底:“在下就此别过,望忠王走好。”
李秀成也双手抱拳还礼:“恕不能远送,请先生放心,秀成虽不敢奢求留取丹心照汗青,却也能做到视死如归。”
目送我消失在视线之外,李秀成恍然如在梦中,适才和来自未来之人的深入交谈,许是一种幻觉?或是潜意识里的另一个自己?李秀成一时思绪乱云飞渡,许久,他重新审视着业已烂熟的囚牢,这里曾囚禁过多少英雄豪杰,多少壮士侠客屈死在此,而自己也将很快追随他们而去,死对那些英杰来说,极平常事也。古往今来,有无数雄才谈笑间舍生取义引颈就戮,远的不说,清朝初定中原之时,就涌现了一大批英雄人物,如张煌言、瞿式耜、史可法、张同敞、张家玉以及岭南三杰等等,他们不畏满清铁骑的血腥屠杀,立志恢复神州大好河山,直至力尽后英勇就义。他们的事迹代代相传,民众对其人是满怀敬重仰慕之情,因为他们身上集中体现着铁血男儿的骨气和血性。
我李秀成也是堂堂七尺须眉,岂能甘落人后,思想及此,不由胸中豪情激荡,极想一吐为快,他握笔在手,才发现墨池早就干涸了。李秀成立时咬破左手食指,以血为墨指为笔,在囚室斑驳的墙壁上写下了两首气吞山河的七绝诗歌。
其一:
兴觞对客且挥毫,逐鹿中原亦自豪。
湖上月明青箬笠,帐中霜冷赫连刀。
英雄自古披肝胆,志士何尝惜羽毛。
我欲乘风归去也,卿云横亘斗牛高。
其二:
鼙鼓声声动末休,关心楚尾与吴头。
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尘扰攘秋。
万里江山多筑磊,百年身世独登楼。
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流水。
书写完毕,李秀成长啸一声,好似放下了千斤重担,看着血流不止的手指,他心念一动,就这样待血尽而死么?可又随即想到此种方式极易被敌人嗤笑,并大肆渲染……英雄李秀成当然不会选择如此结局,他撕下破旧被褥的一角,将创伤草草包裹,之后复盘膝坐于干草铺上,神色安逸地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后记
公元一千八百六十四年八月七日午时三刻,太平天国著名战将李秀成壮烈就义,临刑,忠王神色如常,无丝毫畏惧。而令这位大英雄始料未及的是,他于匆忙中草就的那部自述,150年来一直毁誉不断争论不休,对李秀成的评价历来是冰火两重天,有说他忍辱负重只为天国一脉相存,有言其晚节不保不足为训。但这些和早已魂归天国的李秀成毫无关系,各方论者出于某种主观意图,总是拿自己的理论尺寸去衡量古人的言行,得出的结论自然南辕北辙。让我感兴趣的是,纵览煌煌史书,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李秀成这样生前死后同样格外引人注目,这确实算是奇迹。
(责任编辑 张晓光)
后记·创作谈
为太平天国大英雄忠王李秀成书写一篇文字,此种想法由来已久,因之是有史以来最具争议的义军首领,而且李秀成的个人品性十分值得推崇,他悲天悯人耿直忠厚,虽然这些美德在任何一个名利场,都不会成为主流。但却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决意勉为其难,于浩浩专论中再为忠王献上心香一瓣。再者,通过“我”和李秀成的对话,两个处于不同时空的人,会碰撞出奇异的思想的火花,得出“时代总是呈螺旋式上升”的观点,既如此,一切阴暗与卑鄙的行径,终将流水般逝去。而文章后一部分,写到那位于“长宁府”开建材门市的美丽女子,是生活中实有其人,我对她当真是“发乎情,止乎礼也”。在想象中和李秀成的言来语往,我尽情表达了心底对她的一腔炽热的情怀,假如她有缘读到这篇文章,并报以会心的甜蜜的微笑,那我就会感到无限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