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

2013-05-30 21:11斯蒂芬·米勒王好强杜明甫
译林 2013年2期

斯蒂芬·米勒 王好强 杜明甫

序言

如果他们要为她的一生制作一部故事片的话,那剧本里总是要设法将她性格缺陷的形成背景作为主线。影片一开始便要让观众产生“她怎么能干这样的事?”的疑问,而整个故事基本上就是一次调查,或者说是一次以电影这种艺术形式进行的审讯,绝非那种匿名雇用逼供者,采用各种酷刑威逼利诱的审讯。

在这样的构思下,影片结束时必定会给观众揭开谜底:毕竟他们买了票,那就该得到满足。在她的背景故事中必定存在着某件事,而且这件事就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如此愤恨?仅仅只有一个原因吗?需要追溯到多久以前才能彻底弄明白?在进行了一番让人泄气的调查之后,编剧会设法这样来解释:

她毫无背景,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的确如此。

她不知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

这也是事实。

她在交战地带长大。

有那么一段时间,那里的确是硝烟弥漫。她在营地里长大,但如今却不能称之为“营地”了。原先的营地早已变成了城市,人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

她小时候受到过虐待吗?

受虐待?那要看你指的是什么。

受虐待,比如精神上所受到过的伤害……

我没有被强奸过,或者说……没有遭遇过性骚扰,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我是个幸运的人。我的三个最亲密的朋友都遭到士兵和警察的强奸。

在许多信奉正统派基督教的社区里,妇女的生活非常艰难。各种权力组织控制着当地人的意识形态,他们构建的地方法律和传统习俗决定了妇女的社会地位。

是的,妇女的地位非常重要。

但在神权统治的社区里,妇女在离婚、受教育和职业选择方面不是会受到一些固有的限制和严格的禁令吗?

每个人所受的教育都不同。对许多人来说,职业生涯并不是最重要的。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

好,有几个?

我有两个哥哥,但都被杀了;随后我的父亲也被抓走,但他又回来了。我们来来回回地搬了很多次家。我们家没有别的什么人了。我们常常没有多少吃的。我第一次遭到枪击时还是个孩子。我堂兄九岁时被打死了,士兵在疾驰而过的汽车上朝他开的枪。我看见士兵拿着人头玩,他们将村子里被打死的人的头割下来当球踢。我还见过装甲车从一个男孩身上碾过,当时我正站在大路上。这是许多年前发生在村口附近的事情。可现在没有什么地界了,整个地区变成了一个营地。我们全都住在营地里,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我们,有人这样告诉我们。你说的虐待是不是更偏向于这个方面?

是的。你也想战斗?

是的,我想战斗,非常想。

用你全部的身心与灵魂?

是的,当然。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循规蹈矩吗?我爱我的家人,全心全意地爱他们……

现在你……将迈出最后一步。

我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我做出的牺牲。我将战斗不息,直至死亡。

你愿意做一名殉教者吗?

成为一名殉教者将是我的光荣。

接着影片的画面中出现了对话发生的场景。她坐在走廊里的一张桌子旁,走廊围着一个花园,花园旁有座清真寺,很安静。她的视线时而落在鲜花上,时而落在扮演曼苏尔·阿尔·布拉齐的那个演员灰白的脸上。

因为是拍电影,所以画面上不会出现太多的弹孔,打碎的窗玻璃也经过了艺术处理。花园里有人浇过了水,远处的噪音也不会干扰观众的听力。最为脱离现实的是,电影不会有味道。没有橡胶燃烧和肉体腐烂的味道,没有变质的食物和臭气熏天的下水道味道,没有嗡嗡乱飞的苍蝇,没有尸体发出的臭味,也没有东西着火。

有了这些画面的铺垫,扮演“她”的演员便会意识到和曼苏尔·阿尔·布拉齐签订契约之后自己的未来。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她望着外面的鲜花,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

在这一精心安排的戏剧性停顿中,她看见了什么呢?

她看见了很多东西。没有尽头的贫穷,支离破碎的城市,衰败破落的村庄;学校没了,医院没了,边境关闭了;没有尊严的生活,满口的蛀牙,空空的肚子,还有无知、愚昧和绝望。如果她留下来一直住在那里,她也会跟营地里的其他女孩一样,匆匆老去。

那么,有没有可以让她留下来的理由呢?

有。她的生活中也不全是糟糕的事情。也有美好的东西——远处高山上的积雪,壮丽的天空,晚间的繁星。如果她留下来,无疑会有让人惊叹的时刻,这时她会深吸一口气,甚至会放声高歌。白天她还可能出去走一走;她也可能会有很多朋友。女人们会互帮互助。仅仅靠白磷弹①并不能完全摧毁一个民族的文化。营地里的生活是一部用多种声音讲述的肥皂剧——里面有亲戚,有敌人,有不满,有恐惧,有腐败的官员,有失败的小本生意人,有微不足道的成功,偶尔还有爆炸声和枪声。可她活下来了,活到了现在,不是吗?也许她还会继续安然无恙地活下去。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跟曼苏尔·阿尔·布拉齐搭话呢?

因为……她还不够强大。因为他们杀害她哥哥阿米尔和拉伊德时手段残忍——他们将兄弟俩枪杀之后还大卸八块——虽然至少他们是死在一起了。因为兄弟俩的死,她母亲也很快撒手人寰。呃,好吧——因为她害怕,害怕被迫继续过那种生活:家中的男人都没了,没有人保护她,几近饿死,受苦受难几十年之后面临的却是死亡。她十分聪明,能够预见自己的未来。她别无选择。

她父亲是混血,音讯全无已经六年了。据说他跟他的一个堂兄住在一百公里以外的一个“村子”里,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她舅舅死后,她母亲这一方就没人了,于是所有的东西都没了。这样的日子怎么过?把自己嫁出去,生儿育女,然后又开始为自己的孩子被杀而痛苦不堪?所谓“平静”的生活,其规律就是这样。

要逐渐适应这种平静的生活一直困扰着孩提时代的她。其他的孩子都想成为宇航员,或者音乐家。她找不到人说话。干枯的山坡,天上的云朵,脏兮兮的大街上那折磨人的风——这些就是她的朋友。在其他地方,她看到的只有恐惧。

这种恐惧没完没了。两种选择都是死亡。只是其中一种来得更快一点罢了。谁都知道曼苏尔·阿尔·布拉齐这种人是干什么的。当然,其中的细节不为外人所知,如果你知道了,反而会带来危险。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中,布拉齐这样的人受到了尊重。如果谁被他看中,那家人就有钱了。布拉齐就意味着反击。她机智伶俐,了解这一切。

在跟布拉齐说话之前,她早就想象过自己死亡时的情形,而且具体到非常小的细节。她知道这是自己应该付出的代价。她看见起爆器一闪,电源线猛地拉开,将最后一个数字键入手机,开关闭合,计时器滴滴答答地归零——一阵炽热过后,肉体被炸成了一团雾,就像一只黑寡妇蜘蛛被踩死一样。什么都没了。

在一阵让人揪心的戏剧性的停顿之后,她看上去是那么年轻。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说实话,她怎么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接着她就会转过身,面对着曼苏尔·阿尔·布拉齐那张期待的脸庞。在说那句她愿意去死的台词时,她目光坚定,甚至是在挑战布拉齐的权威。

如果有个年轻漂亮、深色皮肤的人——比如娜塔莉·波特曼 ②——来扮演她,那是最好不过了。对,就应该是这样的场景。

注释

①白磷弹是一种燃烧性武器,装有白磷燃烧剂的容器位于炸弹中段,白磷弹爆炸之后,烟雾弥漫,周围150米之内的人都会受到伤害。

②美国著名女演员,曾在《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饰演阿米达拉女王。2010—2011年,她凭借电影《黑天鹅》里人格分裂的芭蕾舞者角色,横扫金球奖、演员公会奖、影评人票选奖与英国影艺学院奖,并荣获第83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

可事实是什么呢?

呃,这之后,和布拉齐见面之后,她就走了。是被人带走的,在带走她的人中有两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还有个女的,坐在路虎汽车的后座上。她首先坐了一段时间的飞机(飞机上只有六个座位),很吓人,然后坐了一晚上的客轮。她乘坐了各种交通工具,在各式各样的房子和酒店里住宿,他们向她保证,不管是交通工具还是住的地方都很安全。接着,他们乘坐渡船到了马耳他,然后是突尼斯和开罗。整个行程花了将近六个月。那个女的很和蔼,大大的杏仁色眼睛,声音抑扬顿挫。佩内洛普,她这样称呼自己。“或者就叫我佩妮。”她解释道。

开罗是这一切变化的开始。他们告诉她她必须衣着得体。起初她躲在卫生间里不敢出来,卫生间里铺着瓷砖,里面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听见那个女的——佩妮——在外面大笑,于是走了出来,佩妮见了她连连鼓掌,称赞她很美。

为了让她走上正轨,曼苏尔·阿尔·布拉齐来看她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比他年轻,很英俊。她后来知道他叫“表哥阿里”。他用那双小眼睛顽皮地看着她,好像他们之间有些不为他人所知的笑话似的,她的脸上也情不自禁地带上了笑容。他们成了朋友。是的,就像他们是表亲一样。

她目前的目标是上学,他们这样向她解释。可当她问那个女人“什么时候上”,她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跟她说“忘了那件事吧……”。至于学习如何在眼睛被蒙住的情况下拆卸检修AK47,如何投掷手榴弹这些想象中的培训,他们只字未提。她要自己摸索,同时学会跟其他孩子交流。

“不要急嘛。机会来临时,真主会召唤你的。眼下你的任务就是接受教育,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新人。你再也不是从前的你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叫达莉亚。”曼苏尔·阿尔·布拉齐说着,拿了一张照片给她看。

这是一张跟扑克牌一样大小的照片。由于频繁地在钱包里进进出出,照片上有些折痕和污渍。照片上是一张女孩的脸,有双漂亮的眼睛。几年前她可能就是这副样子,天真无邪,沉着镇定,盯着镜头,一副捉摸不透的神情。

“达莉亚,从现在开始,你要跟别人一模一样。摘掉你的头巾,学学西方女孩的样子。穿得跟她们一样,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尽情地玩!”佩妮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他们告诉她,已经给她的家人汇去了钱,从此以后,她就不要再想着他们了。还有一件很遗憾的事,那就是她不能和家人有任何联系。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她家人的安全。政府部门里到处都是间谍,谁都藏不住秘密。只有绝对安全了,她才能够再次见到他们。

“他们知道你爱他们,小家伙,”阿里对她这样说。“别担心。”

这之后一切就容易了。她被波浪——探索和愉悦的波浪——席卷着,根本无暇他顾。

在开罗待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乘游轮到了西西里岛的巴勒莫。他们先是住在宾馆里,后来又住到了别墅里。不管到什么地方,她都要上学,或者配备一名指导教师。

比较奢侈的是,她一直都有电视看。还有食物。精美的食物,散发着美妙诱人的芳香。窗外全是年轻人,有男有女,混杂在一起。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她已能够用意大利语交流了。于是,他们再次搬家。

跟佩妮告别让她很痛苦,但她在新家庭中学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勇敢。不许流眼泪。他们谁都不许流眼泪。佩妮走了,去了人们希望她去的地方,而达莉亚学业上的新探险又要开始了。

在佛罗伦萨上学的第一年,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很痛苦。每间房里住着四个女孩,她们对她态度一致——仇视。她觉得她们仇视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从巴勒莫到佛罗伦萨的距离比到月球还远。比她大的学生恐吓她,肆无忌惮地威胁她。她是个乡下人,没有一件时髦的衣服。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无知,很天真,是个傻蛋,因此,她是众矢之的。

于是,她躲进书里,用心听,专心学,不断地练习口语,消除自己的口音。要在学校里继续待下去,不仅要学习意大利语和英语,还要一头扎进文科的一系列概论课程里。她意识到自己起步较晚,必须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功课。佛罗伦萨风采依旧。学校定期安排他们参观博物馆、美术馆、废墟遗迹,或者去听听音乐会。她知道了米开朗琪罗、美第奇家族、欧洲的兴起和神圣罗马帝国。还有,现在所有的付费都要用欧元了。

在佛罗伦萨,她班上的同学都尽可能地避开临时管理他们的学长,在大街上和俱乐部中寻欢作乐。现在,让她感到高兴的是,她也能像其他人一样了。

她抽烟了。她坐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她第一次坠入了爱河,爱上了从迪拜来的泰德。他说话时喜欢拉长调子,这让她怦然心动。他跳舞的时候,喜欢像迈克尔·杰克逊那样跳滑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能找到一个阴暗的角落,他就想吻她。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匆匆地开始了。她冷淡了他几个星期,但他每次闷闷不乐一段时间之后,又会锲而不舍、兴高采烈地回到她身边。

他们是在一间公寓里做的。公寓是一个来自美国某所学校的男生度周末时住的地方。那天下着雨,天气阴冷,整个城市都是冰冷的,散发着恶臭。泰德跟他的这位西方朋友要么达成了什么协议,要么许下了什么诺言,总之,他拿到了公寓的钥匙。他们手牵手冲到那里,打开了暖气。

结束得……太快了,她心想。泰德的脑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泰德一边吻她,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他从她身上起来,取下避孕套,小心着里面危险的东西。她看着他在卫生间里进进出出。他的腿那么长。她回味着他的络腮胡子在她胸部刮擦的感觉。他讲些笑话,跳些笨拙的舞蹈,让她不停地笑。从春天到夏天,他们都沉浸在恋爱之中,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天堂。

她现在已经融入他们之中了,她断定。

现在没人取笑她了。别的女孩子看她都带着几分崇敬。她喜欢学习欧洲的俚语,也喜欢出去闲逛。她喜欢那些课程和她的大部分老师。她上的这所学校有点像贵族学校,是为解决富人们在教育孩子时遇到问题而办的。学校开设了暑期课程,为学生进入大学做好准备。这里的师资力量极佳,薪水也很高。来自世界各地的男女学生一律住校,因为大家都是有钱人。

自由。她一想到这个词就热泪盈眶。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她非常自由。最后一年意味着她要开始工作,要拜各种人为师。城里的其他学校也把他们的学生派出去干同样的事情。这些学生除了要开始接触社会,主要任务就是参加各种晚会。

他们叫她要跟其他人一样,现在她做到了。她有着意大利人的肤色,有了这个做保护,她就冒充自己是天主教徒,可这种伪装让她感觉像是在一部花哨的僵尸电影里,进入了一个充满仪式、箴言和物品崇拜的世界。尸骨和头发的残片,萎缩的手指,由美酒转化成的鲜血,救世主尸体的替代物饼干。人要愚蠢起来会到什么程度啊!耶稣的雕像随处可见。他带着一颗血淋淋的火红的心脏,两眼朝上,望着天堂。刀子从肋骨之间戳了进去,留下累累伤痕,钉子刺穿了他的手掌。那洞开的嘴巴、凹陷的脸颊、不断淌着的血液、白色的皮肤、圣母马利亚超级模特般空茫的眼神——这些简直让人发狂。当然,她想尖叫——虽然基督教的这些东西跟圣诞老人的传说一样顺理成章,可也只不过是一堆被盲目崇拜的灰泥而已,一颗炮弹就能使其化为齑粉。

教皇?他是个滑稽可笑的老不死的变态,一个前纳粹分子① 。难道大家都应该对这件事置之不理?如果他们让她选择的话,她很乐意当人肉炸弹,把梵蒂冈炸掉。她会把自己打扮成一名修女……她会跪下来,亲吻那个老家伙的戒指。她只要轻轻碰一下藏在自己衣服里的按钮……大功告成。

注释

① 有研究者称,二战期间,罗马教皇曾和纳粹狼狈为奸。

修女。她觉得修女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人了。她们的脸上表情呆滞,都是从智障孩子里招来的。如果有人主动送自己的孩子去当修女,那也是一些快要破产的农场主才会这么干。她们相貌丑陋,实在嫁不出去,才做了修女。嗯,修道院对她们来说很可能是最好的地方了。她们全都应该死掉。

如今,她几乎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大利人。她知道如何行屈膝礼,她认为法拉利跑车是世界上最快的车,她每天早上都喝意式浓咖啡。

作为学生来说,她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差的。她发现英语比意大利语好学,这就太不好了,因为她未来的身份应该是某个都灵人的养子。有悖常理的是,她的口音让她更受欢迎。具有异国情调。她的皮肤有点黑,乌黑色的头发比意大利女孩子的头发更为卷曲。肯定是从南方来的,你知道,那里的女孩子就长这副模样。真是罪恶。

有一天,表哥阿里来学校看她,她从教室出来后,在头发上花了一个小时,决定穿什么衣服又花了她一个小时。她现在爱上了他,可又故意装出爱理不理的样子,只要有机会还会冷落他。他带她去餐厅吃饭。当时餐厅里的男人都看着她。虽说意大利男人对什么都喜欢吹口哨,但她知道这并不是自己没有吸引力的意思。

“请享用吧,”阿里边吃牛排边说道。此前他把餐巾掖在漂亮的西服前襟上。“请好好享用,但要记住你是谁。”

“我会的。”她答道。

他想知道她现在情况如何,于是,她就谈起了学校里的情况和她的朋友们。什么恶作剧啦,荒唐的事啦,学校管理部门向他们提出的各种不合理的要求啦等等。阿里一边面带微笑地听着,一边鼓励她,但总是提醒她,她的家人和别的好多人都依靠她生活呢。

“对,达莉亚,你一方面要玩得愉快,但也必须努力学习,不能失败。”他停顿了片刻,严肃地看着她,然后歪着脑袋,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让人担忧的事情似的。“说真话,你想放弃吗?”他问道。

他们那部片子拍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娜塔莉·波特曼表演的时候应该面露犹豫,然后,她紧接着就回过神来,向阿里保证,不,不……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心甘情愿。她迫不及待地把生命奉献给真主。

“享受这里的一切完全正常,”阿里一边说一边环视着那家豪华餐馆。“它建起来就是让人享受的。丰盛的食物,漂亮的衣服。一切都是那么安逸舒适。谁不愿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他们都笑了起来。

“这是堕落。这是浪费。每一口食物都是农民用辛勤劳作和汗水换来的。这种堕落和浪费毁了地球,毁了大气。这一切都是因为受了金钱的驱使。金钱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进了犹太人和美国人的口袋。这里看上去像天堂,可实际上是地狱。”

这时,娜塔莉·波特曼应该四下看看,似乎不太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

“他们制造了一种幻觉,彻头彻尾的幻觉。所有煞风景的事,所有的坏事都过滤掉了。非常好,”阿里对餐馆评头论足。“好极了。真的非常好。”

阿里告诉她,从身份证明文件上看她是个孤儿,收养她的那家人姓韦尔米利奥,是个很有爱心的意大利家庭。他带她去都灵跟他们见面,去之前他提醒说,除非韦尔米利奥先生问她话,否则什么也不要说。

韦尔米利奥家的房子颇为古老,上面长满了青苔。韦尔米利奥先生已经年迈,要借助一根银手杖才能行走。这根手杖很漂亮,但末端有个淡绿色的塑料防护罩,让人觉得大煞风景。他把阿里邀进屋,却把她留在门廊里。门廊有些时间没打扫了,阳台的角落里有些腐烂的树叶。韦尔米利奥先生和阿里出来的时候,那个老人正在大笑,但阿里却一脸严肃。她断定,阿里一定是厌烦他了。

“韦尔米利奥先生想再深入了解你一点,达莉亚。”阿里告诉她。

那个老人站在那里,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很漂亮嘛。”他说道。

“谢谢……爸爸。”她回答道。他们都大笑起来。他问了些问题,但似乎听不见她回答了些什么。阿里只得把她说的话统统重复一遍。到了最后,他们几乎嘲笑起那个老人来了。她和文件上的监护人之间的会面只持续了15分钟。

他们驱车回城,一路上都在拿这个老人寻开心。阿里还解释说,他们之所以能够跟这位年迈的意大利人做成这笔交易,关键在于他已经行将就木。“反正他不会有任何损失……”

到了宾馆,阿里把她放下来,让她待在房间里看电视,吃的服务生会送上门,他只是在半夜才会过来,看看她是否溜到夜总会去玩了。他打开门时她假装被惊醒了,翻身的时候还轻轻哼了一声。

“睡觉吧,小家伙。”她听见他在门边低声说。

“是你吗?”

“是的,睡觉吧。”

“你玩得开心吗?你出去了吗?”

“睡觉吧。”

“我今天表现好吗?”

“你表现得非常棒,达莉亚。”她最喜欢他的声音。他说话的声音就像猫的声音一样轻柔。“韦尔米利奥一家非常乐意你跟他们在一起。”

“你有烟吗?”她用一只手肘支起身体,问道。她装出很清纯的样子,用被单挡住胸部。阿里走过来,坐在床沿,给她点烟。“你现在应该睡觉了。”他说。

她故意不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让人觉得压抑。烟头上的火光亮起来,又暗下去,又亮起来。

“我不困,阿里……”她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说道。

阿里与别人不一样。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他知道怎样做。就像被裹挟进暴风雨的中心一般,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地给了他。她知道了自己身体里的力量,知道了它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她想,这是她真正的第一次。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她酣然入睡,进入无梦的睡眠。

吃早餐的时候,他定定地看着她。他脸上有笑容吗?他碰了碰她的手。在电梯里,他靠在她身上,亲吻着她的头发。吃完早餐,他们又做爱,然后躺着说话。她跟他说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跟他说泰德的事情。他认真听着,可当她问“你是在哪里出生的”这个问题时,他只是摇了摇头。

“这非常危险……”他警告道。他一只手抚摸着她浑圆的臀部。“这非常危险……必须到此结束。”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恰如其分的悲伤神情。“你明白吗?”

她开始吻他,然后他们又做爱,之后,他们躺在那儿,听着摩托车在大街上轰鸣而过。她转过身,把嘴唇贴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说出了他想听的话:“是的……我明白。”

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里,她打破了所有的戒律。她不能和阿里交往了,泰德也走了。这让她很伤心,因为泰德真的是个可爱的男孩,他们在一起很开心。她开始消沉,把自己两个哥哥的名字刻在卧室的石墙上。她想象与父亲谈话、争辩的情形。她冲着他尖声喊叫。她反抗了。在你的生命中,至少要反抗一次吧。

等她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她又非常自责。为了惩罚自己,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之中。泰德走了又怎么样呢?还有许许多多别的男孩子。他们都觉得她很漂亮,或者……比较漂亮。好吧,那就尽情享受这种感觉。

她开始喝一点点酒。后来,就不止一点点了。再后来,喝很多酒。后来,她喝醉了。她学会了如何消除宿醉带来的不适,学会了跳那些具有挑逗意味的舞蹈。她知道怎么向男生说不。她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到——化妆品、香烟,偶尔还有哈希什①。这东西是男生背着她们搞来的,他们将哈希什分发给围坐在蜡烛光里的女生,抽哈希什的时候,有人偶尔会突然咳嗽或者笑起来。

如果你是上帝的工具,这一切都是允许的。如果你是出于某种原因才这样做,那就不是罪恶了。在你隐秘的内心,在造物主伟大的荣耀面前,你感到十分谦卑。到了夜晚,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床上——她现在一直是一个人,因为她不是个真正的荡妇,而是个真正的好女孩——她在黑暗中自言自语:你有什么疑虑吗?

没有。

肯定没有?有疑虑很正常。

嗯……

嗯什么?难道你不正常?难道你害怕了?

没有。

肯定没有?

没有。

啊哈……也许你是正常的吧。嗯,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第一天

达莉亚付了出租车费,走进柏林崭新的、灯火辉煌的勃兰登堡国际机场 ②。

他们给她订的是法国航空公司的机票,这趟航班将带着她于当天下午抵达纽约,但她的动作总是很快,干什么事都雷厉风行。其实她心里有些慌。这样想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可以把票换了,早点到肯尼迪机场。汉莎航空公司正好有一班这样的飞机。她可以快几个小时,那样会更高效。

注释

① 印度大麻的干叶。

②位于柏林附近勃兰登堡州的舍内费尔德。机场于2011年10月30日建成,2012年1月3日启用。

尽管换票意味着要等两个小时,但她还是换了票。再说了,换票之后,她将少经过一家机场。本来要罚两百欧元的,但因为她要换头等舱,罚款也就不罚了。没关系。也没必要让谁知道她换票了,反正那边没有人去接她。

她排队,过金属探测器,被人上上下下地搜身,全身扫描,一遍又一遍地听广播里要求她扔掉所有的液体。她出示护照,检查自己的行李,服从一切规定和要求,到达登机口时,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早呢。

她的头发、服饰和妆容并不全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且都是以极快的速度完成的,但她对自己的总体形象还算满意。

“别人怎么穿,你就怎么穿,达莉亚,”他们这样指导她。“穿舒服点,还要——”她觉得最后这句有点可笑——“记得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整个上午就像一场加长版的休克治疗。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觉得无法适应。只是在换了票之后,她才稍微觉得心里有了底。

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她开始到处溜达,从礼品店逛到报摊。她盯着一排排的块状糖、纪念品和具有德国色彩的T恤衫。她并不是真的在看东西,只是想把脸转到一侧,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她一直在找藏身之所,她想。

在她内心深处,她还是个孩子,太容易被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哄骗,事情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有时候会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心不在焉,对本来非常明显的线索却视而不见。在她出发前,有人打电话叫她去一个地方和医生见面。那人命令她坐出租车走了大半个罗马城,到了那里之后,医生在她的肩膀上刮了一下,然后在上面滴了一小滴疫苗。那叫预防接种,那个护士说道。这个女人干了20多年的护理工作,给人接种还是第一次。一个年纪更大的护士在一旁帮她。“你很快要去旅行吗?”她问。

“我要去巴西,去见我的未婚夫。”她毫不犹豫地说道。那两个女人大笑起来。她离开时,她们告诉她结痂后不能抓,也不能把痂揭掉。肩膀那里以后会留下疤痕,就像那些老电影里的演员一样。说到这里,那个年纪更大的护士又笑起来。

当时她还一切正常,到了下午就感觉怪怪的。她想,这就是他们说的预防接种带来的反应吧。她当时甚至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她要出去,而且已经计划好了晚上的活动。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一切在突然之间发生了。现在,她……害怕了。她当然害怕。她为自己的这种恐惧感到羞耻。她试图置之不理。她下决心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一边缓缓地深吸了几口气,一边浏览着报摊上的报纸和杂志,以寻找线索——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是现在出发呢?

她为什么要在这个特定的日子里登上这趟飞机?现在是9月末,没有什么特别的周年纪念日要庆祝。也没发生什么滔天罪行,暗杀行动,或者武力政变,一定要在今天报复的。快要发生混乱的政府全世界到处都是,很多地方,军队已经开到了大街上。

那……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她今天一定要走?

她弄不明白。她回到登机口,这里大部分座位都是空的,它仿佛一座孤岛,她正好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她从包里拿出Ipod Nano,戴上耳机,进入一种恍惚的状态,周围的世界似乎只有风声,此外一片寂静。跟其他人一样,在漫长的一天开始之际,她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位疲倦的旅客。

她大概睡着了。她说不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那么虚假。没有一个建筑让她有真实的感觉,太空殖民地就是对这些建筑最好的描述。在她头顶上方的电视里,一辆赛车开出跑道,在轮胎堆成的防撞墙上撞得四分五裂。广播里正在用四种语言播送通知。登机的时候到了,因为她是头等舱,她可以在前面登机,她找到了飞机右边的4A座位。

汉莎航空的7416航班跟市场推广部承诺的一模一样。达莉亚并不娇弱,但她知道如果用一条汉莎公司的毛毯把自己裹起来,把座椅完全放倒之后躺下,戴上一副消除噪音的耳机,枕在胀鼓鼓的抗菌枕头上,她会像一只睡着的猫那样舒服惬意。

她系上安全带,将头贴在座椅的头枕上,视线在座位周围那些不明用途的控制键上游荡。她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东西上。警察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过道里呢?她突然紧张起来。她无法将视线从地板上移开。她埋头看着脚指甲和地毯,不敢与周围落座的乘客有眼神上的交流。

播放安全须知的时候,她盯着那张写着安全须知细则的卡片,好像它很重要似的。飞机货舱里传来让人局促不安的撞击声。起初冰冷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闷起来。她试图屏住呼吸,可她做不到。她将又黏又湿的手掌贴在脸上。

舱门终于关上了。

飞机缓缓地从登机门滑开。飞行员在播送通知。她大汗淋漓。有一瞬间,她想呕吐,于是赶紧看看前面排位后面是否有纸袋。乘务员在走道里巡视了最后一趟之后,也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下,系上了安全带。

她把发烫的面颊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的硬化路面和人造草皮。引擎开始轰鸣,巨大的飞机在跑道上疾驰。她现在已经下不去了。她系着安全带,就像个囚犯似的,随着飞机一路颠簸。接着,飞行员仿佛一下子鼓起了勇气,飞机向前、向上冲去,它打破了自然规律,挣脱了地球引力,进入德国的领空。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名打扮入时的妇女,她打开汉莎公司的杂志,从杂志上方看了达莉亚一眼,笑了笑,算是认可了她们都有着褐色的皮肤。达莉亚点点头,用手做扇子扇了扇。那个女人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他们会给我们送香槟来。没事的。”她的声音轻快活泼,发元音的时候卷着舌头。达莉亚觉得,仅她的那对耳环就值一万欧元。

“谢谢。”她回答道。那个女人笑笑,又低下头去看杂志。

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一边翻阅杂志,一边评头论足,显示着自己的品位。她默默地看着。

她发现,几分钟之后,先前的不适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吗?她的呼吸顺畅了。正如那个女人所料,香槟来了,是个长着黑发的德国小伙子送来的。

汉莎航空的7416航班早上起飞,机上有372名乘客。从柏林起飞的这趟飞机是直飞,所以价格非常昂贵,头等舱的价格则更贵。虽然很快就要供应午餐了,但那个小伙子还是给了她一条毛毯,以防她想先睡一会或者觉得空调太冷。那个小伙子长相英俊,也十分殷勤。或许是刚做上这份工作,像她一样,有点笨手笨脚的。他试图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在走道里干活时总是面带微笑。

飞机升空之后,什么都好了,什么都顺了。这一点你可以从乘务员在走道上来来回回供应饮料时那疲倦和松懈的步态上看出来。德国小伙子给她们送来香槟的时候,那个女人抬起头,端起她的香槟。“干杯,”她说道。“干杯。”达莉亚喃喃地说道。她们都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香槟很凉,很提神。太好了,正是她所需要的。

飞机动力强劲,几乎是在垂直爬升。现在,她们靠近了平流层,感觉舒服多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你期望的那种空中旅行——波澜不惊。她又喝了一口冒泡的香槟,然后放松下来,可只过了片刻工夫,机翼下方就传来一连串的震动,飞机也开始颠簸。

在她前面的屏幕上是一架飞机的影绘动画,表现的是一条黄色的弧线横跨一片叶绿色的欧洲。如今,火山已经平静了,飞机现在已经飞到了挪威上空,接近海岸。她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汉莎7416航班将飞越一片广阔的深蓝色的区域,这片区域中值得一看的只有格陵兰岛……

涡流就像达莉亚的惊慌,来了又走了。但有时候,沉寂更为可怕。

她应该坐在飞机的后半部,像个难民或者战士一样。呃,她一直是个难民,但现在她首先是名士兵。是的,她是一名参战的士兵。此时她正参加一场静悄悄的战斗,虽然她有些紧张。呃,好吧……这点还是要承认的。她骗自己说紧张就是因为坐飞机,而且,在飞行时速为500英里的过程中遇到了颠簸。

她叫达莉亚·荷西·韦尔米利奥小姐,但这也是假的。

她本应该不引人注目,可她现在正用手扇着风,喝着香槟,和坐在对面的那位不知名的朋友一起大笑。她很快就学会了如何选择电视屏幕上的那些电影。她们一边闲谈,一边在各自的屏幕菜单上点着。虽然大部分电影她都看过,但那里总是有一些她感兴趣的东西。她的视线落在关于勒·柯布西耶①的纪录片上,但她不想看。至少现在不想看。

跟那个女人聊天,成为她旅途中的伴侣不是表现得更为正常吗?如果她的策略是让大家看不见她,那么最好的战术不是按常理行事吗?那样看起来会很自然。

那个漂亮的女人原来是僧伽罗人②,出生于果阿③,但在斯里兰卡长大,多年前嫁给了一名德国人。“旅行是件痛苦的事情,”那个女人说道,“只有坐头等舱还可以忍受。我们都是奴隶。我们追逐金钱,满世界地追逐金钱。噗!”她用一只手对着并不存在的钱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

“你经常坐飞机吗?”达莉亚问道。

“没有。不经常。一年只坐几次。每次航空公司都说全都更新了,什么都是新的,应该更好。”那个女人在伦敦生活了30年,英语很流利。“可实际上还是一样的,我现在都讨厌他们这一套了。他们削减开支,每天都变得越来越危险——噢,对不起。”达莉亚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女人从过道那边伸出手,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手指触碰到她的上衣时很温柔。这一碰会要了她的命。

对于达莉亚表现出来的紧张情绪,她们都笑了起来。几分钟之后,她们俩都不说话了。达莉亚握着香槟杯,蜷缩在毯子里。她只是还没准备好,她想。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动画飞机消失在宽阔的蓝色之中。

她看了一部供飞机上放映的影片,是好莱坞拍的,设计精心周密,适合世界上所有主要的市场。这种电影她看过上百遍了,虽然眼前的片中有细小的改动,但故事情节跟她之前看的都一样。虽然充满了暴力,但没有人流血。没有粗话,甚至连你在校园里听见的那些粗话都没有。影片反映的是现实生活,但里面的每个人都很漂亮。虽然与现实相关,但一句未提以色列,也没提车臣或者阿尔及利亚。电影里从来没有关于阿尔及利亚的任何东西,也不涉及那里的难民营。没有关于苏丹、索马里的话。电影里真的没有什么和它们相关的。印度尼西亚呢?约旦、黎巴嫩呢?不妨当它们不存在吧,她想。它们没有了。人间蒸发了。他们首先将你从他们的文化中抹去,然后再从他们的地图上抹去,最后你就这么被彻底地抹去了。这难道不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吗?这难道不是他们总在夸耀的事情吗?我们要踏平你们这个狗屎国家。

她听人这么说过。

她仔仔细细学习过“圣战”的定义:挣扎、奋斗。他们想杀你的时候,你要奋起反抗。那是个人意识的发展和提升,是人性。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

那个漂亮的小伙子送来了她的早餐。德国人的早餐很有名,有鸡蛋、土豆、香肠、橙汁、几块甜瓜,还有一小包脆面包和一小杯酸奶。咖啡是从一只造型优雅的银质杯子里倒出来的。她边吃边看电影。片中的两位明星试图搞清楚他们是否爱得足够深。整个故事情节就是这样。她觉得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静静地笑着,静静地吃着,听着片中滑稽可笑的对话。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模仿”这个词,想到了面具之后的面具。这是休克,精神性休克。很受刺激,人们总这样说——“你被一些事情搞得心烦意乱,很受刺激。”有时候,这种刺激会延续至你生命的尽头。但是现在,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一部真主周密计划、编辑和预选的电影。环视偌大的客机,她心里越来越有把握。她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一只球在一块钉板上滚动着,滑向它最终的那个洞口,这个终点是清楚无误的,就像真主清楚无误地知道她会把这些炒蛋吃完一样,这一切很久之前就定下来了。这就是她的生命法则。

电影中的那个男主角让她隐约想起了泰德,这或许是她的一个遗憾。就在她放任自己的思绪,回想起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时,她意识到自己最有感触的还是……什么呢?少年情怀,浪漫情史。她想,那才是最为快乐开心的事情。教长会说这种快乐是绝对错误的。男人和女人造出来不是找乐子的,而是用来反映真主的创造力。干活、生孩子,只是为了进一步完成真主的计划。在这一计划中没有快乐的位置。什么寻欢作乐啊、打情骂俏啊、风流韵事啊,都是基于两性吸引,而这种吸引是不正当的。她对此很清楚。

注释

①20世纪最著名的建筑大师、城市规划家和作家(1887—1965),现代建筑运动的激进分子和主将,被称为“现代建筑的旗手”。

②斯里兰卡人口中占多数的民族。

③印度一地区。

可他是那么招人喜欢。

电影停了下来,插播了一条通知。飞行员播了两遍,一遍用德语,一遍用德国腔的英语。为了躲开气流,飞机正在爬升。

是开始工作的时候了。她走到小厨房里,头等舱的乘务员正在那里煮咖啡。她说要喝水,乘务员递给她一只塑料杯。她装出一副帮忙的样子,自己倒了水。水是从一只冰冷的塑料瓶里倒出来的。她用手在准备饮料的手推车顶部摸了一遍,靠在柜台边找餐巾纸,最后摸了乘务员的肩膀以示感谢。接着,她走进空荡荡的盥洗间,每件东西都摸了一遍。她用手指梳着头发,盯着镜中的自己。

她眼里没有泪水。她的额头宽阔,没有皱纹,鼻子小巧笔直,但主要还是她乌黑、闪亮的眼睛吸引人。她转身半周,从肩膀上方看着自己。的确,只要带上那种笑容,她就能让自己光彩夺目。她的眼睛仿佛在发光。小小的嘴巴,丰满的嘴唇。那是一张让人欲仙欲死的脸蛋,他们会这样说——她心想。

她装作活动筋骨的样子,在汉莎7416航班上从头到尾走了一遍。为了保持平衡,她的手从一个椅背扶到另一个椅背上。这个是为你,阿米尔;这个是为你,拉伊德;这个为母亲和我自己失去的童年,这个为住在我那座房子里以及那条街的所有的人……还有住在帐篷里的人。为了他们挨过去的饥饿时光,为了所有被杀或者将要被杀的人。

她来到飞机尾部的另一个洗手间,把每件东西都摸了一遍。她冲了马桶之后,又拿起卷筒纸巾,但她并没有用纸。她摸了水龙头,摸了开关。她俯下身,在门把手上哈了一口气,然后才开门出去,走进飞机尾部的厨房,要了一杯水。

空中乘务员大多都没有注意她,而是继续用带有口音的德语小声地聊着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她们都跟她截然不同。她们是金发幽灵,对保持苗条的身材高度敏感。她不懂德国话,但她现在处于一种新的状态,一种感到越来越刺激的状态,因此,她能充分想象到她们的谈话内容是什么。航空这个行业再也没有什么吸引力了。由于公司太多,竞争激烈,员工的工资太低。安全标准在逐渐降低,工会也失去了影响力。女孩子们只要遇到合适的男人,就会从这个行业逃出去。

一名乘务员转过身来,达莉亚碰了碰她的肩膀,把杯子给她。她从另外一个乘务员身边挤出来,转过拐角,小心翼翼地扶着椅背向前走,踏上了返回头等舱的“长途之旅”。

达莉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见那位时髦的邻居醒了,鼻子上架着一副雅致的金丝眼镜,正在看书。“飞行时间很长啊。”她说道。

“是啊,很长。”

“到处走走很好。”

“是的,确实。我坐得不舒服了。”达莉亚夸张地伸着懒腰,说道。

“肌肉都抽筋了。”

“是的,一点没错。”

“我丈夫有时候在空军工作,为了执行任务,得飞很长时间。太恐怖了。他们有规定,必须四处走动,这样腿上的血液才不会淤积在一起,但在那些小飞机上不太可能做得到。”

“我也这么觉得。”达莉亚盯着那个女人看了片刻。“那本杂志好看吗?”

那个女人做了个鬼脸。“还行吧。都差不多。”说着,耸了耸肩。她或许是觉得被人看见读这种没有实质内容的东西而不好意思吧。

达莉亚用手捂住嘴巴,好像要忍住哈欠似的,同时伸了个懒腰。“有家人来接你吗?”那个女人问道。她问这个问题时有些迟疑,好像问这么亲密的问题有所顾忌似的。

“没有。我出差。”

“真的吗?”

“真的。我在写一篇文章,关于旅游的。”

“噢,真的嘛。你是作家。”

“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嗯,你一定会圆满完成的。那太刺激了。旅行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在你年轻的时候。”

“我知道。我很幸运。”

“再加上还有人给你出钱!”那个女人大笑起来。笑声甜美,很有感染力。

过道对面有个裹着毯子的人翻了个身。那个女人又继续看书,达莉亚则回头去看电视。那名英雄和天真无邪的少女分手了。反派人物个个都丑陋无比,都是性爱狂魔,皮肤黝黑,胡子拉碴。又是一部好莱坞的宣传片而已。

柏林。昨晚才发生的事情,却恍如隔世,达莉亚心想。

她从阿里那儿接到指令,要她向自己所在的杂志社告假一段时间,去柏林参加一次工作面试。Klic!是在罗马出版的一本周刊,她是个“特约实习生”。这说不上是什么工作,只不过是公司让一个日后可能对他们有利的人开始其记者生涯而已。据她了解,很多女孩子、男孩子都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你只需要保持适度的魅力,会使用数码相机,能凑出两百字的名人的绯闻就行了。她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暑假被这家杂志聘用,这意味着她要向她刚刚认识的利奥纳多说再见了。

但这又确实是一份工作,是她在职业生涯上迈出的第一步。她正在往上爬,因为这虽然是命令,但她也很享受。

工作并不难,甚至不是什么真正的工作。大多数时候都很好玩。她见过罗伯托·贝尼尼①,玛莉亚卡拉·波高诺②(这太难得了,因为玛莉亚卡拉说她和达莉亚可能是双胞胎姐妹),足球运动员弗朗西斯科·托蒂③(他摆好一个时髦的姿势供她拍照),卡米拉·费兰蒂④(贝卢斯科尼⑤给意大利广播电视公司的头打电话,替她在一部电视剧里找了个角色,让她名声大噪)。干这份活最要命的就是要站在某些高档俱乐部外面,因为那里不让记者进去。按照计划,她的实习期圣诞节之后就结束,她已经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这时,她接到了这个指令,她的表哥阿里给她买了张飞柏林的机票。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没有遇到电影中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一张粉红色的留言条而已。请致电人事部经理,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她只需要准时抵达机场即可。她是昨天下午到柏林的。在丽晶酒店她的房间里有一张便条。上面没有签名。公司名叫赛诺,这次面试通过的人员将进入他们的公关部。他们在凯宾斯基酒店有个套房,要求她晚上9点赶到那里。

她立即就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她试图表现得跟柏林当地人一样。这里天气凉爽,风很大,菩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炎热的夏天快结束了。她在市中心走着。她没有走库达姆大街⑥,而是朝里德里希大街走去,消失在哈克市场周边迷宫似的街道里。

她觉得德国跟其他地方一样。她坐在城市快速列车上,看见了各种肤色的人种、各种颜色的衣服。有身上裹着长布条的女人,也有头上戴着头巾的女人,她们都避开彼此的目光。有刚刚起床的艺术家,也有刚刚看完医生回来的退休夫妇。有脸色灰白、正在努力适应柏林墙推倒之后生活的人,也有坐在角落的学生、懒鬼和失意者。总是能见到一些游客,他们时刻不忘戴着防水太阳帽,背着数码相机,每个口袋里都插着地图,看上去体态臃肿。

德语简直让她发疯,她只能听懂几个词。在这特殊的一天里,最重要的新闻是一宗金融丑闻。走在繁忙的大街上,到处可见中年政客和能源大亨随意交谈的照片。这些人干了些什么,她看不懂,但从这些用长焦镜头拍摄的照片上来看,他们似乎没干什么好事。

她走进一家网吧,要了一杯意式浓咖啡,准备花两欧元上网半小时,希望能找到一点她突然被启用的线索。可是除了最近发生的环境危机和资本主义经济的持续恶化之外,她什么也没找到。

注释

① 意大利著名导演,主要作品有《美丽人生》等。

② 意大利超模。

③ 著名意大利球星。

④ 意大利女演员。

⑤ 曾任意大利总理。

⑥ 柏林西部中心地带的繁华商业街。

她思考着选择凯宾斯基酒店的原因。这是一家颇有名气的酒店,当然就不会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她曾想象过嘎吱嘎吱走在移民聚居的棚户区和人接头的情形。或许是真的要她参加求职面试?他们可能觉得她需要更多的掩护吧。

她在街边吃了一点小吃。她会准时出现的。她穿得像平时在Klic!上班一样,既时髦又有品位。短裙,紧身衣。靴子虽然有些磨损,但看上去十分结实。她上身穿一件短夹克,头戴一顶与夹克的颜色十分协调的价值不菲的血红色帽子。

到了前台,他们将她领到赛诺公司预订下来进行面试的套间。她敲了敲门,一个她之前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开了门。那人很瘦,黄皮肤,耳朵上有个银色耳机,大概是在听什么人说话。总之,他没有看她的眼睛。还有一种可能——因为她穿的那身紧身衣太诱人了。

“你有手机吗?”他伸出手,她没有给他,而是把背包放在一把椅子上,把夹克搭在了背包上。

那个年轻人向离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你要喝茶的话,那儿有。”他指着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说,然后出了房间,沿着一条不长的过道走了。她对面有一扇窗户,从那里可以看见大屠杀纪念馆。有几个孤独的犹太人在迷宫似的大楼里进进出出,沉浸在人类同类相残的悲痛之中。

片刻之后,那个年轻人又回来了。“这边请。”他说道。

卧室里的那个人她不认识。有50多岁了吧,她在心里猜测。那人脑袋顶部有些灰发,鬓角的头发已经白了,耳朵边的头发经过了精心修剪。她想,这就是她要见的人了。

“你好,达莉亚,”那人说。“认识你很荣幸。”

“你好。”她等着,看他会不会和她握手。可他没有。

“请坐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你的表哥告诉我,你仍然要为事业献身?”

“是的,”她回答道。“我很坚定。”

“我们改变了策略。”他跟她说话的时候,视线越过她盯着房间里的电视机,那里正在播放一部狮子与水牛的纪录片。

“你很聪明,我相信你很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时间安排得过来,如果这事不是那么重要,我们是可以让你写封告别信的。可遗憾的是……”刹那间,她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脸上皱纹密布,两眼盯着地板,一声不吭。自从儿子被害以后母亲一直茫然不知所措。丈夫去了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

“没关系,他们知道我爱他们。”

“这我相信。”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达莉亚,没有人强迫你,但我们的朋友曾经告诉我,你是个意志坚强的人,言出必行。你是自愿的,对吗?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对吗?”

“是的。”

“你年轻,又漂亮,哪个男人娶了你,都会得意洋洋。你完全可以去过那种完整的生活。”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很好。太好了。”他点点头。他用灰色的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嗯……我们现在这么办。我们要设法让效力更持久,所以使用病菌,而不是炸弹。”

“病菌?”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是一声叹息。他把目光投向电视机。他是在看时间吗?“达莉亚,有些事你不知道会更好一些,明白吗?”

“明白。明白,当然明白。”她有点尴尬地回答。“用什么方式对我来说不重要。”她说。实际上,她只想过用炸药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想象过用别的方式。从来没有。

“这是我们特别研制的病菌。达莉亚,以前有一种病,大家都认为今天没有这种病了。为了预防这种病,过去大家都要注射疫苗……我小时候也注射过,但是现在,很多年没注射疫苗了。这种病叫天花,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让她坐出租车穿过大半个罗马城了。在她的记忆中,“天花”和“叶绿素”没有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科学术语而已,跟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

“天花分为不同的种类。最早的一种,其死亡率为30%。目前仅存的天花的样本只在政府的秘密实验室里才有,要获得一个样本代价非常大。得到样本之后,我们得对它进行修改,将它制造成一种武器,一种为我们使用的东西,你明白吗?”

他向后靠在床头板上,调整了一下垫在后腰处的枕头。“只要我们有设备,做起来很容易。”他耸耸肩。

“现在呢,这种病毒就像……”他又朝电视机那里看。“……就像运动员服用的类固醇激素一样,是我们可以为之自豪的技术上的创举。你也可以为之感到自豪。”他告诉她。

她点点头。“很好。”

他伸出手,好像要拍她的肩似的,但在最后一秒停了下来。“采取这个方法……总是会引起严重后果。毕竟,传播瘟疫,传播这种可能会反过来伤害你自己人的东西总是下下策。否则,早就有人使用这个方法了,是吗?”

“我也这么认为,是的。”

“但是,现在时机到了。这是最后的办法了。”那个人停下来,等待着,似乎缓不过气来了。他病了吗?

“达莉亚,你即将成为这个病毒的携带者。你就是一支箭,直接射进魔鬼心脏的利箭。”他用拳头敲敲自己的胸脯。

她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就已经手持注射器,蹲到了她的身边。他用棉签在她肩部擦了擦,然后给她打了一针。一点不疼。

“没有这个你肯定会死掉,那样的话你就没用了。当然,这一切都未经试验。毕竟,我们不是医药公司。”那个年长的人开这个小玩笑时,脸上带着微笑。“我能保证的是,你的死亡速度会减缓。你可能会多活几个星期,也可能会一直活着,做孩子的奶奶或者婆婆。”他说。开这个玩笑时他没有笑。大概是看着她可怜,她心想。

这之后事情就简单了。去隔壁的房间,里面有行李和你的新衣服。把身上穿的衣服全都脱下来,放进垃圾袋里。桌上有只瓶子,里面装着病毒,看上去就像一瓶止咳药。去卫生间,用这种病毒洗手。把下水道堵上,这样病毒就不会流失。用你的手指梳头,这样病毒持续的时间会长一些。如果你要把手擦干,就在自己的皮肤上擦。把空瓶子扔在卫生间的废纸篓里。你的行李里有浴帽和手套,以后你洗澡的时候要用。穿上床上的衣服。准备工作应该就完成了。

“如果碰到了问题,就告诉尤塞夫,”那个年长一些的人说。“你准备好后,就带你去酒店。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饿了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早上,去前台取回你的各种证件。费用已经支付,你不必操心。出租车会带你去机场。你只需要按照你的行程走就行,几天之内不要洗手,尽量到处摸。你的身份是记者和旅游作家。这一切你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吗?”

“是的。”

“指令会通过电子邮件以草稿的形式传给你,明白吗?”

“明白。”

“你非常勇敢。”那个人说。他穿着一件蓝色衬衫,衬衫里面是件白色T恤衫。床上摊着报纸,报纸用两部手机压着。在房间的另一边有张写字桌,桌上有只打开的手提箱。

她在隔壁房间严格按照那个人的话做了——把身上的衣服脱了,甚至连内衣裤也脱了,像个听话的孩子。他们给她挑选的衣服都很传统——长裤、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女孩穿的那种白衬衣。鞋底很舒适,适合走路。

在一尘不染的卫生间里,她用塞子把水池塞住,从瓶子里往手上倒了一些病毒液,那东西有点像稀油,没有任何气味。她看着手中的这摊毒液,把手指伸进去,搅动起来。

天花。

这种疾病叫什么对她来说真的无所谓,只要他们能买到,把它变成一种武器,叫什么都行。可以叫伤寒,可以叫瘟疫,也可以叫埃博拉病毒。

镜子里是一张死神的面孔。她揉搓着,直到双手变干,然后又往手里倒了一摊,把手伸进头发里,在头皮上揉搓着。她就像个虚荣心极强的女人,把这样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显然,她花的时间太长了,因为尤塞夫来敲门了。

“等一等……”她喊道,匆匆把剩下的液体涂在了脸上、脖子上和前臂上。

她打开门时,尤塞夫正站在门口。她让他站在那儿等她抹完口红。他看着镜子中的她,身体几乎在颤抖。她涂完口红,又抿了抿嘴,然后把手伸进包里,掏出香水,往身上喷了一点香水。

“不要浪费香水。”他板着脸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尤塞夫也是自愿牺牲的人员之一。她突然想去吻他,可他那么严肃,要是吻他的话,很可能会让他心脏病发作,于是,她只是笑了笑。现在,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准备好了。”她说道。

空中乘务员叫醒了她,递给她一条热毛巾。她装模作样地用毛巾在眼睛上擦着。屏幕上的那个小飞机还在那块绿色的东西上方,但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第二餐饭有免费的酒。餐食有几种选择:一是供素食者食用的意大利面,二是鱼,三是必不可少的牛排。

机舱外是一片由缥缈的白云组成的铁灰色海洋。在数千英尺高度的飞机下方有一艘巨型油轮,看上去就像水中的一道小裂缝。

一切都在快速地进行着。饭几乎一送来就要收拾餐具了。在飞机后部的某个地方,一名婴儿老是哭个没完没了。机舱的广播里响了几次铃声之后,播音员要求大家把小桌板收起来,把座位调整到标准高度。

“我最讨厌这个时候。”那个僧伽罗妇女面带微笑地看着她。随着飞机的下降,汉莎7416航班似乎飞得更快了。机舱内的空气变得凝重。庞大的飞机左右摇晃着,似乎现在才发现自己很沉重。

她感到耳朵在压力的作用下很胀,鼻梁上一阵剧痛。她咽了一下口水,张开嘴巴,试图打通鼻窦。窗外的远处是一条海岸线,蜿蜒的海湾边有一条起伏的公路。飞机斜着身子,转了一个弯,她看到了这座城市。这是她的第一瞥。

庞大的客机一阵颤栗。机身抖动起来,仿佛一头巨大的动物接近畜舍时突然兴奋起来一样。真主与你同在,她曾接受这样的教导。她是一支箭。直射恶魔心脏的利箭。

在她下面,千百万人正等待死亡。

第二天

晚上,下雨了。一场暴雨从海湾袭来。那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场飓风“乔伊斯”。天上乌云翻滚,雷雨不断。

可比这风更为恐怖的是前门上的敲门声。

山姆·沃特曼快步下楼,啪地一下打开灯,从门廊向外窥视,只见外面站着一名迪凯特① 的女警和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时候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等一等。”他打了个哆嗦,关掉家里的警报器,取下插销。

“有什么事?”

“你是塞缪尔·沃特曼②博士吗?”

“没错。有什么问题?”他心里在分析可能发生的悲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应该请他们进来吗?他们有搜查令吗?

西装革履的那个人举起手——手里拿着一枚装在塑料保护套里的夹式徽章,上面有照片和身份证号。

“我是联邦调查局特工迈克尔·兰辛。我们想请你跟我们到办事处走一趟。”

“现在太晚了,能不能明天早上去?不,不……那样不是很现实。呃,反正我今晚不能离开。谁来照看我妻子?她有病在身。”他此时不再发抖,而是喋喋不休地抱怨,在两条细长瘦弱的腿的支撑下,捍卫宪法赋予他的权利。风吹着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小小的门廊起不了什么作用。

“能请别人帮你照看一下吗?”

“不能。”

“这名警官可以留在这里。我们会派名护士过来。”

“真的有这么急吗,警官?”他斗胆问了一句。“现在是凌晨三点。”

注释

① 位于佐治亚州,离亚特兰大约半个小时车程。

②“塞缪尔”的昵称为“山姆”。

“我很乐意留下来照顾她,先生。”那名迪凯特警官主动说。

“好吧,好吧,好吧……等一下……”沃特曼说道,转身向楼梯走去。

“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要跟你一起去,先生。”

他停下来。“噢……好吧。你们以为我会自杀吧。你们自己都觉得是在胡扯,对不对?”他们上楼向卧室走去。

“怎么回事?”玛姬在床上问道。

“我要进城一趟。他们觉得我会自杀。他们想让……警官……叫什么来着?”

“夫人,我叫佩因。对不起,打搅了。”

“我出去以后,佩因警官会在这里照顾你。行吗?”

“不,不行。”玛姬的脸变白了。“他们想干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他能说什么呢?这一切他以前都经历过,她也经历过。一时间,他们只是看着彼此。最后,他耸了耸肩,她低头看看羽绒被,然后看看他。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们都无能为力。

“你会急救吗?”他问那名警官。

“会,先生,我受过训练。”

“那好。她用这些氧气罐来增强呼吸。罐子这样打开,这样关上。除此之外,她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对吗,宝贝?”

“其他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交代的,没事,尽管说,先生。”

“好吧……我换衣服的时候你要看着吗?”

“不,我来看着。”联邦调查局的那个特工说。

他穿上裤子,然后把手伸向床角的那把椅子。突然,他的手停住了,停在了昨天穿的衬衫的上方,有点茫然。“我要去多久?”

“我真的——”

“好吧……好吧。还是以防万一吧。”他从塑料箱里拿出一件干净的衫衣,展开。兰辛站在那儿看着他,让他有些分心,节奏感也没有了,最后他索性把装衬衣的盒子留在玛姬脚边的地毯上了。想想真是愚蠢,还换什么干净的衬衫。他们即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他的衣服,给他换上连衣裤。他把衬衣拿在手里,翻转了好一会儿,扯掉系在最下面那个纽扣孔上的干洗店的紫色小标签。他反正没有选择了。对衬衣没有选择,对什么东西都没有选择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时,外面走道响起了一阵对讲机的静电噪声,是佩因警官在呼叫总部。

“到底怎么回事?”玛姬问道。

“我真的不能说,夫人。”

“还是老一套,还是老一套。全是废话,假话……”山姆说。然后他停住不说了。他努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对兰辛的这句不中听的回答破口大骂。

“山姆,如果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不要去。”

他总是能够依靠玛姬来试探底线。停顿。兰辛等着他跟玛姬交涉。

“我觉得自己没多少选择,宝贝。”

“难道最起码的解释都没有给我们?”玛姬说。她越来越生气,几乎要从枕头上爬起来,向兰辛挥舞手臂。

“别,别,别担心,保持冷静。”他告诉玛姬。“她应该冷静。”沃特曼对特工说道。

“一定要让警官准备好她的药。”那个特工说。

“好……”他们将你推向墙边,他们用铁锹将你铲进焚化炉的时候,你没有任何选择,你只有服从命令,照他们的话做。他将一件毛衣套在身上。

“我退休了,你知道吧,十年来我完全没有工作,只是偶尔在这里干点活,在那里干点活。重新审理,像这样?简直是胡扯。你们怀疑的那个人死了。死了。你知道吗?”

“这件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先生。我只是来传话的。”

“好吧,好吧……”以前那种感觉又向他袭来。被人呼来喝去,无法掌控自己的一切。这种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又成了个囚犯。

“噢,上帝啊……这些人……”玛姬说道。

“我搬把椅子,坐在外面的大厅里。夫人,如果您需要什么,尽管叫我。”那名女警官说。

“我会处理好事情,很快就回来。你要好好待着,宝贝。”沃特曼说完,和玛姬吻别,向佩因警官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之后,跟着联邦调查局特工走进了雨中。

小轿车是青灰色的。你要是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天线。兰辛让他坐在前面。他们驶入暴风雨中,驶出迪凯特,朝纪念大道驶去,大概是向亚特兰大市中心的联邦大楼的方向而去吧,他想。

“他们准备派个护士去照顾你妻子,一小时之内就到。”

“好吧,”沃特曼回答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坐立不安了。“妈的。”他吐了一口唾沫。

“你没事吧,先生?”这句话在沃特曼听来就是“你想让我铐上你吗”的意思。

“没事,没事,我没事。真的,我没事。棒极了。”

他看着外面雨中的大街。他们到了纪念大道的十字路口。他曾经以为所有的麻烦事都已过去,可是现在……刚从他妈的坟墓里爬出来,现在又要进去了。他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些倒霉事。永远。他们已经过了他想象的地点好几英里,现在,兰辛驶上了环城公路。“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城外的办事处,离这里85英里。”兰辛答道。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人人都有小心眼,都要保护自己的名声……”就是这么回事,一定是这么回事,他心想。“也可能是仇敌想害我,是吗?”他对那个年轻的特工说。“可能是迪恩·斯坦布雷,也可能是雷利,或者是乔治城的某个人。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人都抱怨我把他们的职业生涯搞砸了。要不就是你们这些联邦调查局或中情局的天才们想让我再重温一遍我在法庭上的证词,然后当场戳穿我的谎言。”

“别给我出难题,先生。”

“告诉我,你上过法庭吗?我说的不是你作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出现在法庭上,也不是指每天都可能发生的车祸被告上法庭,而是真正的法庭,严肃的法庭。你上过吗?”

“没有,先生。我没有。”

“好吧。在这个国家,你们不需要杀人,因为你们完全可以以法律的名义去那么干。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发现谁是你真正的朋友。那可是一种革命性的经历。我至今还没有付清诉讼费呢。祝你幸运,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到你身上。”

“这件事关涉到国土安全问题,博士。”兰辛眼睛盯着路面,说道。

达莉亚情不自禁地向窗外看去。飞机在肯尼迪国际机场着陆了,远处是曼哈顿市区。

她们谢过那些漂亮的空中乘务员和那个黑发小伙子之后,从那个庞然大物里出来,穿过登机道和玻璃围起来的走道。到处都是“欢迎来美国”的标语,还有总统的艺术照,照片上的总统看上去无所不知。楼里冷冰冰的,每根柱子上都装着监控摄像机,还有警察和士兵端着M16步枪在巡逻。奢华的空中旅行已经结束,她们发现自己像动物似的被赶进了一个巨大的屠宰场。腰带上扣着枪套和胡椒粉喷雾剂的非裔美国妇女态度倒是不错,哄着她们从一个环节进入下一个环节。她们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分类……

“……除非你是现役军人,否则,任何从古巴、苏丹、叙利亚、伊朗等国来纽约的旅客……”

走道中有些临时障碍物。大家必须按自己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分开,当然是按照护照上写的姓氏,跟真正的姓氏没有任何关系。

“……从阿富汗、阿尔及利亚、伊拉克、黎巴嫩、利比亚、尼日利亚、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索马里和也门来的,请使用绿色的通道……”

这里对于安全程序没有任何隐瞒,都是公开、确定无疑的,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个国家非常自豪地保卫着自己的边疆。“……业已疲惫不堪,身无分文的人们……”自由女神像上那首诗①不是这样说的吗?

“如果你是墨西哥公民,请在红线后等候,就在这里……非常感谢您……”

注释

①镌刻在自由女神像上的诗歌《新巨人》为美国女诗人埃玛·娜莎罗琪所作,全诗为:“让那些因为渴望呼吸到自由空气,而历经长途跋涉业已疲惫不堪,身无分文的人们,相互依偎着投入我的怀抱吧!我站在金门口,高举自由的灯火。”

从安检人员的各色皮肤里,她看见美国人自我吹嘘的所谓平等被充分展现出来。

“……因公来美国出差的人请直接前往……”

由于安检过程的冗长,她的紧张感已经彻底消失了。她对所有的工作人员都面带微笑——谢谢你,谢谢你用这么出色的工作来保护我们。她很愿意把护照和入境申请表递给他们,因为每摸一次她的这些材料就意味着被判了死刑。等轮到她的时候,她早已准备完毕。

移民官疲倦地坐在自己的卡座里。她走过去,面带微笑,把护照递给他。他接过护照,眼睛望着别处。要给我拍照了,她心想。她按照指令把拇指放在数字阅读器上。现在,达莉亚·韦尔米利奥已经进入系统了。移民官匆匆翻着她的护照。

“你是意大利人……”他说道。

“是的。”她笑一笑,说道。这是个为自己会说英语感到自豪的人。

“你来这里出差?”

“是的,我是个记者。”

“你工作?有任务?”

“我是Klic!派来的。那是一本杂志。”移民官茫然地看着她。“给十几岁的人看的。”

“噢。你要在美国待多久?”

“只待两个星期,或许三个星期,如果他们要我飞一趟好莱坞的话。”

她站在那儿,面带微笑。他都没有正眼瞧她一下。

“呃,我们给你的是30天的签证。如果你们杂志社要你待长一点,你得向美国领事馆重新申请。祝你在美国停留期间一切愉快。”他在她的护照上盖了个章,予以确认。

海关、移民、国土安全——她像做梦似的完成了这些检查。她和那个衣着入时的女人拿着行李出来时又相遇了。“你熟悉这个城市吗?”那个女人问道。

“不太熟悉。”

“你第一次来?”

“是的。”

“噢,你会觉得很好玩的。你住在哪里?”

“好像是国际大酒店?那里应该很漂亮吧。”

“你们杂志社真的很照顾你。你肯定会喜欢那里的。你如果遇上了什么麻烦,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有个朋友总是有些用的。”她递给她一张名片。

“谢谢,我会的。”

“上面有我的电邮。我不会……呃……玩微博。”

“哦。”

“我不会玩那个。遇到你真高兴,小姐。”

“谢谢……”

“别客气……见到你很高兴。你知道吧,我住在皮埃尔酒店,就在中央公园的另一边。我们可以坐一辆出租车。在纽约,那样比较好,如果你从来没有……”那个僧伽罗女人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这个姿势表示,在这过去的几十年里,尽管她可能已经很富有了,但她仍然记得如何省钱。达莉亚立刻明白了,她想,这样更好。

“好的,我们坐一辆车吧。”

这个僧伽罗女人现在变成了她的天使和向导。一上车,那个女人就给她指着这里指着那里,给她推荐餐馆和画廊。那个女人绝口没有提到车费的问题,因为达莉亚坐的是头等舱,很显然,费用可以报销。她们经过肯尼迪大桥后进入曼哈顿。下午的阳光很刺眼,阴影有节奏地从挡风玻璃上掠过。

她叫莎莉,那个女人介绍说。实际上应该叫莎隆妮。她父亲在果阿附近的一个小镇卖冰箱、修冰箱。他的生意做得很成功,这使她得以嫁进了一个好人家,丈夫在他的伯父死后继承了四个农场。“那个时候斯里兰卡还叫锡兰呢。”她补充道。

“我从家里出来后,15年没有回去过。”她说道。

“离开这么久肯定非常痛苦。”达莉亚看着窗外,回答道——当然,她仍然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她只想了她母亲一小会儿,就把脸转向了窗外的城市。“我希望圣诞节能见到我母亲。”

“你一定能见到。她肯定也想你。”

“我父亲死了,或者说失踪了。”声音如此柔和,让她自己也很吃惊。管它吃不吃惊呢,她此时特别渴望倾吐,而且……向别人诉说的感觉是那么美好。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她吐露的信息对这个女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而且,莎莉很快就要死了。

“他是被士兵抓走的,”达莉亚说。“被抓走过两次,后来他断定家里是待不下去了,于是就住到亲戚家去了,我母亲还在等他。”

“噢,我……亲爱的,”莎莉碰了碰自己的心脏,伸手握住达莉亚的手。过了一会儿,她从小提包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我很抱歉。”

“每个人都有些……没事。”达莉亚抬头看着她。“我无能为力,对吧?”说完,她挤出一丝笑容,视线从莎莉身上移到出租车司机的背上。司机有格栅护着,感觉很安全,完全忽视了她们的存在。

她们驶进了摩天大楼下紫色、昏暗的大街,大街又宽又直——她从没见过这么直,这么宽的大街——好像要横穿美国一样。

在她前方的大街上,有个什么东西挡住了路,出租车突然慢了下来。

是个警察。

警察穿着防弹背心,站在那儿,他举起手,让他们停下来。

警察每三人一组,来来回回地走着,注意力都在他们的对讲机上,没有朝她这个方向看,似乎对她乘坐的这辆出租车一点兴趣都没有。

“上次教皇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那真的是要让人发疯了……”莎莉在她旁边大声笑着说。

这种耽搁让她神经紧张,因为警察似乎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警察没有拿出盾牌之类的,也没有掏出枪来对她大喊大叫,让她从车里出来。警察只是让她们坐在那儿,所有的车辆都停下来了,等待着。

只见四辆摩托车疾速驶过,后面跟着五六辆黑色的豪华轿车。“谁知道那里面坐着谁呢?”莎莉说道。“联合国的人……或者是萨科齐来了……”

大人物的车队一过,他们就被放行了。出租车很快加速,沿着林阴大道疾驶起来。达莉亚紧贴在窗户上,伸长脖子,抬头看着那些摩天大楼……当她回过头来时,只见莎莉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纽约是个非常棒的地方,达莉亚。你会在这里过得很开心的。”

片刻之后,出租车转了个弯,在皮埃尔酒店外面白色和金色相间的凉篷前停下。如果不是这些招摇的凉篷,她们可能会以为自己在欧洲,在柏林,在凯宾斯基酒店前面。那位黑脸司机说了几句什么,砰的一声把后备箱打开。

“衷心希望你取得成功。”莎莉说完,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知道会来这么一下。她知道她会直视别人的眼睛。从打开那只小瓶子,把毒液倒在她的手上,她内心深处就知道。她让这个女人放松了戒备。可这有什么区别呢?死亡总是要接受的。采取什么方式并不重要,并不影响她的行动原则。一颗自杀式炸弹能伤害甚至杀害许多所谓无辜的人。她现在干的是同样的事情。这才是关键。这才是恐怖的定义。

所以,她无需擦去什么眼泪。当出租车汇入车流,穿过公园,掉头朝金碧辉煌的国际大酒店驶去时,她颤抖着向莎莉挥手告别。

他被安置在一幢玻璃幕墙大楼六楼的一间审讯室里。这幢楼是联邦调查局在亚特兰大的办事处所在地,但它看上去跟郊外任何一幢这样灰头土脸的办公楼没什么两样。

这间审讯室跟他见过的类似的地方没多大不同: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完全没有按照中国风水的规矩来布局。一个摄像机镜头从对面的墙角伸出来,其他地方肯定还有。如果他坐在那把单独的椅子上,他对面就是一扇镜窗,隔壁的人正好看见他,对他进行评估。他走到镜窗前,用手遮在眼睛上方,试图向里窥视。那里摄像机大概更多。他后退一步,举起右手。

“你好。见到你回来,很高兴。”他回头,绕过桌子,坐下来,等着。

兰辛带了一名女特工协助他审问。

“难道你们不打算把我有哪些权利向我宣读一下吗?”他忍不住说。

“目前还不用,”女特工回答道。“我觉得他们只想问你几个问题。”她在扮演那个好说话的警察。她介绍完自己,还跟他轻轻握了握手。她叫马汀·格里马尔蒂。兰辛走了,大概直接到隔壁的房间观察去了。

“你想请律师吗?我们可以给你指派……”格里马尔蒂脸上几乎带上了笑容。

“我最不愿干的事情就是这个。”

“我得把一些基本原则跟你讲清楚,好吗?”她翻了翻手上的文件夹。

“好的,当然。开始吧。问吧。”他至少没被铐在椅子上。

“有个塞缪尔·沃特曼博士以生化战争应对委员会的名义撰写了一份报告,发表在2001年夏季出版的一本杂志上。这个人是你吧?”

“对,对,我就是这个人。这份报告是我写的。我就是那位提出细菌战的人。联邦调查局下属的反炭疽小组——这个机构即使不能算是我想到的,也是我创立的。这些法院都有记录,尽管我们做这一切的目的是提醒我们的上级以及政府……”

格里马尔蒂用她那双大眼睛看着他。“我们一步一步来梳理这些背景情况吧,好吗?”她翻了一页,说道。

“好的……我会什么都说出来的,”说着,他抬起头来。“‘9·11发生的时候你多大?”

“很大了。”

“你记得带有炭疽的信件吗?”

“我是后来知道的。”

“好的。‘9·11事件刚过,七封信件就寄了出去。一封寄给了佛罗里达一家报纸的编辑,三封寄给了国内主要的电视台,一封寄给了《纽约邮报》,还有两封寄给了政客。所有这些信上都有炭疽……”

格里马尔蒂两只手里抓着笔,不动声色地坐着。训练学校的老师告诉她,作为审问者,要保持中立的姿势。

“炭疽看上去像粉末,跟白色的灰尘一模一样,但它危害极大。跟往常一样,两位政客逃脱了,炭疽信最后毒死了新泽西的一名妇女,纽约布朗克斯区的一名妇女,佛罗里达的那名编辑,以及信件分类室的几名邮政工人。”

“是的,是这样。”她喃喃自语道。

“所以……一共死了五个人,是不是?但最后他们不得不给那些大楼彻底消毒。仅邮政大楼就花了4200万美元,当时,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是的……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

“嗯,这些情况你可以全部把它们忘了,”他说。“那都是些陈年旧账了。那些玩意儿已经过时了。我希望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请将这句话记录下来——”他朝镜窗里点了点头——“请把我说的这句话逐级上报……炭疽完全过时了。”他说这番话时口气十分肯定,虽然他被当作危险分子而离开这个领域多年,已经对之一无所知了。当然,一些邪恶的科学家并没有停止这方面的研究。一切都在秘密进行着。

“我以前的日子过得很舒服,知道吗?真的很舒服。我在美国传染病学陆军医学研究所(USAMRIID)工作过,在疾控中心工作过。那是我事业的顶峰时期。顶峰,知道吗?”

“明白……”

“我当时盼着提前退休,在湖边买座房子住下,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或者普雷斯顿大学找个顾问工作。我屡次获得大奖的提名,还是一个有望问鼎拉斯克奖 ①的团队成员。如果当时一切顺利,我们或许已经搬回到了纽约。玛姬喜欢纽约。正在顶峰时期……”

“嗯……”

“接着,突然——这个玩意儿在我的实验室,我主持的实验室,我签约的实验室——诞生了。我突然再也不是天才,成了嫌疑犯了。接着,大量的调查开始了。他们穿着生化服,来我房子里搜查。”

“嗯。”她只是看着他。

“打官司的钱?花得如流水。一夜之间,我成了卖国贼,成了恐怖分子。不管有没有证据,你退休吧!54岁就退休。那点退休金只够买狗食。谁的黑名单上都有我。没人给我寄圣诞卡了。证据?没有,没有证据。直到布鲁斯·艾文斯自杀,明白吗?这个情况你们的档案里都有,是吧?”说着,他用手指在她文件夹上敲了敲。

注释

①有“美国的诺贝尔奖”之美誉,是美国最具声望的生物医学奖项,也是医学界仅次于诺贝尔奖的一项大奖。

“是的,我档案里有。”格里马尔蒂答道。此时,她的眉头蹙了起来。她去当个小学老师会很不错,每个孩子都会爱上她。

“好吧,某一天,艾文斯自己做了了结。接着,所有事情便都真相大白。哈!这简直是个巨大的发现——艾文斯情绪不稳定!疯子,酒鬼,瘾君子,婚姻危机,所有你能想到的不好的事他都沾边。现在他们才说什么一直都在监视他。好!结案。司法部发表了狗屁声明,就这样敷衍了过去。可是,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慢慢脱离那个圈子了,你知道吗?”

“你这话听起来可是够粗鲁的。”格里马尔蒂说。

“粗鲁?好吧,你可以这么说。然后就是玛姬的体检出了问题。保险公司说病早就有了。于是我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给玛姬看病上。你们已经毁了我的生活,而现在又……”

这时响起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兰辛走了进来,他和格里马尔蒂悄声说了几句,然后在她还未来得及抗议之前就把她拉出了房间。不知怎么的,山姆好像觉得格里马尔蒂的身子猛地一僵,脸上毫无血色。或者这仅是他的幻觉?

接下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点迹象都没有。

就这样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更长些,他们这才回来把他带到了楼下大厅。

“我妻子怎么样了?你们要拘捕我吗?”他们下楼时他问兰辛。

“在得到确切指令时,我会拘捕你;但在此之前,你得在这里和我们待一段时间。”

“什么?不!我不能待在这儿!等一等……”

“他们正派人去帮你拿几件衣服过来。”

“衣服?我要衣服做什么?”

兰辛什么也没说。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可能他无权说什么,甚至不允许有任何思考。

“老兄,这简直是世上最混账的事情……”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他的新房间,兰辛让他进去后便离开了,走的时候随手把门关上了。

她的房间实际上是一个套房,非常时尚,在欧洲人看来,似乎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整个房间散发着“崭新”的味道,一看就知道装修时必定是花了很多钱。她那带有病毒的行李被推了进来,放在衣橱里的架子上。服务生将电视柜和超大屏幕电视的使用方法给她作了演示。写字台上摆放着各类服务指南。客房服务菜单上列出的葡萄酒种类足足有14页。如果需要出租车,她可以打电话给前台,酒店会联系好车子等候她。此外,酒店里还有两家餐厅和一个非常不错的酒吧。任何事情,只要打个电话便能解决。

“告诉我,那条街叫什么名字?”

“你是指那个走向的那条街吗?”服务生走近窗户,用手指着下面的街道说。“那是百老汇,街区尽头处是第56大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这条街真大。”

“是的,我想是的。”他还不够机灵。也许是因为单独和她待在一个房间的缘故,他显得略微有些不自在,毕竟他们的年龄相仿。

“你打算在这里待很久吗?”他问道。

“就几个晚上。”

“随时听候您的差遣,夫人。”他身体微微向前倾,做了一个鞠躬的姿势,然后准备离开。

“好的,谢谢——”在明亮的勃兰登堡机场时,她就用信用卡取了一些面额为20和50的零钱,共500美元。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递给服务生。“谢谢,”她再次说道。“谢谢……”

接下来她终于独自一人了。没等踢掉脚上的鞋子她便浑身抖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最后她只好翻身趴在床上,将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枕头上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异常清新,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松林中。当她鼓起勇气吸入一些空气时,她觉察到了空气的寒冷,于是她把脚放进被单里,然后用双手蒙在脸上。

每当她觉得自己可以正常呼吸时,先前那种状况便再次席卷而来。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自己慢慢地从惊恐中镇定下来。所幸一切最终都停止了。

从她在床上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幢巨大建筑的墙面,那是用钢筋、水泥还有玻璃做成的。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平行四边形。没完没了的几何。她猜想建筑师一定说采用玻璃设计的目的是能在墙面上呈现天空。真是虚伪。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浮夸而无人性的结构罢了,其实质就是些用机器设计而成的建筑。她站起来,穿过房间的地毯,朝着窗外弯弯曲曲的街道望去。

她想,她之所以感到恐惧是因为怕被抓住。想到她已顺利通过了最重要的关卡——美国边境,她便禁不住地一阵颤抖。

她居然成功了!

是的,她成功了——某种意义上讲,她已经完成了任务。也许她并不是在颤抖,而是因顺利过关而松了口气。这个想法存在她的脑子里有那么一会儿,接着她便笑了。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涌现在她的眼中……百老汇。

突然间,她意识到那个酒店服务生也要死了。想到这个,她体内陡然升起一股凉意。于是她走回床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还有那个善良的女人……莎莉。

每个士兵都会如此的,她提醒自己。在他们上战场时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在年轻的新兵初次体会到战争的味道时,在他们初次目睹流血时……电影里这种场景下新兵总会吐成一片。可是她却又不能这样想,因为她已经看到过流血,看到过人们被杀,甚至亲眼目睹了她的哥哥被遗尸街头,任其腐烂。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用酒店的无线网登录后,输入关键词“天花”开始搜索。网上有大量关于该疾病的信息,而将其用作生物武器的相关信息就更多了。的确,所有事情都与她在柏林被告知的完全一致。

天花最终在1979年被人类征服——由于该疾病危害极大,因而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人类彻底根除的疾病。

……接种疫苗是预防天花的最有效的办法。世界卫生组织贮备了上百万支的疫苗制剂以防天花疫情再度爆发。

显然,“清除”这个词对于不同的人必定有着不同的含义。超级大国在秘密实验室中仍保留了一些病毒样本以供研究之用。苏联国家病毒和生物技术中心的一名叛逃者说苏联制造了大量的天花病毒。据其透露,扎戈尔斯克储存了20吨天花病毒。

天花病毒由来已久且极为可怕。自人类发现该病毒能够在人群中传播后,一直被用作生物武器。感染病毒之后患者脸上会出现发疹状的痘疱,天花由此而得名。

重型天花:公元580年左右,瑞士阿旺什主教马里奥斯正式将此病毒命名为天花。1240年英国医生吉尔伯特·安格利将天花的几种基本类型汇编成案……

患病初期症状与普通流感相似——全身乏力而后发展为高热。患者会出现幻觉,产生清晰的梦境。接着会咽喉疼痛,有的会伴有咳嗽,到了这个阶段,病毒就很容易被四处传播了。

……天花仅在人身上传播,死亡率因天花种类而异。然而如果患有典型的重型天花,其病死率则高达33%……

达莉亚一直在网上搜索信息,最后她对自己将如何死去有了一个清晰的了解。她又一次看到了对这些症状的描述:感冒,发热,恶心,幻梦,全身出疹……网上有很多天花患者的存档照片,他们坐在病床上,脸上满是脓疱,看上去像是爬了一窝蜜蜂。

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她不忍再看下去了。

如此看来,这些看不见的东西,这些附着在她的头发、血液还有呼吸之中的生物就是她的炸弹。它们是她的匕首,是她箭头上的毒尖。他们创造某种足以让她引以为豪的科技壮举。这些东西被变成了武器,像止咳糖浆一样被灌入瓶中。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走向窗口。

那种感觉是恐惧吗?她问自己。难道她不害怕吗?她手掌冰冷,还有一点头疼。看着下面的街道,她感到一阵眩晕。她病了吗?

她双手按在窗玻璃上,目光努力越过酒店的一侧边缘向下看。在那些坠楼身亡的人中,有些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而另一些则是主动跳下去的。不管哪种方式,一定都很恐怖。她的脑子里不禁出现了坠楼时的情形——睁着眼睛,一边尖叫一边看着街道从地面飞升而起。

现在对于她来说死亡便是如此。她已经一无所有,除了生命之外再无其他可失去的了。

刚才的恐惧会不会只是因为她不敢面对死亡而感到害怕了呢?

她打开邮箱……想当然地认为在草稿夹里应该有一封未完成的邮件在等着她。她打开邮件,里面并没有任何指令,只有一份长长的清单,上面按字母顺序列着行动目标。也就是说,这些目标根本就没有先后顺序。医院,银行,警察局,还有各类指挥控制中心。她将光标一路移到最后一页。如果她疯狂到要想把这些打印出来的话,那么这个清单至少有十页。

她在书桌上找到了电话簿,足足有四英寸厚,十磅重。后面有几部分全是有关政府服务机构和医疗服务机构的信息。她重新回到邮件,从清单第一条看下去,她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在这本电话簿上了。

她将草稿从邮件夹中删除,这样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除非他们拿到她的硬盘。

达莉亚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她决定当前要做的就是立即开始工作。不管先前她涂在手上、抹在头发上、浸入衣服料子里的是什么东西,都必须在这些东西尚有生命力时行动起来。

坐在楼下的餐厅里,达莉亚匆匆翻阅着旅游指南,自己列了一份目标清单。柏林那边提供给她的物品是少之又少:机票、信用卡,还有一张罗列了天下万物的清单,这根本算不上是在激发她的信心。好吧,看样子她不得不自己来准备一切了,而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将病毒散布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说实话,她对于利用Klic!杂志作掩护有些担心。她是可以四处散发名片,那上面有一个网站,网站设置了四种语言的“联系我们”按钮。但是想象一下,如果真的有人打了电话怎么办?接电话的人会帮她掩护吗?她又怎么能知道呢?阿里会怎么处理呢?

在等她的意式浓咖啡时,达莉亚将手掌翻转过来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的皮肤仍然一如从前,没有皮疹,也感觉不到虚弱。她的洗漱用品和行李一起成功地通过了安检——牙膏、润肤霜,还有口红。毫无疑问,这些东西里也注入了病毒,可安检时并没有被发现异常。好不容易才过关,她绝不会白白浪费的。

她迟早都得洗澡,所以眼前最重要的就是混进人群中,扮演自己利箭的角色:一位时尚的外国年轻记者,初来乍到,肩负提升纽约魅力的使命,告诉所有青春期的少年离开父母,走出家门,体验外面世界带来的无法描述的震撼。

她让前台面带微笑的接待员们为她指路,大方地给每个人分发小费,和这个说你好,和那个说谢谢。

她走出门去。

九月末的下午天气非常好,空气清新,微风习习,还能闻到栎树叶和湿草的香气。达莉亚决定去中央公园散散步,并从那里开始她的毁灭之战。

假若将她的生活拍成一部电影,那必将包括这样一组精彩镜头——娜塔莉·波特曼沿街走着,目光从庞大建筑群悬崖般陡峭的墙壁朝一尊不锈钢球形雕塑望去,继而又转向某位死去已久的探险家的铜制雕像上。然后她在红绿灯处停了下来等着过马路……最终她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走进中央公园,她对着婴儿微笑,给慢跑锻炼的人让路。她那颗热情奔放的电影明星的心脏因这美丽诱人的景色而兴奋不已。接着,她步履轻盈地穿过这片美景,像一支离弦之箭射进古根海姆博物馆。

她曾在艺术图册上看到过古根海姆博物馆的照片。是的,就是这幢白色螺旋状建筑,由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她买了门票,寄存了夹克衫和包,信步走上舷梯。舷梯一眼望不到尽头,一直盘旋向上,似乎要高出画廊的屋顶。她边走边想着接下来该去哪里,手则沿着扶梯慢慢移动。四周柔和的声音连同美不胜收的艺术品对她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她去了洗手间。到明天她传播病毒的手法就会变得得心应手了。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激动。

她走到舷梯的最顶端,然后乘电梯下来,取回夹克衫和包,叫了辆出租车离开了古根海姆博物馆。司机的皮肤黝黑。美国是她见到黑人最多的国家。“我想去双子塔遗址看看。”她对司机说。“零度点吗①?当然没问题,夫人。”司机回答道。根据口音判断,她觉得他应该是来自加勒比地区。

注释

① 美国“9·11”事件后,零度点常用来指代被恐怖分子袭击后的世贸大厦遗址。

“那里离地铁站远吗?”

“您是说地铁吗?不远,夫人。那附近有很多站,非常方便。”

“我是一名记者,正在写一篇关于纽约人生活的文章。”她说。她想借此机会来操练一下她为自己杜撰好的故事。“是这样啊。”司机说。这时,他突然踩了下刹车。达莉亚坐好后旋即找到安全带系上。“这些人可真疯狂。”司机嘟哝着。

出租车在车流中穿来穿去。这么轻易地就信任一个出租车司机,这种感觉可真有些怪异。眼前时不时地闪过一些似曾相识的建筑物和地标,这些她曾在电影和电视里看到过好多次。至少半小时后,他们才好不容易逃出了那些拥堵不堪的街道。

然后……天空似乎猛然间在头顶打开了。她被眼前这片巨大的遗址惊得目瞪口呆……那规模简直太庞大了。放眼望去,废墟成片。之前她完全没有概念。她只看到过一些零散的双子塔坍塌后的景象,真正的全景却是任何一家电视台都无法展示的。

除去具有历史意义之外,这个地区其实非常枯燥无趣。来这里的绝大部分都是些银行家和律师,还有一批批忠实的追随者——规模各异的旅游团、学生、单身游客、拄着拐杖和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骑着电瓶车的人,还有一些步行者。所有人都对2001年9月11日发生在这里的针对撒旦的袭击活动表示敬意。

这片遗址被写满网址的蓝色塑料广告牌隔离起来。废墟下的泥土本该是滋养杂草的极佳场所,然而现在却被挖得坑坑洼洼。坑道里堆满了各种管子,地面上停着几辆水泥搅拌车和吊车,工人们身穿反光衣、头戴安全帽在“梦想替代品”的红色钢筋框架周围辛苦劳作。据说这个替代品将更具标志性,被命名为“新世贸中心纽约一号塔”。该塔被设计为曲折的玻璃冰柱状。她边走边看,一直走到修建在双子塔原址上的纪念公园。路边立着一排铜质展板,上面刻着“9·11”事件遇难者的名字。公园里一行行新种的树木,波光粼粼的池塘,再加上白色瀑布发出的阵阵水波声,三者一起抚慰着参观者的心灵,似乎要帮助他们忘记来到这里的初衷。

她竭力不让自己兴奋得叫出声来。她感觉到自己脸上浮现出了笑意,于是赶紧努力让自己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但显然这根本不可能。啊!这是一个多么非凡的成就啊!坚定的殉道者,语言训练,几周的飞行课程和几把美工刀。“9·11”事件给美国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对整个世界又有什么样的影响?如今,笼罩在全美国的恐惧感是显而易见的,从那些全身扫描仪和混凝土护栏便可窥一斑。任何一个美国公民过海关时都不得不接受安检,进入体育场、市政厅或者联邦大楼时则必须要通过金属探测器的检测,每每这时他们就能深刻体会到谁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美国及其盟国可以派出突击队杀死本·拉登,也可以让他们的飞机在阿富汗的山脉上空盘旋,但是正义的一代必将站起来反抗他们。

一号塔楼的框架耸立在她的面前。在她的头顶上方,鸟儿盘旋飞翔,朵朵白云不断地变幻出各种形状,飘浮在蔚蓝的空中。音乐声混杂着车辆行驶时发出的各种声音凝聚在上空——喧杂的喇叭声、刺耳的刹车声,还有轰轰的发动机声。她抬头看了看,继而便将目光转向了人行道那边。

她笑了,深黑色的眼眸中噙着眼泪。在她的四周充斥着建筑工地上产生的各种声音:铁锤的哐当声,电焊的啪啪声,发动机的轰鸣声,还有泥浆车和垃圾车在尘土飞扬的大工地上进进出出时发出的声音——

难道他们认为这项重建工程是抗议的象征?是胜利的象征?难道这就意味着他们将重新站在世界之巅?难道他们想通过修复这片圣地来展示自己的大无畏精神?

这些算不上什么,根本就是些无谓之举。

根据随身携带的导游图,她发现自己正位于华尔街附近。从理论上而言,维系魔鬼心脏跳动的大部分小恶魔都在这条街上的办公室里谋生,可是也有很多其他人在华尔街上来来往往,比如快递员、送货员、客户,还有一些政府官员。街道上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仿佛一道道无形的压力,罩在这些人身上,使他们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

天气清爽怡人。她决定步行过去。

对于她的毁灭战而言,尽管双子塔之行并非仅仅具有标志性意义,但是行走在华尔街上则意味着将复仇之箭射入赋予所有狂妄美国人力量的帝国主义的心脏。许多美国商业巨头下属公司的总管理处都汇集在这里。她需要做的就是挨个造访这些地方。

她按照计划先去了证券交易所想要找一名负责公关宣传的人聊聊。经人指点,她见到了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个同性恋的40多岁男人,据说他负责处理有关媒体咨询的各项事宜。她向他解释了自己虚构出来的Klic!杂志的办刊理念,让他相信这份杂志对他们没有任何伤害。于是,在愉快的笑声中,她又被介绍给了坎丹丝和莎瑞两位行政助理。

“你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可笑,可它是一个很好的宣传。我们杂志的主要读者是十几岁的女孩,或许也有一些男孩。他们看了宣传之后会向往到纽约来,在这里邂逅某个人,也许只是个普通男士——可爱,有吸引力——但是在华尔街工作,就是这样。”她笑着解释道。

“我们当然明白,浪漫嘛。”坎丹丝和莎瑞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

“对,年轻人的浪漫。我需要一段采访报道,只是一个很短的采访,不是什么大篇幅的。我想采访一位在华尔街工作的男士,聊聊他自己,他喜欢什么音乐——当然我们希望他是单身——他是否正在和人约会,还有他喜不喜欢欧洲女孩。哦,这个是附加问题。”

“呃……”

“你知道的,找一位可爱的男士。”

“好吧,我们这里碰巧有几个这样的。”坎丹丝说。她耸了耸肩,看了看莎瑞,莎瑞表示没有意见。

“那边不停兴奋地挥舞胳膊的人中就有一个。你看到他们了吗,你知道的……他们在报价。”

“一名场内交易员。”

“他们都穿着马夹。我知道这工作显然不轻松。”

“哦,那些人啊,是的,他们压力很大的。”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女朋友来……”她们心照不宣地一起大笑起来。坎丹丝和莎瑞带着她来到了交易大厅,指了两三个男士给她看。她慢慢地思考着。

“要做采访?”一个交易员经过时问坎丹丝。

“是的。《体育画报》①,给女性看的泳装特刊。”

“别选我,”他说,“我可不想吓着我女儿……”

达莉亚花了一两分钟确定了人选。坎丹丝和莎瑞将她安排在咖啡厅里,被采访人一歇下来就会来这里和她碰面。聊了一会之后,她知晓了他的姓名、一些基本资料以及他是如何进入这个行业的一点背景。她还询问了他最喜欢的电影,他的爱好,是否喜欢体育运动,有没有女朋友以及他最崇拜的人。

注释

① 世界著名杂志,1954年创刊。每年度引领泳装风尚的“泳装特刊”是夏季的一件盛事。

“纳尔逊·曼德拉。”那个年轻人脱口而出。

“真的吗?”

“是的,是曼德拉……”有几个年轻人经过咖啡厅门口,敲了敲玻璃门,冲着他笑。又问了十几个愚蠢的问题后,采访便结束了。莎瑞用达莉亚的相机给他们拍照时,他用一只胳膊搂着达莉亚,冲着镜头微笑,然后就逃一般地跑出去,继续去干正事儿赚钱了,那才是他真正的爱好。

“挺不错的。”莎瑞说。

“现在他马上就会收到一大批意大利女友的邮件了。”达莉亚说。“好吧,接下来……能否找一个符合我们要求的、年龄稍大一点的单身汉?你知道的,我们要给这些女孩子送去希望。也许你会和刚才的第一个男人结婚,然后他将会变得像这第二个男人一样。他将事业有成,当一名好父亲,能赚很多钱,而且依然很性感……”

“一个完整的美梦,嗯?”

“这个故事令人兴奋,但同时它勾画了一个快乐的人生。”

“我们应该让她去找纳斯达克 ①的迈丽亚。”坎丹丝说。

“是的,她认识所有商界的新闻人物。”

“我不想给你们太大的压力,可这只是一个简短的五分钟采访,而且会很有趣的,行吗?”

“哦,他们会很乐意休息一会儿的。你也可以采访几位女士,给意大利的女孩子展示一下好榜样的形象。”莎瑞兴奋地说,仿佛她是世界上第一个想到这主意的人。

“这真是个好主意。”达莉亚拧了一下她的胳膊说道。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嘛……”

注释

①美国一家电子证券交易机构,现已成为全球第二大证券交易市场,由纳斯达克股票市场公司拥有与操作。纳斯达克是全国证券业协会行情自动传报系统的英文缩写。

他叫博克,30多岁,一眼便能看出他常常和女人打交道。沉着自信又有些忧郁。健康的头发很有型,也许卷得略微有些密,看上去像她曾见过的一些士兵的发型。

他很爱笑,所以晚餐的这一小时让达莉亚感到快乐无比——汉堡包加墨西哥辣味乳酪玉米片,还有啤酒。一起吃饭的还有三四个博克的纳斯达克同事,也是他的朋友,他们拿意大利和她开玩笑,告诉她微软公司的事儿,还有他们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商业频道名人的轶事。从他们嘴里讲出来的那些幕后恐怖故事让她这个对证券交易一窍不通、也不是商业记者的外国人感到非常震惊。她感到安全自在,而他们也很乐意在她面前炫耀。其中有一个迈丽亚的朋友厄杰尔,是一位媒体专家,问了几个关于Klic!杂志发展历史的问题。他是在怀疑呢,还是仅仅是想多了解一些信息?她耸耸肩,大声笑了起来,然后故意提高嗓门,以高于其他人的语速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让其他人觉得她完全融入了派对的氛围,同时她也注意到,大家看到她能和博克相处得这么融洽感到非常开心。

酒精对他们给她的解毒剂会起到什么作用呢?是有利还是有害呢?她想着这个问题。

在送达莉亚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博克很高兴。根据目前事情的发展趋势,应该很容易就能捕获美人的心了。他看见她伸长脖颈朝窗外看。“太美了,不是吗?”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只是笑了笑。她正在想别的事。

车开过了几个街区,然后便到了国际大酒店。电梯里她让他吻了她,等到他们一起进房间时,他的手便在她身上乱摸了起来。他说他们俩的进展真是太快了,还拿这件事打趣。她甚至都没有将窗帘拉上就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双腿间,让他取悦自己。对此他丝毫没有介意,后来,他爬到她身上时,很绅士地向她索要避孕套。

“别担心,”她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们很快就完事了,快得让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放松下来就结束了。她几乎没有时间去想阿里,英俊的泰德,还有利奥纳多特有的笑声……她记忆中就只有这三个人,他们构成了她爱情故事的全部,虽然在扮演假身份的过程中她也有过一些意外的经历。和博克做爱来得很快,也很刺激疯狂,因为他们彼此互不相识。结束后,他们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她的衣服只脱了一半,而他依然穿着衬衫和短袜。

“我想你是不是得走了?”她对他说。

“不,不着急……”

“如果你要走,我很理解。早上我也得工作。”

他转过身来,看着床另一边的她,微微皱了皱眉,即刻便笑着说:“好吧,也许你是对的。”

她看着他起床,找到裤子穿起来。那条漂亮的领带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脖子上。“我能给你打电话吗?”他问。

“当然可以,不过我今天会很忙。”

“我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

“当然没有,”她说,“我喜欢美国人。”

第三天

睡梦中突然醒来,她感觉身上汗津津的,头有些昏,大概是酒精的缘故,也可能是由于身处陌生的环境而胆战心惊。床边的闹钟显示快五点半了。她叫了份简单的早餐送到房间,然后就在房间里等着,眼睛看着窗外雾色朦胧的蓝色晨曦。她此刻感觉好些了。先前由于时差还有宿醉引起的不适现在都没有了,包括博克带给她的那一点痛感也都消失了,毕竟是她自己想这么做的。

然而在梦中,她突然顿悟了一些事。她发现她采用了错误的战术,攻击的目标也存在方向性错误。的确,她可以接触更多的博克来摧毁整个美国,可是她也可以让她的攻击更具逻辑性。一时间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她断定她是因恐惧而哭泣,她害怕了,换作其他人也会有此反应。她想到了将要努力实现的事——涉及的范围太广了,然后又想到了她做过的那些事将造成的后果:她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同样,和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也都将死去,包括博克。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都会进入这个洗手间,殉道士、异教徒、富人、穷人、黑人、白人,还有黄种人——所有这些人都将被消除。

她站在镜前检查身上是否出现了病症。什么都没有。她走进卧室,一丝不挂地站在窗前,望着下面空无一人的街道。如果这时候有人在监视她的话,一定能看见她,只要有那种在弱光环境下也能视物的高级间谍摄像机就可以了。

客房服务的门铃响了。她穿上睡袍——尺码有些大——去拿她的早餐。吃了一个巧克力羊角面包,又喝了一杯双份意式浓咖啡之后,她感觉有了精神,头脑也清醒了许多。查询过电话簿和谷歌搜索后,她确定了今天的行动目标。

是去联邦调查局呢,还是去市长办公室,或者去市政厅?那就都去一趟吧。她觉得也许还应该去趟医院。她能够想象出成千上万的将死之人不顾一切地叩击着急救室的大门。在死亡面前,所谓的文明将如同垃圾般被抛之脑后。还有其他方式比这个更能摧毁一个国家的文明吗?

一出门,映入她眼帘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名字。墙上、车身上乃至商场巨大的陈列窗上,到处都是商标广告。当然,她在欧洲也曾见过奢华耀眼的广告,可是这里却……比比皆是。对于长期居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地狱之中的人来说,他们已彻底融入了曼哈顿的生活,对于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就像水中的鱼儿看不见水一般。她呆呆地看着四周,像普通游客那样,毕竟这就是她的角色。好好享受,享受美景……

她共有两张信用卡,一张是以Klic!的名义办的,还有一张是她自己的名字,都是离开凯宾斯基酒店时尤塞夫给她的。她从两张卡中取出了1 000美元,兑换成20美元面值的零钱,用于支付出租车费,然后便开始穿梭在纵横交错的城市街道中。

每到一处都是相同的程序。进去,问一个问题,要求见某个能够为她提供帮助的人……可以编造任何一个借口,比如想拿一份工作申请表,想做一次采访,想了解一些前台接待员不能提供的信息。如果可能的话,就和他们礼貌地握握手,递一张她那存量日益减少的Klic!杂志的名片。

每一个地方的职员和低级助理都有条不紊地接待她。“总有那么一些疯子能进来这里。”一位给人一种叛逆感的蓝头发的年轻助理告诉她。她去了一个又一个的会客室、洗手间以及电梯。她知道自己完全融入这座城市了。

事实证明,这里的人都很喜欢意大利。这种欢迎绝大部分来自于意大利移民,他们迫切地抓住这个机会在脑中搜索,用孩童时学过的、记得不太清楚的意大利语与她交流,并为自己的口音而感到抱歉。去过几个地方之后,她便感受到了纽约人的唐突和粗鲁,并为自己能杀死这些牢骚鬼和门卫而感到高兴——这些人气量小且心怀嫉妒,他们的存在只能减缓她的进度,她给了他们每个人一张名片。当她独自一人在电梯里时,她取出剩下的名片,对着这些名片呼了几口气,还在上面舔了几下,期望能增加杀伤力。这几张名片是专门为那些最可恶的人留的。

她在本子上记下要去商店买几双合脚的鞋子,然后便去了美洲大道附近的第54大街,选了一家拥挤不堪的时髦餐厅吃午饭。她一边吃着盘中堆得满满的平淡无味的油腻午餐,一边研究着导游图,想看看自己是否碰巧在港务局附近,那里应该是这一带最为重要的场所。结果,她发现自己与格里利广场隔了十个街区,但靠梅西百货公司很近。

不一会儿她出现在梅西百货公司的巨大商场里。她悠闲地逛着,手指不断触摸着各类织物、塑料制品以及皮具;她假装查看商品的价格,微笑着问这问那。

现在,她对于脚上这双从柏林开始便一直穿着的鞋子已经相当厌倦了。当她把双脚塞进一双帅气十足的马丁短靴里时,她毫不犹豫地让那两名女店员将旧鞋放进了纸袋中。在决定放弃袭击港务局的计划后,她打了辆车,沿着第23大街来到了第5大道,在熨斗大厦附近下了车。虽然路程很短,但她还是很爽快地给了司机20美元,这让司机非常开心。她在那儿买了一双连裤袜,一条黑色短裙以及一件宽松连帽衫。她决定改变一下形象。她站在镜前转动身体——一个挥霍老爸金钱、被宠坏了的艺术生的形象跃然出现在镜子里。她还想去换个发型,可是这显然有些过了。她在包里摸索了一阵,找到了在柏林时他们给她的香水……仅有一管口红那么大。她将香水在手掌心里把玩着,羡慕地看着灯光在瓶身上留下的点点斑斓。

然后她朝自己身上喷了一下。

角落处一家商务中心正在打广告做促销,她便去那里做了五百张Klic!的名片。在等着取名片的当儿,她在附近逛了逛。取了做好的名片后,她拎着大包小包挤进一辆出租车,把所有东西一股脑放回酒店。接着她便再次出门,去另一个地方执行同样的任务。

利用在各家公司总部会客厅等候的这段时间,她对美国资本主义魔鬼般庞大职能的运作方式已有了很多了解。眼下她正坐在麦肯世界集团①的办公室里,一边四下打量,一边为自己到美国仅仅两天就改变了原来的看法而感到吃惊。在这里她感觉到自由无处不在。

也许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一个思想言论自由的国度,或许只是因为她正在变得成熟起来。首先,她已经不再将所有的罪责归咎于犹太人——包括雅各布·希夫②家族,罗斯柴尔德家族③,勒布家族④……贪婪本是人之共性,而且如今早已改朝换代了。毕竟,当今世界最富有的是墨西哥人。她不再那样想了,她发现了资本主义的真谛——这里没有种族和国别歧视,有的只是对穷人的歧视——只要有钱你便能登堂入室,不管你来自巴林还是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

所以,罪过不在犹太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不该单单怪罪于犹太人。当然,也不能怪罪于黑帮或洛克菲勒、范德比尔特、约翰·皮尔蓬·摩根这样的“强盗巨头”。和那些假装毫无企图的大公司,还有那些将肮脏的手指伸向每一块馅饼的联合大企业相比,这些人是小巫见大巫。警察、教师乃至整个军队都成为这些大公司以及联合大企业的奴隶。尽管达莉亚的思想变得更加解放,但是这并没有阻止她继续自己的计划。她去了普士高律师事务所、犹太人社团联合会和世界银行这三个地方的办公室——她要给这些巨龙的老巢来点闪电攻击。

她开始理解美国梦的魅力所在了——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平台。一旦看清这一点,便发现它无处不在。帮助你抓住任何一个机会,这就是招募你的目的。黑人、白人、黄种人、同性恋或者异性恋,每个人都有机会。大棒上绑着的胡萝卜吸引了第二代移民就读于商学院,就此让他们背负几十年的债务。然而,许多商业杂志都承认,由于高额的教育费用,越来越多的下等阶层都被挡在了成功的大门之外。

当然,人们并没有被这些事实所阻拦。资本主义本就没有多少思想精髓,因此这个特殊的荒诞理论便一直存在了下来——只要具备勇气和决心并甘愿亲力亲为,便可从金字塔的底层崛起。一旦到达顶端,便可获得回馈了。人们通过各种方式展示自己对此愿景的崇拜之情,洛克菲勒中心、古根海姆博物馆、布莱尔大厦⑤、史蒂夫·A.施瓦茨曼大楼⑥、科克剧院①、麦当劳公司以及哈维·米尔克中学②甚至会举办大型庆祝活动来宣扬这个理论。谨以此长凳献给我们仁慈的母亲。——格蕾丝、比利、查德。死者决定了你能够坐在哪里。

注释

① 全球最大的传播集团,总部设在纽约,业务涉及整合营销传播的各个领域,包括广告、直效行销/网络广告、活动行销、公共关系、品牌管理、保健行销及媒介购买等。

② 美国银行家和慈善家,出生于德国一个显赫的犹太人家族。是所谓“希夫时代”最重要的美国犹太人首领。

③ 又称洛希尔家族或红盾家族,欧洲乃至世界久负盛名的金融家族。发迹于19世纪初,其家族建立的金融帝国影响了整个欧洲乃至世界历史的发展。该家族为典型的犹太人家族,虽跻身于美国上流社会,但一直坚守犹太人的传统并将此看作一件比做生意和赚钱更为重要的事情。

④ 美国工业化浪潮过程中著名德裔犹太银行家族之一。

⑤ 位于纽约时代广场附近的一幢十层高的大楼。20世纪60年代有大约160个音乐界、唱片业界人士在那里办公,该大厦为流行乐界贡献了无数的上榜金曲。

⑥ 即纽约公共图书馆。

她假扮成一名试图发掘古曼哈顿岛遗物的人类学家漫步在这片区域里。当然,这里的原住民不可能遗留下任何东西——吝啬的荷兰人在成为这片土地主人的过程中,使用狡猾的手段诱骗他们上当,以低廉的价格买下了曼哈顿,从而导致这些原住民因饥饿或者谋杀被赶出了这片土地。后来,欧洲人的运气到了尽头,新大陆也丢了。荷兰人输给了英国人,英国人又败给了他们叛逆的后代。殖民者让位于强盗巨头,工业巨头则臣服于国际资本。金钱以光速在空中流转。这里是美国这只猛兽的腹部。

她照着清单上列的地点,继续她的行程。她造访了一个又一个办公室,询问能否找英俊男士做采访,然后被告知等待或者被带到负责此类事情的人那里。到下午时她已驾轻就熟,整个流程就像是一套公式。她在影院餐馆买了杯意式浓咖啡,然后沿着第56大街来到巴诺书店③。她徜徉在各类图书区域,沉醉在书的海洋中。

充当一支利箭其实也很简单。

她甚至觉得美国人有些过于友好了,即便是在纽约,她很容易就得到了各种各样的帮助,比如用一下洗手间,申请填写一张表格,与人握手,在ATM机上查询收支情况,购物,询问保安有没有地方可以抽烟。所到之处,她的双手触摸过每一个楼梯扶手。她把洗手间所有的水龙头、卫生纸、门闩、皂液盒的按钮都摸了一遍。

一位好心的看门人告诉她最近的消防队在哪儿。他甚至站在菲律宾领事馆前将方位指给她看。

似乎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如此。她只要去问点什么事儿便能将那些人杀死。

如今纽约消防局的人已经很适应享受名人待遇了。甚至在意大利时,她就差点被大量的有关这些魔鬼队员在双子塔有毒的瓦砾中蹒跚而行的照片所淹没。人们为他们塑像,电影明星穿戴上了印着他们头像的T恤衫和帽子。他们的英雄主义被整个世界当作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因此,她知道如果她走上前去询问,为了给欧洲的青少年做榜样,能否采访一位年轻健壮的新队员,是不会遭到质疑的。乔什和坦尼丝两人走了出来。她将两人分开来采访,并愉快地向坦尼丝解释说她会更受男孩子们的喜爱。为了来点劲爆的,同时也为了宣传消防局,坦尼丝将制服衬衫最上面的一颗纽扣解开,露出了一点胸部。乔什和坦尼丝斜靠在他们至爱的消防车旁摆好姿势,为欧洲的青少年留下了两个欢快、能干、俏皮的纽约消防队员形象。

达莉亚照例提出想用一下洗手间,坦尼丝为她指了路。她走了进去,这时警报突然响了起来,整个消防局里便立即响起了消防车的引擎声。

她急忙冲了出来,正好赶上看到消防车队呼啸着奔赴事故现场的场景。一名年纪稍大的消防队员站在人行道上目送消防车队离去,他双手叉腰,太阳穴处的白色鬈发在长满斑点的黝黑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注释

① 位于纽约林肯艺术中心内。

② 全美第一个专门为同性恋或变性的学生开设的公立学校。

③ 美国最大的零售连锁书店。

“这场景真的很令人兴奋。”她说。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皱着眉看着她。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他说。

“我碰巧在洗手间里。我是一名记者。”她举起手中的相机来作证明。

“好吧……你拍到想要的照片了吗?”他问。

“拍到了,照片很棒。我的事儿都搞定了,然后就听见轰——嗤!”

“是的,附近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儿。”

“他们经常出去救火吗?”

“不……各种各样的事儿。见鬼的是,大约有一半的火警是由于忘记关炉子引起的。”他笑了起来,一只脚的脚尖像舞蹈演员跳踢踏舞那样蹭着路面。“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危险品、炸弹威胁等等……”他再次转过身来,颇有深意地看着她。“你知道,在紧急事件发生时我们是第一个做出回应的。”

“什么?”

“是有警察、消防队员以及急诊医生,但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不幸发生,我们要第一个赶到现场。”

“当然,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你们必须时刻准备应付紧急状况。”她赞同地说。“我能给你照张相吗?”

“呃,那个……你应该不会想采访我这样的老家伙吧……”

“为什么不会?这很好呀,可以帮助十几岁的小女孩思考一些其他的问题,而不仅仅是只想着和当红的足球明星约会……”说完她便举起了相机。他取下太阳镜,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镜头。

“双子塔倒塌时我们失去了六名队友。”在她对焦时他突然说道。“其中有两个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则是在医院里躺了整整四个月,后来我妻子和我离婚了。”他摇摇头说。“所以,后来我们接受了一些特别训练。如果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们就知道如何对付那些有毒废物了,而且我们都接种过疫苗了。”他一边说还一边指着他的胳膊。

“真的吗?”她认为这样做很明智。

“是为了预防万一爆发瘟疫,或者突然发生某个莫名的重大事件。”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问:“做一名消防队员是不是很危险?”

“不,夫人,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安全的。但是如果有危险的话,那将会异常糟糕。”他说完后笑了笑,然后转身朝着几扇大门走去。“我得把门关上了。你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对吗?”

她点了点头,但仍在原地站着。他按了一个开关,所有的大门开始落了下来,将她隔离在门外,包裹在一片阴凉之中。

“这是你的早餐。”说话的是一个沃特曼不认识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他每次来了就走,什么都不说。沃特曼知道问了也是白问。除非……

一杯咖啡。一块麦麸松饼。一只金属表面的盘子里放着鸡蛋和几根香肠。一个熏鲑鱼面包圈,一块百慕大洋葱片和一些蔫了的刺山柑花蕾。一把塑料汤匙和一片甜瓜。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的单人间很舒服。有独立的卫生间。房间极其简陋,却放了一张没被固定住的实木桌子,桌上放着一盏台灯,一些书写纸和几根铅笔头。房间顶部的一处角落醒目地装着一部摄像机。当然,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接上了电线以便录音。桌子的另一头放着几本杂志,但最新的一期却是今年夏天出版的,多半是联邦调查局特工在闲暇时看的——《高尔夫》、《绅士季刊》、《体育画报》以及一本皱巴巴的《名利场》——大多是半裸的时装模特和明星丑闻。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本《基甸圣经》①,一本《摩门经》,还有一本《古兰经》的英译本。这些并不能给一个失落的犹太人带来多少慰藉。没有电视,也没有窗户。通风全靠天花板上的一块格栅。

他耐心地等待着。男人可以等待若干年,他告诫自己。

吃过早餐,他便拿起《汽车杂志》随便翻着,心里纳闷为什么会有人重新爱上肌肉车②。时间又过去了一小时,这时兰辛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会见的顺序和人员有了一些变动。他们会尽快继续与你的会谈的。”

“好的。嗨,能给我装一部电话吗?”

“我不太确定,但是我会准备好。”

“已经一整天了。你们是否确定要拘捕我了?如果是,我就改变计划,花钱雇一名律师;如果不是,我仍然要见一名律师。”

“先生,事情总是在不断发生变化的。”说完,兰辛便离开了——走时没有关门。

这个随意的动作让沃特曼很是愤怒。他无意的呢,还是设计好的圈套?是一个测试吗?他们想骗他走出房间,来到办公室的走道上,然后指控他企图逃跑吗?这些家伙真卑鄙,尤其是年龄最小的那一批人,尽耍些肮脏的小把戏,都是些一文不值的心理游戏,故意不关门的行为更是幼稚。一想到兰辛居然想出这么愚蠢的点子来考验自己,沃特曼就愤怒不已。

注释

①基督教的《圣经》版本之一。

② 肌肉车一词出现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特别用于称呼六七十年代的一类搭载大排量V8发动机、具有强劲马力、外形富有肌肉感的美式跑车,如今也用于称呼现售的搭载V8发动机的美国经济型跑车和超级跑车。肌肉车是一代美国精神的代表,福特野马、雪佛兰科迈罗等都是典型的肌肉车。

一群疯子!沃特曼用力扭了一下头,试图缓解颈部的僵硬。他的头总是没完没了地疼,也许是由于戴了渐变眼镜的缘故。这些年来他已学会通过抬头运动来缓解头疼,但如果坐在电脑前过久或者开车时间稍长的话,头疼会加剧。他缓慢地前后活动头部,以此来放松肩部。他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为什么不躲得远些呢?而现在他居然又回来了,弟兄们!回到了战争的漩涡中心,纳税人的钱被通过各种渠道用于反恐、反毒品和反贫穷的战争中。这是一场没有结局、没有尽头的战争。

但这次情况不同,他能感觉得到,应该是有某种东西让那些该死的家伙感到困扰了。事情发展得太快了。首先,他们在凌晨三点将他从床上拖出来,接着就是一通审讯,现在……

门大开着。走道里的人来来往往。他看见格里马尔蒂特工手里端着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避过同事,从办公室的另一端大步朝着自己的位子走去,途中还和一位年纪较大的人交谈了几句,然后两人便分头离去。

现在沃特曼已经开始爱上这扇开着的门了,但是又担心如果他走过去站在门口,一定会被他们发现,然后再次把他锁在屋里。他可以抱怨,他也想抱怨,可是目前状况下他就像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他们来,要表现得合作一点。他们想要什么就交出来,也许他们会把他的手机还给他。

可是,那扇门似乎在召唤他,而且他也无法抵制这种诱惑。他站起身来,装作无聊的样子,懒散地走向门口,然后一只胳膊搭在门框上,一边绕动颈部装作在做放松运动,目的是让那个在摄像机后监视他的人看到他并没有越界,让他明白他哪儿也不想去,他是个乖孩子。

透过四楼的窗子他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还有被松树环绕的亚特兰大城。虽说现在时间尚早,但整个地方却已挤满了特工。

“我们应该去实验室。”他对第一个经过门口的特工说道。可是那个人只是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过去。疾控中心的实验室离他家并不是太远,就在埃默里大学附近,而且如果在他的研究领域内发生什么事情的话,他们也能很快知晓。几秒钟后他又用同样的问题骚扰了另外两个经过他门口的特工。

“喂,我要和特工兰辛谈谈,行吗?事情非常重要。”一个小房间里的一名低级特工抬起头,感到他是在找麻烦。她站起来问:“你是沃瑟曼博士?”

“我叫沃特曼,有两个字母t,沃特曼。沃瑟曼是我祖父,是他把名字改了,他想要融入美国文化。”

“你该回到房间里安静地等着,先生。”

“不,我不能。我得去疾控中心。听着,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生,就在这儿等着。”她生硬地说。

他退后一步,举起双手,摆出通用的退让姿势。

“请转告兰辛特工,我们应该到疾控中心的实验室去。情况紧急。”

“在他们结束对你的问讯之前,你依然处于被拘禁状态,先生。”

说完她便走了。这次她关上了门。

沃特曼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嘴里骂骂咧咧,还对着摄像机指指戳戳。他被激怒了。他早先就决定将《高尔夫》杂志留到最后再看,因为看这种杂志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痛苦。而现在他一赌气,当即决定要将此变成自己一生中最糟糕的经历,开始津津有味地一页一页地看杂志。他心想,所有的高尔夫球场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不知第一个太空殖民地上是否会建高尔夫球场?很有可能。

兰辛来了,他坐了下来。“午饭马上就好。”他看上去像一整夜都没睡觉,茫然地盯着桌上的小孔看了一会儿,然后强打起精神问道:“你有什么要求吗?”

“当然有。我要回家看我妻子。我同意录口供。我一再表示愿意合作,但当务之急就是你我得赶到实验室去。”

“那律师呢?你还需要一名律师吗?”

“不……不要了……”实际上他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一张张美钞在空中飞舞的画面。“护士后来动身去我家了吧?”

“我敢担保她一定去了。我马上再去帮你确认一下,博士。”兰辛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你别走。难道就这样让我白白对着摄像机承诺愿意配合,然后就完事儿了?”

“别得寸进尺。”兰辛说着便关门走人。

时间漫长难熬。他脱下夹克衫,开始琢磨用它自杀的各种方法。他可以吞了它,也可以用牙将其撕开做成一个套索将自己勒死。或者,可以用它来制造一起火灾,然后趁人们跑过来救火之际逃跑……

门终于开了。这次进来的人年纪稍大些,看上去级别也更高。他穿着西装,刚刮过胡子,脸上还遗留着一股薄荷味。他挤出一丝微笑,介绍说自己叫巴利加。沃特曼注意到他的西装领上别着一枚小小的美国国旗。接着又进来了几名特工。他们各自在角落处找好位子坐下来,谁也不做声,先是看了看其他人,而后便将目光集中在沃特曼身上。这时格里马尔蒂进来了,加上她,房间里现在一共有六个人。

“在疾控中心和医院里发现了……炭疽病毒,博士。可能其他地方也有。”巴利加说。

“会不会是意外泄漏?”沃特曼的声音里透露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我们并不这么看。”巴利加回答说。

“难道是一次炭疽病毒攻击?是通过信件吗,像上次那样?”

“不是。”

“如此说来,疾控中心和医院现在一定做炭疽病毒检测了。这里呢?这里已经检测过了吗?”他问道,竭力不让其他人听出自己声音中的恐惧。其他特工也尽力不让自己失控,但他明显感觉到在场的每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这里现在正在进行检测。”

“很好,很好……忘记我刚才说的要去实验室的话吧。”

“疾控中心目前正处于隔离期。”

“哦,对。很好。当然要隔离。那么……”他抬头看着这些特工。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炭疽病毒孢子是在实验室内发现的吗?”

“不是。”

“那是在实验室外面了。是在办公室里?”

“是的,而且还在其他地方发现了。”

“好。”这样才合乎情理。“好吧,那么,你们想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我猜你们认为是我干的,对吗?”

巴利加盯着他,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

“要知道,我对这个消息毫不意外。一点都不。我曾经以此为主题写了若干篇文章。呃,我不打算待在这里。我是一名顾问。如果你们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却又把我关在这儿浪费时间的话,你们就得付钱给我。我早就对海弗坎普说过——”

“谁是海弗坎普?”

“疾控中心主任——真他妈的该死!”他已经丧失理智,开始胡言乱语了。海弗坎普曾经是疾控中心的主任,可他早在至少十几年前就退休了。天哪,他已经快要崩溃了。“听着,我不能待在这儿。我必须回去。我妻子的病情很严重,而且她得靠我给她……精神支持。这对她的健康至关重要——”

“我们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我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他激动起来,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不关我的事儿!”他重复道。

“但是,博士,我们还有一些常规问题想要问问你。我需要你说明一下你近两年都去了哪些地方。”

“这个简单。我哪儿也没有去。”

“哪儿也没去吗?”

“我就一直待在亚特兰大。听着,放我回家怎么样?你们可以把那个该死的玩意儿继续套在我脚脖子上。可以软禁我。这样还可以为纳税人省下关押我的钱——”

“沃特曼博士,你将要参加一个电话会议,五分钟后开始。我们会在这里装一部电话和一台显示器。你接完电话就可以离开了。我们不可以违背你的意愿强行将你留在这里。”

“事实上,我觉得你们可以。”

“接完电话我们再谈。”巴利加说完,嘴边又一次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站起来和其他特工一起离开了房间。

达莉亚去了市政厅对面的一家自助餐厅。她并不急着点菜,任由自己逗留在点餐区,身体尽可能地凑近玻璃,眼睛盯着各式各样的菜肴看。接着,她在色拉区转了一圈,仔细看着每一只萝卜。最后,她选了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要了一份鸡茸,那分量不到盘子的十分之一而且味道太咸。她还要了一份已经蔫巴的菠菜。她擦了擦嘴,然后将纸巾在桌子上抹来抹去,就这样抹了五六个来回。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邻桌,向那位年轻男子讨要几张当天的报纸看看。他看上去像个学生。

她拿到了商业版和一部分娱乐版的报纸。经济正缓慢地复苏;某些市场出人意料地比传统市场更适合投资;必须缩减开支,提高就业率——这些就是商业版的内容。

娱乐版的第一版不在她手中,所以她只能看到部分内容——一家试验性剧院推出的以埃德沃德·迈布里奇①生平为题材的戏剧演出的跟踪报道,一篇关于百老汇招募好莱坞明星的计划在剧场区失败的分析报道。

注释

① 英国摄影师(1830—1904),因使用多个相机拍摄运动的物体而著名。

“这张你也拿去吧,我看完了……”那名机灵的男士对她说道。他将体育版递给她,报纸上一名牙齿缝隙极大的曲棍球运动员的照片占去了足足半个版面。

“谢谢。”她说。

他点头笑了笑。

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太容易了。

而且如果她愿意,她本可以让他在这里再待上一会儿。

还能让他和她再多聊一会儿。

现在他已经走了,刚才的那个笑容宛如一阵轻烟。

当天晚上她回到国际大酒店,先将照相机电池充电,然后叫了一份鱿鱼和一瓶红酒,接着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电视里正在放《巨人传》。这是部老片子,由洛克·哈德森、伊丽莎白·泰勒和詹姆斯·迪恩主演。达莉亚认为有好几部电影都是纽约市的真实写照,《巨人传》便是其中之一。她从未将这部片子看完过,只是零散地看过几个片段。迪恩慵懒的嗓音以及神秘莫测又憨态可掬的笑容让她着迷,同时又对哈德森和泰勒两人被贪婪、爱慕和野心等欲望玩弄于股掌之间感到惊讶。

不知怎么的,她哭了起来,胸口一阵抽搐使她连咳了好几声。

……天花的早期症状与普通的流感极为相似……她猜想病毒感染应该开始了吧。

当洛克·哈德森年纪稍大时他开始变得实际起来,但他和泰勒之间的口角却从来没有间断过。达莉亚一边看一边不停地用湿纸巾将眼泪擦去。她意识到自己是因为太累了才会变得如此脆弱。她做得已经够多了,她必须得把自己照顾好。她得小心谨慎,她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完成使命。她拿过酒瓶,打开软木塞后又重新塞上,然后将酒瓶放在床头柜上。

这时,她注意到了电话机上的留言灯在闪烁。

此前她并没有看到。她刚进房间的时候灯就亮着吗?她记得她曾叫过客房服务,接着就戴着浴帽和手套匆匆忙忙地冲了个澡,然后用浴巾将自己擦干。时间很短——只有两三分钟而已。在这期间她并没有听到电话铃响。

洗完澡后,她就在电视上搜索节目,然后就开始看《巨人传》。这段时间里也没有电话铃响。

她拿起电话转到总机,接着便被告知不要挂断,请她听留言。在一声信号和一阵电流声后,电话里传来了一个机器人女声。

“你于今晚8点42分收到来自克莱顿先生的电话留言。回电请拨:区号77……”达莉亚抓起一支钢笔赶紧将电话号码记下来,慌乱中她居然对电话另一端的机器接线员道了声谢,然后才挂断电话。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进入自己的邮箱打开草稿夹。

里面什么也没有。

外面起风了。她能感觉到风吹打窗玻璃的力量。

她不知道谁可能是克莱顿。

第四天

克莱顿先生在她的头脑中,让她无法入睡。她在酒店的豪华大床上辗转反侧,猜想他们可能现在就会来把她抓走。听到克莱顿的留言后,她就把衣服摊了一床,为的是早些行动起来。也许他们会选择第二天早上在前台抓她,但是如果在凌晨时来房间抓她不是更容易些吗?他们可能会撬开房门,在她的胳膊上打上一针,然后像在迪拜对付马哈茂德·马巴胡赫①那样让她窒息而亡。

好吧,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是什么事阻挡了他们吗?他们并没有来搜查房间,所以这个克莱顿一定是阿里,打电话过来是因为出事了。不管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觉得非常有必要给她留一条信息。

这件事一直在她的脑子里折磨她。她时睡时醒,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其实算不上是在睡觉,反而倒像是在强制休息。她从床上爬起来,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检查邮箱里的草稿夹——

还是什么也没有。脸谱网上没有,Klic!杂志那边没有动静,手机上也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直到感觉到冷才回到床上。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睡眠,这样才能忘了困扰。

她要做的就是第二天早上找个机会给克莱顿回个电话,然后再按照清单去执行下一个任务。一切按计划进行,不是吗?她要做的就是更加努力地完成任务。如果她注定要被抓到,那她也要让她的追踪者不轻松。正如他们所说,要得到就要先付出。

她最终睡了过去。不久她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忘记拉窗帘了。耳边传来远处的喇叭声,偶尔夹杂着几声警报声。她意识到百老汇就在她的脚下。

好戏要上场了,她心想。

以前他工作的时候,要进入疾控中心大楼有好几条通道,但今天只有一个,而且由一队身穿黑衣的特警把守着。

兰辛开车,巴利加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沃特曼坐在后排,静静地等着车子通过安检,停在一栋类似建筑承包商的移动办公室的屋子边上。屋子被架在枕木上,有一侧靠着一段斜坡以维持平衡。在人造草皮的空地上,有一段胶合板楼梯与斜坡相接,通往一扇橘色的大门。门上贴着一张用胶带粘住的纸,上面打印着“主任”两个字。

走进屋子便是一间简陋的休息厅,里面有两张桌子,一部固定电话,一台激光打印机,还有一扇门通向里面另一个房间。一名神情紧张的助手替他们开了门。

疾控中心现任主任乔·诺蒙特正在打电话,他一边示意他们坐下,一边结束了谈话。房间里只有两把好椅子,沃特曼和巴利加各占了一把,于是兰辛只能站着。

诺蒙特笑着说了句什么,挂了电话。他伸出手。沃特曼大约已经有八年没有看见他了。他们握了手。

“你好吗,山姆?”

“实际上并不是太好。玛姬病了,我想赶紧回家去。”

“代我向她问好。”他说。

“我希望他们能为你提供你需要的材料,乔。”山姆说。

“那你他妈的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诺蒙特问他。

“我是死而复生。”

“沃特曼博士现在为我们提供咨询帮助。”巴利加说。

“恐怕又要白白浪费纳税人的钱了,因为这里并不需要你,山姆。事情已经在控制中了。”

“哦,那真是太好了。”沃特曼转身对巴利加说,“也许我现在可以回家去了。我家离这儿不太远。”

“我们到这里来是帮助你们两个人协调工作的,诺蒙特博士。”巴利加把话挑明了说道。

“当然。我和山姆很早就认识了,是吧,山姆?”

“是的,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诺蒙特个子不高但很有魅力,头发比山姆记忆中要更少一些。他属于那种只有在他需要你的时候才会对你表示友好的人。一个十足的官僚。山姆已经很久没有和这类人打交道了,他几乎忘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看到诺蒙特依然还活着让山姆感到很震惊。他居然还在这里工作。嗯,流感季节快到了,可能疾控中心现在很缺人手。

注释

① 2010年1月,哈马斯高官马哈茂德·马巴胡赫在迪拜下榻的饭店遇害。

“好吧,山姆。我一会儿就把报告交给你和联邦调查局。不过,难道你没有参加昨晚的电话会议吗?”

“哦,我参加了。”他昨晚整晚都在等着那个所谓的电话会议,结果证明这次电话会议与往常一样,不外是表示困惑和一堆废话,没人谈到问题的实质。对于这件事他根本没有多少选择——最终他还是同意协助联邦调查局,因为他需要这份工作——不过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喧闹声他暗自庆幸自己这些年没有参与其中。也许成立反炭疽小组是迄今为止他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吧。

“好吧,目前再没有什么新消息了。是的,我们已经在疾控中心的三个地方和迪卡尔布综合医院的一处发现了炭疽病毒。”诺蒙特向后坐了坐,背靠在椅子上。他耸耸肩,两手举在空中,意思是说就这么多了。

“没错,你昨晚就已经说过了。他们怎么把你弄到这个移动房子里的,乔?”

“疾控中心目前处于隔离期。听着,如果你是来做顾问的,那么也许你该开始干正事了。”

“当然。你看过那个炭疽菌了吗?”

“没有,我自己还没有看过。”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山姆心想。整件事毫无头绪,诺蒙特从来都不是一个细致的人。

“那么,既然还没有看过,那你就无法知道这是否……”

“是否是一次炭疽病毒袭击?这难道会是布鲁斯·艾文斯发明出的某种怪物?或者是从俄罗斯弄进来的?我对此表示怀疑,山姆。”

“储存在这儿的样本呢?”

“一个不少。”

“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线索?比如在过去几天里是否有人被解雇,有没有人没有上班也没有签到?”

“没有。”巴利加平静地回答道。

“来吧,山姆。这是你最擅长的,不是吗?”诺蒙特笑着说。

“你们开始排查其他可能的病菌携带者了吗?”

“比如——?”

“这条街正对面就是一所大学。我猜想病菌携带者或许会是那儿的外国学生。要去查查。也可能是在机场——嗯,还可能是哪里呢?也许是在联邦大楼里,或者是征兵局,或许是最近的犹太教堂……”

“如果你是一名病菌携带者的话,我肯定你一定会这么做的,山姆。征兵局?是的,你肯定会从那里下手的。而且你一定会制造恐慌。我们已经发现了三处出现病毒的场所,手下人汇报说数量极少,而且我们已经在悄悄处理这件事了。”

“所以可能的情况是有这么一个人走进来,然后将病毒孢子倒在地板上……”

“是的。事情确实是这么回事儿。疾控中心的所有人都接种过疫苗——这是自你离开后才有的——我们现在正在清理,下周一我就可以回到我的办公室上班了。”诺蒙特笑着说。

“这是一份可能出现病菌携带者的场所清单。包括亚特兰大地区和迪卡尔布县。也许地址没有及时更新,但是你可以由此着手,查出正确的地址。这下可让你有事儿做了,乔。”

“我手头上的事儿已经够多的了,山姆,谢谢你的好意。能和你聊聊真是太有意思了。代我向玛姬问好。”巴利加见识过很多类似的唇枪舌剑,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该什么时候离开。他最后一个站起身来,这时山姆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听见了身后巴利加说的话。

“诺蒙特博士,我们今天已派出了一个调查组。我们希望能与你的所有员工谈谈。”

“这件事与我的员工毫无关系!病毒百分之百是从外面进来的。你们想调查我的员工?真是荒唐。”诺蒙特提高嗓门喊道。

沃特曼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荒唐。十年前,他几乎说过同样的话。

一字不差。

上午大多数的脱口秀都已经满场了。达莉亚排队买了脱口秀节目《观点》的余票,检票入场。随着场内气氛不断高涨,她忍不住地边笑边鼓掌。两位主持人真会表演,而且非常投入。播放广告期间,主持人还讲了几个笑话。达莉亚利用广告的间歇去了洗手间,还和人握了手。她给克莱顿发了短信,但没有收到回复。后来她曾尝试打电话过去,但铃声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

从脱口秀节目出来后,她先去了美国广播公司《早安美国》摄影棚,然后去了全国广播公司《今日秀》摄影棚,最后去了福克斯广播公司的洗手间,之后等了近半个小时才见到了凯尔。他是一名同性恋——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将头发挑染成一道一道的橘黄色,身上还抹了某种让皮肤光亮润泽的护肤水。

他说这里没什么值得采访的,但他又说“你会说多种语言,这很好”。他背靠在椅子上,仔细打量着她。“而且你本人很性感。我说这话是褒义。”

他们俩会心一笑。他听了介绍,收下了她的带有病毒的Klic!杂志名片,然后将她送到大厅。

她又用手机给克莱顿打电话,但依然没人接。于是她决定去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玛莎·斯图尔特的生活》摄影棚。她下意识地四处张望看是否有人跟踪,可这座城市的人口实在太多,跟踪者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她本来已经习惯了楼宇通道里的大风,但是现在风变得更大了。天气变了,她觉得这个秋季的第一场雨马上就要来临了。

《玛莎·斯图尔特的生活》下午两点开始,她买了票走进了现场观众席,然后重复她的老把戏。下午三四点钟她走出了摄影棚。

她一家接一家地走访那些大广播公司。如有可能她就参观那里的舞台,或者以提供宣传广告为名,拜访负责对外合作的部门,希望能安排几个人物专访。他们非常高兴她能说多种语言,而且她活泼的性格显然非常适合公关,这些使得她能够充分渗透到公司的内部。她身穿一套紧身职业套装,显得十分高雅。她身上散发着香水的味道,整个过程中她的脸上一直挂着迷人的微笑。

她让MTV音乐电视台的每一个人都感染上了天花病毒。那里的市场部中有个人决定要去查询一下Klic!杂志的相关信息,这时她有些紧张了。她笑着说要出去接个电话,于是她便走出了办公室,将手机放在耳朵上假装听电话,然后径直走到了大街上。

她感觉棒极了。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她获胜了。只要她手上携带的天花病毒依然有效,她就能利用一切机会复仇。她将利用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乘坐过的每一辆出租车,按下的每一个电梯按钮以及每一次握手来进行报复。她又买了一杯巧克力意式浓咖啡,毫不犹豫地开始下一轮袭击。她走进《纽约时报》各部门的办公室,提出想要登一则广告。后来,她突然想到或许她可以玩得更大一些:她可以和什么人谈谈Klic!杂志进入美国市场的想法。目前报纸的种类繁多且收益下降,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地迎合她的。

她乘着电梯不断地上去又下来。

她看着窗玻璃,磨光的花岗岩,旋转门,监控摄像机的镜头上自己的影子。她觉得她现在就是一个存在于大脑中的病毒,病菌在不断地分裂,再分裂,使受害者变得狂暴,丧失记忆甚至扭曲感知。她将点燃噩梦与幻境之火,将他们逼至疯狂。他们嘴里说着不为人知的语言,然后将自己生吞活剥。

可是从她脸上却读不出任何东西。

当各大广播公司认为旗下某个节目非常棒时,这些娱乐界和媒体界的商人都会打出各种各样的海报,并搭起专门的舞台进行大肆宣传。这时就会有面带微笑的年轻演员列队站立——男演员还处在青春期的苦恼之中,而女演员则梦想着遇到自己的白马王子。

这里还有所谓的真人秀和商业秀,还有名人八卦节目和游戏节目。如果能进入到设备齐全的摄影棚内部,还可以看到布景更换和珍贵大片的片段回放。通常她能辨认出一个熟悉角色的扮演者——《绝望的主妇》中女主角之一的扮演者伊娃·朗格利亚——但是这里有很多偶像人物都出自很久以前的电视剧,比如《独行侠》、《我爱露西》以及《默克与明蒂》。这些晦涩难懂的文化产品早就该收藏到博物馆里去了。

坚持到黄昏时刻达莉亚便感到头昏眼花,她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放松一下她的脚和眼睛。

这个国家简直是疯了。到处都是广告——不管是她眼睛看的地方,还是她决定不看的地方——这就是对投资者的回报。但是这些广告并没有对她产生太大的影响。不过后来当她想要花钱买东西的时候,她就得做出选择了。通常她做这种决定都是很茫然的,也没有人来给她建议,所以她会选择一个品牌——可能是她最后看到的那个,也可能是她第一个想到的,但不管什么情况都一定会是她信任或者喜欢的。这种对品牌的信任感是可以用标准来衡量的,也可以通过产品形象深植人心。这种手段比比皆是。

你可以选择不看,但是他们是绝不会给你看不到的机会的。

她认为在美国这个国家,一个好主意必定会演变成一个疯狂的想法。美国人脆弱的精神完全依赖一些虚构的、无法证实的言论支撑。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也是最发达、最成功的国家。美国赢得了最多的金牌,拥有最强大的军队和最高端的科技。美国人响应号召,为国家作出最后的牺牲时心怀自豪。一个人英俊、富有是很不错,但是理想中的优秀人物更应该聪颖、勤奋。教师的职业微不足道。人人都应该想从事管理工作,即便是普通工人也毫不例外,但是大家都知道财务管理纷繁复杂,一般说来,这项工作需要大量真正与经济打交道的专门人才,将实际工作交给专家去做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数学不好的人不要申请这方面的工作了。

美国人的自负曾经靠麻木不仁的连篇鬼话维护着。谎言和宣传是他们的武器。就在她眼前的这些高塔之中,曾经有过思想和灵魂的战争。在那里,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和女孩们怀着雄心壮志,让锻造谎言武器的烈火烧得更旺;就是在那里,美国人杜撰新闻,打造明星,达成交易,提升名誉,为的就是美化自己的形象。一旦失去这些,这里的臣民们便被打回原形,变成了一只只衣不蔽体、畏畏缩缩的丧家犬。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角落里,在这座城市的熙攘人群中迷失了自己。

她猛然惊醒过来……她必须躲藏起来。她必须离开这里。她的胃部一阵绞痛。她临时改变了路线直接去了梅西百货公司,强作镇静地走在商场的过道中。

恐慌,她意识到那种感觉就是恐慌,一种突然的、毫无缘由的恐慌。她确信有人在通过天花板上的摄像机监视她,还有人在她旁边的走道上跟踪她。她很小心地不让自己跑起来,而是保持随意的步伐,假装边走边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穿过大堂后,她拼命挤出大门,发现自己旁边就是一个地铁入口。她转过身,顺着原路返回,一边搜寻着跟踪她的人……

可是,她什么也没发现。那个来自克莱顿的未接电话是否就是一个警告呢?至少她必须换酒店了。她的身份还能隐藏多久?她没有一点安全感。还要多久病毒就会被发现?可以肯定的是,很快就会在柏林发现病毒。网上说典型的天花病毒潜伏期是七天,但是万一这是个“加强版”的天花病毒呢?几天时间?最多几天。那时就开始有人发病了,然后中央情报局将会介入,在最近入境的人员中搜查第一例患者。

她走下隧道去乘地铁,好不容易学会了使用自动售票机,买了一张地铁卡,然后通过入口处的旋杆走向站台。地铁的路线图让她感到很困惑——整张图就像一张生殖系统的解剖图。她在一条芥末色的路线中找到了她现在的位置。

在一座大城市中,如果知道自己想去哪儿是很有帮助的。纽约市让她感到困惑。她的时间不多了,同时她意识到自己无法走遍所有的重要目标。

她主动将清单上的目标缩减到只剩一小部分。眼下她来到了以色列领事馆门前。她刚进去就被隔离在一道玻璃门后,门里面有一名表情僵硬的士兵在站岗。她试图递给他一张Klic!杂志的名片,但被他挥手拒绝了。她无可奈何地将名片收了起来。是的,如果有人想要对领事馆采访,必须打电话预约,这规定合情合理。她主动提出下次再来,并问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这里不是旅游景点。”那名士兵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她笑了笑,答应说会听从他的建议,然后便离开了。她知道即便她按照程序提出申请,以色列领事馆也会用电脑来核实她的身份。到那时他们就会发现她说的罗马的Klic!杂志编辑部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然后就会直接在领事馆的门厅处逮捕她。

她低头走在第二大道上,以躲开隐藏在房顶上的摄像机。她有些沮丧,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愚蠢了,明知道以色列人一直保持高度紧张状态,喜欢疑神疑鬼,可她居然还想打以色列领事馆的主意。她担心自己动作太快,恐怕已经超越了她的上司为她制订的行动计划。

可是……这只是问题之一。其实有些事至少在柏林时她就该问清楚。他们没有对她进行任何训练,也没有告诉她任何细节,甚至没有任何建议。他们没有时间做临别交代。显然,那一小时内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谁都没有思想准备。

联合国大楼在周围现代派建筑的对比下显得有些怪异。它看上去显得非常陈旧,甚至给人一种破落和过时的感觉。

在向导的带领下,她简单参观了联合国大楼内部。她询问同行的人,认不认识机灵点的意大利男孩愿意加入Klic!团队。参观结束时已经五点多,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去了。她能信任自己的手机吗?人人都知道手机信号是能够被追踪的。她今天一天都是这么提心吊胆,而且她现在依然处于这种状态。穿过大厅时,她看到了一排公用电话,她想,这些恐怕是这座城市里最后一批公用电话了吧。

“请让克莱顿先生接电话。他让我回电话给他。”

“请问您是谁?”

“韦尔米利奥小姐。”

电话里传来敲击声。

“请稍等。”同一个声音说道。有一点口音。这人是谁,来自哪里,谁也说不准。

她一边等着一边看着外面的街道。天空中飘着小雨,各国的国旗在风中飘舞。

她一直等着,等了很长时间。

等得实在是太久了。

她终于挂断了电话,走出大楼,来到了一处广场上排队等出租车。在她前面排了十几位外交官。看来他们决定要休息一下,把自己从解决世界纠纷的工作中解脱出来。还有人陆陆续续地过来排在她身后,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外交官、翻译以及游客。各种语言环绕在她周围。排队等车的人里有身穿纱丽的印度女子,还有头戴奇怪的、由辫子编成的帽子的男子。有三名非洲人径直走到了队伍最前端。她回头瞥了一眼入口处。一名警卫走了出来,看着这三名非洲人。

她转过身来,等着那三名非洲人在她前面挤进出租车。出租车飞驰而去,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去宾夕法尼亚车站。”她对司机说。车子离开时她从后车窗回头看去。现在有两名警卫站在那里。

只是站在那里而已。

到达宾夕法尼亚车站后,她沿路一直走下去,然后穿过马路,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酒店。一路上她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如果他们已经获知她住在哪里,那他们早就该在酒店中抓住她,也可以跟踪她,然后轻易地将她捕获。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

所以,肯定不是联邦调查局或者中央情报局打的电话。

她觉得一定是阿里。肯定是他。

她不需要另一个博克陪她过夜,而且她也不想那么做,于是决定晚上一个人去看电影。她匆匆忙忙地买了张海伦·米伦主演的《玻璃动物园》,电影票花了她120美元。电影讲述的是一个母亲约束自己的女儿独立自主的故事。剧中的男主角一点没有骨气,是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她以前从未听说过这部电影,也不知道田纳西·威廉斯是谁。她是看到海伦·米伦的名字才被吸引过来的。这部影片中的海伦靠在家具上怪里怪气地说话,这种设计本来想要营造一个破旧不堪的木屋形象,但事实上却未能如愿。

剧中的女儿由一个瘦骨嶙峋的金发女孩扮演,造型设计得很像《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女主角。她的一生坎坷不平,最后竟不切实际地爱上了一个皮条客介绍过来的男人。

她想这就是他们的艺术。这部电影代表了信仰基督教的征服者们的最高艺术。他们消灭了当地的土著居民,破坏自己的国土,现在又开始将世界变为废墟。追根溯源,依然是那个神话、那个愚妄的想法在主宰一切,主宰着她周围的每个人:退休者,贪婪之徒,还有少数一心想成为明星的青少年。每位观众都身着高级晚装,富贵华丽却不张扬。

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她去了洗手间,用双手触碰每一件物品,接着便去柜台处取了自己的外套,很大方地给了小费,然后离开了。

电影开始不久就下雨了,现在地上湿漉漉的。她行走在时代广场周围的几条街道上,感到很生气,或者说是极其愤怒。她的大脑在迅速地思考着。假如那次非专业的汽车炸弹事件①早几年发生的话,那这里现在一定会被全面戒严。然而恰恰相反,如今的纽约依然在处处张扬着自己的享乐主义: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赤裸裸的色欲,一掷千金的那种肆意挥霍。

但是她却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复仇之箭已射入了敌人的心脏。

身边各种光怪陆离的灯光不断地闪耀着,变化着。她想纽约就应当给人如此的感觉——一个虚构的童话世界。远处,警报声不绝于耳,然而附近的人却依旧开怀大笑着,一张张面孔扭曲得仿佛地狱恶魔般狰狞。一台立体声录放机正放着音乐,一群身穿肥大的裤子的男孩子正踩在压扁了的冰箱包装盒上跳舞,将一顶帽子在手中传来传去。她幻想着这时发生一场爆炸——四处乱飞的碎玻璃渣,令人窒息的烟雾还有惊慌的叫喊声——那该多好啊。

又开始下雨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头顶上方是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屏幕上几十亿个像点构成了一个电影明星的身影,一个前途光明的新星将冉冉升起,永不陨落。

这个美好的前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回到国际大酒店后,一个男人和她一起进了电梯,他友好地朝她笑了笑。他是名白种人,很年轻而且身材很棒。他可能是一名警察,也许是一名中央情报局特工,或者……他只是一名普通男性。有那么一会儿,她曾想从电梯里出来或者提前下电梯。电梯里那个男人眼睛一直正视前方。在她下电梯时,他朝后退了一步站在她的身后。电梯门就要关上时,他轻声对她道了声晚安。

她沿着铺了地毯的过道走着。过道里空无一人,她能听到某个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的电视声。走道尽头的一个房间门口放着一只托盘,客房服务会来把它收走的。

她又向前走了两步。这时她听见身后有开门的声音。她继续向前走着,仔细辨别地毯上是否有其他的脚步声。她试图通过墙上画框的玻璃镜面来探查是否有人跟在她身后,却没能做到。她不得不向前走。她没听到任何声音。当她在拐角处转弯时,她抓住机会向身后瞟了一眼。

什么都没看到。即便是有什么人,现在也都已经不见了。

她身上汗津津的,脸涨得通红,心跳加速,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鸟。

她将房卡插入门锁中,绿灯亮了,她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一切正常。她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回头朝过道看了看,没发现异常。

女清洁工已经来过,帮她把床铺好,枕边还放了一条巧克力。

没有新的电话留言。她喘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来,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面颊。她的头隐隐作痛。

歇了不到半分钟,她踢掉脚上的鞋子,拔出葡萄酒的瓶塞正准备喝上一杯,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有事吗?”

“晚安,韦尔米利奥夫人。这里是前台——”

“什么事?”

“为了方便您退房,您能否允许我们将您的账单提前结算好,这样明早您只需要签字确认就可以了?”

“我要退房?”

“是的,夫人,您是要明天退房吧?退房时间是11点,这样的话操作会快一些。”

“我登记了明天要退房吗?”

“不好意思,我来查一下……是的,夫人,我们这里的记录是这样的……”

“好的,”她说,“我知道了。”

注释

① 指发生在2010年5月2日的纽约时代广场未遂汽车炸弹事件,塔利班武装组织声称对此事负责。

当天晚上,亚特兰大地区又有四处发现了炭疽病毒——疾控中心的两处在地下停车场和主楼的洗手间,另外两处是在街对面埃默里大学学生联合会的洗手间和生物系办公室。山姆·沃特曼在联邦调查局亚特兰大办事处给诺蒙特打了个电话,被告知主任现在很忙,无法接听电话,不过晚些时候他会回电话。

一小时后,在亚特兰大警察局总部大楼的会客室里发现了病毒;接着,半个多小时后在圣约瑟夫医院的地板上和亚特兰大医疗中心也相继发现了病毒。

那么,现在看来疾控中心并没有能够将这件事悄悄地处理,山姆心想。诺蒙特没有给他回电话,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山姆知道诺蒙特现在肯定在忙得焦头烂额。

山姆·沃特曼随时乐意为联邦调查局提供咨询帮助,任何一位特工来问,他就将生化战的基本情况给他讲一遍。这样做的结果显然很不错,因为人们不停地向他提问。其他的时间里他就穿梭于这群人中,对于他认为可能会有所帮助的问题提出自己的建议。听取了他的建议后,所有事情似乎开始步入正轨了,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大家已经将所有关于生物危害的工作手册都整理出来并开始重温课本,同时与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生化事故反应部队取得了联系,由精干力量组成的生化危机消除小组在组建之中,地方警探也开始审查埃默里大学生物系的学生和教职员工,看其中是否有对政府心怀不满的人。城市里所有发现疑似病毒的地方都被隔离了起来,相关员工被集中起来录口供,接种疫苗,并接受抗生素治疗。

他本该感到震惊,但是他没有;他本该感到充满斗志或者怒不可遏,但是他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但他这样并不是什么超然的态度。不,绝对不是超然。

山姆在房间里踱着方步,思索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感到担忧。他在窗前停下来,透过窗玻璃看着夜空。夜幕下雾气缭绕的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山姆沿着办事处的走廊向前走。他感到焦躁不安,突然意识到……应该是哪里出了问题。尽管所有迹象与他和他的团队在上世纪末的黑暗时代构建的模型完全吻合,然而他还是觉得眼下整件事完全不对。

他焦虑地思考着。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兰辛的格子间隔壁。这时,兰辛桌上的电话响了。

“收到……”兰辛说道。

“……在华盛顿……”

沃特曼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他早就知道事情会是如此。整晚他一直都在压制这个念头,可是潜意识里他却在期待这个时刻的降临。说实话,多少年来他一直期盼着这一时刻。他等了很多很多年,如今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抓到他的?”

山姆走进格子间。兰辛抬头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流露出忧郁的表情,这让他那张年轻的脸显得更加憔悴。

“嗯……有多少目标遭到了袭击?”兰辛对着电话问。

“不确定……收到……”兰辛一边看着山姆,一边说,“好的。现在正在检测……收到……”

此时,山姆感到自己的额头上满是汗水。

“不,他就在这儿,就在我边上。”兰辛说。

“好的,我知道了……”兰辛说,同时又开始拿起笔做记录。“国会图书馆……华盛顿纪念碑……史密森尼博物院……国家大教堂……”

对山姆而言,已经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五天

既然克莱顿先生(她猜想是他)要她明早退房,那么她就退吧。她很早便起了床,然后借故在大厅里逗留了一会儿,期待有人会在那里等她。可是什么人都没有,餐厅和酒吧她都看过了,没有人。最后她只好将房卡交还给前台,出了酒店大门,来到大街上。

门口也没人等她。

她快速思考着。好吧,那么现在该怎么办?没有方向,没有计划,也没有任何建议。她孤立无援,连一封邮件都没有,只有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她四下张望,看有没有短发的年轻男士边走边对着衣领说话。她什么也没发现,什么都没有。

她很生气,同时又有点害怕,有点心慌意乱。但是,是的,不管怎么说离开酒店是对的。她感觉自己自由了。

自由了……她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然后目光转向街对面的公园。它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面积很大,景致怡人,漫步其中能让人产生一种自由的幻觉。公园被不断扩张的城市围着,远处的地平线在星罗棋布的街道尽头若隐若现。在这里很容易让人迷失自己,没有人能真正读懂这个地方。

眼下重要的是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不管克莱顿的电话想要传递怎样的信息,她想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有人通知前台说她要退房,那么,好吧,如果现在有人在监视她的话,他们就能看到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如果他们不打算露面,那他们可以跟踪她乘的出租车,或者至少可以追踪她的行踪。难道说他们之所以现在还不急着逮捕她,是因为他们认为她只是犯罪团体的成员之一,想通过她来引出其他成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游戏规则可得改一改了。

因为随身带着行李和笔记本电脑,所以她必须得编造一个合情合理的目的地。于是她让出租车司机送她去拉瓜迪亚机场。一路上她都在和司机聊去墨西哥度假的事儿。司机本人来自斐济,从没去过墨西哥,但是他听人说那边很危险。出租车的仪表盘上放着一个塑料做的圣女像,圣女像的底座周围有一束花。

“那个是圣母马利亚吗?”她问。

“不,不,那是圣女克拉拉。”司机回答说,“她是电视台的守护神。”

“真的吗?”

“是的。我妻子在电视台工作。她做天气预报节目。”

她付了钱,冲着司机灿烂地一笑,还给了他20美元小费,这样足以让他记住她了。“再见。”

她走进候机大厅,一边躲闪着长长的行李车,一边沿着指示路牌从候机大厅走了出来,然后乘坐机场大巴来到了进港大厅,正好赶上一辆开往某汽车租赁公司的机场大巴。到了目的地之后,她看到这家公司由一名身材健壮的黑人妇女和一名满脸青春痘的年轻男士共同经营。

她本想租一辆福特野马,但这家公司没有,所以她只好租了辆道奇。她问老板这辆车时速如何,因为她将长时间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他们问她终点站是哪儿,她告诉他们说是佛罗里达的迈阿密机场。额外付费?她爽快地答应了。她没有买保险,但是多付了一箱汽油的钱,这样她还车的时候就不用加油了。

她将所有的钱都转到了自己的卡上,然后戴上太阳镜出发去停车场。一名工作人员将她带到了她租的道奇车旁。他接了一个电话,示意她等他打完电话才能开始处理她的事情。她在那里等了足足有一分钟时间,这让她很不高兴。她在包里摸索了一阵子,拿出香水朝自己身上喷了一下。最后他终于接完了电话,带她绕着车子走了一圈检查车身是否有刮痕。

“到波士顿要多长时间?”她问。

“要看是什么时间段了——有时四个小时,有时会需要更长时间。”

“如果是高峰期就会需要很长时间,对吗?”

“很正确。”

他们在印有汽车结构分解图的那张纸上,将所有发现的破损处做了记号,然后她签上了自己的首字母缩写。那个男人开始注意她了,为了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绅士风度,他帮她把包放进了后备箱,并为她开了车门。

她主动和他握了手,又追加了一次杀死他的机会,不为别的,就因为那通让她久等的电话。

从拉瓜迪亚机场出来的路上车辆拥挤不堪。她还没有想好要去哪儿,于是只好沿着返回曼哈顿的路标行驶,最终开上了哥伦布大道。看到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出租车队伍,她才认出这条路,因为过去几天里她一直都在这片地区活动。她决定掉头开回市里,然后在那里找一个停车场。她突然间变换车道的举动引起了一阵交通堵塞,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愤怒的喇叭声。去了三家停车场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家按周出租车位的停车场。她刷卡预付了两个星期的租金,然后将道奇车留在了那里,并非常信任地把钥匙留给了门卫亭里的一个男人,之后拖着她的行李走到停车场的拐角处,足足等了两分钟才拦到一辆出租车。

她在宾夕法尼亚站下了车,找到去售票处的路,到那里后仔细研究了交通路线图。她发现有的线路是全天运营的,而且短途的通勤线路不需要出示身份证件。

了解这些信息后,她便走到窗口排队买票。等轮到她时,她询问是否可以用她妈妈的名字买票。“或者,也许我可以购买往返票?我以后可能每隔几天就要跑一次……我妈妈她住在大西洋城。”她解释说。

“可以的,夫人,您可以买一张多用车票。您和您的母亲可以用这张车票往来于本站与费城车站,然后从费城转车去大西洋城。这个办法最省钱也最灵活便捷……”

达莉亚买好车票,然后找了一家咖啡店买了杯意式浓咖啡,坐下来思考整件事。她可以悄无声息地一直躲在这里。她扫了一眼大厅的另一端,发现那儿只有几个警察和几名私人保安。她面朝那边,假装欣赏自己拍的照片,这样就不会与他们发生眼神的接触。

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也许她是真的自由了?除非有人在她的行李中安装了跟踪器。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摩萨德完全可能自由出入她的房间并在她的包里装上跟踪器,他们的GPS装备可能比针头还小。

阿里,阿里,阿里啊。

可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大火车站也许并不是潜伏的最佳地点……

买票时她故意留下了一条假线索:她买了一张下午3点45分开往尼亚加拉瀑布的火车票,这为她争取到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上车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可以乘坐通勤列车随便选择一个车站下车,然后再赶回来。在这个时间段里正好有一趟阿西乐快线,据广告上说这是一趟最先进的绿色环保列车,代表了美国铁路运输发展的未来。这趟车一小时后到达费城,两小时后到达巴尔的摩。

那么……为什么不选择从那里继续执行她的任务呢?为什么不呢?从那儿去华盛顿非常方便。她身上从柏林带来的病毒效力不会太持久,香水也用掉了一半,而且很快她就会出现病症,那时她就无法四处活动了。所以她得行动,现在就行动……她要去华盛顿,要去国会大厦,还有兰利空军基地附近的每一个咖啡店。

她去了趟洗手间,换上一套最普通的服装。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许许多多的博克围在她身边献媚。她下身穿一条紧身牛仔裤,非常性感,但凡有一点点爱美之心的女孩子都会选择这一款。她上身是一件连帽衫,正好可以遮住她的脸。她将脸上的妆全部擦掉,用手把头发弄蓬松。现在她的样子有了变化,但不知这样的变化是否足以让人认不出她来?她站在洗手间里打扮着自己,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但没有人注意她,或者说关注她。

她看看自己的拖箱,决定在地下通道里为自己购买一些物品,比如一个背包,就像大学生经常用的那种。她在包里翻找Klic!杂志的名片,突然间她停了下来,思考着她这样做是否会给他们留下更多的线索。她需要弄一个新身份吗?洗手间里到处通风,感觉很冷。

“死神的脸上现在也出现了恐惧的表情,对吧?”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她盯着镜子看了很久。她要疯了,真的要疯了。

“不……”她对自己说,“不,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她几乎要相信自己了。

她将行李箱锁在一个短期行李寄存柜里,然后故意绕了些路,从地下通道到了地铁站,上了一号线。车厢里只坐了一半人。她的手机信号现在还行。

“你好,克莱顿先生。”感觉对方接了电话后她说。

“请问您是谁?”这次的声音和上次的不同。

“我是韦尔米利奥夫人。我赶时间。”

“请稍等。”

“我赶时间,”她强调说。可是现在她只能等着,像上次一样。

“喂?”她对着话筒说。可是对方没有应答。事情有点不对劲。他们显然知道她曾试图联系他们,那他们就应该待在电话机旁等她再次打过去,应该时刻做好准备。这帮该死的混蛋……

还是没有回音。

她啪的一声把手机盖合上,静静地坐着。列车在城市的地下飞驰。她的座位上有一张折起来的报纸。她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于是用衣服将手机上的指纹清除掉,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扔到座位底下,这算是她漫长的北方之行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吧。她在103大街下了车,走到对面的站台,乘车原路返回到宾夕法尼亚车站,取出行李,买了一个美式大汉堡,正好在列车员准备关门时上了阿西乐快线。

由于还没有到下班时间,所以车上大约只有三分之二的人。每四名乘客中就有一名在使用智能手机。她尽可能地离其他人远一些,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戴上耳机,边听音乐边吃汉堡。她吃了一半,将另一半扔进了垃圾箱。

开出了几段有些颠簸的地区后,阿西乐快线行驶得相当平稳。她静静地看着飞驰而过的新泽西州。满眼都是大片的灰色荒地和成群的化工厂废墟。沿路生长着一些茂密的灌木丛,每隔一段就有一块地方被蓝橙相间的防水布隔开,里面有一个用透明塑料搭成的临时帐篷。帐篷固定在树干上,人离开后就被废弃了。所有的建筑都是黑色的,上面沾满了从上世纪积累下来的污垢。

音乐很不错,让她的心情变得愉快——那是很久前她在开罗时下载的,幸好当时这样做了。车上有两名学生装扮成南北战争时的战士,一人的制服是蓝色的,另一人是灰色的。他们朝着达莉亚这边走来,两人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他们刚刚去过的战场旧地。个子矮的是个女孩,嘴上的胡子是画上去的。一名颤巍巍的退伍老兵挡住了他们的路。尽管已经退役了,但他依然穿戴整洁,鬓角也认真地修剪过,腹部依旧很平坦,下巴的线条透露着坚定。像他这样的老兵有成千上万,对达莉亚而言他们是一个独立的群体。那名退伍老兵的妻子坐在位子上,听着两名学生把他们学到的地理和军事战略方面的知识照搬出来,觉得很有趣。

“你一直向西就可以到达安提塔姆,然后就能看到那场战役的遗址。在那儿你还能看到一座桥。那场战役真的很惨烈,它被称为南北战争时期‘最血腥的一天。”那个男孩说。

“的确非常血腥。”退伍老兵说。

他们开始讨论美国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达莉亚朝一旁看去,把音量调大了些,希望他们能尽快结束这个话题。然而事与愿违,事实上,小丑的表演引起了另一名历史爱好者的注意。一名矮小肥胖的秃顶男人劲头十足地加入了他们的讨论。

为了躲开他们,达莉亚站起来走了开去,一直走到餐车的位置。餐车里有一个不锈钢吧台,由两名40岁左右的美国铁路客运公司职员照看着。吧台里有一些食品,但大多数是用塑料纸包好的三明治。这两个人显然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工作,至于食物质量或者来买的是些什么人,他们压根就没关注过。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和态度可以猜出,他们劳累过度且工资很低。这份工作在他们看来非常单调沉闷,他们一定时常感到懊恼,宁愿去做其他任何事也不愿再待在这儿。她排队买了一包薯条,接过来后仔细地看了看装薯条的袋子。

“这是油炸的吧?或许可以给我换个别的——”她对其中的一个男人说。那个人二话不说很麻利地将薯条拿回,然后等她做决定。她要了一块披萨和一罐可乐。她认真地数着零钱,咳嗽时还礼貌地将头转向一边用手捂着嘴。当他伸手来拿硬币时,她刻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她已成功地将病毒传播到他的手上了。她一直保持着微笑,还对他说“你真是太好了”。

其实她并不饿。她拿着热好的披萨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一点一点地吃着,同时翻看一份不算特别破旧的《今日美国》报纸。报纸上的内容大多是关于体育和丑闻的,但是突然她的目光被一则报道所吸引。报道说在以色列逮捕了一名分发带有白色粉末信件的男子,目前正在做相关的检测和分析。人们担心这名男子是某个恐怖组织的成员。

她再次将这篇报道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显然这是转载自某通讯社的通稿,所以文字不多。因为是发生在其他国家的事件,所以仅占了整个《今日美国》中不到两英寸的版面。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小餐吧在火车到达费城车站之前就关闭了。她离开这个邋遢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车进站停靠在站台上。她拿起自己的背包和笔记本电脑下了火车。她目送着阿西乐快线驶离站台,慢慢在视野里消失,然后去排队买了下一班开往华盛顿的车票。

距检票还有15分钟,于是她开始在火车站里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一套流程。她去了洗手间,在一家小书店里翻看了几本杂志。她买了一些口香糖,还拿起一件运动衫在自己身上比画看是否合适。整个过程中她感受到了费城在美国人心里占据着神秘的重要地位。所有的明信片和纪念品上都将破损的自由钟放在了显著的位置。自由钟图案到处可见,甚至有人运用丝网印刷工艺将它印在T恤衫和雪花球工艺品上。如果不是自由钟的图案,那就是费城的某个著名运动员曾经用过的装备的图案。

火车进站了。她飞快地沿着站台奔跑。这趟车比阿西乐快线简陋,显得有些俗气。她前面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正帮助她40多岁的女儿上车。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她们俩一起转过身,在一名列车服务员的帮助下找座位去了。在她们转身的刹那,她看到了那个女儿的脸——五官全部挤在一起,面部毫无表情,可是那双靠得很近的眼睛却显得极不安静,扫视着前方的一切事物。当那目光落在达莉亚身上时,她不自觉地朝旁边看去,为先前盯着人家看而感到尴尬。

“您可以随便坐,夫人。”将那对母女安置好以后列车员对达莉亚说。在达莉亚经过她们座位时,那位母亲恰好抬起了头。达莉亚意识到这曾经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脸型非常好看,一缕灰色的头发耷拉在耳边,更凸显了面部的轮廓。她有一双耐看的眼睛,可如今眼中却满是疲惫。

她从母女俩身边走了过去,竭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她们的座位,然后径直向后面一节车厢走去,心中祈祷她的死亡气息不要传递给这对母女。车厢最后有一个空位,可是就在她快要到那儿时,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走过去坐了下来,所以她只好再去别的车厢找位子了。

现在是九月,天气温暖舒适,一束束和煦的阳光照在窗户上。她朝窗外狭长的车站看去。铁轨两边长满了野草,蜜蜂正在草丛中忙着采蜜。它们飞行的速度很快,人眼几乎无法察觉,只有它们停在草丛上忙碌时才能看见它们的身影。

她以前曾帮她叔叔和哥哥们在夏天照看过蜂房。只要阿米尔和拉伊德跟着她,那这件事就是被允许的。她是家里最小的,而且又是个女孩,所以给母亲帮过手之后她就无事可做了,这样她就有机会去蜂房那边看着这些神奇的小动物们飞来飞去,而她的哥哥们则忙着在蜂房里刮取蜂蜜。

在那段短暂的日子里,她爱上了这些蜜蜂,爱上了它们错综复杂的世界以及它们强烈的求生本能。它们制造出来的蜂蜜的确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它们能凭空建造出迷宫般的蜂巢,它们甚至制造出一种特殊的浆液让一只普通的工蜂转变成蜂后,而且这种浆液还具有疗伤功能。

记得有一次阿米尔朝她走来,他的肩上、脖子上爬满了一团团的蜜蜂。他僵硬地移动双腿,强迫自己忍住不笑,生怕蜂群受到惊动。如果被这么多的蜜蜂叮了,那可是会丧命的。她伸出一只手,不一会儿一只蜜蜂飞到了她的手指上,沿着手指爬到她的手掌上,接着又来了一只,又一只,后来居然在她和阿米尔之间架起了一座小桥。

阿米尔就站在原地,冲着她微笑。她将手向前送了一点点,然后那些蜜蜂就慢慢地都回到了阿米尔的肩上。

“神奇啊……”她哥哥对她说。

晚上母亲会给他们讲故事听,有时他们会和家里的表兄妹们坐在一起唱歌,但绝大多数时候她都会一个人待在外面,从黄昏时起一直待到深夜。她喜欢躺在树下。周围的无花果树和唯一的一棵梨树都被纱网罩住,防止鸟儿来偷吃果实。每到夏末,所有的孩子都要去帮助她叔叔将涂了胶水的树枝摆放在门外,用来抓鸟。那时,他们有足够的食物,而且她父亲工作的地方也离家不远,她可以随时去看他。那是她记忆中最后一个美好的夏天,有她的哥哥们,还有成片的蜂房。可是自那个夏天之后,所有事情都变得糟糕了。

她茫然地看着一只孤独的蜜蜂在铁轨边的一簇植物上找寻蜜源。难道说她的命运已被定格了吗?难道她的命运最终就是离开花丛,被迫离家远行,然后再迷失自己吗?

这时广播里响起了通知,接着车厢抖了一下,在一串轰隆声中缓慢地开始向前行驶。原先无比清晰的蜜蜂、草丛、树木、闪闪发亮的铁轨以及街道转眼间都变得模糊,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一切都进入紧急备战状态。

沃特曼曾警告说华盛顿可能已经被投放病毒,并建议根据最新颁布的“末日计划”,美国总统及政府领导人应躲进最近的地堡中,可是没人相信他的话。联邦调查局决定,立即安排塞缪尔·沃特曼博士去白宫。沃特曼认为这种行为简直无异于自杀。一架快速敏捷的联邦调查局专用商务机将沃特曼送到了安德鲁斯空军基地,而后他上了一辆装有遮光玻璃的SUV疾驰而去。整个过程让他意识到自己很落伍,而且根本插不上手,这让他感到不知所措,又有点气恼。

到达白宫西翼后,他们被告知稍等片刻,这是理所当然的。等待期间,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就立即开始四处巡逻。几分钟后有人过来将他们带到了罗斯福厅。

“博士,你还好吧?”兰辛悄悄地问他。

“我想去趟洗手间。”

“那你最好先忍一会儿。”

罗斯福厅的装潢变了。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当时还是里根执政时期。

那时这里坐着里根政府所有的高层人物。司法部长埃德温·米斯;那个人是谁,哦,斯托克曼……那个曾打算拯救全世界的金融“神童”;奥利弗·诺思,他总喜欢寻欢作乐,属于那种在聚会中常常制造些令人难堪的恶作剧的一类人。他最辉煌的一件事就是制订了一个应急管理计划,根据这个计划,政府可以合法监禁任何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山姆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有其合理之处。后来这个计划的所有细节都被公开了,但当时他却一无所知。

山姆那时33岁。作为一名民主党人,他努力保持低调,同时在公共健康领域不断地提高自己作为人类生物卫士的名声。他们安排他坐在罗斯福厅周边座位的最后一排。既然是共和党执政,因而在壁炉的正上方挂着一幅老罗斯福骑马的肖像。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部长笑眯眯地点着头。在建造生物战防御系统方面,里根政府的人一向主张购买最好的材料,不过他们常常会缩减报上去的预算,国防部长卡斯珀·温伯格也不例外。

整个过程困难重重,最大的障碍就是那些已签署的防止核扩散条约。山姆认为对于生物战共有两种反应。一种是否定派,他们对于基本的流行病学一无所知;另一种则是复仇派。但是这两个派别有一个共同的需求,那就是生化武器制造者,而他则热切地希望能将此领域作为自己的终生事业。不管哪个政府、哪个时代都会有一些科学家甘愿从事某些最机密的研究,而他则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科学家之一。

实际上,否定派根本不需要详细的分析数据,他们真正渴望的是一套完美的防御系统,任何生物都无法侵入。制造病毒相对来说较为容易,可是要在下一个世纪制造出预防它们的东西,却是有些难度。温伯格和他的朋友们非常乐意在这方面砸钱。小型战事在各地时有发生,但是他们认为生化武器过于复杂而且制造成本昂贵,所以恐怖分子是不可能自己研发出来的,他们希望这一点能够得到证实。

但是沃特曼不同意他们的这个结论。

他曾做过许多实验来证明他们的观点是错误的,巴克斯实验便是其中之一。根据协议,该项目要绝对保密。沃特曼是一名很棒的管理者。他知道这一类实验的资金来源是秘密预算中的顶级秘密,而且他被公认为这个领域的后起之秀,生物战的威胁又是如此的“令人着迷”,所以他非常有把握巴克斯实验将在一个月内获得资助。他甚至从没有为此而担忧过,毕竟巴克斯只是他负责的众多项目中的一个。

巴克斯实验的目的是证明制造一个可靠的生化武器不需要花费巨资。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他负责。他以低于预算的资金提前完成了该实验,对此他感到非常自豪。他建了一个活动房屋或者说集装箱大小的实验室,设备都是现成的。至于病毒胚芽更不是什么问题,在他们自己的花园中便可获得肉毒杆菌,但要将其变为生化武器则是一项极具挑战的工程,需要投入时间、金钱以及超人的智慧。然而,他最终证明了,即便是低效的生化武器也具有惊人的危害性,且制作成本低廉。

是的,那就是他的过去。埃德温·米斯非常欣赏他,他们一起谈论苏格兰威士忌。会议结束时,他遇到了詹姆斯·贝克,告诉他说“他对他的项目很感兴趣,也很关心”。

然而那毕竟是30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人们还在吸食可卡因,流行蓬松的烫发,电影《愤怒的公牛》红极一时,肯尼·罗根斯与佩·班娜塔是那时的当红歌星。

如今民主党入主白宫。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肖像挂在了壁炉的正上方,而老罗斯福的肖像则被移到了西墙上。大厅里的装潢布景有了变化,但其他的都还保留了原样。沃特曼朝后排的座位走去,但巴利加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带到了会议桌边。“你就坐在我边上,山姆……”他说道。他们刚坐下不过几秒钟,房间里便坐满了人。

“我是汤姆·罗伊克罗夫特,国土安全部①部长。我郑重宣布本次会议严禁录音和笔录,不允许任何媒体报道,属于高度机密……”

罗伊克罗夫特。沃特曼只记得国土安全部部长的脸,却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很显然现在他说了算,只要从坐在他周围的人的肢体语言就看出来了。也许是出于尊敬,也可能是因为厌恶,罗伊克罗夫特似乎被一个气泡包裹着,将他与其他人隔离开来。

“……本次会议的目的是测评这次灾难的性质及等级,确保各项协调工作的最高效率,查明凶手的身份及其幕后操纵者,并将其绳之以法。我们正面临一次危险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但我们必定能渡过难关……”

这时屋子里的灯光暗了下来,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的指挥官戈登·沃泰尔少将开始做报告,一名上校在他身边操控着笔记本电脑,将报告的内容一条条清晰地呈现在房间另一端的屏幕上。

屏幕的地图上凡是已发现炭疽病毒的地方都标上了黄色旗帜——7处在亚特兰大,24处在华盛顿。所有炭疽病毒样本都已采集好并被密封在防震防火的盒子里。直升机正将这些样本运送到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的实验室来。

紧挨着罗伊克罗夫特的是联邦调查局局长J.本顿·戴维斯。灯光再次亮起来时,他开始公布联邦调查局的报告。

戴维斯说联邦调查局已获知至少有两名炭疽病毒袭击者。第一位五天前乘坐维也纳飞往美国的航班入境。此人名叫塔里克·萨瓦哈,任务目标是华盛顿。萨瓦哈21岁,意大利国籍,出生在迪拜,被捕时没有进行任何反抗。当时他先前吸入的炭疽病毒已经开始发作,但病情尚还稳定,能够正常交流,也非常合作。袭击亚特兰大的恐怖分子的任务目标是疾控中心总部大楼,目前依然在逃,身份尚未确定。

根据萨瓦哈的供词,可以确定他并不知道疾控中心的袭击者,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单独行动。然而,联邦调查局认为在这两座城市发现的病毒很有可能是同一种,携带病毒的恐怖分子都接受过专门的训练,病毒的提供者和此次行动的资助者为同一伙人。戴维斯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朝中央情报局局长伊文·库比卡那里看。

这时国务卿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我们当中是否有人曾经签署过文件,授权在伊朗或者其他国家进行国家项目……”

沃泰尔少将摇了摇头,并告诉大家目前他的手下还在实验室里对炭疽病毒进行分析。

“……病毒继续在别处出现的概率将会是多少?”

注释

①2002年11月25日,美国总统小布什在白宫签署《2002年国土安全法》,宣布成立国土安全部,该部由海岸警卫队、移民和归化局及海关总署等20多个联邦机构合并而成,工作人员17万多名,年预算额接近400亿美元。国土安全部的主要职责是保卫国土安全及相关事务,使美国能够更加协调和有效地对付恐怖袭击威胁。该部主要负责四方面的工作:一、加强空中和陆路交通的安全,防止恐怖分子进入美国境内;二、提高美国应对和处理紧急情况的能力;三、预防美国遭受生化和核恐怖袭击;四、保卫美国关键的基础设施,汇总和分析来自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等部门的情报。成立国土安全部是美国自1947年成立国防部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政府机构调整。2004年3月1日,国土安全部进行了重组,成立了国家事故管理系统(NIMS),规定了美国各级政府应对突发公共事件时的标准和规范,同年12月,国家应急计划(NRP)出台。

所有人将目光一起转向库比卡。他本想耸耸肩,以此作为回答,但他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这么做。“可能性非常大,但是谁也不能打包票。”他最后终于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以你在此领域的长期研究经验,如果我们为你提供所需的一切科技支持,你估计一个小人物制造病毒的可能性是多少?”

一阵沉默。突然间,沃特曼发现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看,这时他意识到原来这是在问他。

“……还有,我们如何将目前正在经历的恐怖袭击造成的危害减至最低……”罗伊克罗夫特问道。

“好吧,呃,国务卿先生……如果您问我该如何应对,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如果说可行性,那并非一件难事。”听了他的话,坐在长桌另一端的疾控中心主任乔·诺蒙特撇了一下嘴,然后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雷利此时站在离通往柱廊的门最近的一个凹处,双臂交叉,摇了摇头。

“山姆一直以来都在研究这类关于……”巴利加插嘴说。

“嗯……”他打断了巴利加的话说道,“的确如此,但是我并不打算仓促行事。整个应对过程包括很多环节,有生产环节,然后还有运送环节。根据目前我所听到的情况分析,这好像是一场病毒生化战。可是我并没有亲自观察过那些病毒样本。不知它们是不是活性的?”他看着坐在长桌下方的沃泰尔。

“是活性的。”

“好吧,既然是活性病毒,这就意味着这些病毒是以体积微小的分子形态存在,每一粒中有一到两个孢子,而不是成团出现。也就是说,这些病毒可以很容易地在空气中飘浮,就好像有人点了一根香烟带在身上。根据刚才的情况介绍,萨瓦哈供认说,他是将病毒放在行李箱的一只爽身粉瓶子里带过来的。他将瓶子密封在一个塑料袋里,到了华盛顿才打开,可是病毒也可能会从盖子的螺纹处漏出来。”

“依你之见,这是否说明某个国家参与了此次事件?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组织?”国务卿再次问道,声音里透出一分紧张。

“要使炭疽病毒保持活跃状态是很困难的,在病毒活跃状态下使其成为攻击武器同样非常困难。可是这方面的技术已有了很大的提高,自从——”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自从反炭疽小组成立之后,还有……”然后他就缄口不语了。

“还有什么,博士?”沃泰尔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们的实验发现,如果将炭疽病毒附属在某个危害性更大的病菌上,其杀伤力将达到最大值。”

“我认为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目前我们尚未发现有第二种病毒存在。”诺蒙特皱着眉头说。

“沃特曼博士,刚才你说的‘某个危害性更大的病菌指的是什么?”罗伊克罗夫特问。

“你是否记得我们曾经详细讨论过这个问题?”沃特曼问。“这正是巴克斯实验的研究内容。”实际上他本不该透露这个实验的名称,因为他不太确定这个项目是否仍属于一级机密,也可能这个项目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们的研究是站在袭击者的角度来思考问题的。我们试图模拟真实的战争场景。我们发现如果利用炭疽病毒进行大规模袭击,可以造成工作系统瘫痪,从而拖延疾控中心和当地卫生部门的反应时间,使之无法立即应对真正的生化武器。”

“你指的是天花病毒。”沃泰尔终于醒悟过来,房间里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话。

“也可能是其他种类的病毒,”沃特曼说,“任何可能都存在。比如埃博拉病毒、猪流感、西班牙流感、登革热、拉沙热、非典、马尔堡病毒等等,还有其他很多种,不胜枚举。你看到砖块状颗粒了吗?”他问沃泰尔。如果存在天花病毒,那么透过显微镜就可以看到一团一团的砖块状病毒颗粒围绕在体积较之大了许多的炭疽病毒孢子周围。

“没有发现砖块状颗粒。什么也没有。”

诺蒙特做了个鬼脸,然后举起手表示他要发言。“当沃特曼博士的团队做出这样的推测时我还没有回到实验室,但我要再次强调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尚未发现其他病毒存在的可疑迹象……”

在此之后他和沃特曼又就此问题争论了一两个来回,然后沃特曼就再次保持沉默了。没有人再向他提问,也许他的预测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让他们感到无比震惊。他们紧盯着四骑士①之一的他,眼里充满了恐惧。他们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信心和支持。然而他是不会这样做的,那会比制造生化武器更糟糕。

接下来会议主要讨论的是有没有可能找到证据,证明伊朗是这次袭击行动的唆使者。这给人的感觉仿佛吃饭时跳过开胃菜等程序直接上荤菜。隐形轰炸机已加满了油,只等一声令下。沃特曼发现诺蒙特看了他好几次。雷利早就离开疾控中心到别处去另谋高就了,想来他也做好了随时退休的准备。沃特曼心里盘算,像雷利这样在中央情报局最秘密的部门工作了40年的人,养老金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会议结束时再次强调了本次会议讨论的议题属于高度机密。

这时罗伊克罗夫特向他走来说:“这次我们希望你能待在这个圈子里。”这话听起来好像过去十年是沃特曼自己愿意过着那种炼狱般的日子似的。“将军说你已经同意回来了?”

“是的,这没问题。我会尽力的。”

“我们的薪水可比不上学术界和大医药公司。我知道你在那边的报酬最高达到了六位数,在我们这儿不行,而且现在又处于非常时期。”

“那么医疗保障呢?我妻子——”

“我保证很快会为你制定一个方案,博士。这个你不用担心。”

“好的。你觉得怎样,兰辛?”

“先生,我又不是你的经纪人。”

“听着,”他对罗伊克罗夫特说,“我需要钱。我做的事情要花费大笔大笔的钱。每天3000美元,少一分都不行。这笔交易对你们来说很合算,比我认识的一些律师的薪水要少多了。而且我得离开家到外地工作。我家在亚特兰大,如果你们要让我离开那儿,那首先就得算上旅途中花费的时间以及一日三餐的费用……”

“钱的事儿你就不要担心了,博士。你要多少我们就能给你印多少。”罗伊克罗夫特大笑着离开了,去参加当天的第一场新闻发布会。

不知怎的,那名妇女和她的残疾女儿确实对达莉亚造成了一些影响,使她无法继续坐在位子上听音乐,尽管她很想做到不引人注意。隔壁车厢里有一个小酒吧,条件比阿西乐快线上的要好很多。坐在她旁边的是两个酗酒的生意人,这个时间点就开始狂饮伏特加,大概是要以此来缓解上下班的劳顿。她想买瓶啤酒,但最终还是花了15美元买了瓶红酒,坐在位子上慢慢品尝。她需要一本书,这样那两个男人就不会注意到她了。可是已经迟了,坐得离她较近的那个红脸膛的快乐男子身子歪向她,说他们很幸运,因为今天的火车很准时。她笑了笑,转而把耳机塞进耳朵,开始在播放列表中查找能带她穿越到另一个空间的曲子。

看到她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那个男人只好将注意力转回到他同伴身上。而后者正看着窗外,上演一场观景秀。他夸张地抖着腿,好像身上长满了痱子;一只手拉着皮带,另一只手则努力地将塞在裤子里的衣服拉出来。“看我的苏格兰短裙。”他说。

一名美铁列车员走进了餐车,然后走到吧台后面,拿起对讲机通话。这时突然又进来了一个男人,悄悄地走到那两个酒鬼身边。“你最好停下来别喝了……”他说,“我们一会儿可能要开车,大个子比尔。”

“不……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儿?”那名快乐男问道。

注释

①指《圣经·启示录》中,骑着白、红、黑、绿四匹马的骑士,将战争、饥荒、瘟疫和死亡带给接受最终审判的人类的“天启四骑士”。

观景男转过身来大声吼道:“别骗我……我可不想再遭罪了。”

“出什么事了?”快乐男大声地问那名列车员。

“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列车员说。他将麦克风别在运动衫上,向车头走去。快乐男看着她,扬了扬眉毛说:“做好被大雪困住的准备了吗,宝贝?”他冲她挤了下眼睛,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又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这时广播里开始播放通知:

“……乘客们请注意,列车将要停靠巴尔的摩车站。该站是本次列车今天的终点站。给您带来不便我们深感歉意。女士们先生们,由于事出突然,并且我们必须按规定办事,所以巴尔的摩站将是终点站,本次列车将不会开往华盛顿……”

“哦,简直是一堆废话……”观景男说道。

列车员一回来,那三个男人便围着他发问。她能听出他语调中带着辩护的成分:“……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像是什么突发事件……”

“这趟火车经常晚点。”快乐男对她说道。

火车明显地减速了,她意识到列车的车轮已经转到了通往巴尔的摩站的铁轨上。

“……先生们,欢迎来到巴尔的摩。列车即将进站,我们将结束今天的旅程。重复一遍。车站内有开往市内的大巴。欢迎来到巴尔的摩;非常抱歉,本站是今天的终点站……”

她与其他乘客一起下了车,穿过站台来到车站大厅。大厅里有一个咖啡吧和一台电视,CNN有线电视新闻网正在播报新闻。由于距离电视机太远,她听不清楚内容,但她又不愿意挤在吧台前凑热闹。大多数乘客都在看新闻,咖啡吧里的侍者也停止了工作,所以达莉亚判断这次可能真的发生什么紧急事件了,而不是以往那种所谓的“重大”新闻。

这几年来她看的一直都是英国广播电视台和意大利广播电视台的节目,可是虽说到美国不过几天时间,但她已经熟悉那名年轻男主播热情友好的面容了。电视里的他一边翻着新闻稿,一边盯着摄像头播报着新闻。在屏幕的一角有一行红色的大字:

炭疽病毒袭击

在他的肩膀上方出现了一幅照片——好像是护照上的照片,也可能取自身份证——

图下方是人名——塔里克·阿布德尔·萨瓦哈。

泰德……

她心跳停止了,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第一反应是她病了,然后才意识到她应该逃跑。她双膝发软。她立即转过身开始寻找出站的路。她拉着行李箱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浑身开始冒汗。她费力挤出人群,穿过几扇大门出了车站,一出门便看见停车场里停着一辆警车,车顶上亮着警灯。一些无助的旅客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忙着打电话叫出租车,或者联系自己的同事、伴侣……

她告诉自己要表现得正常些,要和其他人一样,一定不要慌张。她战战兢兢地吸了口气,然后走过去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几分钟后她和一位名叫吉莲的人合乘一辆车前往巴尔的摩市中心。吉莲在市里上班,而汽车站正好顺路。这一路达莉亚很不好过,因为她不得不编造一个故事,说她要去看她住在里士满的母亲。

“等明天再去吧。市中心有好几家酒店都很不错。你可以明天早上出发,那时估计火车应该可以正常运行了。”吉莲告诉她。

“可我必须今晚就赶到那儿。”

“那么,如果你有足够的钱,你也可以叫辆出租车去那儿,不过可别从华盛顿那儿走……最好绕道。听说那里的情况已经很恐怖了。”吉莲笑着说道,同时轻轻地摇了摇头。

所以……泰德也参与行动了,一路上她都在想这件事。那就意味着曾经有——也可能现在仍然有……不止一个袭击者。她一直就不是孤单的。有很多支箭正射向魔鬼的心脏。现在她终于明白克莱顿的警告要传递的信息了。

泰德!他们抓住他有多长时间了?他是和她同一天离开柏林的吗?但是他们怎么能这么快就抓住他了呢?会不会他是一名……或者说曾经是……双重间谍?

她努力回忆自己与泰德的每一段对话。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谈论过政治,也没有谈论什么严肃话题。他们谈的都是些很弱智的东西,比如足球明星啦、电影明星啦,还有高速跑车等等。她从不写日记,也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所以应该无从发现……他们曾经一起幻想一些疯狂的事情,很孩子气。他们曾幻想天上的云朵里放着满满的金子,幻想他们住在神话里才会出现的屋子里。他其实还只是个小男孩,这也是他吸引她的原因。

她开始哭泣,但随即又擦干了眼泪,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知泰德……有没有怀疑过她也是此次行动的一分子……呃……也参与了比他们了解的显然大得多的行动……?

泰德是因传播炭疽病毒而被捕的……

炭疽病毒……

她想起了在《今日美国》上看到的那篇关于在以色列逮捕了一名嫌疑犯的报道。

这次行动规模到底有多大?她有些疑惑。

“你到站了……”吉莲对她说道。出租车开进汽车站的停车场让她在那儿下了车。她付了20美元车费并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她的假身份肯定是会暴露的,他们迟早会追查到她的。如果现在泰德还没把她供出来,那他们会去调查他的背景。意大利秘密警察和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会调查他的所有档案。他们会在一长串的名单里发现她的名字,当他们将这一名单与过去两星期内抵达美国的人员名单比对时,便会发现端倪。

国际大酒店的人会非常乐意透露她的所有情况,这样他们就可以得到她的Klic!信用卡号码,那么她的信用卡就不能再用了,因为一旦使用,他们会很快找到她。

泰德撑不了多久的,他会将他知道的所有情报都说出来的。她了解他,知道他的意志并不是那么坚定。而且她对日益恐怖的审讯手段了如指掌,包括水刑、剥夺睡眠、强迫服用诚实剂以及一些非人道的审讯方式,她知道得太多了,没人能挺得过来。

泰德迟早会崩溃的,那时他便会一股脑全都交代出来。她,泰德……如果还有其他人的话,可能全都没有接受过特别训练以抵抗这些审讯手段,也没有任何后备方案。现在他们都成了逃犯。

穿过汽车站大厅就能看到一个很大的时刻表,每出现一行文字,汽车班次排名便更新一次。车站内只有一个窗口售票。根据时刻表显示,下一班汽车是开往弗雷德里克的。

她径直走到售票处买了张车票。她恐惧得快要疯掉了。和那名女售票员说话时,她的声音都哑了,于是她不得不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她不知道弗雷德里克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多久能抵达。她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逃跑。

不到15分钟,达莉亚已坐在了一辆灰狗空调车靠后角落的一个位子上。汽车颠簸着开上了第70号州际公路上交通高峰期特别设立的“快车道”。边上几个美国人晕车得很厉害,吐得几乎窒息。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看着窗外的车流。令她感到万分惊奇的是,美国人的交通工具非常个性化。这辆小卡车显然得到了主人的悉心照料,车身喷了20道漆,一加仑汽油只跑十英里,而且永远不会用它来装运沙土。很多车都装了枪架,保险杠上贴满了招贴画,有的是支持民主党的,有的则支持共和党人,有的车主参加了抵制石油的运动。每个人都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政治立场。

后车窗的玻璃上不断闪现几大名校的名字:杜克、哈佛、麻省理工,还有各自的校徽。个性化车牌上聚集了各类政治言论。有的车主是老兵——当然,这个国家到处都是老兵,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这些老的甚至都不应该在路上开车了。有的车主坚信他们的国家很美。这些人选择了自己的立场之后,就狂热地拉帮结派,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还是被困在车流里,走得比一条疲倦的狗还要慢。

她插好耳机,将音量调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打算扔掉大行李拖箱,换身衣服,换一把牙刷,再买一只背包装换下来的所有随身物品。她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地道的美国年轻人,而不是游客。她没多少钱,所以只能轻装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