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

2013-05-30 22:27埃里克·克里斯蒂安·霍格德陈锦章黄爱凤
译林 2013年2期
关键词:马里奥安娜面包

埃里克·克里斯蒂安·霍格德 陈锦章 黄爱凤

引子

“给我讲讲战争吧,它是什么样子的?”孩子问父亲。父亲看着远处,努力回忆往事。

朋友们一张张年轻的脸浮现在他眼前,而他们永远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问这样的问题:“战争是什么样子的?”

“哎,很糟。”父亲最后答道。他是个和蔼的人。他讲了一个战争时期自己所经历的有趣的故事,告诉孩子,一个人即使在最悲惨的境遇里,也应笑对生活。

这是三个孩子在1943年,从那不勒斯到卡西诺的那段历险经历,它给经过这场战争洗礼的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痛。

一、 小鱼儿

“不干净的水烧开后,上面会浮起一层泡沫,”船长嫌恶地看着我和其他孩子说,“这就是泡沫!”他伸出一根干净修长的手指点点我,也许是因为我站得离他最近。

我伸出手嗫嚅道:“船长先生,我们饿极了。”船长转身看着他的伙伴,一个德国人。德国人冷冷地朝我笑了笑。“谁知道……”他转而用结结巴巴的意大利语问,“谁知道什么水是不干净的?”

“出过恺撒大帝的意大利,而今却被埋在贫穷和乞丐的泥土中。那不勒斯!”船长一字一句地厉声说着,仿佛在诅咒什么。

德国人没吱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们至少有十个孩子。他小心翼翼地从小皮夹里摸出一枚硬币,抛向我们。硬币落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知道我不可能抢到手,所以没有像其他小孩那样,一窝蜂似的冲向那枚硬币。我静静地站着,看着船长和他的伙伴。

一个小男孩被一个大男孩踢了一脚,哭开了。听到哭声,这个外国人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你不认为在恺撒统治时,意大利也有乞丐吗?”他问船长,同时掏出第二枚硬币,抛向我们。

硬币落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种经过长期饥饿的煎熬而产生的本能,使我想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硬币。但我没有那样做。

“当然,那时也有乞丐,但不像这些人!”

德国军官打了个哈欠,仿佛他已厌倦船长的话。

第二枚硬币被一个女孩奋力地抢到了手。现在,她急切地望着德国人,等着他再抛出一枚。

那个哭过鼻子的小男孩朝德国人走了过去,他手里抓了满满一把从街上挖来的泥土。他把手上的泥土拿给德国人看:“先生,如果您肯出钱,我就吃了它。”德国人点点头笑了,同时他用两个指头夹起了一枚小小的硬币。男孩把泥土塞进了嘴里,使劲儿地往下咽,但是太干了,他咳嗽不止,又吐了出来。德国人狂笑,其他孩子也跟着笑。男孩又哭开了。德国人把那枚硬币给了他。

我没笑,有时沉默比笑出声来更加刺耳。

那个德国人盯着我。他又找出了一枚大点的硬币扔了过来。硬币就掉在我右脚边,只要我一脚踏上去,它就归我了。我没有动,我的心在拼命喊:“这枚硬币可以换回一整块面包!”可我却一脚把它踢开了。

德国人狂笑,船长也笑了。“这下你什么也得不到了。”德国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在那些不干净的河里养着一群小鱼儿,有些被吃掉,大多数的鱼被吃掉,我相信,但是有些鱼却会逃脱。”他说完就嘲弄似的挥挥手转身走了。意大利船长紧随着他,沿街走去。

大多数孩子都跑上去跟在他们后面。那个主动要求吃泥土的男孩和那个抢到第二枚硬币的女孩没有跟去。男孩摊开手看他的硬币,女孩飞快地把它夺走了。男孩还没来得及哭,女孩就飞也似的跑掉了。

泪水顺着男孩肮脏的脸颊淌了下来,就像小河流过满是尘土的大地。我想:有些人的脸为笑而生,有些人的脸为怒而生,而这个人的脸却是为泪而生的。

“小鱼儿。”我大声重复着德国人说过的话。

男孩坐在街边,仍旧哭个不停。他用手擦着脸,泪水与污垢和在了一起。我朝他走去,以前曾见过他,但不知他叫什么。我想告诉他那硬币买不了多少东西,但我知道,他并不单单为了钱而哭。

突然,男孩抬头看了看我,抽噎着说:“她是我的姐姐。”说完又大哭起来。

“别哭了!”我说道,声音里带着粗鲁,没半点同情心。

男孩把手从脸上移开,真的不哭了。

“跟我来。”我命令他。我朝圣教堂走去,没有回头看他是否跟在后面。

就像你根据出水量的多少来判断泉眼一样,乞丐是根据慷慨程度来评判人的。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食物最宝贵,饥饿代替了所有其他的感觉……

穷人的呼声并不总是合理的,但是如果你不去倾听,就永远不会理解什么叫合理。

圣教堂有三个牧师:瑭·卡罗,他是个年轻人,备受姑娘们的青睐,她们都争着去他的忏悔室;瑭·阿曼多,他像大多数人一样只关心自己的窝,怎样使这个小窝变得温暖舒适,才是他最关心的事;还有一位老神父,“那个老的”,大多数人都这么叫他。他的长袍总是很脏,因此许多人说他老糊涂了。穷人都到他那儿忏悔,而他总是仔细倾听。有时他会哭。会哭的牧师是不受大多数人尊敬的,因为眼泪是软弱的象征。

教堂里很冷。我一把抓住男孩的肩,带着他向“那个老的”彼得罗神父的忏悔室走去。他正在倾听一位老妇的忏悔。她没有穿鞋子。看她的脚,我就猜得出她是从乡下来的。“要是她能给神父一些东西该多好啊!”我想,“不要鸡,也不要其他好东西,只要一块面包,一块她昨晚烤好的,准备带来给神父的面包就够了。”

老妇不停地咕哝着,叹了好几回气。她先把体重支撑在一个膝上,然后又换到另一个膝上。我继续想那面包,想象它的香味。男孩站在我身边,脸上仍挂着泪。“有了!”我想。一件破衬衣遮掩着他的小胸脯。我拉开他的衬衣,这样就看得到他凸出的肋骨所形成的影子了。

老妇终于说完了。神父开口了,但我听不见他的话。接着传来了祝福声,老妇画了个十字。她慢慢地站起来,双膝都僵硬了。她环视教堂,里面很黑,城里大多数人都在挨饿,谁还买得起蜡烛呢?她朝圣母像走去,然后跪倒,又开始祈祷。我希望她不要一直这样祈祷下去,因为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去找彼得罗神父。老妇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站了起来,走出教堂大门。我迅速把男孩拉到了忏悔室。我站在他身边,透过那块把神父隔在里边的布帘唤道:“彼得罗神父……彼得罗神父。”

老人拉起布帘朝外张望。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双目已几乎失明。

“是我……吉多……我带来了一个人。”我轻轻地把男孩推向神父。

神父弯下腰看了看男孩。“我的圣母……”他低声说着,同时在那孩子的额上画了个十字。“他饿坏了。”神父点点头。男孩早就对那块面包流口水了。面包松松地裹在纸里,一半露在外面,正放在神父身边的椅子上。神父慢慢地拿起面包,从长袍里掏出一把小刀,小刀由于经常使用已几乎没了刀刃。他把面包切成两半,一半递给男孩。

男孩一拿到面包就瞥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有一种像狗担心嘴里骨头被抢那样的恐惧。他箭一般地冲过圣坛,躲到教堂最暗的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我本想和他分享那块面包。我气坏了。然后我听到神父在咕哝:“他忘了画十字了。”这时,我想起了彼得罗神父的家史:他来自一个富有的家庭。有人曾告诉我,他从北部来,把所有的财产都捐给了教堂。由于他的愚蠢,到现在还是一个普通的神父。

“我也很饿,神父。”

神父低头看了看我,一只手仍拿着剩下的半块面包,另一只手拿着他的小刀。“你是个好孩子,吉多,你把他带到我这儿,是因为他饿了。”老人朝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但我的心思却在他手中的面包上。

突然,神父皱起了眉头:“你不会是把他带来,向我要面包,然后自个儿吃了它吧?嗯?”我扭头看向别处,“别人给了他一枚硬币,他姐姐又把它抢走了。我看他很可怜。”我没有撒谎。我不敢对彼得罗神父撒谎,尽管对瑭·卡罗我想都不想,就能随口乱编。

神父拿起小刀,把剩下的面包切成两半。我的目光随着小刀移动。切到一半时,小刀不动了。我抬头看着神父,他也正注视着我。“我早上已吃过一些面包和一杯牛奶了。”老人说得很慢,仿佛他并不是在对我说话。他抽回小刀,把那半块面包全都给了我。

“神父,谢谢您。”我匆匆地说完便低下了头。我像个盲人似的抚弄着那块面包。“去吧。”老人用疲惫的嗓音说道。然后他为我祝福。

我慢慢地走着,没舍得咬一口面包。走到门口,我把手放在圣水里浸了浸,然后跪了下来。我可以看见圣坛和老神父,他正站在他的忏悔室旁边。

一到教堂外,我就咬起面包来,太好吃了。外面阳光明媚,有了面包,我什么也不想了。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你从那儿拿到什么了?”

我跳到一边。卡罗神父的手没抓到我。“一块面包,是彼得罗神父给我的。”我愤愤地说。我把面包藏在身后,然后躲得远远的,这样他就抓不到我了。

“你是偷来的。”他说。我摇摇头,往台阶下退去。卡罗神父笑了。他笑得那样尖酸刻薄,使他那本来英俊的脸变得很丑陋。“他会把整个教堂都送掉的。这个老笨蛋!他会为你这样的小叫化子,把神圣的马利亚剥得精光。”

我知道瑭·卡罗指的是什么。因为大家都听说过彼得罗神父的主意,他想把立在圣坛边的马利亚头上的金冠卖掉,去换面包。当我退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我转身就跑。我想朝瑭·卡罗吐舌头,现在他无论如何也抓不到我了,但我又怕他去告诉彼得罗神父。我把面包塞进了嘴里,这样,他可以看见我在大口大口地嚼面包。卡罗耸耸肩,仿佛在说:“我有许多这样的面包。”然后转身进了教堂。

我把还剩下的一点点面包放到口袋里,准备睡觉前吃。饿着肚子是很难入睡的,不过,只要慢慢咽下哪怕一丁点儿的面包,你也能骗过肚子。

大人们有咖啡馆,在那儿他们即使没钱买饮料或咖啡,也可以去聊天。小孩子们,这些“小鱼儿们”也有他们聚会的地方,我朝“我们的”广场走去。广场很小,没什么名气,也可能因为这个,我们才有机会在那儿聚会。

我站在离一群孩子较远的地方,看见了那女孩,就是那个小男孩的姐姐。她很瘦,衣服破破烂烂。我猜她大概十岁,也许还不到十岁。我差不多高她半个头。我朝她走去,但眼睛却看着她身旁的一大群孩子。他们正在讨论着发生在这个地区的一桩抢劫案,一个商店被抢了。我知道是哪帮大男孩干的,想到这儿,我自豪地笑了。

“你为什么抢你弟弟的硬币?”我问得太傻了,她不理我。“我帮他弄了半个面包。”我吹嘘开了。

这回她抬头看了看我,她的头发又长又脏。“他是个呆子,吃泥会吃死的。上星期他为那些士兵活吞了一条毛毛虫。他是个傻瓜,永远不会长大。”她说得很肯定,连我也产生了同感。

我用手指拨弄着口袋里的那点面包。突然,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把面包掰成两半,把小的那半递给了她。我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它是别人的。

我料想她会抓起面包就往嘴里送,但她却文绉绉地把面包夹在两根手指间,然后送到嘴里。面包很小,一口就可以吞下肚去,可是她嚼了好长时间才咽下。

“谢谢。”她说,“谢谢你……安娜……是我的名字。”

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名字。我笑了,我心里很高兴,我把面包全给了她。“你今年几岁了?”我问。

她用脚在地上画了“11”。我笑了,在她的边上画上了我的年龄。“12,”她大声叫了起来,然后又说:“你看上去大多了。”

“安娜!”女孩抬起头,在广场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矮小驼背的老妇,她正朝这边挥手。

“那是你妈?”

安娜摇摇头,然后挥挥手表示和我告别,就走了。几分钟后,她和老妇消失在通往广场的一条窄窄的街道上。“我还会见到她的。”我想。

“吉多……”一个男孩喊我,“知道是谁吗?”开头我以为他是指那个女孩,后来我才发觉,他们仍在谈论那桩抢劫案。

“我当然知道。”我应道。

好几个孩子叫了起来,“是谁?”

我转身走了。当走到广场角落时,我朝他们喊:“是瑭·卡罗!”

他们都笑了。我也高兴地咧嘴笑了。

二、 人人都有家

蜗牛把家扛在背上。蜥蜴喜欢在墙上栖身。流浪的狗也有自己的黑暗角落,当夜幕降临时,它凭着嗅觉就能找到自己的窝,知道可以爬进去睡觉。那些有地址、有街名、有门牌号的人,就可以告诉别人他们住在哪里。于是他们就称我们“无家可归”。然而他们错了,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

一个叫“瘸子”的人,晚上睡在楼梯下,地上铺着他的破衣烂衫,脏得没有一个人会要它们。一天早上,他死了,警察称他是“无家可归的人”。我亲耳听见的,当时我在场,是我第一个发现“瘸腿”不是在睡觉,而是死了。他是从勒布里亚来的,而且一直渴望重归故里。当我发现他死了时,我就这样认为:“他已回到故里,回到土地,回到他的牲畜那儿去了。”想到这儿,我就不伤心了。

“瘸腿”一直认为他曾见到过上帝。在一个星期天的弥撒中,“瘸腿”声称牧师在撒谎。当牧师问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时,他说是上帝告诉他这么说的。打那以后,牧师就不让他进教堂。为了这件事,他的兄弟们把他赶出了村子。“瘸腿”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起这个故事,而且他总是用一句话来结束他的故事:“教堂是上帝的,吉多,教堂是上帝的。”

我总是顺着他,因为他从不伤害别人,而且只要有人愿意听他讲故事,他总是非常高兴。当其他乞丐笑他时,他总会流泪。他最喜欢谈论土地,那是他和他兄弟们共同拥有的财产,还有他们的牲畜,尤其是他们的母牛。“吉多,它白得像圣母一样,而且很大。哦,全村再也没有比它更大的母牛了。”讲到这儿,“瘸腿”就沉默了。我想,如果那时我能看见他心中的景色的话,那肯定是一幅他们村子最大的、“白得像圣母”一样的母牛图。

“瘸腿”的窝安在一幢破旧房子的楼梯下。里面又冷又湿,没有一个乞丐会看上这个地方。他死后,两条狗占有了他的全部家当:所有的破衣烂衫。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你讲“瘸腿”的故事。因为“瘸腿”除了对他自己以外,对任何人都无足轻重。我所在地区的一个教堂里,有一幅圣约瑟夫像,是用彩色小石子拼成的,其中一粒小石子掉了。这粒石子原先不是在脸上,也不是在衣服上,而是在画的背景上,圣约瑟夫右脚的草鞋旁。然而只要你一看到这幅画,你就会看到那少了粒石子的地方,而且目光会停留在那儿,仿佛那是画中最重要的部分。如果我不告诉你“瘸腿”的故事,那么在我的故事中就会有个空白点,你会觉得,“有些东西你本该告诉我们,而你却没有。”

吉多的家……我的家……在一座山脚边的洞里,山高高地矗立在市中心。山顶上住着许多有钱人,这个地区叫佛美罗。山洞很小,里面住着个木匠,还有他干活的所有工具。此外,还住着一个叫“一袋骨头”的老人。老人在洞里为他的马做了个马厩。我说过这是“我的家”,但木匠说是他的。“一袋骨头”付钱给木匠,木匠让他和他的马住在里面。于是“一袋骨头”也说这个洞是他的。而事实上,我们谁也不是这个洞的真正主人。木匠每月都到维亚罗马的一个办公室干活。在那儿,公证人向他收钱,却从不告诉他房租收去交给谁。我也付租金,不过我是通过帮“一袋骨头”和木匠干活的方式来付的。

在洞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小窝。木匠的地盘最大,因为他是洞主。“一袋骨头”和他的小马厩在洞的最里头。我呢,就在靠近马站立的地方占了个角落。那个角落是吉多的家。

第一次碰到安娜后不久,我得了一件宝贝,它使我的窝看起来更像样了。这件宝贝就是一块羊毛垫子。当冬天的寒风从山里吹来时,阳光灿烂的那不勒斯也会变得很冷。养鱼池边的棕榈树在寒风中挣扎,仿佛在说:“我们不该在这儿。”

垫子是从一座在那不勒斯最先几次轰炸中毁坏的房子里找到的。垫子在那里到底有多久了,我说不上。反正垫子的表层已破了,羊毛线头露了出来;战争年代,不管羊毛垫子有多破,还是值钱的。我能很快为它找到买主。不过,打从第一眼看到它,我就想把它留下,留给吉多的家。

垫子太重,我无法一个人把它扛出房子。我得找个帮手,找个知道垫子所在也不会把它占为己有的人。所以我得找个比我弱小的人。我考虑的另一点是,垫子必须在晚上搬运,因为白天有警察。有些警察即使看到我们拿着显然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时,也睁只眼闭只眼。有些警察却不一样,他们厌恶要饭的孩子。

我一爬出那幢被炸毁的房子,就径直往我们的广场走去。傍晚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我在街道边坐下,看着他们。我想到了所有我认识的人,然后问自已,他是不是今晚和我同去拿垫子的最好人选。雷那多没有鞋子,他会不会从我这抢走垫子呢?力基……也许行,但是不是太小了点儿?我每否定一个,心中就惦记一下还躺在那儿的垫子,它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拿走。

安娜正从旁边一条小街往广场走来。她个子不高,但我知道她有力气。我们两人扛得动垫子。我有一里拉,为了一里拉,她会愿意干吗?

“安娜……”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谁?”她问。

我朝外走去。安娜跟着我,她很聪明,一直和我保持几步的距离,因为她知道,有要紧事商量时,最好还是避开所有的人。

我闪进一条小胡同。安娜很快赶上了我。“我找到一样东西,太重了,我拿不动,你能帮我吗,是块垫子。”

她扯着一缕头发在手中玩。“我怕警察。”她说得煞有介事,其实我知道她并不怕警察——至少,不比我们中任何人更怕警察。

“她可能想要两里拉。”我心想,并做了个鬼脸。“必须今晚拿垫子。”我大声地对她说,“12点以后,我想把它拖到我的住处。”为了让她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想先给她半里拉。因为当她感到付给她的钱比你想付的多时,她肯定会很开心。但我太急了,一下子就脱口而出,“如果你帮我的话,我就给你一里拉。”

她扭过头去。“垫子是很重的。”她争辩道。

“但不远呀。”我马上接着说。

我不得不等她。不过她没食言,她来了。月光洒在房子的废墟上。“就这里。”我指着一个角落说道。

安娜瞥了一眼垫子,然后抬头看了看月亮。“吉多,我不喜欢这儿。”

我笑她,尽管寂静和地上断壁残垣的影子也使我心里发毛。“来!”我压低声音,就像一个人在夜晚路过教堂墓地说话一样。

我抓住垫子的一端,她抓住另一端。“太重了,吉多。不要了吧。”她小声说。“你答应过的!”我对她大声喊叫。

我们费力地把垫子搬过断墙。夜晚很冷,街上漆黑,冷冷清清的。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才把垫子搬到洞里,一路上我们停下来休息了好几次。

洞口很大,里面有扇门,其中一扇小门供我们夜间使用。把垫子往小门里拖,门已足够大了,可我和安娜不得不低头进去。马听到我的声音嘶叫了一声,但我一开口和它说话,它就认出了我。

我的角落里藏着只小木盒,里面存放着我认为值钱的东西。我打开盒子,拿出一截蜡烛点上。摇曳的烛光下有很大一片阴影。这是我的家,再黑暗的角落也不会让人害怕。马的喘气和马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使我的角落显得温暖舒适。

“这是个好地方。”安娜羡慕的声音使我感到自豪。我拍了拍马屁股,马尾巴甩到我的脸上,逗得安娜笑出声来。

我们把垫子放在角落的木盒边,然后我们就在上面躺下。“这是个好地方。”安娜又说了一句。“假如我姑妈把我赶出来,我就上这儿来。”

“她会赶你出来吗?”我问。

“我也说不上。”她答。

“如果她赶你的话,你可以来这儿。”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不想和别人分享我的家,不过我还是邀请了她。

安娜点点头,“给我一里拉。”

我把藏在夹克衫口袋里的一里拉拿了出来,递给她,她看了看,把它塞进衣服口袋里。我帮她打开小门。她出门时打了个冷颤。

“谢谢。”我对她说,然后站在门边听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空荡荡的街上。

那截蜡烛还没点完。我找了两只麻袋当被子,盖在身上。我刚要把蜡烛吹灭,省下还剩的一点点,突然,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我想让它烧完。有四到五分钟,我就躺在烛光里。“为了垫子,”我想,“我要把它点完。”

三、 行乞的日子

“烦恼,吉多,还有痛苦,那才是生活。我们不过是上帝赋予生命的一袋袋骨头罢了。”

每当老头这么说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要笑。由于那句他最喜欢说的话,“我们不过是‘一袋袋骨头罢了”,他才得了个“一袋骨头”的雅号。这是1943年1月的一个寒冷的早晨。老头备好马准备去上工。这是匹母马,早已年老体衰,至少也有15岁了,已到了那种吃不饱、养不大的年龄。“一袋骨头”总是尽他所能来喂养他的马。他常常和马共享面包。

“我的小美人。”老人边抚摸着爱马,边给它套上马具。马静静地站着,棕色的大眼睛悲哀地看着洞口敞开的门。“我的美人,今天不是干活的好天气,但有啥法子呢?我们必须干活,否则就会饿肚子。”母马扭头看老头。我真希望它能开口说些“啊,我的美男子,生活就是那么辛苦”之类的话。他们如此默契,仿佛他俩的情绪一直是同步的。我从未看见老头打过那牲畜。他使我想起了圣弗朗西斯对鸟的布道。但“一袋骨头”不像圣弗朗西斯,他除了爱他的母马外,不爱其他任何动物。

老头认为世界是罪恶的。“他像个闹市中的隐士。”彼得罗神父曾经这样说他。他俩亲昵得让人感到奇怪。当两人在路上相遇时,他们会聊上好长时间。但我从未见过“一袋骨头”去做过弥撒。也许人们这样看他们,他俩都是傻瓜,所以才成为好朋友。有时我觉得,“一袋骨头”对世界的憎恨和神父对世界的爱,都出于他们孩子般的心吧。

我帮老头把马套在板车上,然后目送他牵着马朝码头走去。“一袋骨头”自己从来不坐在车上,他总是牵着缰绳走在板车边,即使车是空的也一样。

那个时候,我的生活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明天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拥有工作的人才敢想象的世界。木匠还没有回来,因为他没有木料。一辆旧车停在洞前,等待修理。我关上门,走回床边躺下。昨晚我什么都没有吃,饥饿更使我感到清晨的寒冷。我把麻袋裹在身上,尽管我已穿上了所有的衣服——我在裤子外面又套上了一条旧裤子——我还是觉得很冷。

上帝的安排如此不合理,穷人招待不起“客人”,却让他们有许许多多的“客人”。那时,那不勒斯到处都有跳蚤。就是住在佛美罗的有钱人,有时也会生跳蚤。每当看到一个有钱人——军官或是身后跟着仆人提包的女人——趁没人注意停下来抓痒时,我总是忍不住要笑。跳蚤真应该长在那些整天吃着山珍海味的有钱人身上,他们的血要比我们的鲜美得多。我抓着胸口,背上又痒了起来。我索性不抓了,因为抓来抓去还是痒。

“我爹死在非洲。他是个当兵的,军官先生。我饿坏了!”

我一直跟着那上尉。这时他转过头去,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尽管我一直跟在他后面大声乞求着,他听进去了吗?那个早上,不知有多少孩子向他讲过同样的故事呢。“为了意大利,军官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国家和家庭的分上,给我点什么吧。”

军官停了下来,低头看看我,“为了意大利?”他苦涩地说,然后哈哈一笑,“上帝,国家,还有家庭……连那不勒斯的乞丐都知道。”

“我说的是真的,军官先生。我爹死在非洲。”我斜视着他,显出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然后又蓦地睁大了眼睛,正好和上尉的目光相碰。我不再说什么,就像渔夫知道鱼已上钩了一样,乞丐也知道这是他快要得手的时候。军官摸出小皮夹。我把手伸过去。他给了我15生丁。“谢谢,军官先生。”

他耸耸肩,苦涩地笑了笑说:“为了国家。”就走开了。

行乞也是一种艺术,因为每个人的心就像一把锁,你得找对钥匙才能打开。那“钥匙”并不只是你说的话,你的脸部表情也很重要。有些人喜欢施舍给快乐的乞丐,而有些人则喜欢你惨兮兮的样子,你的故事无论多么悲伤都不过分。有些人甚至喜欢你傲慢无礼,这样他们就快活。一个有本事的乞丐能见风使舵。

“我是个孤儿,可怜可怜我们这些没母亲的孩子吧。夫人,看在圣母的分上,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不幸的人儿吧!”我一直跟在那妇人身边,她全身着黑,是为她的父母、丈夫或孩子吧?她的鞋子破了,那时,每个人的鞋子都很破,当时正处在战争时期,就是有钱人也穿不到新衣服。

“看在圣母分上,夫人。我饿坏了,夫人。”

妇人瞥了我一眼,随即又避开我的目光。

“如果你没钱的话,夫人,那么就为我祈祷吧!我叫吉多。我才12岁。我已两天没吃东西了。为我祈祷吧!”

妇人看向街的另一边。有时,这和别人直视你一样是个好兆头。“求求你,夫人。”我轻声说,几乎是在耳语了。

妇人在她的包中摸索着,拿出一枚十生丁的硬币扔给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谢谢……”我大声地说,然后笔直地站在一旁让她过去。

她走到大街拐角处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她很少施舍给乞丐。”我心想。我望着她,开心地笑了。

有些日子你会很走运,有些日子却不一定。这个谁都清楚。也不是一开始就走运的日子是最好的。有时在隆冬,你一早醒来,发现阳光如四月般灿烂,你会想,今天肯定是个幸运日。你在胸口画个十字,尽管饥肠辘辘,但你很开心。可是,还没到中午,天就刮起了寒风,晚上入睡时比早上起来时更饿得慌。有时候,你一觉醒来,会觉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你现在更惨的了。你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街上,这时,有人在叫你,“吉多,帮我拿这个。”或者你讨的第一个人就给了你两里拉。你就会明白过来,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心里美滋滋的,圣母正看着你呢!醒来时那些沮丧的想法被抛到九霄云外。对我来说,这天就是这样一个日子。到了下午一点,我已有足够的钱去买东西了,而且还剩下一里拉,留到第二天用。

在那不勒斯,有许多吃饭的地方。有时有钱人和穷人在同一个地方吃饭。有钱人在屋里吃,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穷人则在后门口吃着从厨子那里买来的剩饭。可是到了1943年的冬天,连侍者也吃剩饭了。穷人的队伍在扩大。乞丐与日俱增,能施舍的人却越来越少。找工作的人越来越多,而可干的活却越来越少。真正的有钱人已离开那不勒斯搬到他们的庄园去了。同时,那些没有土地,不得不为别人干活的穷人,却从乡下大批涌入城市。他们身上散发着驴子的气味,一进入那不勒斯便沦为乞丐。

面包是定量供应的。肉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都定额分配。乞丐没有住址,他们无家可归,他们不是那不勒斯的居民,无法入户口册,所以也就没有配给卡。他们不得不到黑市上去买配给卡或面包。这样,那些真正需要面包的人就被迫付最高的价钱。

我来到了一家面包店,门外排着很长的队伍。我没有配给卡。一条小弄堂里有扇门,通向面包店的后面,这扇门通常是上了锁的。我刚走近那扇门,一只小毛驴就拉着板车从后面过来,弄堂太窄,我不得不紧贴在那扇门上,好让板车通过。当我的胳膊顶住门的时候,门开了。我感觉到火炉的热气,闻到了面包的香味。板车过去了,我小心翼翼地踏进了门。这是一个小小的贮藏室,堆着面粉和木头。里面还有一扇门,通向烤面包房。我能听见面包房里的人在干活。我踮着脚,走近那扇门,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看过去。就在我旁边放着一个架子,刚烤好的面包就放在这上面冷却。我希望面包师不会发现我,便合掌向圣母祈祷,因为除了她,谁还会是上帝之母?而且她不也是我们孤儿的母亲吗?我从门背后溜出来,蹑手蹑脚地走进面包房,伸手抓住面包。面包太烫,把我的手指都烫伤了,我差一点痛得叫出声来。我把面包紧紧地抱在胸前,穿过贮藏室,跑进了弄堂。当我关上身后的门时,我以为会有人愤怒地高喊:“抓小偷!”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弄堂里只有我一个人。面包足有一磅重,我把它掰成两半藏在衣服里。

半条面包落肚后,我把另一半放进了口袋,然后往家里走去。路上,我看到了一条狗,就掰了一小块扔给它,因为我不想运气变坏。那天我没有再讨饭。有些人认为讨饭比干活容易,那是错的。

太阳终于出来了,我把床垫拖到洞外,用棍子拍打,然后,我用那只“一袋骨头”用来喂马的桶装满水,洗了个澡。那不勒斯已好长时间没有肥皂了,肮脏和饥饿在这块土地上泛滥。

确实,那不勒斯的穷人很脏,即使你洗掉脏衣服,换上干净的,你还会很脏。因为生活在污浊的环境里,不管你怎样努力,肮脏还是会在你身上找地方的。

傍晚时分,我来到广场。从许多孩子的脸上,我惊奇地发现,他们今天并不怎么走运。一个小男孩在哭,我刚从他身边走过。看到这情景,我感到心烦。

我看到安娜和弟弟坐在路边。“为什么不回家?”我问她,“天这么冷,女孩子这么晚还呆在外面不好。”

安娜抬头看我,笑着问:“吉多,你有面包吗?”

“没有。”我挑衅似的回答。我庆幸天色已暗,如果她看得清我的脸的话,她肯定知道我在撒谎。

“我姑妈病了,她躺在床上。”

“那么,你更应该呆在家里了!”我朝她喊道。

没料到,女孩竟温顺地站了起来,牵着弟弟的手,在黑暗的街道上朝她住的地方走去。我对自己说:“追上她,把口袋里的面包分一点给她。”但是我没动。

“晚安,安娜!”我叫道。

从广场的那一头传来了她的声音,“晚安,吉多。”

我来到广场时是那么的开心,现在我却难受极了。“明天该我倒霉了。”我心想。我朝家走去,对谁也不说话。我躺在垫子上,把剩下的面包分成三份:一份在我暖过身来时吃,另一份明天当早餐,第三份留着给安娜,明天见到她时再给她。

四、 吉多的故事

小孩子谈论自己时,那口气仿佛他们的灵魂可以从小小的躯体里跳出来,站到一边。“力基哭了。”一个男孩会哭着说,并把泪迹斑斑的脸转向妈妈寻求抚慰。接着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说“我在哭”或者“我想哭”。然而有的孩子却永远学不会——也许,那是因为他们不愿意那样做。

这是吉多的故事……我的故事……不,这不是我的故事,因为吉多和我不是同一回事儿,尽管是同一个人。当德国军官朝孩子们扔钱时,我也想冲过去和其他孩子一起去抢,但是吉多不愿意那样做。我会嘲笑吉多。我还会诅咒他,因为我想和大家一样。我不想站在一边看着自己——至少,不是在我伤心或哭泣的时候。

下面我就给你讲讲来那不勒斯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些事吧,这样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吉多!”我抬头看房子,是姨妈在叫我。“吉多!”

由于中午逼人的热气,房子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所以看上去似乎无人居住。姨妈站在后门外。我知道她为什么叫我:我母亲在屋里,快要死了。他们希望我进屋坐在母亲床边。我犹豫了一下,不愿进去,尽管我知道自己会进去的。我看见屋里很昏暗,那床,还有枕头上我母亲的脸,蜡黄蜡黄的,就像教堂里壁龛上的圣像。我看见十岁的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哭泣,为那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妇人哭泣。那个妇人似乎不是我母亲,因为她使我感到害怕。这些是我坐在房檐下的石栅栏上看到的,泪水从我的眼眶中涌了出来。

“吉多!”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走进房子。当我走近姨妈身边时,我低下了头,缩起了肩膀,等着她的责备。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去,好像为我感到羞耻。“你母亲她死了。”姨妈开始哭泣。

我静静地站着,没有哭。从母亲闹胃病那时起,我就常常流泪,到现在,我的泪似乎已流干了。“我再也不用坐到她床边去了。”我这样想。

“不懂事的孩子……”

那是我母亲下葬后的第三个星期,我姨妈悄悄地和她的一个邻居在说。

“他对谁都不关心,跟谁都不说话。”

我咳嗽了两声,好让她知道我正坐在门外。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她是故意讲给我听的。或许她已经讨厌直接对我说话,要么她觉得这比不断骂我更能使我感到羞耻,从而使我洗心革面。姨妈说的是事实,我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我把悲伤深深地埋在心里,舌头却不中用了。

“他可以一整天不说一个字。”

姨妈重复着她的责备,好像不说话是一个人最深重的罪孽。因为她自己总是说个不停,即使无话可说时,她的嘴还在不停地动,好像在嘀咕着什么。

姨妈生过八个小孩,六个活了下来,其中四个比我大,两个比我小。她一会儿对我的表兄妹大喊大叫,一会儿又一个个亲他们。她总是闲不住:烧饭,洗衣,打扫。她使我想起了带着一窝小鸡的老母鸡。我常想,我们应该在姨妈的腿上绑一块石头,就像我们在母鸡腿上绑石头一样,这样它就不会跑得离它的小鸡太远了。晚上,姨父躺下后——他工作很辛苦,姨妈就在房屋角落的圣母像前跪下。她不是在祈祷,不,她是在跟圣母说话!我曾看见她跪在那儿,双手握在胸前,盯着圣母,说着村里的流言蜚语或是抱怨邻居的话。

“是啊,”我抬头望着天空,心想,“她不喜欢闭嘴,不说话肯定是我最深的罪过了。”我不禁笑了,因为我想起了母亲曾对我说过的话:“你安冬尼亚姨妈会长命百岁的,上帝不敢把她召到天堂里去,她无休无止的唠叨会把上帝都烦死的。而魔鬼也不会要她。”她们姐妹之间没什么深厚的感情,我母亲比姨妈好,因为她承认自己不爱妹妹,而姨妈却不,她永远也不会承认,她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姐姐。

姨妈提高了嗓门。我想都没想就转过身去,看着她映在烛光里的脸。“他妈妈也不爱说话。”她说。

我差一点笑出来,我母亲并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从来不对妹妹说知心话罢了。这一点安冬尼亚是不会明白的,因为她几乎对所有人都说知心话。“安冬尼亚……”这是我第一次想到那个名字,而没有在后面加上“姨妈”两字。

我离开屋子,走向石栅栏。以前,我和母亲常坐在那儿,墙外香草的芬芳扑鼻而来。后来,在那不勒斯的那些日子里,每当我路过蔬菜摊,闻到罗勒和香草的香味时,我就会想起母亲。

那天晚上,我决定离开姨父家,不是说我在他家里遭虐待,而是因为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对姨妈说这些,因为对她来说,姐妹或姨表兄妹是自家人,应该呆在一起。

我和母亲曾在麦西那市的西西里住过,那地方就在海峡的对面。父亲去阿比西尼亚打仗的时候,我还很小。姨妈叫我母亲带我过来和她一起住。我母亲婉言谢绝了。有一回,我曾听母亲开玩笑似的说,麦西那海峡能保护她免受妹妹的烦扰。

疾病缠身使母亲不得不回到娘家——现由姨父姨妈掌管着的农场。农场原是属于她父母的,也是她的出生地。

“那儿很美,吉多。”我坐在火车上,她对我说。“那儿很美,吉多。”她又说了一遍。

我看着窗外,数着火车驰过的隧道。

“但也是个牢笼,吉多……一个牢笼。”母亲的话中充满辛酸。我的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她脸色苍白,显得很消瘦。我根本不会想到,她会永远离我而去,那时我才九岁。

“你要听姨父姨妈的话。”

我点点头。

“你姨妈常会大喊大叫。她人虽然不是很聪明,可心眼还是不坏的。”母亲把视线转向了窗外。车厢里挤满了人,我紧挨着母亲坐着。“不过她很贪,像所有的农民一样,对土地贪得无厌。”

我又点了点头。尽管我不理解她的话,但我很少发问。母亲对我说话的口气,不像人们对小孩子说话时常有的口气,甚至也不像对大人说话的口气,而是一副自言自语的样子,就像当一个人试图去理解他所不懂的东西时的喃喃自语。这一切我早已习惯了。

“她会一直对你撒谎。他们都撒谎,那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撒谎,或者为什么撒谎。”

我紧紧依偎着母亲小声问:“谁?”

母亲笑了笑。我想:还有一半路程,可母亲的心早已飞到了那儿。“女人,还有男人。但大多数是女人,她们总是撒谎。她们用谎言恐吓你,用谎言来回报你,最后,她们会用谎言杀了你。”

我看见母亲脸颊上有一颗泪珠,于是我亲吻了她。她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小吉多。”她柔声唤着我。

我们来到农场后,母亲活了将近一年。开始时,山里的空气似乎对她的身体很有利。我们经常一起步行一英里半去圣麦考村。到了夏天,炎热使她感到非常不适。后来,严冬的寒冷又使她难以忍受。但是秋天,她可以和我走到石栅栏边,我们就坐在那儿,她给我讲她童年的故事。

外公死时我还很小,所以对他没有印象。外婆曾到麦西那来看过我们一次。她还健在,和我的一个姨妈住在巴雷。姨父是位海关官员。外婆只来过那一次,我只记得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妇,穿着黑衣服,手指又瘦又冷。现在,当我听到母亲谈论外婆在她这个年纪的事时,我感到很奇怪。

我外婆很怕外公,他强壮得像钢铁一样。但是他死了,而外婆却活得好好的。外婆感到很内疚,她没能给他为农场生儿子。她生了三个女儿,这使外公对生活充满了怨恨。一个媳妇就像马厩里的一头新母牛,而一个女婿却是一个新主人:他拥有土地却没有挨过你的鞭打,到你老的时候,也就不会因此而对你产生敬畏。这就是为什么他把安冬尼亚许配给了吉斯比,因为吉斯比很软弱。我外公想一辈子保住土地主人的地位。他以为可以活过百岁,但他没有。一天,当他把一个麻袋扛到板车上时,他就倒下了。死时他才56岁。

在那短短的秋日下午,母亲就这样和我聊天。我有时听着,有时却并不在意。不知怎的,我知道她只是希望我在她身旁。我不仅是她的孩子,她的儿子,也是她仅有的一个伙伴,是她想交谈的惟一对象。她很孤独,她也知道自己活的时间不长了。

“他们把我卖了。”

这是十月的一天,阳光融融,有着夏天的温热和冬日的明朗。我一直在盯着一条蜥蜴,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就转过身来,听她往下说。因为想到像一个奴隶一样被买卖,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一种好奇感。

“吉多,你猜我现在几岁?”

我仔细审视母亲消瘦的脸,两只棕色的眼睛显得很大。“你上次过生日时是27岁,我还记得,妈妈,27岁。”

“结婚时我才15岁,订婚时14岁。”那还是小孩的年龄啊。

“爸爸呢?”我问,“那时他也15岁吗?”

母亲噗哧一笑。我意识到我问得很蠢,我又转身去看那蜥蜴了。

“我们订婚的时候他35岁,结婚时36岁。”

她的话并没有使我吃惊。小孩无法理解大人们对年龄差异的概念,小孩老觉得自己不够大。

“他是不是……”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出来,“他是不是很好?”在我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有个穿军装的男子,他把我抱在腿上。

“他很好。”母亲温和地说,“这不是他的错,这是我父亲的错……还有我母亲,也是她的错。要知道我是没嫁妆的,可你父亲心甘情愿地要了我。那样他们就不用把土地分开,不用把那干裂的、能养山羊的牧地给别人了。你爸爸是个中尉。这是个绝妙的搭配,皆大欢喜。……我不过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而且‘他很满意,‘他曾经很快乐。”

母亲说“他”时,我知道她是指我外公。她大多数时候就这样怨恨地称呼她父亲。有时,她也爱她父亲——或者至少是理解她父亲。外公那时肯定很强壮,拿她的话说,“强壮得像钢铁”或许是恰如其分的。对于她母亲,她谈得少些。而事实上她也经常提起,只不过没有什么会让你往心里记。

我想把吉多的故事说得短些。其实我母亲、姨父、姨妈及圣麦考村和吉多的故事都无关紧要……

然而他们却是我故事的一部分。因为一个故事就像一张蜘蛛网,所有的网丝在中心密集,然后向四周扩散,扩散,直到把四五根线固定在不同的枝杆上——像柱子——把整张网固定起来。

我母亲死在春天。到了夏天我离家出走。那是1941年的夏天,我才11岁。那是我的岁数。但不是吉多的,他还要大得多……我吻过母亲,并为她伤心地流泪了。但倾听她、试着理解她的却是吉多。

我离开农场时,第一次偷窃了,不过我拿的是我自己的钱。母亲去世前的几个星期曾给我25里拉。葬礼后,姨妈把它们拿走了。我没有责怪姨妈,对一个小孩子来说,25里拉拿来干什么用呢?姨妈说她帮我保管。离开的那个晚上,我在厨房那个圣母像前的小盒子里取出了25里拉,盒子里有50多个里拉,但我只拿了25个。

记得那一个晚上,我是一直沿着路边走,眼睛盯着地上的影子,特别是那些扭曲的橄榄树的影子。我不怎么怕黑暗,至少不像我表兄妹那样害怕。我母亲就不怕,她曾告诉我,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看见在夜晚游荡的幽灵。在黑暗处小心谨慎的惟一理由,就是提防摔倒。

不是我要去那不勒斯,而是吉多促使我这么做。确实,我很有可能被抓住送回姨妈家。我也很有可能不会聪明地想到去买火车票,或写那张有地址的小纸条。当火车站售票的男人问我去哪儿时,我很有可能会哭而不是微笑。

“到我叔叔和婶婶家,他们住在那不勒斯。”我把那张小纸条递给了他,几分钟前,我在上面写下了姨父的名字,在名字下面,我又写上了我和母亲住在麦西那时的街名和门牌号,城市名称我用大大的印刷体字母写下了“那不勒斯”。

售票员看看那纸条,然后又看看我。

“我叔叔会在车站接我的。”说完我把一张十里拉的钱放在柜台上。

那人咕哝了一下,还是把票给了我。我一只手拿起车票,另一只手拿了找回的零钱,却忘了那张纸条。

“等等,小孩。”

我想跑出车站,但转念一想,“你又不能走着到那不勒斯。”我站住了,这个,也是吉多在告诉我。

“你的地址,”那人举着纸条对我说。“你最好留着它,以防万一叔叔不来接你。”

“谢谢,”我把纸条放在手中,但那人还不满意。

“把它放在口袋里,别丢了。”他命令我。

我又谢了他,仔细地折好我“叔叔”的地址,放进了口袋里。

一上火车,我就感到安全了。因为车厢里很挤,在人群中我不会受到关注。没人查过我的票。当我走出那不勒斯火车站时,我把票扔了。

大广场上人山人海,中间开着一些咖啡馆,中央还有一个喷泉——但已不喷水了。天没有黑,可我早就感到孤独和害怕了。我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时,我记起了母亲对我说过的话,也就是她临死时对我说的话:“吉多,你要坚强,你现在只有一个人,要像钢铁一样坚强……就像‘他一样。但记住,心肠要好,否则人会活得很累,也会感到被冷落。也别太强硬,不然你会被孤立的。别忘了妈妈爱你。我以前不明白那些。你知道吗,吉多,爱和坚强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一个人所需要的就这两样。”

当我穿过广场去找个能过夜的地方时,我就大声地重复着母亲对我说过的话:“吉多,你要坚强,你现在只有一个人。”

五、 老人之死

1943年春天的那不勒斯,已不仅仅是穷人才挨饿,恐惧就像影子一样尾随着所有人。自从12月5日的大轰炸后,战争已不再是嘴上说说而已,我们已被战火包围。

在战争年代,死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老人,根本不足挂齿。“一袋骨头”不仅老,而且穷。要是他家里有人——有兄弟或姐妹就好了——可他从未跟谁提起过。我相信,如果他死了,全那不勒斯只有两个人会想念他,我是其中之一。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

大轰炸后,“一袋骨头”几乎每天都到码头干活,清除碎石。四月里的一天,他叫我同去。

“我老了,吉多。他们要的是马和板车,而不是我。你可以来帮我。”老头走在板车边,嘴里不停地抱怨那马吃不消。“吉多,马应该呆在农村,它不适合在城里的大街上跑。它需要吃草,就像我们要吃空心面一样。”

我点点头,心想我俩谁也不属于这个钢筋水泥浇灌起来的城市。我第一次想到了离开那不勒斯,于是,我把我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你为什么不到乡下去呢?”

老头朝地上吐了口痰。“乡下,”他咕哝道,“谁也不会把你单独撇在一边,人们都认识你。女人们相隔几英里就会互相大声叫唤。但是,土地太少了,你去会给别人带来不便的。”

“这么说他的确是从乡下来的。”我急切地想,“某地的一个小农场里容不下他。”我想多了解些情况,所以连头都没抬继续说道,“但是,这对马会有好处。”我确信“一袋骨头”在看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找出我是否有戏弄他的迹象。我的目光一直落在板车大轮子的轮轴上。

“为了马,对。”他说,“但马不是人,它不会伤害任何人。它也不像狗。狗跟人很像,它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它们生来就互相撕咬。马吃草,如果草没了,它们会倒地死去。这倒也不错,就像上帝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一样……人,他们互相残杀,他们是被魔鬼吹进了生命的一袋袋骨头。”

我没有笑,因为老头的话中丝毫没有刻薄之意。我抬头看他,好让他看出我听得很认真。“那么,彼得罗神父……还有你,你们的生命是不是也是魔鬼吹进去的呢?”“彼得罗神父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不,他相信人心是善良的。即使人类的憎恨和邪恶就像他们脸上的疮一样明显……但是彼得罗神父可以做到视而不见。所以他能像圣人一样看待别人。”

我等着老头回答我剩下的问题:“那你呢?”

“我?”他扭头看向别处。当他的目光再一次和我的相碰时,他腼腆地笑了,就像一个受惊的孩子。“我知道你叫我‘一袋骨头。我也知道你嘲笑我。不过,这没关系。”他停了一下,接着又缓缓说道,“现在我已无所谓了……但在从前,我可受不了……我不知道人是什么东西,但如果人不是邪恶的,那么事实就让人难以接受了。我老了,吉多,一切对我来说很快就要结束。”他拉紧缰绳,马停了下来。“如果没人在乎罪恶的话,那真是太可怕了。所有的苦难,吉多。你……其他孩子,所有的孩子正在遭受的苦难。”他朝身后,朝城市点点头。“他们肯定是邪恶,是邪恶造出来的。如果不是邪恶造出来的,那样就太可怕了。”

老头重复着:“太可怕了。”然后他笑了,笑得就像一个人将要告诉别人秘密时一样。“瑭·彼得罗神父相信上帝就在那儿,所以他能忍受所有的苦难。我呢……相信魔鬼就在那儿,这是我惟一相信的。魔鬼到处都是。”说完,他弯下腰去。

“一袋骨头”放松了缰绳,马也明白又该干活了,开始往前走去。我不理解老头的话,我尽管又穷又饿,却并不认为我的生活“太可怕了”。

到了码头,我又问他:“你是说,如果谁都没有错,那么……”我犹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如果没人应该受到指责的话,那么这世界就太可怕了,是这样吗?”

老头不想再开口了,他摇摇头。但我想他并不是觉得我说得不对。不,他是在对这世界摇头,对那不勒斯,对罗马,对麦西那摇头。

快到中午时分,我看到了地平线那边的苍蝇,共有四只,低低贴着水面飞——那并不是苍蝇。“它们是双马达的轰炸机!”一个人叫道。一块儿干活的20多人,几乎同时意识到飞机来轰炸了。我们跑到墙后躲了起来。

我看着周围的脸:有些吓得脸色苍白,有些却很平静,仿佛对所发生的事漠不关心。“老头,”我想,“他在哪儿呢?”我一直蹲着。现在我站了起来。

“一袋骨头”不在那儿!我从墙后跑了出来。

老头正站在他的母马边上,一只手抚摸着马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马勒。我听到飞机的引擎声。飞机在码头上空盘旋,它们的目标是停泊在内湾里的一艘德国船。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我忘了老头,也忘了自己。

飞机向船靠近,炸弹从机肚里吐了出来。我知道是炸弹,尽管从远处看它们并不危险,好似黑色的小石子,不会伤害人。

爆炸几乎是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我弯下了腰。船被击中,大团的烟雾冒了上来。

三架飞机朝海上飞去。第四架改变了方向,朝我们冲来。我本想跑回墙后,可已经来不及了。飞机没有扔炸弹,而是用机关枪扫射码头。它飞得很低,螺旋桨刮起地上的灰尘,在空中飞扬。

我一直双手抱头躺在地上。现在一切归于平静,我慢慢地抬起头,飞机倾斜着向大海方向飞去。我没被打中,安然无恙。我站了起来,开始大笑。人们从墙后走了出来,也都笑了。20多人都在哈哈大笑。码头的那一边,那艘德国船在燃烧。好像在同一时刻,我们都感到我们的笑毫无意义,于是大家安静了下来。我转身去找老头,万万没想到老头和马会被击中。

马躺在地上。但随即我的视线被牵到那仍旧停在马旁的板车上。车上装着从毁坏的仓库墙上拆下的旧砖。

母马的后腿还在动,仿佛在挣扎着爬起来。“一袋骨头”已直挺挺地躺在马头旁。看样子,他是想去安抚马。我走近一看,他背上有被子弹击中的孔。

四个人把他抬到墙边放下。他死了。接着我看到他们中有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大折刀。他打开了刀,朝母马走去。“不!”我尖叫起来。

那人转过身,他的脸几乎被愤怒扭曲得变了形。他朝我吼道,“看着,小子,看着!”

马有好几处中了枪,但还没有死。我看到它的眼睛充满恐惧和痛苦,连眼珠都变白了。

“原谅我!对不起!”我哭了。

可能因为我曾和“一袋骨头”谈起过瑭·彼得罗神父的缘故,我想把一切告诉神父。我到教堂时,已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着冲击耳膜的心跳声渐渐平息。然后我把手浸入放在门边的圣水里。

我发现忏悔室空空的。我走了出来,不知到哪儿去找神父。

“你想要什么,孩子?”

我跳了起来,在半明半暗中,我没有注意到卡罗神父。

“我想和老头说话。”我答道,然后抬头看着年轻的神父。不知为什么,突然,我不再怕他,倒是更恨他了。

“老头?你在说谁?”

我本不该说“老头”,该说瑭·彼得罗。我知道卡罗神父是装作不知道的。我曾多次听他称彼得罗神父“老头”,而且用轻蔑的语气。

“彼得罗神父,”我含糊地说着,“我想和彼得罗神父说话。”令我惊讶的是那神父画过了十字。

“彼得罗神父……”我重复了一下。

“彼得罗神父死了。”

我摇摇头,心中有个声音在叫:“这不是真的!”

“他昨晚在睡梦中死去了。”

“不!”我大叫,“不,这不是真的!”

有一会儿,我感到卡罗神父在笑,但也许是我搞错了。“你别想再从他那儿得到面包了。”

刹那间,我忘了我曾到教堂要过面包。我相信没有人曾这样刻毒地诬陷过我,没有比这更不公正的了。怒火在我胸中燃烧。“你高兴了!”我手指着瑭·卡罗,“你很开心!现在你可以吃面包了!”

神父打了我一耳光。脸上的疼痛并没有平息我胸中的狂怒。“你恨他!你恨他!这是犯罪!”我跑向教堂门口,转身看着那纹丝不动的身影。他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你恨他!是你杀了他!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我朝卡罗神父喊着。

我走出教堂,来到阳光下,但还是哭个不停。可我的怒气已消了。

“他们都老了。”我对自己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因为人老了总是要死的,想到这儿,我也就不怎么难过了。

六、 另一个世界

“他很脏,妈妈。”小男孩看看我然后又看看母亲。她正在厨房里为我切面包。

“他很穷。”母亲解释道,然后朝我笑笑。我看看小男孩,心里想,“如果你和我过一样的生活,你也会变得很脏。”

“他很脏,”他又说了,然后看看自己的手。他母亲把面包递给了我,朝儿子皱皱眉。不一会儿,她在抚摩着儿子的头发了。

“你想来点酒吗?”她问。我点点头,因为我满嘴都是面包,说不出话来。她从一只还剩半瓶酒的瓶子里给我倒了一大杯。我贪婪地喝着,因为我太渴了。酒很酸,咽下去的时候我肯定皱起了脸。

“太酸了?”妇人很紧张。我没立即回答。她焦虑地说,“我以为没事的,我们用它来烧菜的。”

我笑了笑,因为我刚才注意到,她在架子旁看了老半天,不知道从哪只瓶子里倒酒。我的目光移到面包上。“要不要再来一片?”她问我。

“还要,夫人。”我说,又加了一句,“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这不是撒谎,我还可以诚实地补充一句,我昨天也什么都没吃。但我又担心她不会相信。这回她给了我一大片面包,而且问都没有问,就给我从另一只瓶子里倒了一杯酒。

“你妈妈为什么不给你洗澡?”小男孩很严肃地看着我。我被他逗乐了,“因为我没有妈妈。”

小男孩不能理解,因为他跟我不一样,他才四岁。“每个人都有妈妈,为什么你的妈妈不给你洗澡呢?”

我脸红了,又说了一遍:“我没有妈妈。”“那么为什么你的安娜不给你洗澡呢?”我咧嘴笑了,提到了安娜使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安娜,当然她比我更脏。“安娜是我们的厨子,她有时也给他洗澡。他以为每个人家里都有个安娜。”

妇人笑了。可儿子却生气了,可能他意识到他说了些蠢话。

“你为什么不给他洗澡呢?妈妈。”

我真希望不在这屋里,因为他的母亲笑得更厉害了。当她看到我不安的样子时,便柔声地说:“也许我该给他洗个澡,乔治奥。”我朝后退了一步,准备跑了。

“别害怕,你只是看上去很好笑。”

我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俩。我很生气,尤其对那个母亲。

“你几岁了?”

“12。”

我用手背抹抹鼻子回答。

“他不用手绢,他不用手绢……”小乔治奥开心地嚷着。

“你的名字呢?”

“吉多。”

“吉多。”妇人缓缓地重复道,然后顿了下,说,“这是个好名字。”

我从未想过名字也有好坏之分。名字就像一块石头,就这样。

“你住哪儿?”“在下面,”我指指地板。那天下午我在佛美罗讨饭,那个地区设在山顶,高高地坐落在我们的洞穴之上。

我知道佛美罗有三户好人家,在那儿乞讨我很少空手而回。这是第三家,尽管我以前从未听说过女主人的名字,可她的厨子我早已熟悉。她常常把主人的食物慷慨地施舍给穷人。其他两家我也早已去过:一户门紧闭,主人已离开那不勒斯。另一户,伯爵亲自给了我十里拉。如果我不在佛美罗的话,我就不会来这第三家了……这个地区只有几家商店。如果我想进入其中任何一家去瞧瞧,我都可能会被当作小偷抓起来。

伯爵是个古怪的人,他总是喜欢穿一件黄色的一直拖到脚背上的长外衣,活像牧师穿的衣服。我第一次去他家时,他的仆人把我撵了出来,不仅如此,仆人还打了我几个耳光。到了屋外,我朝房子啐了一口。假如我没有那么恼火,我也许在那老人叫我时就跑掉了。

“你为什么朝我的房子吐口水,小流氓?”老头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已值冬天,他脖子上围着红色的法兰绒围巾。

“上来。”他朝我挥挥手,然后缩回了脑袋,关上了窗。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逃走。第二个念头是再朝那房子啐一口,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开,显示出我并不害怕。但是我没动,驯服地等着,直到那个扇我巴掌的仆人打开了门。接着,我向后退了一步。

“我主人想和你说话。”我并没有表示要跟他走的样子。他又说,“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竭力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掩饰我要逃跑的念头。我大踏步朝那扇门走去。

“不要告诉他我打过你。”

“为什么?”我问,因为我并没有像怕那戴围巾的老头一样怕那仆人。

“如果你不告诉的话,我给你25生丁。”我伸出了手,他塞给我一枚硬币,然后他咕哝了些什么,声音很轻,我没听清。

“我要去告诉老头,”我这样想,“我要告诉他我挨打的事。”

但当我站在伯爵面前时,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巨大的房间、家具,还有墙上的画都使我怔住了。

“你为什么朝我的房子吐口水?”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很穷。”我努力地想耸耸肩。

“富人对穷人吐口水,穷人又朝富人吐口水,这就是民主。”

我还不懂“民主”这个词的意思,所以,我的目光离开了老伯爵。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画里是一位穿着蕾丝长袍的女士。老头发现我的注意力被那幅画吸引,他说:“这是我祖母的肖像。”

我不假思索地问道:“她死了吗?”

我的问题使老头大笑起来,“我都71岁了。”

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脸红了。伯爵人很好,他不再看我,以免使我更感到无地自容。“你是孤儿吗?”

我点点头,还想说那句我常说的“我父亲死于非洲”,但是在这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我不想说。

“你可以一星期来一次。”伯爵从他的大口袋里掏出皮夹,给了我一枚两里拉的银币。“一星期一次,多了不行。”

我鞠了一躬向他道谢。老头朝我笑笑。没一会儿,他又皱起了眉头,“我想我不应该给你东西,因为你是个小流氓。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又鞠了一躬,转过身。那扇由仆人关着的门现在又开了。“加柯莫,这男孩可以一星期来一次。”

仆人微微一笑,仿佛这个消息使他很开心。但是当他在我身后关上门时,笑容立刻从他脸上消失。

“他一直在门外偷听,”我想,“但他不可能听见。”“我没告诉他!”我大声地说。

当我回到街上时,仆人开口了,只听他在背后叫道:“记住,一星期只有一次。”

我站了好久,盯着那扇窗户,老头曾从那儿探出头来。我曾想朝加柯莫吐舌头,但我不敢。我曾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来这儿了,但我还是来了。

既然我已经说开了,那就告诉你,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伯爵的情形吧。那一次他给了我十里拉。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天我去的第一户人家门关着,他们搬走了。当我来到伯爵家时,仆人在门口碰到了我。他不让我进去,只对我说他们正在打点行装,所以没有时间顾及我。我非常饿,就大声和他争辩,希望伯爵能听到。

通向楼梯的门开了,楼上的伯爵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等仆人回答,便抢先一步道:“是我,小流氓。”因为老头从未叫过我其他名字。

“上来。”伯爵命令我。我得意地朝加柯莫咧嘴笑笑,而他则皱着眉头怒视我。

令我惊奇的是伯爵穿戴很整齐。大厅几乎已半空。我发现我的视线在搜寻那幅穿蕾丝长袍的女士画像,它不在了,墙上挂这幅画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方印子。

“唔,小流氓,来向我道别吗?”

我点点头,尽管并非如此:我是来拿他许诺的每周的两里拉的。

“据说船长是最后一个离开船的。”伯爵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现在你明白并非如此了。”

“他在说些什么?”我无言自问,“他不是船长,那不勒斯也不是船。”我大声问他:“你要走了?”我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很傻,但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

“是的……”老头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他又要叫我“小流氓”了,但他改变了主意,问起我的名字。我含糊地把名字告诉了他,于是他接着说道:“是的,吉多,我要走了。我老了,我想我是不会再回来了。”

接着,他取出钱包,给了我一张十里拉的票子。“你现在可以走了,你还年轻。”他拍拍我的肩膀,重复着那句话,好像现在还年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意义似的。

加柯莫在前门碰上了我,接着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就像一个奇迹……不!不是奇迹!因为还没有像奇迹那么重大。加柯莫给了我五里拉!当我想谢他时,他把我推出了门外。五里拉对加柯莫来说是一笔大钱,就像一里拉对我一样。

“山下的情况更糟吧?”

我没听懂妇人在说些什么。我的思绪还停留在伯爵和他的仆人身上。

“那次大轰炸非常可怕,对吗?”

“嗯。”我答道,因为确实很可怕。除了港口幸免外,其他地方都被波及到了,这在那不勒斯还是头一遭。炸弹在城里的许多地方爆炸,我所在的地方没被击中。空袭结束后,我曾到受害最严重的地方去看过,目睹士兵们从废墟里拖出一具具尸体和受伤的人。

“吓死我了。”

妇人惊恐的样子使我窃喜,好像这是一种报复。但随即我又感到羞愧,于是我说:“大家都吓坏了,夫人。”

不知为什么,我的话使她很失望。“太惨了!……太惨了!”她难过地说道。

我注意到乔治奥焦急地望着他的母亲。我在穷孩子脸上也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母亲很伤心,弄得乔治奥都快哭出来了。“他根本不理解他母亲的话,”我心想,“但他感觉到她的焦虑不安。小孩就这样,父母的不安会使他们不开心,尽管他们不明白父母不安的原因。”我对他笑笑,他却做了个鬼脸回敬我。他是希望母亲能开心起来。

“我得走了。”我说,“我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去。”妇人咬咬嘴唇,又看看她的孩子。“我只有一个人,安娜看她姐姐去了,我丈夫在罗马。”我知道她想留住我,因为她感到害怕。她又给了我一片面包,甚至还加了一块腊肠。“安娜不会马上回来吗?”我问。“她答应天黑前回来的,”妇人看着我,她想说“等她回来你再走”,但是她不敢说出口。

我不愿留在这儿是因为我怕佛美罗的警察,他们比那不勒斯的警察都要凶。而且我知道,到了晚上他们就要抓讨饭的小孩,然后把他们送到孤儿院去。正当我要向她解释的时候,外面响起了一声长长的警报,声音是从房子背后什么地方传来的。当警报第三次响起时,乔治奥哭了。

“这是从缆索铁路站那儿传来的。”我心想,好像知道警报的确切位置对我很重要似的。

“坐下,你必须呆在这儿。”

妇人的眼睛睁得很大。“她肯定是吓坏了,”我想。我坐在孩子对面,孩子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七、 空袭

“他们不会在这儿扔炸弹的……我是说不会在佛美罗扔的。”

妇人双手合十,好像在祈祷。她想作出微笑的样子,可又笑不出来。我注意到她的嘴唇很薄,不像我母亲那样丰满。

“你认为他们不会往这儿扔炸弹吗?”她怯怯地问我。

“不会的,”我答道,“他们有可能在港口,也有可能在波里索,或者某个工厂上空扔。”我心里想,尽管没有说出来,“只有穷人才住在港口工厂附近。”

“可是……他们仍有可能搞错……”她嗫嚅道,轻轻地咬住下唇。

“他们可能会,”我表示同意,然后看向窗外。已经是黄昏了,我站在那儿,觉得走廊上比在厨房里安全得多,因为那里没有窗子。“我们最好坐在过道里。”我建议。

妇人马上放下一直坐在她腿上的小乔治奥,听从了我的话,仿佛我成了大人。这使我感到惊奇。

走廊里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我打开电灯开关,发现电源还没有切断。“有蜡烛吗?”我问。她马上转回厨房去取蜡烛。乔治奥吓坏了,紧跟着妈妈。当她回来时,我犹豫不决地说,“我去关上百叶窗。因为有时候玻璃会被震碎的,所以我们应该坐在走廊里,这里比较安全。”

“谢谢。”她低声道。

我先走进厨房,把里外两层的百叶窗都关了。厨房里有一扇通往餐厅的门。我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打开了那扇门。她的家没有伯爵家那么讲究,里面共有七个房间。一个小房间,我猜想是厨子住的。我最后进入一个房间,是乔治奥睡的。他的床像个硕大的摇篮,上面还有遮篷。遮篷的料子是淡蓝色的,非常薄,可以一眼望穿。四根画有图案的柱子将遮篷高高地托起。“你是个要饭的,”我大声说道,仿佛我已陶醉在自己的声音中。我又重复着,“你是个要饭的,吉多……一个要饭的男孩。”

正当我要离开房间时,我发现了一只玩具熊。我决定把它拿给乔治奥。床的旁边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些图画书。我挑了四本。我也曾有过一个玩具小动物,那时我还很小。我母亲住在麦西那时,我有一只玩具狗。但乔治奥的玩具熊大多了。

我回到走廊,发现妇人坐在椅子上,乔治奥坐在她膝上,他已经不哭了。我把玩具熊递给他,把书放在桌上。他母亲满意地对我笑了笑。

“来点法国白兰地怎么样?吉多。”

我正想说要,但忽然想起我曾尝过的法国白兰地,这酒我不喜欢,所以我拒绝了。但我还是谢了她,因为我才12岁,给我白兰地是一种尊重。

有一会儿,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飞机的马达声。我想起了老伯爵,不知他现在在哪儿。那个仆人加柯莫曾告诉我伯爵有三个很大的庄园,每个庄园都有一百多户农户。当时,我总觉得他是夸大其词。当时我敬畏他,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心里想,“伯爵有那么多土地,可他用不着这些土地来养活他。穷人却得不到土地。不过伯爵终究要回到土地……”现在,他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吉多,现在你明白了,‘船长和船同在这句话是错的。”那时我并不理解他的意思,现在,等着飞机的来临,我却懂了。我差一点说出声来,“他是因为不好意思才这样说的,这样他会好受些。也是因为这个,他才问我名字的。”

我常无声地和自己对话。在我碰到我不能理解的事时,我就问,吉多总会回答我,至少我觉得是这样的。我知道,吉多和我原本是一个人。“伯爵没意识到我们并不在乎他走不走。他不理解我们,他只是自以为是。”

“今天早上我点了一根蜡烛。”

是妇人的声音。我忙着和自己对话,所以我的回答就显得文不对题。

“很走运,不是吗?我是说,那时我不可能知道会有空袭。”

有时,愤怒会无缘无故地袭遍全身,就像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出现的波涛。愤怒涌入胸口,使人感到窒息。“我母亲每个星期天都会给我父亲点上一根蜡烛,但他还是死在了非洲!”

妇人低下了头,轻声说抱歉。

“点了蜡烛千万别把话说出来,否则会带来厄运的。”

妇人听了我的话,深深地叹了口气,有点像在呻吟。

“点蜡烛总是好的。”我柔声说,丝毫不在意我的话自相矛盾。我的气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怜悯。“她真蠢,”我想,“她不像彼得罗神父和‘一袋骨头那样理解上帝。”

“我们应该相互照顾,是不是,吉多?”

“是的。”我说。但我忍不住想:“她很害怕,那是恐惧的声音。”

“我为所有人祈祷。”她低头吻她的孩子,孩子在她膝上已睡着了。

“她怎么可能?”我想。“她怎么可能为所有人,为那些她根本不认识的人祈祷呢?人们只为他们所爱的人祈祷——其他的算不上祈祷。那种祈祷只是告诉圣母你是那么好,其实这是一种贿赂。因为她害怕,所以她才那样做。”

“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你和小乔治奥都是上帝的孩子。”我没吭声。她紧紧地搂住孩子,以致使他哭了起来。“但是穷人怕上帝。”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你对穷人知道多少?”这个声音非常气愤,所以我嘴上没说出来。

妇人和我同时听到了飞机的轰鸣声。她叫了起来:“天哪……”她伸开双手,差一点让孩子从她膝上掉了下来。我想起了我母亲,她是如此平静地面对死亡。那时我们很穷,可能是因为我们穷才不那么怕死,因为我们活着也是受罪。

在一阵可怜的抽泣声中,乔治奥嚷了起来:“安娜!安娜为什么不在这儿?我要安娜!”

“我真不应该让她今天走。今天早上我就有一种预感。”孩子的母亲哀叹道。

我的目光落在了从乔治奥房间里拿来的图画书上。我拿了上面的一本递给妇人,然后命令她,“读给他听。”

妇人接了过去,把书翻开。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第一声爆炸声。我仔细地听着,那声音是从港口传来的。妇人丢开书,开始哭泣,边哭边向上帝祈祷。孩子恐慌地环顾四周,拼命叫厨子:“安娜,安娜!”我竖起耳朵听着爆炸声,猜想炸弹会落在城市的什么地方。我想,“是的,安娜照顾小乔治奥,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他母亲。”想到这些,我觉得我和小乔治奥亲近起来,仿佛他是我弟弟。

“到我这儿来。”我把乔治奥从他母亲膝上抱下来,放在我腿上,然后我朝他咧嘴笑了笑,皱了皱鼻子,“别怕。”乔治奥想用手背擦眼泪,结果全抹在了小脸上。他滑稽的模样让我笑出声来。我的笑声使他放松了,于是他也挤出一丝微笑。

“我给你读哪一本书呢,这本行吗?”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用手指指桌上的一本书。

“很久很久以前,有三只小鸡,一只黑的,一只白的,一只红的……”我停了下来,因为爆炸声在不远处响起,窗户嘎嘎地响着,可以感觉到房子在晃动。“是从我住的地方传过来的。”我想到了我的朋友安娜和她的弟弟。

“快念下去。”不是乔治奥,而是他母亲在催我了。

我继续读那《三只小鸡》。“那只黑的最淘气。”以前我从未看过这样的书,我觉得这书写得很差劲。但我也知道,我在朗读时,胆子就大一些。

当我读完第三本时——因为书的内容都很短,而且大多数是图画——轰炸结束了。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地面上防空袭的机枪声也停止了。

“你念得很好!”现在,妇人能平静地说话了。乔治奥也从我膝上滑下,坐到了他母亲的腿上。

空袭结束的警报声从外面传来,回响在走廊上。“听起来太不一样了。”妇人说道。我点头表示同意,因为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尽管空袭结束的警报声和空袭来临的警报声是一样的,但在人们心里的感受却是大不一样。

妇人打开通往厨房的门。“你说得对,他们没有轰炸佛美罗。”

我抬头看她,心想,“她现在也不一样了……就像那警报。”

“我必须走了。”我环顾走廊,然后又看向厨房,不知道自己在搜寻什么。

“今晚你不准备和我们呆在一块儿吗?你可以睡在这儿。”她清了清嗓子,“我是说,如果你想呆在这儿的话……”

她惧怕地看着我。我知道她现在很希望我离开,就像空袭开始时很希望我留下一样。

“我觉得我住的那个地区遭到了空袭。”

“你不是说没有家吗?”

“但我有朋友!”我告诉她,然后匆匆走向前门。

“别让他走,我喜欢他!”

我已把乔治奥忘了,所以没有注意到他。他正站在母亲旁边,双手抓着她的裙子。

“我得回家了,但我还会来看你的。”我对乔治奥笑笑,摸摸他的脸颊,我知道自己在撒谎。

“一定再来!一定再来!”乔治奥欢叫着。

“是的,你一定得来。”母亲接着孩子的话说,仿佛这句话是一块糖,仿佛她也只有乔治奥那么大,“一定再来!”

我把手搭在门上,正准备离开,她把我叫住了。我知道她要给我钱。如果我拒绝的话,也许会伤害她,尽管我想这么干——刺痛她——但我还是站着,等着。

妇人转回厨房去拿钱包。她打开钱包看了看,那情景对我来说是太熟悉了。许许多多次,我就这样站着、等着,企望着那只正在钱包里摸索的手能给我一个里拉,但这一回我希望她给我越少越好。

当她把50生丁放入我手中时,我差一点笑出声来。“谢谢,夫人,非常感谢!非常非常感谢!”妇人脸红了。我想她要说些什么,但我已冲出门外,跑下台阶。当我来到街上时,我又开始大笑,笑声是那么响,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随即,我失声痛哭。

八、 空袭后

当我来到我住的地方时,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断墙中的灰尘味,然后是烟味。烟味是一种好闻的味道,一种安慰人的味道,而灰尘味却很刺鼻。

很奇怪,一些坚固的东西,如房子,毁灭起来是如此迅速。只用了几分钟时间,一幢住了几代人的房子就变为一堆废墟,毫无遮掩地瘫在地上,你只能猜想它过去的模样。它死了……像“一袋骨头”那样死了,就像没有家人的老头老太,死了也没人为他们伤心。

广场附近的几所房子被击中,过去我们常在那儿玩耍。孩子们在废墟瓦砾中搜寻着,一个老妇想用一根木棍把他们赶跑,但他们并没有被吓住,反而被逗乐了。我认出了这个老妇,在这所房子里她曾拥有一间小公寓。而现在,一切都像一堆垃圾,躺在她的脚下。

她在寻找东西,一只手提着个破水罐,另一只手正费力地在乱石中翻来翻去,嘴里不停地叫着一个名字。

有个男孩——他比其他男孩都大些,而且有父母,生活还不错——正在朝老妇扔石子。石子落在她背上。石子不大,打在她背上可以说几乎没什么力量,然而,她却一屁股倒在瓦砾中号啕大哭。水罐从她手中滑落,碎成好几片。

我朝安娜的姑妈家走去,想看看安娜在不在,然而我的注意力却无法从那号啕大哭的妇人身上移开。

“怎么了,夫人?”

她移开了捂着脸的手,看看我;接着又任性地抬起手,把头埋在了臂弯中。“你在找人……他是谁?”

我等着,但她没理我。水罐的碎片躺在我脚边,我弯腰拾了一片。这曾是一个很漂亮的水罐,通常是某人结婚那天由姑妈或是叔叔送的那种。那种水罐,平时人们是不舍得去使用的。它在穷人中越发显得珍贵,因为穷人家里是没有什么东西闲置着的。

“告诉我你在找谁,我会帮你的。”老妇再次看着我。这回她张开嘴,勉强笑了笑:这是一个装出来的笑,掩饰得了她的恐惧,却掩饰不了她的痛苦。

“我的猫。”她终于喃喃地说,泪水从她眼角涌了出来,两颗大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仿佛这是她眼里最后的泪水。在我的不远处,我听到有人在哭喊一个小孩子的名字。那声音是那么绝望,只有熟知这种声音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它的悲痛和凄惨。

“对不起,”她笑笑,“真对不起!”

我扔掉那块碎瓷片,听到它撞在石头上的碎裂声。

她又捂着脸痛哭,“它是我的所有!”

我对她的轻蔑变成了怜悯,“你会找到它的,我相信你会的……它可能是被轰炸声吓跑了。”

我仍站着,但她却再也没有抬头。当我走开时,我仍能听见身后传来的痛哭声。扔石子的男孩开怀地笑着,他找到了一个金属坛子,正用两根棍子敲打着。

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知道安娜的房子被击中,在我还没有看到她住的街道上,那排房子裂开的洞时,我就感觉到了。士兵们在废墟中忙碌着。当我走近的时候,他们命令我走开,于是我钻进了人行道上的人堆里。

“他们找到了一具尸体!”我身边的一个男人大叫道。我抬头看了看他,他不是我们这地区的,他穿得很好。

“是具女尸……看!”

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穿着破旧黑衣服的瘦弱身影。

“乱石下面肯定还有人。”我身旁的那个声音显得非常焦急。

“安娜……”我失声大叫道。

“上帝,那儿肯定死了几百人,也许有几千人。”现在那个人在看着我,直接对我说。

我默默地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移开了,接着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直到现在他才想到画个十字。我仍盯着他。他走开了,站到了另一堆观看的人群中。

我不能老在这儿看着,等着。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安娜的尸体,她躺在倒塌的墙砖下。她肯定像刚才那女人一样,一动也不动,没有丝毫生气。我下意识地画了个十字,这使我感到自己还活着。这个刚冒出来的念头使我感到脸红。

当我回到我的窑洞时,那小小的半扇门开着,洞内有烛光。安娜坐在我的垫子上。她的弟弟坐在她的身旁。我没有叫出来,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之所以那么关心安娜的安危,是因为我很孤独。当我经过一个哭泣的小孩时,曾想停下来和他说话,但我已无法控制住自己,只好跟着感觉继续往前走。

“她很像我。”我心想,接着大声对自己说,“这不只是死亡,不仅仅是那样……还意味着其他一些事。就像老妇和她的猫,因为猫是她的所有。”我静静地站着,昂起头,好像我的的确确在听别人讲话。“不,吉多,不是……不像老妇和她的猫那样简单。”有个男人一直坐在路边。我发现他盯着我,于是我赶紧加快步子往前走。

安娜坐在垫子边上,正用一根棍子在地上画着什么。和往常一样,她的弟弟在一边哭。我真搞不懂他小小的身躯里怎么有那么多的眼泪。当我的身影落在他们上面时,安娜才抬起头。“我姑妈死了。”她说得很轻,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我坐在他们姐弟中间。她弟弟紧靠着我,不哭了。安娜继续在地上画着,小心翼翼地画着,仿佛那是她必须做的事情。她在一条直线旁又画了一条。我伸出脚在她的线上交叉地加了一条。她终于扔下小棍,转过身来。

“她没哭过。”我想,但就在这时她的眼睛模糊了。她没有用手去擦,要是我也会这样,让眼泪任意地流淌。“眼泪很像珍珠。”我想——我在哪儿曾读到过这句话,但当时并不相信眼泪会像珍珠。然而在烛光下,安娜的眼泪晶莹剔透。

安娜哭了。她弟弟也跟着号啕开了。“别哭了!”我叫道。他反而哭得更凶。我感到有点内疚,就好像我打了他似的,“你不哭,我就去给你买面包。”

他抬头看着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认真的,然后用脏手抹干眼泪鼻涕。对安娜,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觉得她的眼泪必须流,就好像有些话非说出来不可。

就像她突然开始哭泣一样,蓦地,她又止住了。她叹了口气,又捡起了小木棍。接着她凝视着小棍子,仿佛很吃惊地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木棍,于是就把它丢了。

“我很担心,以为你走了。”她说。

“我去过你家……我以为你死了。”

“轰炸时我们不在家。我姑妈一个人在,她病了,躺在床上,后来——”

“那儿有个老妇在拼命找她的猫。”我打断了安娜的话,不为什么,只是无法控制自己不说话。

“在我们住过的房子里?”安娜疑惑地问道,接着皱起了眉头努力去想那会是谁。

“是在广场下边的另一幢房子里。”我把在那儿发生的一切,以及老妇失去爱猫时的悲痛情景是怎样激怒了我等等,全告诉了安娜。

“但是,那男孩为什么要朝她扔石子呢?”

直到安娜问我,我才想起了这个问题。我也像安娜一样觉得此事有点奇怪。我们中的大多数孩子会去偷东西,当我们疯劲上来时,也会互相扔石子。但我从未见过有人朝老妇扔石子。“可能他也吓坏了。”我认为这很有可能。我是说他对所发生的事仍旧感到害怕,那就是他朝老妇扔石子的原因。

“我弄不懂。但也有可能……”安娜朝弟弟点点头,“马里奥老爱哭,但在轰炸时,他没流一滴泪。我想他是害怕得哭不出来了吧。”

马里奥想笑。他摇晃着脑袋表示懂他姐姐的话,承认是那么回事。安娜忍不住笑了。弟弟看到姐姐笑了,也开始大笑,并且指着我大声嚷道:“他会给我买面包的!”

“那你们就和我住在一起吧。”我说。

“谢谢。”安娜的声音比她告诉我她姑妈的死讯时还要轻。

九、 无家可归

“我很抱歉,吉多。”木匠——窑洞的主人,正坐在板凳上斜视着我。他抿抿嘴唇,努力想平静地表达他的遗憾,证明那并不是他的错。我耸耸肩,答道,“我能理解。”

木匠老了,他再也拿不到木料了,没理由再让他为窑洞付租金。新主人买下了他的木工工具,不想让一个陌生人住在洞里,因为他和他的家人都要搬进来住。新主人的房子在几天前的轰炸中被毁了。

“我很抱歉,”老人不停地重复着,接着摇摇头,“时世艰难哪,吉多。”

想到大多数的灾难都是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降临的,我笑了笑。

“你们孩子都有大人的眼睛,孩子的心……甚至在母亲怀抱里的孩子也有着老人的目光。”

“大家都厌倦了,为什么孩子们就不呢?”我争辩道,但在心里我对自己说,“他错了,这个老头搞错了。是他自己厌倦了,他累了,因为他想快点老去,而战争却不让他迅速老去。”

“你知道,对于他俩住进来,我从没说过什么。”木匠朝门口指了指,安娜和她的弟弟就坐在门外的地上。

我早就对木匠解释过安娜和马里奥是姐弟,和他俩住在一块的姑妈在大轰炸中死了。

“当时,你说你必须要照顾他俩时,难道我没有相信你吗?”老头笑了,尽管他的嘴唇并不像在笑。

他在取笑我。我转身看着一个角落,我一直以为那个角落是属于我的。很长时间,我一直梦想离开这个城市。但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有这个洞,我怕失去这个家。突然,我想起了佛美罗的小乔治奥住的房间。我闭上眼睛,看到那张带有蓝色小帐篷的奇怪的床。“家,”我苦涩地想,“这个地方怎么能算个家呢?”

“我本来就打算走。”我大声对他说。

“你要上哪儿去?”

仿佛在这个问题提出来之前,我就知道答案似的,我说,“去罗马。”话刚一出口,我就呆了:为什么说罗马?当我想到离开大城市时,我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确切的地方。乡下我倒是常想去,因为那儿有草。罗马城和那不勒斯城都一样,我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呢?

“罗马有熟人吗?”老头皱着眉头。

“我有个叔叔在那儿。”尽管我脸上很严肃,可我心里在发笑,因为木匠相信了我的话。“他在铁路上干活。”我补充道。

老头点点头,仿佛在说,“那是个稳定的好工作。”

很快地我又为自己编了个婶婶和几个堂兄妹,接着我又描述了佛美罗乔治奥妈妈的房子,似乎那房子属于我婶婶和叔叔似的。我知道我的话会让人相信的,尽管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编那么多的谎话。

“去投奔他们吧,吉多。”

我说:“我会去的。”就在那一瞬间,也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也相信了我在罗马有个叔叔和婶婶。

“一个人走,吉多,谁都别带,你叔叔和婶婶不会喜欢有人和你同去的。你一个人到那儿会更快些。”

老头说话时,马里奥已不哭了。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老哭,因为他有胃病。我相信那是吃不饱造成的;安娜和我也都有胃病,但还不太严重。

“嗯,我一个人走。”我答应木匠。

“这就对了,吉多。”老头的声音是那么急切,仿佛我把安娜姐弟俩丢掉,自己一个人走对他很重要。如果我有勇气的话,我肯定要问他为什么。

“你叔叔在货运场干活吗?”

“是的。”

“我知道那活能挣很多钱,老了还有养老金。你和他们是一家人,他们肯定会帮你,但别人他们可不会管的。”

在我编谎话时,我曾一度想反驳他,因为那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叔叔”。

“给你。”老头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里拉票子。“给你,拿着,会用得着的。”

“谢谢。”我说道,同时回想起当初“一袋骨头”付不起房租时,木匠曾威胁要把他和马一齐赶出洞去时的情景。

“新主人什么时候搬来?”

“明天,你早上必须离开。”

“我会走的。”说完,把一里拉放入口袋。

“不要偷任何东西。”木匠气喘吁吁地说。

我吃了一惊。我从未想过要拿洞内的任何东西。

“对不起,吉多。”

我慢慢地抬起眼睛。他有点懊悔。如果他是为了刚才所说的话后悔,那肯定是因为他担心,他的话反而会提醒我去偷,而他此刻也意识到了,我以前根本没有做过小偷。

“你想要我的垫子吗?”我问他。

老头脸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这使我恨他。“吉多,我明天早上来时向你买。我会付你三里拉的。”

“他以为我会偷走他洞里所有的东西,于是想用三里拉来收买我。”我心想。我大声问他:“明早你什么时候来?我想早点走。”“做完弥撒后就来。”老头答道。然后他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拍拍我的头,“我会给你三里拉的。”

我跟着木匠走到洞口。安娜抬头看着我们。我们从她身旁走过,来到了街上。木匠捅捅我的腰,低声说:“一个人走,谁也别带。”

我试着想找一些聪明的词来对付他,一些能再度引起老头怀疑的词,让他相信,我要把洞里所有的东西全偷走。但现在,他看起来那么可怜巴巴。他驼着背,身子朝前倾,仿佛每走一步都得留神地上。

“明天早上我等着你。别担心,我什么都不会拿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吉多。”说完,他就搂住了我的肩。“我知道你不会的,但如今是邪恶年代。我老了,我得卖了它们。那些东西不值钱,新主人是买这个洞,买走我对它的所有权。如果木匠工具不见了,他可以去警察局报案。这样他就不用付钱给我了。”他说得很快,好像担心说慢了就说不完这些话似的。

“我不会碰任何东西的,你也不必买我的垫子。”

为了看清我的脸,老头朝前走了一步。他傻乎乎地笑着说,“你是个好孩子,吉多,愿圣母保佑你。”

我们分手。他沿街走去,但没走几步,他又回来了,“吉多,照你婶婶和叔叔说的去做,会没事的。他们想要的就是听话。”

我点点头,向他挥手告别。“他为什么不睡在洞里?”我问自己,然后很有把握地说,“因为他害怕。他死了以后才不会害怕。”我很可怜他,尽管他是位老人,可他很像安娜的小弟弟。

“谁是你叔叔?”当我回到洞里时,安娜问我。

我大笑着说:“他在罗马的铁路上干活。”我本想说下去,编出更多有关我想象中的叔叔的谎言,但我注意到了安娜的神情。“我没有叔叔,”我说,“那都是瞎编的。”

安娜皱皱眉,转过身去。

“都是假的。”我坚持道。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说?”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编这故事。于是我又说了个谎,一个能使她相信我在说实话的谎言。

“我是不得已才对木匠编出有关婶婶和叔叔的事来的,否则,他会告诉警察,说我已没有家了。”

安娜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用羡慕的眼神抬头看我。我的解释使她满意了,因为那不勒斯所有没父母的孩子,所有的小鱼儿都觉得,没有什么比让警察逮着送到孤儿院去更可怕的了。一些年长的孩子,甚至从他们行乞所得的可怜的收入中,挤出一小部分请人代做父母,来保护他们免进孤儿院。我不大清楚那些为没爹娘的孩子所设的家是怎样的;但有一回,我曾向一个从孤儿院里逃出来的男孩子问起过,他背上有被鞭打的伤痕。

“在拜雷我确实有个叔叔。”我说,“但我不知道他的地址。你有亲戚吗?”

安娜轻声地说:“不要到你叔叔那儿去,请不要。”

她的恳求使我很高兴。“我不会离开你们的。”我向她保证,同时我又想起了木匠的警告。“换了木匠,他肯定会把安娜遗弃的。”我想,“木匠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像他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他叫我一个人走的缘故。”

“我们将永远在一起!”我大声说。

十、 离开城市

城市不会死亡,因为即便是在废墟中,生命也会顽强地延续着。孩子们仍会去玩耍,哪怕他们的父母去世还不到一个星期。大人们会在倒塌房子的地窖里营造新家。即使是长着小眼睛,视力不太好的耗子,也会回到瓦砾中的窝里,回到光溜溜的小老鼠身边。

然而,死亡的气息仍到处都是,只不过住在那儿的人们没有意识到它罢了,因为他们对此已习以为常,就像农夫们对浓浓的、香甜的橘子花香非常熟悉一样。

“你得给他洗洗,还有你自己,你俩都很脏。”安娜恳求地抬头看看我,然后她牵着马里奥的手来到洞中央,在那儿我放了一桶水。那桶过去是“一袋骨头”的,他用它来喂马。这水是从广场那边的公用水龙头打来的。那是这个地区唯一能打到水的地方。白天,妇女和孩子拎着桶,提着罐子,排着长队等水。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去广场了。虽然我用不着等,但像我那么早去的也并非我一人。

“把他的衣服脱了。”我命令道,“你不能就这样给他洗澡。”

安娜把手在桶里浸湿,接着,轻轻地给马里奥擦脸、擦手臂,然后,她垂下了双手。

当安娜准备朝洞的深处跑去时,我对她说:“对不起。”然后又说了声:“对不起。”她转过身来。“你知道,我不想让别人注意我们。我只想让别人以为我们是出来为父母跑腿的。”

马里奥默默地站着。我脱下了他的衣服。我知道洞中还有一堆被遗忘的刨花,木匠没有把它带回家给老婆当柴烧。于是我拿了一把,开始给马里奥擦身。他眼里满是泪水,不停地啜泣着。

“我们走的时候,你不能哭,否则别人会注意我们的。你得跟着你姐姐和我……还有,不要哭。”

马里奥点点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眶还湿湿的,表情非常严肃。我笑了,他也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马里奥坐在洞口的一块岩石上,让风把身子吹干。那岩石是上次空袭中从悬崖上掉下来的。马里奥坐在那儿双臂交叉放在大腿上,手心朝上。“他太瘦弱了!”我想,“所以他遇事就流泪。”

安娜提着水桶走进洞的角落。“洗洗你的耳朵和脖子。”我在她身后嚷道。

“用脏水洗不干净。”她应道。

“把桶给我。”我说道,“先把你的脚在桶里洗一下。”

海风吹来,咸咸的,但很凉爽。我来到广场——尽管太阳出来才一个小时,妇女们已经排起长队。我等在那儿,环顾广场四周,在这儿,我曾和伙伴们一块儿玩耍、聊天。蓦地,我开始害怕离开那不勒斯。我想起我是怎样失去我的窑洞,我就生起气来。我确实想过离开窑洞,那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离开这城市。但我从未想过有人会抢走我的窑洞。我曾把窑洞看成是我的家,所以我想过抛弃它。假如有人可以随便命令我离开窑洞的话,那它早已不是我的家了。

我回来时,马里奥仍坐在洞口,看上去还像刚才那么认真。安娜穿着她的脏兮兮的棉衬裙站在里边,她的外套放在木匠的板凳上。我无法辨认外套的料子,它是棕色的,已经很破了。我从未见她穿过别的衣服。

“你家里……在你姑妈家里,你没有其他的衣服了吗?”

安娜摇摇头,提起水桶。

“洗完后,帮你弟弟穿上衣服。”我说道。我走到垫子旁,坐在上面。我很恼怒,我对自己说,木匠的话是对的,我应该一个人走。

垫子旁,放着我的鞋子,一件替换衬衫和一条旧裤子。垫子里,我藏了一个金属的香烟盒,里面放着伯爵给我的十里拉。我一直留着,准备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用。我把手伸进垫子,取出盒子,把盒子放进我身上一个没有漏洞的口袋里。那件替换衬衫,我把它包在一块从废墟中捡来的方头巾里。那条裤子,已经破得不能穿了,所以,我决定把它扔了。我还有一把断了几个齿的梳子,一把小刀,刀刃很锋利。

安娜和马里奥穿好了衣服。马里奥穿了一双旧鞋子,安娜光着脚。我打湿头发,梳理了一下。马里奥的头发因为刚洗过,还是湿湿的。我试着帮他把头发梳通。由于长时间没有梳理,头发上打了许多结。马里奥做了个怪脸,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没哭出来。我把梳子递给安娜。她梳完后向我道歉,因为梳子至少又掉了两个齿。之后我再次试着帮马里奥梳头,最后总算把他的头发梳通了。

“来。”我叫道。

我让安娜和马里奥在我前面走。一想到我曾有过一个人离开的念头,我就对自己充满厌恶。

已是早上八点了,广场上有许多妇女和孩子在等水。她们中有一个和安娜一样大的女孩子,我认识她,她叫玛丽亚。不过,我注意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穿的衣服。衣服并不新,因为玛丽亚虽然有父母但仍很穷;不过和安娜身上穿的比起来,她的衣服算是新的。

我大胆地走近玛丽亚说:“我想买你的衣服。”

她吃了一惊。尽管我们常卖自己找到的东西,也曾有个男孩把自己的衬衫卖了换面包吃,但我们很少卖自己穿的衣服——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没有替换衣服的缘故。“我给你两里拉买你的衣服。”我继续说道。

“趁我在等水时让我仔细想想。”她答道。

她几乎排在队伍的最后面,而我想在当天离开这城市,离得越远越好。“我等不及了。”我争辩道,“过来,我们现在就谈。”

“我不能把它卖了……我妈不会答应的。你要它干吗?”

“是给她的。”我用手指指安娜,她正站在路边,“她只有穿在身上的那件衣服。”安娜肯定猜出了我在说什么,她显得很尴尬。“我们要走了,她姑妈被炸死了。我担心我们会被抓住。”

玛丽亚同情地朝安娜笑笑。于是我赶紧说,“三个里拉怎样?”

“我不要她的衣服,又破又脏。”

我看看玛丽亚,她很干净,她的头发也梳得整齐。

“我家里还有一件衣服。”她停了好一会儿又说道,“你可以买那件,但我得先打水。”

“那件和你身上的这件一样吗?”我问,因为现在我只想让安娜穿上这件衣服,而不是其他的。

“比她身上的那件要好,而且干净。”

从她的声音中我听出了她对安娜的轻蔑,于是我说:“你自己不用洗衣服,你妈会帮你洗……给你五里拉买你身上这件,怎样?”

玛丽亚摇摇头,提起了水罐。在她前面还有好几个女人。我尽量说服自己,穿得好或差对我们不怎么重要。但每次我瞥一眼安娜,我的理由就变得苍白无力了,我想让安娜有一件干净的衣服,只要不破就行。

“……好吧,”我说道。“不过,快一点。”我又傻乎乎地加了一句。

时间过得很慢。我看着女人们把水倒进木桶和水罐里,然后顶在头上离去。战前,女人常会在头上放一块手帕或其他布料,来保护头发不被头上顶的东西弄乱。但现在,她们没有布料了。这不仅仅因为现在连小小的一块布都很难买到,而且也因为女人们已不太注意保护她们的头发了。终于轮到玛丽亚了,她装满水罐,示意我们跟她走。

她家的房子在几次轰炸中都没损坏,比其他房子坚固,门看起来几乎是新的。

“在这儿等我,”她说,“我马上就回来,我不想让我妈知道。”

“你住几楼?”我问。

“三楼。”她答道,随即消失在房子里。

我们坐着看那房子。过了好长时间,玛丽亚还没出来。安娜说她可能在耍我们。当我打算要离开时,玛丽亚出现在门口。她关上身后的门,我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

“就这件。”她拿出夹在手臂下揉成了一团的衣服。

尽管这件比安娜身上的那件要好得多,但也很旧,没有玛丽亚身上那件好看。这是件极普通的衣服,腰带也丢了。“两里拉。”我说。

“三里拉,”女孩坚持,并假装要收起那件衣服。

我耸耸肩,表示我不想付那么多钱。“我怎么知道它会合身呢?”我冷冷地说。但同时我在安娜脸上看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伤心,又混合着蔑视、羞惭和希冀。“她想要那件衣服。”我想。“你得找个地方让她穿上试试。”我对玛丽亚说。

“过来。”玛丽亚说道,带着安娜走进房子。安娜从玛丽亚家出来后告诉我,她妈妈在里面。那么玛丽亚说她妈妈不让她卖衣服肯定是撒谎。

当安娜和玛丽亚回到街上时,安娜开心地笑了。那件衣服,假如有什么地方不称心的话,那就只是大了一点儿。安娜的手紧张地在腰际摸索着,想把衣服拉得整齐一点。

“好吧,”我表示同意,并给了玛丽亚三里拉。她把钱放入左脚鞋子里。

“你们要去哪里?”

玛丽亚的问题使我吃了一惊。“北部,”我应道。但我或许还是说南部比较好,或者还是不说更好,因为那不勒斯到处都是南部来的人,据说那儿比这儿更糟糕;再说,南部还住着我姨妈和姨父呢,还有我母亲长眠的教堂墓地。

“去卡西诺!”我脱口而出。

我知道在那不勒斯北面有这么一个城市,而且那儿有个修道院。

十一、 在乡间

“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

我不解地看着安娜。我们仍在那不勒斯的郊区。太阳早就下山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卡西诺。”

我们走在街道上,两边的房子很矮,每座房子都有高高的围墙,房后还有一个花园,房子和房子之间留着许多空地。

“卡西诺是个城市。”我答道。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我不想承认我甚至连那城市的大小都不知道。

“我累死了。”马里奥走在我们后面,他看上去很疲倦。他的光脚上沾满了泥土。是我脱了他的鞋子,因为我觉得现在那么暖和,让他穿着鞋子走路是一种浪费。

“我们很快会找到睡觉的地方的。”我愉快地说。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如果你对马里奥皱眉,他就会被吓哭,好像我要打他似的;而如果你对他笑一笑,他也会对你笑一笑。我正在摸索一条当领导的道儿:那就是尽管你自己充满了疑惑,但你切不可在脸上或嘴里露半点痕迹。我们前面是个岔路口,边上有个路标。我希望上面写着:卡西诺,而且告诉我们离那儿的距离。

路标一个指向阿凡尔撒,另一个指向卡赛塔。哪个方向是朝卡西诺呢?去卡赛塔的路上看起来行人不多,好像从这条路走离乡下更近些,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可能我们认识的一个小伙伴就从那儿来。“我们要经过卡赛塔。”我对安娜说。我差一点笑起来,因为我意识到我选择去卡赛塔,是因为这两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卡西诺,卡赛塔。

很快,我们来到了乡下。这儿有牧场。天越来越黑,我焦急地想找个地方过夜。天气很暖和,我们可以在田间任何地方睡觉。但我担心在黑暗的四周没墙的空旷地睡觉,马里奥会害怕。最后,在一块田里,我看到了一个用石头垒成的棚子。我们只要翻过一道矮篱笆就能进去。田里种着葡萄,那儿肯定不会有牲畜。

我仔细听着,走近小屋时,心里暗暗等待着狗叫声。在城市里,狗怕人,甚至怕小孩,因为城里的狗挨惯了人们的踢打和石子。乡下的狗不一样,它们属于土地,属于农场,它们会攻击任何不速之客。

没有狗叫。我们走进小屋,发现小棚已有好长时间没有住过人了。门已经没了,屋顶也有一部分塌了下来。不久以前修剪下来的葡萄藤堆放在墙边。我叫安娜去捡些小藤条,我则去打扫一个角落用来铺床。

即使是最细的葡萄藤,用来睡觉还是太硬。我和安娜到屋外扯了些长长的草铺在上面,又铺上安娜的旧衣服和我的衬衫,好让马里奥睡觉。

“我饿了!”马里奥叫道。离开城市前我买了块大面包。我把面包切成三大片。我把最后一片也是最小的一片递给马里奥,因为他最小。

我们没东西可喝。葡萄园附近也没有井。离小屋不远处是另一块田,由一排树与这儿隔开。天太黑了,我看不真切。但我知道农夫们经常在他们房子周围种上果树。我边吃面包,边摸索着朝树那边走去。那里大多是些无花果树,这种果实要到八月份才能吃。很幸运,无花果树中间还有一棵李树。李子又小又硬。我摘了不多,因为吃了没熟的水果会胃痛,那样我们会走不了路的。

“给你。”我给马里奥和安娜各四个李子。我想:住在乡下的人是多么幸运啊!他们总是有水果吃,即使在冬天,也还有橘子。蓦地,我觉得很自豪。“你把两个孩子带出了那不勒斯,吉多,”我心想,“你给他们吃的,给他们找睡觉的地方。我们会没事的,吉多。”

我听得出马里奥和安娜都已入睡,我却睡不着。虽然我很累,但不能放松。我的腿很难受,仿佛血液的流动使两条腿越来越痒。于是,我悄悄地站起来,走到外面。月明星稀,我听到了远处的犬吠,这使我倍感孤独。

“月神……月亮!”我用尽全力喊,声音却很低。因为这是有魔力的词,就像你在祈祷时说“上帝之母”一样,这些词神圣,而且有魔力,你得慢慢地说,柔声地说。在你饥肠辘辘时,即使是“面包”,也可以成为一个有魔力的词。为什么会有这么神奇的、只能用来低语的词呢?为什么它们和你在愤怒时大声喊出来的词不一样呢?一只蝙蝠从我头顶飞过,让我想起了我姨妈的农场里也有许多蝙蝠,但它们除了晚上像影子一样从你头上飞过之外,其他时间我从没有见过它们。“蝙蝠”是一个丑陋的词,因为大多数人不喜欢它。“我的房子”是一句轻柔甜蜜的话语。我朝夜空微笑,我脑子里竟有如此怪异的念头。于是我想知道别人是否也有这些想法。大人们也这么想吗?

明天我们会到卡赛塔吗?那城市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像麦西那吗?不,它肯定比麦西那还要小,而且不靠海。它是像圣麦考一样的村子吗?在圣麦考,我曾和母亲散步。我提醒自己,圣麦考在山里,而且小得连指向它的路标都没有。我的思路仿佛被微风吹拂着。我想起了母亲。我不再想卡赛塔城。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我和母亲曾经坐过的石栅栏。我记起了母亲说话时,我常看到的蜥蜴。我坚强吗?坚强——就像她希望我的那样。善良吗?我看到了她健康的脸,我第一次明白了,尽管她很温柔,她,也像钢铁一样坚强!

我肯定是睡着了,因为安娜的声音惊醒了我。她在呼唤我,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我坐在葡萄藤的阴影里,她看不见我。“安娜。”我叫道。

她站在小棚门口,月光洒满她的脸。“吉多,”她低声应道,朝我走来,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哦,吉多!”她噗通一声跪在我旁边,“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走了!”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很长时间,我们都没说话。云彩在月亮前飘移。我听见安娜轻声说:“我以后会洗澡的。”接着,她站了起来,“你想,我姑妈病了好长时间,而且我们只有一个房间。他们不让我们用厨房,要赶我们走。现在没房子了,他们也都死了。”

“这不重要。”我说,没有问他们是谁。那会儿,我觉得在那不勒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所有事,没有一件是重要的。但是月亮和柔和的夜风又带给我这样一些想法:每一件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都是重要的。每一件事都会给人留下一个小疤痕,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当你长大后,这些小疤痕就是你生命中的故事。

“去,我们必须睡一觉,明天还得赶路呢。”

我让安娜走进小屋,然后我才进去。月光从门洞里洒进来,照在马里奥的脸上。他睡得很香,而且脸上带着微笑。

十二、 被抓住了

穷人总是保护穷人,小偷也懂得廉耻,这些话并不全对。因为有些穷人也会去偷穷人,就像饥饿的老鼠会吃掉自己的孩子一样。

当我们知道有个男人尾随我们时,我们离卡西诺城还有很远的路。路上行人很多,有时我们比别人走得快,有时则被他们抛在后面。但这个人一直尾随着我们,和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很穷,戴着一顶破旧的士兵帽,光着脚,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他,他和我看到的许许多多其他流浪汉并没什么两样:他看上去不像坏人,也不让人讨厌。该隐的前额有个记号,但那是在古时候。那时上帝离人类很近。

“我们歇会儿吧。”我建议。

一棵大树的影子投在路上,树底下的草很绿,靠近树干处还有块大圆石。我坐在圆石上,安娜和她弟弟则躺在草地上。我从眼角打量着那个一直跟着我们的人。发现我们停下来时,他也不走了。

我听到了响声,看到路上一辆农夫的板车正在驶来。陌生人也扭头看着板车。

我轻轻地对安娜耳语,“当板车一靠近,我们就站起来跟着板车走。”

路上除了板车上的农夫,那个一直尾随我们的陌生人,以及我们三人,已没有其他人了。板车一驶近,我就朝农夫喊,“早上好。”

他咕哝了一下,算是回答。我们跟在板车后面走了一会儿。农夫开口了:“如果愿意,请上车吧。”

“谢谢。”我用胳膊肘举起马里奥,板车沿太高,没法把他推上车。“让我来吧。”陌生人主动过来。

我真想叫出来:“滚开!”但我又不敢。他从我手中接过马里奥,把他举到车里。

“他们是你的孩子吗?”农夫瞥了一眼陌生人,从他的表情我可以猜出他肯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带那么多人让我的马累坏呢?”

“是的,我们去卡赛塔,我们的家就在那儿。”我真想喊出来,这人根本不是我们的亲戚。但我知道他会说我是个骗子,而且大人和小孩争论时,小孩的话总是被看轻的。

“好吧,你可以上来坐一会儿。”农夫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然后靠边挪了挪,腾出地方让陌生人坐。

我们三个小的坐在板车后部。他们两个大人坐在比我们稍高的位置上,背对着我们。

“他想干什么?”安娜悄声问我。

我摇摇头。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想干什么。马里奥有板车坐开心得不得了,不时地朝我和安娜笑笑。我曾听说过有依靠孩子乞讨为生的人,他们教小孩偷东西,如果不偷,就得挨打。他会不会是那种人?我转过身去,这样我就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了。我注意到了他的头发,靠脖根处的那一片已经变灰。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把手伸进口袋。我的小刀和装着六里拉的小金属盒还在。

“我们可以跳下去。”安娜又在我耳边说话。我指指马里奥,他不能跳。再说,农夫和陌生人听到声响后都有可能停下来。那么我们的对手就会有两个——因为我相信农夫肯定会帮助这个陌生人的。不,最好还是等到我们单独和陌生人在一起时再行动。

农夫说,“现在钱越来越不值钱了,你卖个好价钱又有什么用?”他用手抹抹额头,伤心地说。“唉,战争!”接着他摇了摇头。

“你至少还有吃的。在那不勒斯,有一大半人都是空着肚子上床的。”

“是啊,我们还有粮食,感谢上帝。但是这点粮食又能维持多久……能维持多久?当兵的偷,其他人也——”农夫止住话头。他意识到我们有可能属于“其他人”这一类。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他们离开那不勒斯,离开南部的一些城市,被饥饿和希望驱赶着踏上了北上的路,他们希望在遥远的地方,找到粮食和工作。“有些人挺坏。”陌生人说,表示他自己并不属于那类人。但紧接着,他用吓人的口吻说:“我曾见过他们为抢一个面包而刺伤一位老人。”

“我的上帝!他们为什么不拿了面包就走呢?他们为什么非得刺伤他不可呢?”农夫回头看看我们,仿佛看到孩子就可以使他消除疑虑,感到一切安好。

“他们是坏蛋。”陌生人哈哈大笑,但他的笑让人作呕。

农夫沉默了。他挥挥缰绳,马加快了步子。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他拉住了马。农夫带着一丝颤声对我们说,“我在这儿拐弯。一直朝前就是去卡赛塔的路了。”

“谢谢,大爷。”陌生人咕哝道,但他没下车。

我把马里奥举过车沿,扔在路上。接着我也跳了下去。

“请你帮帮不幸的人吧!”显然不是乞丐的声音。

农夫绝望地前后看看:路上什么人也没有,也听不到任何车辆驶来的声音。“他们没有母亲,况且我们正在挨饿。”他的话很平淡,语气却咄咄逼人,似乎在说“不给我的话就要你的命”!

“圣母啊!”农夫叫道。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陌生人双手放在膝上,其中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刀子。这是把很长很锋利的刀,不是用来切面包的,而是用来杀人的那种刀。

慢慢地,农夫从身上拿出钱袋,它是皮质的,很旧了。他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解不开钱袋上的带子。于是他把没打开的钱袋整个儿丢到小偷腿上。小偷的左手一拿到钱袋,右手中的刀就消失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以致你会怀疑是否真有刀出现过。

“旅途愉快!”陌生人站在板车边,傲慢地对农夫狞笑着。农夫气得满脸通红。

农夫用缰绳的末端使劲地抽那可怜的马,仿佛他抽的是小偷。马在车杠里跃了起来,拖着车朝前奔,差点儿把农夫从车上颠下来。农夫的身子一坐稳,又开始抽马。马一路小跑顺着岔道往前冲去。

“记住,钱已不值钱了!”陌生人在农夫身后喊着,狂笑着。现在他转身向着我们。“好了,我的孩子们,把你们的名字告诉爸爸。”

安娜把马里奥藏在身后,什么都没说。我直盯着他的脸。

“如果你们听我的话,我会是个好爸爸。如果你们不听……”陌生人夸张地甩甩手臂,示意如果我们不服从,他会这么做。

“你算什么,滚开!”我想叫他小偷,想用我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话骂他,但我还是忍住了。

“和我在一块儿,你们就不会挨饿了。”那人朝我们挥挥农夫的钱袋,“如果你们想逃,我会抓住你们,让你们活不好,死不成。”那个“死”字,他说得很缓慢。然后,他久久地盯着安娜,狰狞地笑了。

安娜的眼睛充满恐惧。马里奥皱皱眉,又要哭出来了。我没有像他俩那么害怕,因为他威胁得越厉害,就越说明他的脆弱。如果我们逃了,他又能怎样?在这意大利逃难的路上,在这群逃难大军中,他如何能再找到我们?不可能。一旦我们走了,他会另外去找一些落入他圈套的孩子,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会鞭打他们,逼他们偷窃,逼他们为他乞讨。

“我们会跟着你的。”我轻声对他说。我扭过脸去,这样他就看不到我的表情了。然后,我对安娜眨眨眼。

十三、 小偷

“我的圣母,胖农夫吓坏了。他的胃肯定害怕得抽筋了。”小偷狂笑着。

我仿佛也觉得,农夫那为了活命而害怕的样子很有趣似的,我跟着咧嘴笑了。我意识到,假如我能取得这个“白手起家的爸爸”对我们的信任,那对我们的逃跑会更加有利。

“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是偷别人的,另一类是被人偷的。这就类似海里的鱼和抓鱼吃的渔夫。”小偷又狂笑着。

“这小偷是个牛皮大王,喜欢自吹自擂。”我心想。他的话在我脑海中盘旋,我以前在哪儿曾听到过类似的话……对,我遇到安娜和马里奥的那天,那个德国军官曾说过!他,也说起鱼,并把人比作鱼。他也觉得自己是渔夫或者至少是条吃小鱼的大鱼。“他们身强力壮。”我想,“但是他们一点也不仁慈,而且令人讨厌。他们根本不懂得欣赏力量的美德,力量是用来保护弱小者而不是恐吓他们的。”

在我们左前方,出现一条岔路,通往一个小村庄,我们已能看到村里的教堂。小偷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马里奥累坏了,他一屁股坐倒在路边。那人瞥了他一眼,随后把头一摆,示意我们跟着他上那条小路。

“我们现在就跑吧。”安娜低声说。但我抓起马里奥的手,跟在小偷后面。

“我们这儿没有面包卖。”教堂边小酒吧里的女人皱皱眉,不再看我们。小偷一屁股坐在桌旁,胳膊肘支在粗糙的桌面上说:“拿点吃的来,我会付账。”女人盯着我们三个孩子。我朝她笑笑。“他们是你的孩子吗?”她用怀疑的口吻问。我觉得她或许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她会相信我们的。

小偷叹了口气,抓抓头皮。“他们的母亲死了,我带他们到我北部的姐姐那儿去。”

女人朝马里奥笑笑,又朝小偷笑笑。她那么轻易地相信了。“大人总是相信大人的。”我难过地想。

“我们有些扁豆。”她说,“你们每人一份,总共得付两里拉。”

小偷向上伸出双臂。“圣母啊!每个人都在剥削穷人,剥削无家可归的人。任何一个意大利人,只要知道那些露宿街头的孩子们正在挨饿受冻,还有心思在临睡前向神祈祷,那简直是件奇事了。”

女人转过头去。小偷指指马里奥,“我们走了整整一天,那个小的累得连站着都要睡着了。如果他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在天堂里也会流泪的。不过我会付钱的,我们不是要饭的——至少现在还不是。给我来瓶酒,我渴坏了。”

女人偷偷回头看看厨房门。厨房那边大概就是卧室了。接着她小声说:“我不能免费送吃的给你们,因为我丈夫对要饭的人很凶。给我一里拉,我就给你们饭和酒。我另外有些钱,本打算给圣母买蜡烛点上,我就把这钱交给我丈夫,他就不会知道啦。”

“愿圣母保佑你,仁慈的夫人。”小偷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一里拉,但没让那只抢来的钱袋露出来。

“看在孩子的分上。”

“她没小孩。”我想,“她肯定很想要一个。她没有小孩很孤单。”

她说话很轻柔、很腼腆,是从未生过孩子的女人常有的语调。当她看到我和安娜还站着时,她几乎是歉意地说:“坐下,孩子们。”

“谢谢。”安娜和我马上齐声回答。

“饥饿,口渴,哪个更糟?”我们已吃完,而小偷边说边把瓶里最后一滴酒倒入杯中。

“据说,被送上绞刑架的人忌妒要挨枪子的人……但谁知道呢。”我重复着这一句以前木匠和“一袋骨头”争吵时常说的话。我的回答使小偷很高兴。

“明天我们就要到卡赛塔了,那儿曾经是一个富饶的城市,过去那不勒斯国王到了夏天就住那儿。卡赛塔曾养得起一个波旁王朝,今天也应该为我们留下一点什么吧。”

我嘴上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可心里却在说:“明天咱们就各奔东西吧。”

小偷仿佛猜出了我的心思,他从桌子那边俯过身来。

“你们去要饭。”他压低声音说,“那个小的就留在我这儿。如果你不把要到的带回来,我就揍你,直到你照我说的去做为止。”

我看看安娜,猜不出是愤怒还是害怕。我瞥见她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腿上。小马里奥则躺在椅子上睡着了,什么也没听到。

“要是你给我们吃的,我们会为你去讨饭的;但是如果你打我们,不给我们吃的,我们就逃跑。那个小的,你喜欢就留着吧!”

小偷怔了一会儿,眉头紧皱。我觉得他是个不会用心计的傻瓜。他抢农夫的钱包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或许让孩子为他乞讨的念头,也是在他发觉自己跟着我们时才闪现的。这使得我们的逃跑显得更加容易,尽管他仍是个危险人物。像他这样的人会为十里拉而杀人,他们是野兽,欲望和冲动代替了他们全部的理性。

“如果你们两人逃走,我会杀了他。”他用手指了指熟睡中的马里奥的小脑袋。马里奥由于极度疲倦,早已头靠在桌上,脸朝下呼呼地睡着了。

“我们干吗要逃走呢?如果你好好照看我们,我们没理由逃走。有个大人保护,对孩子是有好处的。”

小偷努起嘴唇,可能他认为这是个慈祥的笑容。“我会对你们好的。”他说。

小偷把我们安排在酒吧后面的马厩里睡觉。马厩已废置多时,但仍可闻出马臊味儿。我喜欢这味道,它使我想起了我住过的窑洞,我真希望自己又回到那个窑洞。当我想起它那么轻易地被人夺走时,我的思绪才又被拉回到现实。我努力不再想我住过的窑洞。

这是个小马厩,没有窗,只有一扇朝里开的门。小偷捡了根破椽子顶住门,开玩笑似的说:“我们不想任何小偷进屋。”然后,他就在门口躺下。这样任何人想逃就必须先跨过他。他又说:“我也不想让里面的小贼溜出去!”我抱着马里奥。他仍睡得很香。我放下他,尽量把他放得离门远些。安娜紧靠着他躺下。我大声说:“睡吧,明天我们还要赶远路呢。”

我背靠墙坐下,低声对安娜说:“等会儿……等会儿。”想到她可能会开口说些什么,我赶忙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捂她的嘴,暗示她别出声。

我希望安娜和马里奥都不要真睡着。但没一会儿,安娜均匀的呼吸声告诉我,她也呼呼入睡了。当小偷开始打呼噜时,我手脚并用向小偷爬去。一道月光从门缝里透进来,照在小偷那张沉睡的脸上。

他看起来很安详,仿佛他从未有过邪恶的念头,干过任何坏事。是什么促使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吃饭时我曾冒出这样的念头:有必要时,我会杀了他。我的手当时已伸到口袋去摸小刀。现在我想,我不能趁他睡着时杀他。可是他醒来时我又无法杀他,因为他比我强壮得多。他的一只手靠在门上,五指紧紧地掐在一起。有时候他像马里奥一样大。“小孩子们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呢?”我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

马厩顶很低,在我们躺着的角落里,顶篷离我们的头只有几英寸。我抬起手,发觉屋顶是用瓦片盖的!我擦擦手,在黑暗中微笑了。我小心翼翼地移了一片瓦,接着又一片。月光洒在安娜的脸上。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我悄悄地跪在她身边,轻轻地唤她,“安娜,醒醒!”

她终于睁开眼,满脸疑惑,不知自己在哪儿。我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接着,我指指屋顶上的洞。我没必要向她解释该怎么做了。她笑笑,马上和我一块干开了。

当我们掀开第六片瓦时,洞已经大得够我们爬出去了。我抓住墙,撑起身子往外看。墙外是个小园子,再外面是路。“要是没狗该多好。”

安娜试着弄醒她的弟弟。他睡得太香了,尽管安娜使劲摇他,他还是不醒。最后安娜只好把他抱着坐起来。他小脑袋垂在胸口,眼睛就是不睁。安娜生气地瞪着他,准备扯他头发了。我推开了她的手,摸摸他的前额。他眯起眼睛,哀求似的看着我。

我支起他的头让他看那个洞。他点头表示明白。安娜爬了出去,跳到地上。我举起马里奥。他的脚不小心踢在我脸上,疼得我几乎叫出声来。我设法让马里奥爬到墙上,因为他没找对方向。我努力使他明白他必须转个方向,但他很害怕,拼命摇头,使劲地抓住屋顶的椽子。最后,我抓住了他的腿,使劲把他推往屋顶,强迫他转个方向。我听见安娜压低声音叫他跳下去,但他害怕。与此同时,我一直注视着身后的小偷。突然,他移动了一下放在门边的手臂。我把马里奥推下了墙,他掉在姐姐身上,喊出了她的名字。我也迅速翻过了墙,跳到另一边的地上。

安娜在等着我,一手捂着马里奥的嘴。月光很明亮。“跑到那棵树下去。”我指着园子尽头的橄榄树小声说。树叶因月光而变得银白。安娜抱起马里奥往前跑。我紧贴掀开的屋顶下面,听了一会儿,里面没动静。小偷昨晚喝的是好酒,他睡得很沉。

“我们朝哪边走,吉多?”我们来到了村口的路上,安娜问我。尽管睡着小偷的马厩早已被我们远远地抛在后面,她还是压低声音说话。

“不上卡赛塔。”我说,自己也感到奇怪,因为我也压低嗓门在说话。“那是因为夜色,”我想,“是黑暗让我们低声细语。”

我朝两个方向都看了看,前面不远处有条路往右,对面有一块路牌。“往右走,”我说。当我们走到那块路牌前时,我决定,“我们去卡普阿。”

“在去卡西诺的路上吗?”

我笑了。卡西诺不过是像卡赛塔一样,只是一个词而已,但安娜所想的卡西诺显然不只是一个词,而是一座城市。于是我放声对她说:“是的,卡普阿在去卡西诺的路上,是个好城镇。”

十四、 卡普阿那边

我们没有在卡普阿停留,城里到处是士兵,我从他们那儿买了些面包。我没有乞讨,因为我们昨晚美美地吃了一顿,还剩五里拉。有人即使肚皮饱了也会行乞,但这种人不多。对大多数人来说,伸出手心向上的右手,和去偷窃一样令人难堪,甚至更难堪。我听说过世界上有无乞丐的城市,但从来没有听说哪个国家——即使在美国——有无小偷的城市。

快近晌午了,阳光热辣辣地照在我们背上。我留意着路边是否有阴凉的地方,能让我们休息。我们来到一条岔路上,路边没有路牌。其中有条路上行人稀少,想到我们曾遇到的小偷,我们决定走这条路。

“你确信走对路了吗?”安娜怯怯地问我。

我只是朝她笑笑,不知怎样回答她——我怎能知道哪条路是对的呢?奇怪的是,我这一无言的微笑反倒像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马里奥累坏了。”她小声说。

马里奥累得脑袋耷拉在胸前。我知道他的眼睛什么也不看,包括他脚下的地。还好,前面不远处的地里长着几棵大树。

树阴下很凉,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我们在溪里喝了点水,吃掉了从卡普阿买来的大部分面包。马里奥还没有吃完面包就又睡着了。睡眠中,面包从他手里滑落。我把面包捡了起来,准备在他醒来时给他吃。

“那个人……”

我点点头,知道安娜想说那个小偷。

“他会怎么对付我们呢?”

我耸耸肩。安娜躺在她熟睡的弟弟边上,我坐在她旁边。

“我怕他,不是因为他会打我,不是。”她骄傲地说,“我不怕打。”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握住我的手小声说:“吉多,有时大人做事好像带着一个秘密,可耻的秘密,那我就很怕他们了。这个小偷就是那样的,他像夜里的野兽,像你梦到的一样。在白天你觉得它是只狮子,但在晚上,它却是个你叫不出名字的野兽。”安娜不再看我,目光落在她弟弟身上。“马里奥最怕挨打,如果他梦见动物的话,那动物肯定会把他吃掉……他太小了。”

在她说“太小”时的语气里,我第一次发现安娜很爱她的弟弟。

“我们也还小。”我坚持道,“大人或许和我们不一样。那个家伙只是个小偷。”

安娜说得很慢,因为她太累了。“是啊,他是只野兽。但有时,吉多,我想,我看得出那些不是野兽的男人脸上的秘密。好心肠的男人看上去比较忧愁,因为他们心肠好。他们看上去也吓人。”她说完时,眼皮已经在打架了。

“我们不会再碰到他了,别担心。”我想到了“一袋骨头”和他的信条:活着的都是些魔鬼。

安娜正在渐渐进入梦乡,因为她过了好久才回答我:“你是个男孩,吉多……男孩子有时有点傻。”

我想抗议,但她已经睡着了。我在想,难道男孩会比女孩傻?我一直以为女孩子更笨:她们不是最会咯咯地傻笑吗?我不想睡,但我还是躺下了,因为我很累。“野兽,”我咕哝着,想起了住在我洞边的一只独眼雄猫。安娜的话断断续续地响在我耳边:“秘密……野兽……男人……”

一只苍蝇停在我的鼻子上,把我吵醒。它从我鼻尖爬到鼻梁又爬回到鼻尖。我摇摇头,它又飞到我前额,接着又跳到我嘴上。我只好坐起来。太阳早已离地平线很近了,照得树影又长又暗。安娜和马里奥还在睡,小家伙把头枕在姐姐的臂上。

周围大地一片宁静。当我跪下去喝溪水时,我听到了溪水的歌声。我等了一会儿,不忍心打扰它。喝完水,我洗了把脸,在黄昏的空气中,我感到有点凉。很远处有个牧羊人赶着他的羊群。“这是过去经常见到的景象,”我想,“牧羊人,溪流,长长的青草,还有大树。”蓦地我开心起来。我拾起一片草叶,嚼着软软的草头。“明天……昨天……甚至在我死后,大自然依然美丽,有很多像我这样热爱自然的人,我们的队伍会越来越壮大。”这些想法使我吃惊不已,因为以前我从未这样想过。这想法使我爱上了周围的一切,爱上了我所看到的一切。

“醒醒,”我轻轻地唤着安娜,可她没反应。于是我轻轻摇她,她缓缓睁开双眼,柔声问:“我睡着了吗?”

我笑了。安娜也笑了。她坐起来。马里奥被安娜惊动了,翻了个身,肚皮朝下,头枕在了自己的胳膊上。我们看着他,他活像条小狗,我倾过身去拍拍他的头。

“离卡西诺还有多远?”

我耸耸肩,感觉有点厌烦。我怎么知道还有多远,远不远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个地方不是和其他地方一样好吗?我们才离开那条溪流一会儿。我把马里奥吃剩的一小片面包给了他。我们都在小溪里喝过水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累。

“如果卡西诺不是个好地方,怎么办呢?如果那儿和卡普阿一样到处都是士兵,没面包,又该怎么办?”我尽量把这些问题说得很轻松,这样,倘若我的话使安娜不安的话,我可以说我不过在开个玩笑。

“那我们就到别处去。”她说。

“但你一直在问卡西诺。”

“我喜欢想着离开这儿后还有个地方好去。”她看向地平线,“这样心里就不会感到空荡荡的了。每样东西都得有个名字,就像我叫安娜,你叫吉多,还有狗叫狗,猫叫猫那样。我喜欢想着我们有个地方好去。这地方有个名字,你知道它存在,你可以在心中看到它。”

我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什么,我比刚才更生气。“你怎么知道它是什么样的?”

“我有个姑姑,我爸爸的姐姐,她住在纽约。如果卡西诺不好,我们可以去纽约。”

我笑了。我知道纽约在大海那边一个叫美国的国家里,我们不可能走着去。“你知道它的名字,那你知道纽约是什么样的吗?”

安娜沉默良久。“纽约很富裕。”她突然打开话匣子,“不像那不勒斯,那儿有水,就像我们城市周围一样,纽约还有依沙和开普里一般的小岛。有许多带大尖顶的教堂,而且每个尖顶都是用金子做的,每当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它们就像金色的缝衣针。城四周还有城墙,一直通往大海。海里有五彩斑斓的鱼。城里有宫殿和花园。孩子们在荡秋千,那样子就和巧克力盒子上的小孩子一样,每个人都很快乐。”

我和母亲住在麦西那时,曾看到过从纽约寄来的明信卡,上面有座大桥,但没宫殿,也没教堂。“你怎么知道纽约是那样的?”

安娜自信地晃晃头。“美国不是很富裕吗?不是每个到美国去居住后,又回到意大利的人都成了‘绅士吗?不管他出去时有多穷。”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我在西西里时曾听说过,许多穷人离开意大利去了美国,没呆几年回来后都买了房子,过得很好。“但是有可能他们那儿不建教堂。”我迟疑地说。

安娜笑了,坚定地说:“罗马比那不勒斯富裕,是不是?罗马的教堂要比我们的高级,对不对?他们的宫殿、公园都比我们的好吧?倘若你把罗马与纽约相比,那罗马就不富了,甚至比那不勒斯显得更穷。所以纽约一定会有更高级的宫殿。有钱人难道不想让一切都变得美丽吗?穷女人难道不想要漂亮的衣服?有时比起食物,她们更喜欢漂亮的衣服。”

我笑了笑,表示赞同。记得我母亲曾为她那件最好的衣服而自豪,尽管我父亲死后她不得不总穿黑衣服。她那件最好的衣服,是用闪光的料子做的,领子上有花边。

现在天已黑了。但那个夜晚很暖和,月亮很快就会升起来了,星星早已在夜空闪烁。木匠曾说过星星也是太阳,它们和早晨升起的太阳一样。我惊叹着它们离地球有多远。我想象着是不是它们也有自己的地球,地球上是否也住着孩子,那上面会有个叫吉多的孩子吗?他会不会也像我这么穷?那儿有芬芳的夏风和尘土飞扬的道路吗?那儿的路会不会像纽约?那儿也会有宫殿吗?里面每样东西都用金子做的吗?那儿根本就没有穷人,没有战争,也没有士兵吧?

在山的那边,我看到了月光。慢慢地,仿佛被人用丝线拉着,月亮缓缓升了起来。橄榄树的叶子反衬着月光,路那边一排排间隔均匀的葡萄藤,看起来就像是用铅笔画出来的似的。

“我们今晚就睡这儿吧。”我说,“在葡萄园里,没人看得见我们。”

我把马里奥抱起来,跨过一条小沟,来到了田里。我放下他时,他紧拽着我的手不放。“他怕月亮。”我想。我轻轻捏捏他的手。毕竟,他才四岁。

十五、 桥

“我们在朝海边走。卡西诺在海边吗?”

我们走出了山岭,前面是一片平坦的土地,就像安娜所说,我们离海边越来越近。在葡萄园里我没有睡好,所以很累。我们身后不远处的一块路牌上写着塞沙奥伦卡和福米亚。我们选择了去福米亚的路。现在我后悔了,因为福米亚肯定很远。我们极目远眺,眼前除了草地和农场,什么也没有。

路边有扇门,一条小道通往远处田那边的一座房子。门的另一边是一条伸向山谷的泥泞的小径,山谷被一棵很大的树掩盖着。我们之前偷了些西红柿。我把它们包在衬衣里——因为天太热,我把衬衣脱了。我给安娜和马里奥每人两个西红柿。我们坐在门边的石头上吃了起来。吃完后,我的手指在石头上的尘土里乱画着,那是块大理石,上面刻有字句。我叫安娜和马里奥站起来。我掸掉石上的尘土,认出了许多字母,但我看不懂。我猜那肯定是神父说的拉丁语。

我们听到了很响的隆隆声。我跑到路上。那隆隆的声音来自北边,肯定是从福米亚那儿传来的。一支卡车纵队正向我们驶来,前面有一辆坦克带路,它的铁履带敲在柏油路上,发出了巨大的咔嗒声。

“我们快走!”我对安娜和马里奥叫道。我们向门旁边的那条狭窄的泥径跑去。

卡车上满是士兵,还有许多汽车拉着大炮。“他们是德国人。”我小声对安娜说,尽管我根本没必要声音那么轻,因为车队发出的噪声是如此之大,即使我大声喊,路那边也不可能听到。

“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安娜问道。

“可能去那不勒斯。”我答。我想起了父亲。他也驾驶过我们刚才看到的坦克吗?我努力回想他穿制服的样子,那是我坐在他膝上的仅有的一次记忆,其余的我想不起来了。他死了!有关他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想母亲也不会知道,因为她从未说起过。最后一辆车也过去了。这是辆敞篷轿车,里面坐着三名军官。渐渐地,马达的噪声消失了,飞扬的尘土又坠落在地上。“有多少?”我问自己,“这些士兵中有多少人会死?”

我抬头望着高高河堤上的大树,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树。泥径不断向纵深延伸,由于大树的阴影,它显得几乎像条隧道。“这是条带魔法的路。”我想,“像你在梦中走过的路。”

安娜肯定也有相同的感觉。她已经径直走在了前头。马里奥跑过去,抓住了她的手。我想他也感受到了魔力,这魔力也许会吓着他。“安娜!”我叫道。她扭头笑笑,但并未停下来。

不久,我们就看到了一座大门向着公路的房子。一条小路穿过一扇小门,一直延伸到我们走的这条路。“那里住着的不只是个农夫,而且是一个真正的绅士。”安娜说道。我们听见一个女人在房子里大声喊叫,但看不见她。

房子那边,河堤渐渐消失,变得同路一样平坦了。但只有很短一段距离,接着它斜斜地伸进长着青草和树木的山谷。路依然向山谷上方延伸,路两边满是青草、灌木,甚至还长着一些小树。

“这是条魔路。”我大声叫道。

当陆地向下转入山谷时,路面上铺着大石头。石头经过风吹雨打,显得很光滑,就像那不勒斯大教堂的雕塑。我和安娜都犹豫了,害怕踏上那条两边长满草、悬在空中的路。然而我们的脚告诉我们地是硬的,于是我俩牵着马里奥的手继续往前走。

我们似乎来到了路的中间,我试图看看路的两旁。我看到了一条小溪和很多树,但我不敢太靠近路边。安娜也在往下看。突然我俩撒腿就往路中间跑去。

我听到后面有人在哭。我转身去找马里奥。一跑到山谷那边,往后看去,我们以为路会在我们身后消失,但它没有。我看到对面峡谷里的大房子了。

我们刚才走的路,那条带魔法的路原来是座桥。但它不像我以前见过的桥,它是用红砖砌的,而且有很大的拱。它使我想起了我曾在西西里海滩上见过的触礁的船。船立在沙滩上——已经被海风和波涛弄得千疮百孔了,不知怎的,尽管它已被废弃,可看起来比我见过的那些停在港口里的船,更像一只船。

“它肯定年代很久了。”安娜说。

“我想它是古时候造的,像庞培城。”

桥旁有条小路通往山谷,我们决定就走这条路。我听见水流声,在两块大圆石间,我看到了水。“这是神奇的地方。”我想到这儿,不禁颤抖了一下。流向峡谷深处的这条小溪,大约有四码宽,一英尺深。溪边上有座房子,从那儿传出巨大的轰隆声。

“早上好。”一个人站在门口向我们打招呼。

“您好,先生。”我尽可能有礼貌地回了话。看见他对我们微笑,我猜他是个好人。他脸上的皱纹堆满了笑意,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我们是来旅行的,先生。”那人又笑了笑,仿佛三个孩子单独旅行,并没有使他感到诧异,“你们从哪儿来?”

起先,我想说麦西那,但我知道北方人不喜欢西西里人,他们觉得我们都是小偷和流氓,他们也不相信那不勒斯人。于是我说:“我们从卡拉布里亚的圣麦考村来。”我知道他不可能听说过这个地方,我又加了一句,“那是个很小的村庄,先生。”

不停的嗡嗡声从房子后面传出来。我往边上走了一步,想看清里面是什么。“这是水力磨。”他告诉我。

“水力磨!”我惊叫道,“您是怎样用水来推磨的?”

“进来,让我告诉你。”

马里奥不敢进门,安娜和我走了进去。屋子里到处是灰尘和面粉,一块大石头在另一块大石头上旋转着。水轮拉着长杆在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每转动一下都很痛苦费力。

“是下面的水在推动着它们运转。这儿有一条地下溪流,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

这使我想起了我们进入山谷时,远远地看到下面沟里的溪水在两块大圆石之间哗哗地流淌着。

磨坊主拉了三下操纵杆,机器停住了。现在地下水直奔小溪去了。

马里奥走了进来,因为他害怕的声音已停止。他走近磨坊主并抓住了他的手。这是个很奇怪的举动,因为平常他很怕陌生人。

“我饿极了。”小东西说道。

那人的脸暗了下来,仿佛要生气了。我赶忙抓起马里奥的另一只手,想把他拽回来。但磨坊主只是朝他笑笑,揉揉他的头发。“我尽量帮你找找看,不过我没准备有客人来。”他转身问我,“他是你弟弟吗?”

“是的。”我回答。“这是我妹妹,安娜。”我毫不犹豫地说。我看了看安娜,她似乎没在意。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对安娜根本不了解,尽管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了她,但她却从未向我提过她的父亲或母亲。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是个孤儿,也许她和马里奥的父母还活着,在某个地方。

磨坊主把他的午餐给我们吃。“给!”说完,他把酒瓶递给了我。酒很酸,农民的酒常是这样,但很浓很烈。

“我们整个晚上都睡在葡萄园里。”马里奥向磨坊主诉苦,并朝我们指指点点,然后又尖刻地加了一句,“他们总给我吃最小的面包。”

磨坊主哈哈笑了。“没人住磨坊里。”他开始迟疑了一下,但说着说着就很热心了。“我住在塞沙,离这几英里远。如果有旅客来,如果他们是诚实的,想找个地方呆一段时间,我会让他们晚上替我看磨坊。路上往来的人那么多,里头可能有小偷。”磨坊主把手放在马里奥的肩上。“山谷上面不远处住着一个农夫。我和他交情不错,我不在时他替我看守磨坊。我相信,他需要人帮他在地里干活。他不会付你们钱,不过,现在粮食比钱更有用,是不是?”

磨坊主停了一下。安娜赶紧说:“我们愿意留下。”磨坊主煞有介事地和我们握了握手,他又抱起小马里奥吻了吻。

磨坊主要回家了。离开前,他领我们看了磨坊旁的小贮藏室,尽管我们不可能从磨坊进入那儿。“你们可以睡在这儿。”他说道,又从磨坊那儿拿来一些麻袋。“灰尘很多,你们得先掸掸,它们用来睡觉还是可以的。”

他把麻袋扔在空房间地上。“我把磨坊锁上。如果你们看到附近有陌生人,就去叫农夫。”

我正想和他说,我可不知道哪个是陌生人,哪个是熟人,但当我看着磨坊主那明朗的笑脸时,我明白了,他并不是在担心小偷。他用一把大锁锁上磨坊门,然后向我们告别,说了声明天早上见。我们目送他走上桥旁的路。他是位中年人,走路时背有点驼,仿佛肩上扛着一袋面粉。

“你在打谁?”

安娜垂下了手,“自然是麻袋啰。”

她还在生气,脸涨得通红。我笑了,“我敢打赌,你在打那小偷。”

安娜也笑了。

“磨坊主是个好人。”我说,因为安娜又不做声了。她用树枝更加用力地抽打着麻袋,掸掉面粉和灰尘。

“为什么那些人不死?为什么上帝还让他们活着?为什么圣母不给他们留个记号?有了记号,人人都会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了,然后再把这些人打入地狱!”安娜丢掉树枝,坐到草地上。令我吃惊的是,她哭了。

“不要哭。”我劝她,因为马里奥一听到他姐姐的哭声,也哭开了。“也许圣母已这样做了,只是我们辨认不出这些人的记号罢了。你说是吗?”我跪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

安娜推开了我的手。“我父亲就是那种人,除了自己,他谁也不关心!他嘲笑所有人。”

我看向别处说:“你父亲现在在哪儿?”

“在监狱里,”安娜回答说,用手背擦干泪水。“监狱里。”她重复着,“我真希望他死在里面。”

她声音里的仇恨把我吓了一大跳。太阳正要下山,山谷一半掩在阴影里,一半沐浴在金色的晚霞里。“有好人就有坏人,上帝大概就是这么安排的。”

安娜应了一声,“也许吧。”接着,她笑了,把马里奥推倒在地,去呵他的痒痒。

十六、 德国人

夏去秋来。我们一直在山谷里的农场干活。肚子填饱了。我们还可以在溪边玩耍,日子过得很开心。我知道我应该能够向你们讲述那段日子,但我说不出来。因为噩梦还像饥饿一样时时缠绕着你,当你从美梦中醒来时,你会什么也记不清。我们从小溪里捡来石头,搭成小池子,里面是齐腰深的水,我们常在里面嬉水。我们还采野花,抓青蛙,用石头戏弄小鱼。日子就像磨坊下的水静静地流淌。如果没有对夏天的美好回忆,我们是无法忍受接下来的那个冬天的。

在山谷里,我们只是听说外面在打仗。从磨坊主和农夫口中,我们得知了正在发生的事,对我来说,战争就像风暴和地震,不可能没有。我不同意农夫的话,他说战争是上帝的安排。他的话我想了好久,我试图把我的想法告诉安娜,但她不理解。战争把她吓坏了。战争给人们带来不幸,战争是邪恶的,所以她不愿谈起它。

那天,意大利投降了,德国人开进来。磨坊主带来了停战的消息。农夫和磨坊主都很开心,他们喝着葡萄酒为和平干杯。我们谈论美国人,尽管美国在大洋的那一边,但在我们意大利人的印象中,美国不是遥远的国度。你的叔叔、兄弟或孩子去了那儿,那是块富饶的土地。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也是我们的国家,因为一说起它,心里总觉得它和意大利很相似,似乎比法国或德国离我们更近。

“为了和平!”磨坊主举起了酒杯。

我们坐在葡萄藤下,头顶上一串串葡萄沉甸甸的,已经熟了,等待着人们去采摘。

“为了和平!”农夫回敬道。他刚把酒杯举到唇边,就呆住了——他在听着什么。

接着,我们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达声。声音是从去塞沙的路上传来的,但那路很坎坷,车子根本就没法开。磨坊主和农夫从桌边站起来,大家都想跑到农夫房子后面的小山上去看个究竟。

一辆大卡车正朝这边驶来,后面的两只橡皮轮胎上拖着机枪。快到桥边时,它停了下来。

“战争已经结束了呀。”磨坊主说。我们看到士兵们从卡车后面跳下来。“他们是德国人。”农夫指着那个站在卡车前,一手倚着车灯的军官说道。那军官正看着桥。

那机枪是打飞机用的高射炮。德国人拔掉了桥头葡萄园里的一些葡萄藤,腾出块空地,驻扎了下来。他们共有八个人:一个军官,一个中士,六个士兵。他们来农场要了些水,并买了些蔬菜。他们还在桥下的小溪里洗澡。他们很有礼貌,尤其是那个军官,意大利语说得很好。他很年轻,总是千方百计地讨好我们。他和马里奥玩耍。马里奥一看到他,就会向他跑去。开始时,安娜和我都避着德国人。但我们天天都见面,尽管相互很少说话,可心里觉得我们已认识。最终使我们成为朋友的还是一枚硬币。

我茫然地坐在桥下,让小石子和沙子从我指缝里冲过。忽然我注意到有块绿色的小石头,我捡了起来,仔细地看了看。我看出这不是块石头,是块金属,由于污迹而变绿,于是我使劲地擦了擦。上面刻着一些东西,有花纹,边上还有字母。但我看不懂。

我拿着它准备给农夫看。半路上我碰到了年轻的德国军官。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他,可能是因为前一天他给了马里奥一些糖的缘故,我才那样做的。

“这是枚硬币!”军官眯着眼,接着惊喜地说,“一枚罗马币!”

“罗马币?”我心里不解地重复着他的话,“难道罗马人和那不勒斯人用的不是同一种硬币?这块小金属,长满绿锈,他怎么知道是枚硬币?”

“这是古时候的。”他解释道。

“是庞贝时代的。”我说道,庆幸自己没把刚才的想法告诉他。

德国人笑了,把硬币在手心里翻来翻去。他似乎在仔细地审视着硬币,他的神情变得柔和如梦幻一般。

“这是枚神奇的硬币。”我想。

“是威斯巴雄时代的。”德国军官把硬币带到磨坊,经过他清洗,上面的字迹已可以辨认。现在它已露出铜的颜色,上面的绿斑几乎不见了。“昨晚我把它浸在醋里。”他解释道。

对于他声音里流露出来的兴奋,我再次感到惊讶。为什么他对这枚硬币会产生那么大的兴趣?为什么这枚硬币,会对这位指挥一尊大炮和七个士兵的军官那么重要?“威斯巴雄,他是谁?”我问。

“一个罗马皇帝,他统治……”德国人皱紧眉头,费力去回想那具体时间。“大概在耶稣诞生后60年吧。”他扭过头去,蹙着额头说,“以前每个皇帝的具体年代,我都记得很清楚。”

我不想放弃那枚硬币,我觉得它可能会给我带来好运。但我知道军官想要它,聪明点还是给他的好,我就说:“你拿去吧。”

德国人笑了。当我抬头看他时,他认真地说:“不,这是你的。”

他把硬币递给我,我摇了摇头。“如果我不说给他的话,他就不会想到还给我。”我默默地对自己说。也许我猜错了,也许他的笑声只是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必要把硬币还给我,因为他是德国军官。磨坊主告诉我们,其他的德国兵在他的塞沙的家拿面粉。我们也听说过在有的农场里,德国人抢走了油和酒。

德国人叫我走近些,他把硬币对着阳光。“那是皇帝的象征。”

硬币上的花纹使我联想到钥匙,于是我说像钥匙。

“不,”他说道,“这是权杖,像皇帝用的节杖。”他用手指盖在了硬币的上面,现在,硬币已握在他手中了。

“他是个好皇帝吗?”我问。德国人小心地把硬币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他凝视着那座古老的桥,答道,“他不像其他几位皇帝那么伟大,但他是个强人。”

“强人?”我第一次明白,词的意义,可以由说话的人来决定。“像墨索里尼?”

军官轻蔑地笑了笑,“不像墨索里尼,就像意大利人一点也不像罗马人一样。”

蓦地,我发现他的脸很丑恶。“好!”我说,“我很高兴!”因为在那一刻我似乎也觉得意大利人不应该是罗马人。

“你崇拜墨索里尼吗?”德国人问我,现在他又放松了,显得很年轻。

我犹豫了一下,以前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父亲曾是个法西斯主义者,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为意大利,为墨索里尼战死在非洲的。在麦西那,我也见过穿黑衬衣的少年儿童,我也曾希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我还很小。现在我是一个乞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流浪街头的孩子——圣母的孩子,一条小鱼儿,就像那不勒斯的那个德国人所说的。我摇摇头,我想起了以前曾在张贴画和报纸上见过的那张领袖的脸。

“意大利的辉煌,也随古罗马一块儿死去了。”德国人评论道。

“辉煌。”我重复着他说的这个词,觉得说起来很拗口。

“你太小了,不懂。”他笑了笑,望向山谷。

“他看到了什么?”我想,“是不是也像语言一样,我们用眼睛看着同样的景色,却有着不同的理解?”

德国人回到士兵和大炮中去了。我则走向溪边。马里奥在溪里玩,他在捡石子堆图案。看我过来,他抬头朝我笑笑。我问他在做什么,他指着他的作品说,“教堂。”我点头表示赞赏,尽管除了一排石头外,我什么都看不出。不过这不要紧,因为马里奥没等我发表意见,又转身玩去了,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自己的世界里。“我们都是瞎子,”我想,“都是聋子,所以才会有战争。”

我朝小溪的上游走去,来到我们的小池边,坐下看着流水。为什么那枚硬币对那个德国军官那么重要呢?还有那个很久前就死了的皇帝,为什么这个皇帝的名字对他有那么大的魔力呢?我在努力地回想那皇帝的名字。威斯巴雄,有叫圣威斯巴雄的吗?……这枚硬币也许是有魔力的,会给人以庇护,就像圣克利斯多弗勋章一样。接着,我又想起勋章不是用金银做的。我笑那德国人有多傻,以为一枚铜币会给他带来庇护。山谷中吹来一阵风,树叶沙沙作响。风很凉,秋天就要来临了。但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有房子住了,冬天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十七、 飞行员之死

黄叶在暴风雨中狂舞,不知落到何处。树枝掉在水中,随溪流到处漂荡。穷人就像风暴里的落叶和水流中的细枝,任外力随意主宰而无法抗拒。他甚至不知道外力来自何方,而只能听天由命。

我们听说撒拉诺已落在盟军手里,但那不勒斯还被德国人侵占着。那是秋天的一个普通早晨,秋高气爽,空气中传来丝丝寒意,这是冬天的气息。许多次,英国或美国的飞机在山谷上空飞过。它们飞得很高,德国人也就懒得去打了。不过偶尔也打一下,但没有击中。那天,四架飞机从我们上空飞过,比往常飞得低多了。于是,德国人开火了。

我们都在农场里观望着。“是英国飞机。”农夫说。我们看到德国人的炮弹在空中爆炸,一个个黑点炸出堆堆白烟。令我们吃惊的是,一颗炮弹击中了一架飞机,浓烟从它的两个引擎中滚滚涌出。除了被击中的那架飞机盘旋着下坠外,其余的都飞走了。

现在我们看得见机翼中的火焰了。德国人再次开火。但这次他们没打中。飞机飞过我们上空时,我们看见一个人从飞机上跳下。接着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飞机炸成碎片,撒向地面。

“他朝我们飘过来了!”农夫叫道。风吹着降落伞,飞行员离我们越来越近。

这情景就像复活节的大弥撒。你看着牧师,听着圣歌,你好像在教堂,又好像不在,感觉很神奇,你所看到的奇景会使你手脚无力。

飞行员随降落伞被风吹向山谷,如夏天随风飘荡的植物种子。我想他肯定已看到将要发生的事了,因为突然间他拼命地挥舞着双臂,接着机枪响了……

我们惊骇极了,马上转头看德国人。他们有两挺机枪,列在打飞机的大炮的两边。只有一挺开了火。军官就站在大炮后面,肯定是他下的命令。

我们再看那降落伞下的人,他已不再挥舞手臂,我想他死了。直到飞行员消失在峡谷中,德国人才停了火。枪声停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一会儿,附近农场的狗叫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开枪打他?”我结结巴巴地问。

农夫没理我,他跑过田野,穿过葡萄园,来到谷底。我跟在他后面,跑到田边时,我停了下来,因为马里奥跟着我。

“回去!”我对马里奥喊道。但他一直跟着跑,直到离我只有几步远。我回身看着他,不知怎的,他的小脸让我感动了。我本来想狠狠骂他一顿,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示意他走近一点。他抱住我。我拍了拍他的头。

我看见了谷底降落伞的白布。农夫沿山坡缓缓走上来,步履沉重得就像干了一天重活。他看到我和马里奥时,摇了摇头,无言地告诉我们他所看到的一切。

“他死了。”农夫抬头看向德国人。一群德国兵正沿山谷往下走,朝着死去的飞行员方向走去。“圣约瑟夫……圣约瑟夫!”农夫画了个十字,接着沉重地摇摇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还那么年轻!”他抚摸着马里奥的脸,转身朝农场走去。我和马里奥跟在他后面。

屋子里,农夫的妻子,他们的两个女儿,还有安娜,正等着我们。对于她们的问题,农夫只是摇头。他走进厨房。不一会儿,他拎了一瓶酒和几只杯子出来,坐到外面我们通常吃饭的桌边,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是个什么世界啊!”他没有具体对着谁。

“我们的儿子会不会也是这样死的?”他妻子哭着说。

“我怎么知道!”他朝她大吼,“我在那儿吗?我从没去过希腊!”他眼中有泪。我想这两口子肯定想到了他们的痛心事。

“我的上帝……为什么他们要抢走我的儿子?”她哭着,好像她现在才得知她儿子的死讯,尽管她接到那份电报已有两年了。我母亲也接到过同样的电报。可能直到现在,当子弹夺去了那个英国飞行员的生命后,她才相信儿子的死是真的。

“我们不卖西红柿给他们……葡萄也不卖给他们。”小女儿叫道,她眼中闪着怒火。她才18岁,刚刚算得上是个大人。

她父亲耸耸肩,“他们要什么,我们卖他们什么。”他说得很平淡,又往杯里倒满了酒。“他们会输掉这场战争的,不久他们也会死去……也会死去……在他们还不懂得怎样生活前就死去。”

傍晚,磨坊主来了。他有好几天没来磨坊了,因为收获季节已过,没东西好磨。“我听说了。”还没等我们开口,他就先说了。他的双眼流露出激动的神情。我不由得注意了一下农夫的表情,他还在为今天发生的事伤心。

“我们要安葬他,给他举行塞沙最隆重的葬礼。”磨坊主叫道。

农夫的妻子微笑着表示同意。农夫盯着磨坊主问:“这是你的主意吗?”磨坊主没回答。“是你出的主意?你以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吗?”

磨坊主显得很失望,就像人们通常那样,原以为自己带来的是好消息,而实际上发现并不是。

“这些德国兵害怕了。悄悄地葬了英国人算了,否则你无法预料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告诉你他们慌了!他们会带枪去参加葬礼的,那时就需要更多的葬礼了!”农夫盯着德国人的高射炮,从那天早上起,德国人在炮上盖了许多树枝,但你还是可以清晰地把它辨认出来。

英国人被葬在塞沙的奥伦长。许多人来到墓地为他送葬,但没有为他举行隆重的葬礼。小镇里到处都是难民,一队德国兵就驻扎在城外。难民是从南部来的。随着德国人的北撤,难民们也被往前推移:越来越远离他们的村庄和农场。有好多难民背着家人和行李翻山越岭,他们是穷人。我想起了风暴后的海滩,到处都是残骸和垃圾。战争就如一场风暴,而我们就是残骸。

我们躲避着德国人,一见到他们,我们就走进田里,仿佛突然想到还有活要干似的。我们一直没到小池子里洗澡,因怕碰上他们。但我知道迟早我们还是会碰上的。避开那些士兵很容易,因为他们不大会讲意大利语,如果他们和你说话,你可以装作听不懂。那个军官就得另当别论。最后我们还是面对面地碰上了,是他来找我们的。

一天早上,他来了。我们刚起床,还睡眼惺忪。我到溪边去洗脸,看到他站在桥边看着磨坊。我正准备赶紧离开,但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看上去很累,好像几晚都没睡,我注意到他没刮胡子。

“你们得离开这儿!”我走近他时,他说道。我怔住了,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我们要用磨坊。我不想在这儿看到小偷。”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别处,因为他明白我们从未偷过他们的东西。

“小偷……我们不是小偷!”我愤怒地说,眼睛看着地面,不让自己说出“我们也不是杀人犯!”这句话。

“中午之前把东西搬出磨坊。”

“你跟磨坊主商量过了吗?”我问他,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我们相互瞪了好长时间,最后他低下了头,说:“你不理解战争。”

我没吱声,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谁理解战争?是这些士兵吗?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是墨索里尼,还是英国和美国的首领们?不,没人理解战争!他们只是自以为是而已。可能那吸干血的大地理解战争,会说:“人真蠢。住在我上面的所有动物中,人是最聪明的,也是最愚蠢的。”

“中午之前。”军官重复着他的命令。

我点点头,表示我明白了,因为我确实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不是想要磨坊,而是要我们离开。他知道当他下令向那飞行员射击时,他作了恶,犯了罪,而我们是目击者,是见证人。

安娜和马里奥走出磨坊。马里奥一看见军官就笑了,似乎解放了,因为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让他和军官接近,为什么他只能听我们的摆布。我和安娜曾威吓过他。现在他朝军官跑去,向他要糖吃。

军官朝他厉声喊道:“滚开,小偷!”

马里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不知所措。他一直以为这个德国人是他的朋友。那德国人怒视着安娜和我,然后一巴掌重重地打在马里奥脸上,把他打倒在地。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安娜疯狂地叫着,跑向弟弟,把他拉起来。“滚,滚开!”军官叫喊着,颤抖的手指向塞沙和塞沙以外的地方。

那会儿,我担心他会杀了我们,就像他杀飞行员那样。但他转过身,走了。

我们收拾好东西,来到农场,告诉他们发生的事。农夫听了非常气愤,说我们可以和他住一块儿。他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可我知道我们不能留下。他也明白,如果我们留下,那会给他和他的家带来麻烦。我谢绝了他的好意,他没再坚持。德国人就像饿坏了的黄蜂。而饥饿的黄蜂会叮咬任何人的——它们甚至会相互残杀——现在的德国人也不会把杀一家人,或毁灭一个村庄当回事儿的。

“他们疯了。”农夫说,然后画了个十字。

农夫的妻子为我们做了顿美餐。我们已吃饱了,她还一个劲儿劝我们多吃点。她拿面包和奶酪给我们带上,农夫给了我们十里拉,他坚持说这是我们替他干活应得的。我谢了他。他这样做已经很慷慨,因为他虽然在吃这方面很大方,但钱是不大愿意给人的。

我们离开时,一家人都向我们挥手道别。

我没料到还会再见到那个德国人。当我们离开农场走上去塞沙的路时,他在那儿等着我们。马里奥迅速抓住了我的手,躲到我身后。安娜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他。看到他皮带上的手枪,我感到害怕。

“拿着,是你的。”他的声音很严厉。

我抬头看着他递给我的小铜币。“我已把它送给了你。”我说。

“我不想要!我不想要!”他重复地说着,声音有点变调,像个发怒的孩子。

我接过硬币,把它放进衬衫口袋里。我穿的是磨坊主的一件衬衫,农夫的妻子帮我把它改小,正好合身。

德国人低头看着马里奥,他正躲在我身后偷偷往外看,他的脸埋在我的衣服里,开始抽抽答答了。有一会儿,我觉得,德国人也快哭出来了。

德国人走后,安娜问我:“他给了你什么?”

“一枚硬币……古罗马的。”

“扔了它!”安娜叫道,转身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他正朝桥走去。

“我要留着它。它没给他带来运气,因为这是枚罗马硬币,而他不是罗马人。”我对自己说,“不过,你也不是罗马人,吉多。”一会儿以后,我对自己的想法作了回答:“我比他要像些,和他相比,我更像罗马人。”

我的心情蓦然变轻松了。“来,我们走吧。”

“去哪儿?”安娜问。我们各自牵着马里奥的一只手。

“去卡西诺!”我答道,这回我确信我们能到那里。

十八、 去卡西诺的路

在塞沙奥伦卡,我们踏上了通往卡索福特的路,并过了加里格利亚诺河。河的两岸挤满了难民,我们在难民中间度过了第一个夜晚。我们冻坏了。已是十月,这一年的夜晚比以往这个时候更冷些,到了冬天,我们更要挨冻了。命运不幸的轮子就是这样,尽管人们不相信它会永远这样,但它还是滚滚而来。昨天的不幸与今天的苦难相比已算不了什么。

“马里奥睡着了吗?”安娜小声问。马里奥躺在我们中间。

“睡着了。”我答道。

安娜仰面躺着,双手枕在头下,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下雨了该怎么办,吉多?”

我知道她不是在担心今晚,而是为将要到来的日日夜夜发愁。“或许我们会找到一个山洞,山里会有很多洞的。”接着我又说,“也许我们可以呆在修道院。”

安娜笑了,这个主意使她感到很高兴。

“我真希望我们还呆在磨坊里。”我愠怒地说。

安娜闭上了眼。马里奥把腿蜷在胸口,脸朝着我。我侧过身去抚摸他的头发。一会儿,我也睡着了。

“给我那个面包!”那男人恳求道。

我正分面包给安娜和马里奥。我们只有半条面包了,我摇摇头。

“把它给我!”

我坐在地上,左手着地。我的手在地上缓缓移动着找到了一块石头。与此同时,我一直盯着那人的脸。“他已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心想。“但是如果我把面包给他,我们就会挨饿。”他看起来不像个乞丐。“我们这个小孩子……他也需要面包。”我努力跟他解释。

“给我……就给一片。”他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凶,那么盛气凌人了,而是变得悲伤,带着呜咽。我掰了一片扔给他。他把一半塞进嘴里,然后——我相信,那是他因为没能得到我们整块面包而感到害臊——他咕哝着,瞪了我们一眼,走开了。

我丢开手中的石头,回头看着安娜。我担心那人吓着了她。只见安娜目送他离开,一点也不怕,眼中却流露出对那人的轻蔑。我开始可怜他了,一个大男人向孩子乞讨面包,实在是件难堪的事。

我把最后一点面包塞进衬衣里,从现在起我们得把食物藏起来。

“我们走吧。”我拉着马里奥。安娜对我笑笑,站了起来。我原以为她会拉起她弟弟的手,不料,她却牵着我的手。

不久我们便过了河。去卡索福特的路向左边分岔,我们选了右边的路,沿着河岸走。现在我们进了山。到了傍晚时分,路渐渐远离了河,爬上了一个叫圣塔安德里的村子。我向一个农夫乞讨,他给了我一把栗子。由于我们没法生火烤栗子,所以不得不生吃。那天晚上我们仍睡在露天。

这条路上还有其他的难民。他们中许多人是不久以前才加入穷人的队伍的。对于不了解情况的人来说,我们看上去都差不多:一群肮脏的、衣衫褴褛的人。从我们旁边路过的德国兵看不出有什么两样。但安娜和我却分得出。我们能够从女人走路的样子和男人看着山脉的紧张神情中,区别出他们的不同。那时,德国人也变了,他们自己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从他们的脸上,我察觉到了他们对我们的轻蔑和仇恨,好像是我们导致了他们的失败似的。意大利投降以前,他们一直都表现得似乎不需要我们的友谊,不过他们遵守我们的法律。现在一队队德国兵乘着卡车在乡间搜刮,抢走农夫的牲畜,甚至连农夫留作来年春播的一点点种子也不放过。他们几乎不付钱。有好几回,他们开枪杀死了企图护住自己牛马的农夫。有时,我们看到背上扛着宰杀好的牲畜的德国兵,他们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昂首走过,好像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似的。

那天下午,我们从一队在路边歇息的德国兵旁经过。他们吃着东西喝着酒,大声笑着。我走上前去伸出手,指指一个士兵正在往嘴里送的面包,表示我想讨点面包吃。笑声停了下来,离我最近的士兵在路口挥挥手,示意我走开。我装作听不懂。接着,另一个士兵举起枪对准了我们。

“不知他会不会开枪?”我想,但我并没真的怕,有谁会真的干那傻事呢?

另一个士兵对他说了些什么,于是枪放下了。安娜、马里奥和我转身继续往前走。那个说话的士兵把我们叫住。尽管我们听不懂,我还是停住了。那士兵跑过来,递给我一块石头。其他士兵狂笑,他也回头傻笑。我猜他是个傻瓜,供他同伴取乐的小丑。我想把石头扔到他身上,但我没这么做。我小心地把石头放在路边,用德语说了声“谢谢”,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德语我只听得懂两个词:请和谢谢。士兵们不再笑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在后面叫道:“干得好,小家伙,干得好!”

我转过身,发现面对我的,是一个我所见过的长相最古怪的人。他又矮又瘦。不过,他的衣服肯定原先是给大胖子穿的。他用一根绳子把夹克衫和裤子捆在一起,帽子上插着一根鸡毛,脸上长着胡子。除了这些外,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他的鞋子,它们根本就没有形状,使他的脚都走样了。

那人笑了,抬起一条腿让我看他的鞋子。“这是正宗的意大利鞋,当年流行的。早些时候,它们叫公文包,就是里面装书的那种。它们保护亚里士多德免遭雨淋,这使它们变得近乎神圣。它们实际上是金羊毛。我叫伊阿宋。”

他看上去怪里怪气的。于是我们都乐了。“我叫吉多,她叫安娜,那个小的叫马里奥。”

那个自称是伊阿宋的人摘下帽子,朝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头顶几乎秃了。“很高兴在这让人对生活厌倦的战场上,遇到其他旅行者。你们来自何方?怎么称呼您的王国?”

想到我也会有个王国,我笑了。“我们从那不勒斯来。”

“双西西里王国,”他说,接着皱皱眉,“我相信,陛下的处境也像我们一样不太妙吧。”

我使劲上下晃动我的头,向他行礼。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片面包,掰了三分之一递给他。

他鞠了一躬,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一小块乳酪,把它分成四份,每人一份。

我深深地回敬了一躬。安娜也加入了我们的游戏,行了个屈膝礼。

“快中午了,”他说,“让我们休息一会儿,交谈交谈,或者像粗人所说的,‘聊聊天。”

我们走进附近的田里,本想坐到大树底下,可泥太硬了。我想找块松软的地方坐下来,可伊阿宋先生解释说,意大利的泥土由于战争早已变硬了。

“你真叫伊阿宋吗?”我边啃乳酪边问。我尽量吃得慢一点,这样可以多嚼一会儿。“这不是意大利人的名字。”

“名字是什么?是你父母的主意还是他的愿望?意大利今天有多少个担惊受怕、忍饥挨饿的小贝尼托斯?我可以给我儿子取名但丁,但他也许永远学不会读书写字。名字应该是灵魂的庇护所,城垛上的旗帜。”他停了一下,把剩下的乳酪扔进嘴里。“我叫力基。”他有点厌恶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使我不解,我知道在麦西那和那不勒斯,有许多男子叫这个名字。

“我以前是老师。不,我现在仍旧是,虽然没有了学校,但这个尊严的称号还在。我是个老师,最高尚的职业,仅次于诗人。”

安娜开始笑了。力基先生皱皱眉。这使安娜不敢放声笑,但微笑还挂在脸上。

“我猜那位年轻的小姐从未上过学吧,肯定没有。如果她上过的话,她应该知道,学校的第一条规则,就是不要嘲笑你的老师……尤其是当老师在你面前时。”

“我上过学!”安娜生气地回嘴说,“你不是老师,你和我们这些人一样,也就是同路的一个难民。”

力基先生叹了口气,此前一直快乐的脸一下子变得忧伤起来,“冬天快来了,晚上会很冷,我们该怎么办?”

我耸耸肩。我确信能找到一个山洞,我们可以在洞里生上火。

“今年冬天我们都会死。”他说,“哦,我们都会死。”

他第二次说“死”字时,我看看马里奥,我知道小家伙被这个字吓坏了,仿佛它是一条正在嗥叫的狗,或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圣母不会让我们死的。”我看着老师说道。

“确实不会。”他答道。接着,他开始给我们讲一个长长的没头没脑的故事,这个故事逗得安娜和马里奥大笑不止。后来我注意到了力基先生的性格:他要么高兴,要么绝望;要么乐观自信,要么悲观厌世;从不介于两者之间。他不是正午就是子夜,不是盛夏就是隆冬。至于上午和下午,秋天和春天,对他来说都不存在。

我们已经歇了一个多小时了,面包和乳酪早就吃完。“你们欲往何处落脚?”

“我们去卡西诺。”我说。我希望他和我们同路,因为我喜欢他。而且,有个大人同行,也可以保护我们。

“修道院……是的,看在基督慈善的分上,他们会给我们吃的。”

我表示同意,可心里早就开始怀疑,修道院是否还拿得出食物,因为路上有一半人都说要上卡西诺。

那晚我们睡在丽雷河附近,离一个叫桑乔其欧的村子不远。我们没有吃的了,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再吃到真正的面包。安娜和马里奥很快就睡着了,但我睡不着。

我坐到老师身旁,因为他也不想睡。他告诉我,他是如何从北方到南方的卡拉里亚教书的。他说他的家原先很富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到南方去生活,因为北方要富裕得多。当他说到他在波罗那的生活时,我觉得他是个傻瓜。有一会儿,我觉得有点瞧不起他了。但我马上想到了彼得罗神父,那个老神父,我想上帝可能也是个傻瓜。到处都有像他这样的傻瓜,而且大家都嘲笑这些傻瓜,可他们是上帝的孩子。

我看着力基先生,他显得疲惫不堪。他多大年纪了?

“我想我要睡了,吉多。”

“明天我们就会到卡西诺了。”我说。力基先生把夹克衫紧紧裹在身上,叹了口气。

在一座山的那边,我看到了奇怪的亮光。我看着那亮光,月亮慢慢地爬了上来。“他们嘲笑这些傻瓜,但又惧怕他们,憎恨他们。”刚才的想法又回到了我的脑中,“吉多,你也是一个傻瓜……你也是。”

十九、 卡西诺

“该死的冬天!”力基先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和地上的雪。

“上帝肯定对我们生气了。”我说着朝山谷外望去。我们站在修道院墙外,放眼望去,下面是白雪皑皑的城市和卡西诺的平原。那是一月中旬,意大利好几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修道院里挤满了难民,里面几乎没什么吃的了,但每天都源源不断地有难民到来。

力基先生指指城区那边的山谷。我们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军队在移动,他们是盟军。卡西诺城内驻扎着一支庞大的德国军队。“我们最好还是离开这里,”老师说,“这儿马上就要打仗了。”但我们都清楚我们不能走,因为马里奥病了。他躺在修道院里的一个大房间里,修道士们把大房间用作了医院。在毯子下,马里奥显得很小,只有他的眼睛又大又亮。眼睛里仿佛流露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马里奥发着烧。

“德国人可能会投降。”我说。

“不会。”力基先生摇摇头,“他们不会那么干的……你看他们!”力基先生指着下面几百英尺处的一个德国人机枪据点。“他们和我们一样在挨饿,在长虱子,一样地在受冻。他们受着苦,什么都没得到。不过他们不会放弃。他们早已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打仗,但他们会呆下去,最后被打死。这些问题他们到死也难以明白。”力基把最后几个词说得那么刻毒,我不由得转过身去看他的脸。此刻你会以为,这位老师从来不会笑。然而就在一小时前,我还听到他在同一些饥饿的娃娃们开玩笑,以此来冲淡他们的饥饿感。

“我们早已放弃了,意大利军队投降了,为什么德国人不呢?”

力基先生笑了。“我们意大利人,只想要胜利后游行的那份荣耀。”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又严肃地说,好像在忏悔,“我以前是个法西斯分子。”

我耸耸肩,“我父亲也是,每个人都是。”

“吉多,不是每个人!人不应该躲在后面……我仔细研究过历史,读过恺撒和罗马帝国。那时,我没注意到书中每行之间都有空白。那空白提醒你那些没说出来,没写出来的事实。只读书上的字,而不去读读那些没写在纸上的字,那你就永远不会真正了解历史。”

力基先生常用那种令我迷惑不解的方式说话,他会让我想起曾给我十里拉的伯爵,想起他离开那不勒斯前的情景。“书上没有写出来,你怎么读呢?”我不耐烦地问。

“当孩子第一次认字读书时,文字就像一团毫无意义的乱草,个个都长得差不多。但是他会学习区别字母,辨别单词,最后他学会读一个完整的句子。要读出没有写出来的内容那是很困难的,也是很痛苦的。但还是能够做到的……记得墨索里尼的演讲吗?我在罗马听过,而且我还和别人一起欢呼过。那时我只想着他嘴上说的,根本没想过他没说出来的话。他说意大利的荣耀,但不说死亡和饥饿,没提暴行,也没谈及无辜的人民在流血。”

“对。”我急切地说,因为我开始理解他的意思了。但他没注意到,他只顾自言自语。

“如果那时我知道,如果那时我听到了他没说出来的话,我就不会跟着别人欢呼了。但我没听到,吉多,我们大多数人都没听到,那是我们的耻辱。”力基先生的声音颤抖了。

“天很冷。”我说。“我们回去吧。”我拉住他的手臂。

“那些没说出来的话,已像号角一样地吹响了!”他低语着,“已像号角一样地吹响了。”

我低头看着马里奥,他躺在大厅角落里的垫子上。

“他会死吗?”安娜小声问。

“我不知道。”我答。

她跪在马里奥身边,嘴唇颤抖着。“她要哭出来了。”我想。

我错了。她摸摸弟弟的额头,然后抬头看看天花板,开始喃喃低语。她在祈祷。“他会死的。”我想。我感到泪水涌了上来,接着顺着脸颊往下滴。

“这是上帝的安排。”

我回头想看看谁在讲话。一个修道士站在我旁边。我想大叫,不!因为我不相信,上帝会让马里奥遭受那么多苦难。从修道士的脸上,我看出他也在忍受着痛苦。于是,我什么也没说。

安娜也听见了修道士的话,朝他转过身。她双眼闪着怒火,“这是上帝的安排!但上帝是男的。圣母不会允许他那样做,因为圣母是女的。”

修道士和蔼地笑了。但他的慈祥更加激怒了安娜。“是,上帝在统治着世界,上帝不会听圣母的话,所以我们才会有战争。他把圣母锁在天堂的房间里,所以她才听不到我们的祈祷。”

修道士不高兴地皱起眉。他很同情别人的悲惨遭遇。我也知道,是他把分给他的不多的面包几乎都分给了别人。

我们站在修道院空旷的院子里。安娜又问,“马里奥会死吗?”

我想说他不会死的,但我反而咕哝着说:“会死的。”

“我一直都知道他会死的。”

我惊诧地看着安娜。我们在一块儿已有很长时间了,但我还不了解她。“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生气地问。

“很早以前,我有个叔叔,他在战争以前就死了。我家的猫生了几只小猫,只留下一只活的,其余的都让叔叔给淹死了。这就是上帝的安排。马里奥是其中的一只小猫,也快要被淹死了。”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哽噎,接着她哭了。她张开双臂抱住我,把头埋在我肩上。我当时真想跟她说些什么,因为我觉得她错了,可我自己也哭了。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走廊上,和几十个人挤在一起。修道士来找我们,就是早上在马里奥身边跟我们说话的那个。力基先生正在给我们讲很久以前的历史。他想改变我们——或许,还有他自己——他从我们身边的世界开始讲起。安娜看到修道士便问:“他死了吗?”

修道士顿了一下,说,“不,他还没死,不过我想,他活不过今晚了。”

安娜站了起来。“我要坐在他身边。”她说。

“我也去。”我坚持道。

安娜点点头。但当力基先生问她他是否可以去时,她摇摇头。她走了几步后,却又回过头来朝他笑笑。“谢谢……谢谢……”她重复着说。

马里奥在后半夜死去。他死在睡梦中。安娜和我坐在他身边,直到晨光从窗外照了进来。修道士看到马里奥死了,画了十字,用一块毯子盖住他。

“他回家去了。”修道士对我们说。

“这世界没给过他一个像样的家。”我想。说不清为什么,我想起了第一次和他相遇的情景,那时,为了从德国军官那儿得到一枚硬币,他正打算把泥土吞了。

“他死了吗?”力基先生看了看我们,然后鞠了一躬,接着,他张开双臂把我俩搂在怀里,但没有再说什么。

二十、 山洞

战斗在卡西诺打响时,已是一月底。我们在修道院观看。我说的我们,是指力基先生和我自己,因为安娜自马里奥死后就拒绝走出修道院。她和修道士们一起在厨房干活。我们常常从日出起就见不到她的身影,直到晚上睡觉时才能看到她。

“那下面还有多少人?”当我们看着烟团从山谷的远处升起时,力基先生叫道。一排机枪开火了,炮弹在火车站附近爆炸。从我们站着的地方看,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我无法想象炮弹爆炸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往山上来了。”我指着前天晚上在修道院附近新建起来的一个德国人的机枪据点。

“他们答应驻在修道院外面的。但能承诺多久呢?别人会知道他们不在修道院里吗?总有一天,吉多,那些山谷里的机枪会对着我们这儿的,我知道的。我们应该离开这儿……我们应该离开。”力基先生重复着那句话,自从我们来到这儿,他每天都这样说。

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的话使我生气,“你一个人离开吧!”

力基先生沉默良久,然后轻声说:“可能我会的。”几乎是耳语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因为我不相信他真的会撇下我们,自己一个人走。

“很好笑,对吗,吉多,我居然还想活下去?我已进入中年,没结过婚,甚至也不是个好老师,因为我不能维持纪律,孩子们都嘲笑我。但我还是想活下去。昨晚我想过。我对自己说,‘力基,你得留在这儿等死。但接着我又对自己说,‘不,我不想死。你知道最使我惊奇的是什么吗?吉多。”他看着远处的山谷,“最使我惊奇的是,那个声音对着我大叫。那是发怒的声音。今早我醒来时,又觉得充满活力,我想教书,现在我知道,我能。”

“我不知道安娜要不要离开,我要和她在一起。”我眼前出现安娜忧郁的脸。于是,我摇摇头。

“去和她说说,吉多,很快这儿就没吃的了。今天早上死了十个人,其中有一位老人,昨晚我还跟他讲过话呢。我怕……我怕死尸。”这个相遇时自称伊阿宋的人,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我会和她说的,不过要是她不愿走,那我也留下。”

“去找她,现在就和她说。”力基先生恳求道。一颗炸弹落在山边,在修道院下面的地方爆炸了。“很快,炮弹就会对准这儿了,飞机也会来。去和她说说,吉多。”

我先去厨房找安娜,她不在。我在长长的走廊,那个我们常呆的角落里找到了她。她背靠墙坐着,腿上盖着我们晚上睡觉时用来保暖的破布。我坐到她身边的地板上。她两只脚相互摩擦着。那是冻疮长得最多的地方,脚一暖,它就痒,于是就使劲搓,皮也会擦破,接着就流血,你就不能走了。

“要是我们能有点石油和橄榄油就好了,”我说。但现在我们连用来煮饭烧菜的石油和橄榄油都用光了。

“一点也拿不出来了,吉多。什么东西也没有了。他们给孩子留了一点。粮食全吃光了。”

我在厨房找安娜时,看到厨房里在烧汤。但那汤只是一锅加了一点肥肉、几滴油、几片桂叶的水。

“我们必须离开,安娜,力基先生说仗马上就要打到这儿了。”

安娜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她低着头,眼睛盯着合在两腿间的手,“你记得吗,吉多?”

我疑惑地看着她:我该记得什么?但她没抬头。

“你记得马里奥吞泥土那会儿吗?”安娜轻声地说,“你还记得吗?”

“是的……是的,我记得。”

“那你记得,我说过他会死吗?”

“不记得了。”我没有把握地答道,竭力想回忆起那天在那不勒斯发生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和马里奥相遇。

“我说过,而且我抢了他的硬币。”

现在我确实记起来了。我不能否认。于是,我什么也没说。

“我是个坏人,吉多!一个坏人。”她抬头看我,眼神非常忧郁。我不忍心看她了。

“安娜,”我低声说,“我们都坏。有一回我对你说我没面包,实际上我把大半块面包藏在口袋里。”

听了我的忏悔,安娜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自从马里奥死后,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笑容。我不经意间朝走廊那头瞥去,那边曾睡过一对几年前从卡西诺来的老夫妇,他们带着两张大相片。相片倚在墙上,上面一男一女,穿着最好的衣服,满脸严肃地瞪着世界。

“老人死了。”安娜小声说,“他们刚刚发现的。”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力基先生的恐惧。“我们必须离开!如果我们留在这儿,这儿会是我们的葬身之地。我还想活下去,和力基先生一样,我想活下去!”我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看着我的眼睛,“安娜,我们不是坏人,我们也不是好人。我们是小鱼儿——我们太穷,所以我们既不是坏人,也成不了好人。但我们有权利活下去!”

我指着枪声传来的方向,“难道他们不是坏人吗?有人让这些人互相残杀,让他们杀我们。我没有!吉多没有!”

“你是好人。”安娜低声说。

“不!不!不!不!”因为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根本不是。“你和我们一块走,好吗?”安娜想避开我的目光,但我硬是让她看着我。“如果你不走,我也留下。为了我,走吧。”

泪水在安娜眼中打转,随后,她低声地说,低得让我几乎听不见,“你到哪儿我也到哪儿,吉多。”

她的回答使我太高兴了,我高兴得几乎想跳起来哈哈大笑。那会儿,我确信我俩能活下去。

在离开走廊去找力基先生前,我在两个老人的相片前停住了。我想把相片打碎,打得粉碎,把玻璃和镜框统统打碎,但我只是朝他们鞠了一躬。“不,吉多,”我想,“你不好。你是一条小鱼儿,但你的鳍很强壮,而且你能辨认出鱼钩,远离危险。”

日子已没有名字:星期六,星期三,星期二,天天都一样,又冷又饿。在一个二月初的清晨,我们离开了修道院。山被云雾笼罩着。从山下面卡西诺那里,不断有大炮的轰鸣声和机关枪扫射的声音,传入我们耳中。

我们先往北走,接着又往东,想冲过那条封锁线,到据说是已被盟军解放的地区去。每次走近前沿,我们都被挡了回来。两次是被士兵命令回来的,许多次是被枪弹逼回来的。整整五天我们在山里漂泊,几乎什么都没吃。后来我们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山羊,把它杀掉吃了,并在一个废弃的牧羊人的小屋里呆了三天。山羊很瘦,瘦得皮包骨头,但心脏和肝味道很不错。如果没有山羊,我们早就饿死了。水到处都有,因为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那是个严寒难挨的冬天。安娜的脚趾和脚跟上的冻疮伤口裂开了。我们身上很脏,头发里的污物缠结在一块儿。

在一座环绕着卡西诺平原的山脉的东山坡上,我们试图冲过德国人的据点。正在往下爬时,我们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大吼,“原地呆着别动!”

他说的是意大利语。我们几乎是同时看到了他。他就躺在我们下面几英尺远的地方,上半身露在灌木丛外面。“有地雷。”他警告我们。“往这边爬,别站起来,否则他们会朝我们开枪的。”

我回头看看德国人的据点,似乎一切都很平静。接着,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站了起来。

“快卧倒!”他叫道。

一会儿后,我们听到了头上的枪炮声,炮弹在离我们50码处爆炸,声音震耳欲聋。

“跟着我爬。”他命令道,“快爬。”

我们开始下山,又有两个炮弹爆炸了,它们从山谷里来,两个爆炸点距离我们都很远。我知道炮弹是朝德国人打的。我们被夹在德军和盟军的防线中间。士兵们称这个地带为“无人区”,因为两军仍在这里作战。

“那儿。”那人指指我们前方。

那是一个洞。入口处很窄,但很高,洞口被一块大岩石掩着,我和安娜不用蹲下就可以进入。

洞本身肯定很大,但是看起来却很小,因为里面挤满了人。我们从冬天寒冷而新鲜的空气中进来,感到洞里弥漫的恶臭味特别难闻。到处都躺着人,和修道院一样,大多数是女人和孩子,而且,仅有的几个男人也都是老人。

从战争在这里开始起,一百多人在这山洞里避难,现在,他们已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了。

我们进来时没人站起来,但所有的目光都转向我们。在洞的深处,我听见了一个女人在呻吟。

“生下来了吗?”领我们进来的人朝洞中问道。现在我看清了他的脸,发现他比力基先生还要老。

一个女人摇了摇头,“还没有。”

“有个女人快生孩子了。”他向我们解释。

“你曾讲到过山洞,吉多。”安娜小声地对我说,并拉住我的手。

我默默地点点头。我心目中的山洞是我在那不勒斯住过的那种。女人又呻吟起来,像只痛苦的动物。“有个孩子要出世了。”我心里想。“他想到世上来,即便是在这儿,在这个又冷又脏的山洞里,他也想出来。”

二十一、 获救

洞底和洞壁又冷又湿。偶尔,洞顶还会滴下水来,滴在睡在洞中的人们身上。空气虽然很污浊,却也暖和,就像在牛棚中。吃的,是一点也没有了。我们碰到的那个人已外出找吃的东西去了,他希望能够抓到一只迷途的山羊或绵羊。我说没有食物,这是确确实实的。但是人们总还得吃呀。于是,他们剥山上的树皮,如果很嫩的话,就烧着吃或者生吃。树皮是山羊吃的,拿它来填人的肚子很不舒服。

当天夜里,那妇女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男孩。新生儿的啼哭声听着很怪,就像是猫叫。

“她没有奶。”安娜对我说。我们坐在洞外。山洞被一块山谷中的大岩石和从上面德国人据点里挂下来的灌木遮挡着。以前他们就在洞口煮东西。今天我们不敢生火,因为昨天烟雾引来了炮火。

“如果她没东西吃,孩子会死的。”安娜说。

我没说什么,我在想,过不了多久,洞里好多人都会死的。“婴儿,”我想,“他们对女人,甚至对像安娜这样的女孩子来说有着许多意味。”如果洞里有个孩子死了,女人们不会那么伤心;但如果这个婴儿死了,那她们会非常悲伤。尽管这个婴儿什么都不知道。他才出生三天,是一个饿了、冷了才会哭叫的小东西。当孩子生下时,即使年纪最老的女人,尽管她们平时从不挪窝,都会蹒跚地过来看一眼新生儿。她们的眼睛变得年轻了,她们的嘴唇在笑,她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喃喃地说着:“我的圣母,多漂亮的男孩子啊!”那个老头没有上去凑热闹。男人们都坐着,茫然地凝望着洞口。我想婴儿的啼哭会使他们感到更加绝望。婴儿的哭声告诉他们:你们已失去了家园。

“必须有人出去寻求帮助。必须有人冲出封锁线,去通知山谷里的那些士兵,我们在这儿。”我们没有注意到力基先生已走到洞外,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坚决。

我朝岩石那边挥挥手,“他们是谁?是不是驻扎在我们下面的那些士兵?”

“管他们是谁呢,他们是人。”安娜说。

那些在山里流浪的日子使我害怕所有的士兵,害怕任何带枪的人。

“他们是盟军,他们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了。”力基先生压低了声音,“而且,他们正在取胜,他们应有这个气量帮助我们。”

“我和你一起去!”我叫道,但我马上意识到力基先生并没说他愿意去。

“地雷非常危险。”他咕哝道,然后又大声说,“为什么要我俩去送死?”

提到地雷,我便害怕了。我觉得如果被地雷炸死,那种死法真是太可怕了。“但是冲过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呀。”我争辩道,然后看着安娜,希望她叫我不要去。但她坐在那儿,眼睛盯着地面,什么都没说。

洞里,有个孩子哭得很凶,一个大人正在哄着他,想让他安静下来。“我是害怕了。”我想,“设法冲过去总比呆在这儿好得多。不久洞里的死人会越来越多,然后又怎样呢?我们甚至不能埋葬他们!”

我听见有个女人在向圣母祈祷。安娜说过,上帝把圣母关在天堂的房间里,这样我们的祈祷就传不到她的耳朵里了。想到这个,我不禁笑了。

“我的圣母,”我低声地祷告,“走出来吧,救救你的孩子吧,如果没人帮助我们,我们会死的。”

晚上,我和力基先生站在洞外,望着下面的山谷。由于白雪的反光,尽管天黑,路面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必须慢慢地爬下山,相互保持50码的距离,这样,如果我们中的一个被地雷炸死了,另一个就不会受伤。吉多,记住,”力基先生的声音很低,“记住,如果我受伤了,不要过来帮我,继续走你的路。”我们拥抱了一下,并相互吻了吻脸颊。然后他轻声说:“我仍旧是伊阿宋,吉多,下面就有金羊毛。”

我匍匐前行了几码路,突然听到安娜在我身后。在我回转身去看安娜之前,我发现力基先生的身影已逐渐消失:他在雪地上迅速地移动,他早就开始下山了。如果我要和他保持50码距离的话,我必须尽量靠左边爬一点。

“吉多。”安娜在轻轻地唤我。

“我会冲过去的。”我说,然后又匆忙改口,“我们会冲过去的,安娜。我们会冲过去的。”

安娜双手捧住我的脸,吻了吻我的双眼。“吉多,你是我的兄弟,我的父亲……你是我的所有。”她的声音在颤抖,我知道她在哭。然后她推开我,跑回了山洞。

我仍然看得见力基先生。我们都尽量避开空旷地带,沿着有大石块的地方爬去,这不仅是因为我们担心会被哨兵发现,也是因为山上有泥土的地方更可能埋着地雷。我的双手冻得麻木了。当我看到力基先生不爬时,我就停下来休息,然后吃点雪来解渴。我的胃疼得厉害,我想这不是因为饿,而是害怕。

山中寂寥无声。有一会儿我真想直起身来走下山。“力基先生。”我小声叫唤着,希望他能听到我的呼唤,这会儿我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安娜……妈妈……彼得罗神父……‘一袋骨头……”在夜幕中,我一边爬着,一边轻声呼唤所有曾经对我好的人的名字。

地雷爆炸了,沉闷的巨响震动了大地,一道火光使我目眩。

“力基先生!”我尖叫。他没有回答。上面德国人的机枪开火了。子弹落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力基先生!力基先生!”我轻唤着,脸埋在了手中。

很长时间,我躺着一动不动。但夜晚刺骨的寒冷逼着我加紧往前爬。

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是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叫的。我赶紧藏到一块岩石后面,然后叫道:“我是个小孩!”尽管当时在这山腰上,除了一个意大利孩子外,不大可能再有其他人了。但是我又叫道:“我是一个意大利小孩。”

这个声音又说了些什么。我又重复了我的话。接着,一个士兵从一堆岩石后走了出来,他的枪口对准我。我闭上眼睛继续往前爬,边爬边不停地说:“我是一个意大利小孩……我是一个意大利小孩。”

士兵用手摸摸我的脸,并逼我看着他。他的脸和我一样积满污垢。当看到我惊恐的眼神时,他笑了。这不是愉快的微笑,但他的笑却使我安下神来。士兵向我伸出手,我把它捧到唇边吻了吻。

这个陌生的士兵缩回了手,好像我咬了他一口似的。随即他又觉得不好意思,伸手来抚摸我的头。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并排往前爬。然后我们到了一个地方,那儿有很多士兵。这是一个机枪阵地。发现我的那个士兵,现在正和一个军官说着什么。这个军官非常年轻。没人讲意大利语。军官给了我一块巧克力。吃完后,我想给安娜也要一块。心想,安娜看到我给她带了巧克力,她会多么惊喜啊。

一个士兵示意我跟着他走。现在我们可以站直身子走路了。我们四周都有士兵。接着我看到了一辆卡车,车门上面有一面美国国旗。最后我们来到一座房子前,房子破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一堆废墟了,但楼下的一个房间仍然完整。

我们穿过一扇门和一个门帘,走进屋内。门帘很厚,把屋内明亮的光线牢牢地挡在里面。我想屋内大概有十来个人。大多数人都站着,只有一个坐在桌旁,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我被领到桌旁,所有人都转过身来看着我。

军官从他的本子上抬起头,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摇摇头,听不懂。

然后,一个起先我没注意到的年轻人,走过来用意大利语问我:“你从哪儿来?”

“从山里。”我指指身后说道。

“那儿有德国人吗?”

“有,”我急切地回答,“那儿有德国人。”

坐在桌后的军官对那年轻人说话了。我知道他是告诉那个意大利人,他要问我的问题,因为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注视着我。

“你一个人吗?”

“我和另一个人同来……我和力基先生!”我哭了,“可能他还没死。可能他正躺在山腰上。那儿爆炸了,但他吩咐过我,叫我必须……必须继续往前走。”

我说话时,那军官和蔼地对我笑笑。但那年轻人把我说的话翻译给他听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接着我告诉他那个山洞和洞里的人们。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

“他们在挨饿!他们在挨饿!”我叫道,然后看着那个年轻的意大利人大声地说:“记住告诉他,山洞里的人在挨饿,告诉他那儿有一百多个人,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就在四天前。”

意大利人翻译完后,那个美国军官对我笑了。他和那个在山上发现我的士兵笑得一模一样。

“你能告诉我,德国人在哪儿吗?”

我点点头。我感觉到那军官想帮助我们。

“我们会把你的朋友救出来的。”意大利人说。他身材瘦小,说意大利语时带着北方腔。“但得等到明天天黑后才能行动。我们必须先打掉山洞上面德国人的机枪发射阵地。”

“要是安娜能知道,”我想,“要是安娜能知道该多好啊!”我又想到了力基先生,我恳求军官派人去找他。但这回,意大利人不肯为我翻译了。

“他死了,我的孩子,他死了。即使他还活着,我们也不能让这些士兵为他冒生命危险。我告诉你,我能肯定,他死了。”

我哭了起来,因为我明白他的话是真的。那个美国军官站了起来,朝我走来。他在他的上衣口袋中摸索着找出来一块巧克力,递给了我。那个意大利军官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我把脸埋在他的制服里,放声痛哭。

二十二、 重逢

“他们来了。”

我趴在地上,旁边是两天前我遇到的意大利军官,我使劲朝山洞那个方向看去。“我看不见他们。”我小声回答说。东方露出鱼肚白,天快亮了。

“他们很快就会来的。”他说着笑了。

我也笑了。这个人使我想起了那个老师,力基先生,在某些方面他们俩很像,都不太自信。他对我很好。他给我找来衣服,他让我在那个军官住的农舍里洗澡。我遇到的这些士兵都是美国人。但在卡西诺,那里还有加拿大人、英国人、法国人、波兰人,还有从另外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遥远的国度开来的军队。我穿着士兵的衣服,虽然太大了点,但是很干净。我身上没有了寄生虫,这几年来还是头一遭。

“你现在看见他们了吗?”

意大利军官指点着,让我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移动。我看到了在白雪上移动的黑点,他们正在穿过黑影里的岩石群。他们没我想象的那么远。我拼命想在他们中间找到安娜,但他们看起来个个都很相像。

“为什么他们不早点儿来呢,现在天都快亮了。”我紧张地说,因为我相信我们能看见他们,那些德国人也能看得见。

“巡逻队可能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山洞。”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去呢?”我很生气。军官只是笑了笑,耸耸肩。当我主动提出我能带巡逻队到山洞去时,那个美国军官倒几乎同意了,可这意大利人却皱皱眉,并用英语对他说了些什么。我给他们指出了德国人的据点,他们朝德国人开了一整天的炮。可能那些德国人都死了。

现在他们走进来了,离我们很近,我已能辨得出每个人了。走在前面的是士兵,紧接着是安娜和孩子们,然后是女人和男人。最后是士兵,他们抬着已走不动的老人。

山上的一挺机枪开火了,原来弯腰行走的人,现在都直起腰开始乱跑。

“安娜!”我叫着,跳了起来。

“轰……轰……轰……”我们听见了迫击炮弹,在我们两边低沉而有回响的爆炸声,机枪声停止了。

“吉多!”安娜尖叫道。

我示意她继续往前走,但她向我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快跑!”一个美国兵很生气地朝我们挥挥手。我抓起安娜的手,和其他人一起朝隐蔽处跑去。

“再往后,在阵地后面,那儿有吃的。”意大利军官站在倒塌的农舍前朝我们喊。

“上校先生……”一个刚从山洞里过来的老人对意大利军官说,“我赤着脚,可以找双鞋子吗?”

“往后……再往后。”他挥手示意我们继续往前走,到阵地后面去。

但大家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说着和我们一样的意大利语言,但去营救这些难民的士兵却不会。

一个年长的军官从屋里走出来,他穿着大衣,以前我没见过他。他看着我们,对站在门口的一个年轻士兵说了几句什么。一会儿,另一个士兵给他拿来一杯咖啡,他吹了吹,慢慢啜了一口。

“再见,”那个意大利军官和我握握手,“祝你好运,吉多!”

“谢谢。”我应着,想对他说“也祝你好运”。但那个穿大衣的军官叫他了,他立即转身朝他走去。

穿大衣的军官大声说着话,而且很粗鲁。

“他说我们很脏。”安娜生气地皱眉。

“你怎么知道他在说我们脏。他不讲意大利语。”

“我知道那个词。……瞧他看我们时的那种神情!我们除了脏,还能是什么?”

我笑了。我们离开那农舍已有一段路了。我突然也有点恨那个年长的军官。尽管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非常清晰的。

“安娜,人不应该生活在仇恨中。”我听到了我们身后几英里处,卡西诺城里的爆炸声。

“吉多,你为什么不恨?”

“我确实恨。安娜……但不是那么强烈……”这很难解释,因为我不想让安娜认为我很有修养,以为我也像彼得罗神父那样原谅所有罪恶。“战争,”我又说,“苦难,它必须得有个道理。那个人只看到我们很脏,却不问问自己,我们为什么会那么脏,如果我们恨他……那么……那么……”突然,我知道我想说什么了。“那么我就和他一样了。我们所经受的一切苦难就毫无意义了,就像四季对于绵羊一样。是理解……”我说,“是理解才使我们和动物不一样。你理解了这一点,那么即使是在最悲惨、最痛苦的情况下,你也会感到快乐的。”

“你是说,我该原谅那个说我们脏的人?”

我看着安娜乱糟糟的头发和满是污垢的脸,“是的,你应该原谅他。”我说道,尽管那不是我心里所想的。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应该去理解。突然间,穿着黄色长袍的老伯爵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笑了,心想,“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能永远和你在一起吗,吉多?”安娜的声音有点颤抖。她环视了一眼和我们走在一起的,从山洞里出来的难民,“你走后我怕极了,我感到很孤单。后来我听到地雷的爆炸声,我想来帮你,但我太害怕了,天黑极了。”

我笑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我们无言地走了很长时间。后来,安娜看着我们前面的路问道:“我们到哪儿去,吉多?”

我想起了所有我们走过的路。难道就没一条能带我们回到一个家,一个我们能长住的地方?“有个老伯爵,我在那不勒斯的时候认识他的。在他离开那不勒斯到他的一个庄园去之前,他给了我十里拉。或许我们该去找他,他很富有,我想他或许会帮助我们。”

“十里拉是一大笔钱呢!他肯定很富有。”安娜说,认真地点点头。

“是的,我们要想办法找到他。”我说,因为我知道安娜总是喜欢有个目标,使我们的旅途有个终点。

尾声

战争结束许多年了,而它的受害者还在路上流浪着。我看到他们晚上还住在门洞里、废墟中。

我希望安娜和吉多能活得很好,并且过得很快活。希望有人收养了他们,当然不是伯爵,而是一个像磨坊主或农夫那样有土地却没孩子的人。然而,一个美好的祝愿,有时候就像一片夏天的云彩,不会给干涸的土地带来一滴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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