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充满诗意的战争小说

2013-05-30 10:48黄克顺
译林 2013年3期
关键词:鲍尔斯黄鸟巴特尔

2012年,美国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凯文·鲍尔斯(Kevin Powers)引起了世界文坛的极大关注,其长篇小说处女作《黄鸟》(The Yellow Birds)甫一出版即好评如潮,除斩获2012年英国《卫报》首作奖、2013年笔会/海明威奖小说处女作奖之外,还在亚马逊网2012年美国十大好书排行榜中名列第二,并入围当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奖决选名单和弗莱厄蒂-邓南首作奖决选名单。《纽约时报》不吝溢美之词,将《黄鸟》誉为当代战争小说的一流杰作,亚马逊网图书主编萨拉·尼尔森认为这是一部充满诗意的战争小说,更有评论者直接将鲍尔斯与文学大师海明威相提并论。小说很快被英国、澳大利亚、荷兰、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和德国等国引进出版。总之,鲍尔斯及其《黄鸟》成了2012年美国文坛最抢眼的新人新作,鲍尔斯就此一夜成名。凯文·鲍尔斯到底是何方神圣?该书又有何魔力获得读者的广泛青睐与评论者的极力推崇呢?

凯文·鲍尔斯,1980年7月出生于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父亲和爷爷都参过军,叔叔是一位水兵,可谓军人世家。至于自己如何走向战场,鲍尔斯是这样向媒体透露的:“我高中时成绩不好,想上大学,可没被录取。美国大学的费用很高,如果参军,部队会帮你付学费,并提供生活津贴。”就这样, 17岁的他应征入伍,2004年至2005年被派往伊拉克战场服役,在摩苏尔与塔法等地担任机枪手。退役后,鲍尔斯在弗吉尼亚联邦大学学习英文,2012年又在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米切纳作家中心获得诗歌艺术硕士学位。《黄鸟》是鲍尔斯的第一部作品,2012年9月11日由美国利特尔与布朗出版公司推出,并在英国和澳大利亚出版。小说取材于作者参加伊拉克战争的亲身经历,书名则来自美国军队的一首进行曲。

2013年笔会/海明威奖小说处女作奖
2012年英国《卫报》首作奖
名列亚马逊网2012年美国十大好书排行榜第二位
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奖决选名单
入围弗莱厄蒂-邓南首作奖决选名单

伊战小说的巅峰之作

《黄鸟》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以战争和返乡两条线索并行展开。小说的故事十分简单,人物也很少。书中塑造的主要人物只有三个:崩溃退缩的小兵丹尼尔·墨菲、冷硬务实的士官长斯特林和陷于迷惘自责的“我”——二等兵约翰·巴特尔。小说的时间跨度从2003年至2009年,故事发生的地点则横跨美国与伊拉克。21岁的巴特尔和18岁的墨菲于出征伊拉克前夕在军中相识,两人年龄相近,又都来自弗吉尼亚,因此一见如故,成为好友,巴特尔更向墨菲的母亲承诺会带着他安全归来。在伊拉克的血雨腥风中,两人并肩作战,但后来却发现他们陷入了一场彼此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战争中。在之后的漫长日子里,两人不仅要面对战场上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危险,还要对抗来自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后来墨菲变得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最终精神崩溃,从军营出走。当巴特尔与斯特林发现他时,墨菲已遭虐杀。两人因为怕事而将墨菲丢入河中,佯装其已失踪,巴特尔还冒名给墨菲的母亲写了封信。巴特尔独自一人退伍回到国内,而此时,墨菲的尸体也被发现漂浮在伊拉克的河流中……

小说的情节平平淡淡,但读起来却有令人过目难忘之感。它的奇特之处在于小说是从人本主义角度对战争作出的反思,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则把读者变成了故事的积极参与者,读者在阅读时似乎是与“我”一起去伊拉克进行战争体验,去探究墨菲死亡背后的可怕秘密。而战争和返乡两条故事线索,轮流交替,把士兵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场景和回到国内后心灵创伤难以平复的生活做了全方位展示,同时也形成了鲜明对照,有力地突出了作品的主题。更可贵的是,作者在反映战争生活时,采用了诗化的叙述方式。

伊拉克战争距今已近十年,战争的硝烟虽已散去,但战争的痕迹却深深地印刻在亲历战场的老兵的心里。据世界卫生组织2008年统计,伊战以来,美国有4200多名士兵死亡,每五名幸存者中就有一名遭遇战争创伤困扰。2012年美国掀起的伊战小说出版热潮,就是这种心理的一次集中释放。其中的不少作者是像凯文·鲍尔斯一样亲身经历了战争的美国老兵。而《黄鸟》则是伊战题材小说的巅峰之作,必将在战争文学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彰显人性的战争书写

《黄鸟》以独特的视角向我们讲述了那场战争。战争是集危险性、残酷性和偶然性于一体的国家间的有组织的暴力活动,通常而言,它是英雄主义集中展示的平台,但战争也是无情的绞肉机。战争小说是着力塑造战争中的英雄、弘扬为国家为民族而战的献身精神,还是侧重展示普通人在战争中的不寻常遭遇?凯文·鲍尔斯选择了后者。与其他战争文学一样,本书也有战争的写实成分,书中充斥了杀戮、死亡和破坏,但作者着墨更多的是作为普通人的士兵的战争遭遇。在小说中我们看不到意志坚定、视死如归的英雄,也看不到为了国家荣誉和民族利益视死如归的军人;相反,书中的主要人物均是为了活命而选择战斗或因心理崩溃而出逃的普通士兵。作者的笔下,战争无关光荣与神圣,相反却显得残酷而荒谬,它突出的是士兵面对生命存在高度不确定性时的心理体验。因此,本书不是关于国家和战争的宏大叙事,而是突出个体生命的战争遭遇,演绎的是战争的残酷和生命的脆弱,倾诉了士兵在战争中的悲伤、迷惘、绝望与战后的自省。作为伊拉克战争的亲历者,凯文·鲍尔斯选择从人性的角度对这场战争作出了独特的反思。

小说对“我”和战友的战争心理作了极为逼真的描写,这是《黄鸟》人性化书写的主要表现。“它(战争)每天都想杀死我们。但是没有成功,因为我们的安全是命中注定的。我们也不是命中注定活着。事实上,我们命中什么也没注定。战争能抓住什么就带走什么。它很有耐心。它不在乎对象,或是地区,也不在乎你是有很多人爱的,还是根本没人爱的。”这一段看似混乱、前后矛盾的心理独白,极为准确地表达了置身于战争环境中的士兵的独特的战争体验,他们似乎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因此前面刚说了某句话,接着却又无视刚刚说过的话,但很快又会对前面的话进行合理化。如此反反复复、颠三倒四的话语,其实是战争中的士兵面对生命存在的不确定性的真实反应。面对随时可能来临的死亡威胁,他们极为恐惧却又无从躲避,以至于天空中飘荡的流云都成了“裹尸布”、“阴云密布如坟墓”,据点的周边也“到处都是四天里交火中死去的尸体”,有几具还“在清晨的新鲜空气里烧着”。战争引起的身体摧残和心理煎熬令人难以忍受,但“我们”在完成一个战斗任务后,下一个任务不久又会到来,“可是我们还是会去,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士兵的无奈跃然纸上。

“我”在战斗中还时时流露出对对手甚至敌人被杀的同情和因杀人而产生的自责,这是本书人性化书写的又一方面。当大家向一个在一堵矮墙后四下张望的幸存下来的伊拉克枪手射击时,我会为他的幸运叫好,以至于“我想叫大家不要向他开枪……而我突然很震惊地发现我也正在向他开枪,不到确定他死了不会停止。让我好过的是大家在一起杀他,不必确定是你杀死他的”。类似这样真切、动人的战争体验和感觉,若非亲身经历则很难作出如此准确细致的描述。而当我侥幸活着回到国内,对战争生活却始终无法释怀。“我踏入的每一个房间里的所有空座都坐着逝者的幽灵:死于迫击炮、火箭弹、子弹和临时爆炸装置的小伙子,他们被打得那么惨,我们要把他们搬上医疗直升机时,他们的皮肤绽开,或者四肢几乎掉落,而我想到的是他们都那么年轻,家里还有姑娘等着他们,还有有朝一日能改变生活的梦想。”由此可见,《黄鸟》是从普通人的角度所进行的战争书写,是作者对战争所作的人性化的文学阐释。

正因为如此,虽然《黄鸟》写的是伊拉克战争,但战争并非写作的重心。作者没有对这场战争作全景式的深度描绘,他不关心这场战争是正义还是非正义,也不关心战争背后的政治和经济因素。伊战实际只是书中故事发生的背景,作者着力描写的是人的心灵。书中描写最多的是战争中士兵的空虚与迷惘,表达的是人在战争中的困顿和无奈,彰显了珍视生命价值的人道主义情怀。这可能是这本书能引起世人广泛共鸣的最重要原因。正如凯文·鲍尔斯本人所言:“激发我写《黄鸟》这本书的原因之一,是很多人都在问:‘这场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伊拉克那边的情况如何?其实从新闻报道中,人们已经可以知道大量事实。我想,这不是信息缺失的问题,人们真正想知道的是,它是什么感觉——在生理上、情感上和心理上,所以我写下了《黄鸟》。”

咏叹纯真的哀伤之歌

《黄鸟》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它在营造战争场景、诉说士兵战争痛苦之外,还讲述了一个有关因为纯真而犯错以及纯真的生命被毁灭的故事。书中的两位主人公巴特尔和墨菲都非常年轻,巴特尔参加伊拉克战争时才21岁,是个刚刚成年的大男孩,而墨菲更是稚气未脱,死于伊拉克时年仅18岁。小说对这些单纯天真的年轻生命在伊拉克战场的遭遇作了极为细腻的描写。墨菲“蓝色眼睛里布满血丝。过去几个月来,他的眼睛在眼窝里愈陷愈深,有时我看着他却只见到两块黑影,两个空洞”。“我以前觉得死之前一定得先变老……丹尼尔·墨菲在我认识他的那十个月里的确变老了。”表面上看,这是对墨菲外貌变化和“我”心理变迁的描写,但实际上它们讲述的是纯真的生命受到的来自战争的摧残!后来,年轻的墨菲因无法承受战争压力而心理崩溃,出走军营后被不明人群杀害,而且死得极为悲惨,不仅全身赤裸,眼睛还被挖出,耳朵、鼻子被割掉,生殖器也几乎被切断。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在冷酷的战争中被无情地摧毁。相信每一位读者面对这样的故事,都难免唏嘘感叹。

但小说描写若仅限于此就会显得老套。可贵之处在于,作者还设计了一个让巴特尔许下承诺却又无法兑现承诺,并一错再错、充满自责而始终无法走出心理阴影的情节。出征伊拉克前夕的探亲会上,墨菲的母亲恳求巴特尔照顾自己的儿子,巴特尔为了不让墨菲的母亲难过,答应了下来,并许诺一定会把墨菲安全带回来。而这成了巴特尔永远背负的心债。虽然在战场上,巴特尔一心想着怎样保护墨菲的安全,但墨菲还是死了,而他却活了下来。为了以前的诺言,他冒用墨菲之名给墨菲的母亲写了一封信。值得思考的是,是什么促使巴特尔答应了墨菲母亲的请求?答案很明显,是年轻人的单纯和天真!出征伊拉克前巴特尔根本未体验过真正的战争,没想到过战争的残酷和无情。出于让墨菲母亲好过一点的良好愿望,他轻易许下了一个超出他个人能力的承诺。正如书中后来所言:“墨菲永远是18岁,永远是死了的人。而我会带着一个我无法做到的承诺活下去。”同样的事情在久经沙场的士官长斯特林那里则完全相反。所以当斯特林得知巴特尔许下了这个愚蠢的承诺时,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而后来又是什么让他冒名给墨菲的母亲写信?答案还是纯真。他明知这样做是自欺,也是欺人,但还是做了。他以为这样做就不会让墨菲母亲痛苦,同时也能减轻自己的痛苦。结果却因此受到调查。可以说,巴特尔走不出战争的心理创伤,有好友墨菲死亡等战争本身的原因,更有因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而产生的自责和内疚。事实上,无人要求他对当年随口说说的承诺负责,但巴特尔却较起了真。这实质上也是由他的纯真性情所决定的。

稚气未脱的墨菲死了,侥幸活命的巴特尔也已回不到过去。回国后他始终处于悲观绝望的心境之中,最后被关进军事监狱时,他已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对于战争的记忆和深深的自责。一个从战场归来、被视为英雄的年轻人却落得如此的悲惨下场,从这个意义上看,《黄鸟》可以说是对纯真被战争毁灭的咏叹,它的格调凄凉悲伤,因此,本书也是一首关于纯真的哀伤之歌。

无关浪漫的诗性叙述

本书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作为一部战争题材小说,书中充满了战争的血腥与残酷,但同时也处处涌动着诗人般的浓郁抒情和画家般的细腻描绘,字里行间透露出诗情画意和语言智慧,让人强烈感受到作者深厚而沉郁的感情。鲍尔斯具有十分突出的写景和抒情能力。小说的开头写道:“战争想在春天杀死我们。当草色绿了尼尼微古镇的平原而天气暖和之后,我们在城镇外低低的丘陵地巡逻。我们很有信心地走过丘陵,穿过长草,像拓荒者一样开出一条条路通到被风吹过的林子里。”全书第一句“战争想在春天杀死我们”一下子就叩开了读者的心扉,文字干净而发人深省,而随后的写景则生动而富有意味,充满感性之美。

书中对人物战争心理的描写也是如此。“在塔法镇,战事好像集中了过来,似乎只发生在这个地方,我感觉像是在初春的第一个暖天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既湿又害怕,呼吸沉重,除了游泳别无他法。”这段对士兵因战事来临无可躲避的无奈心理的描述,没有采用直白式的表达,而是以游泳作比,准确形象而又耐人寻味。而“我”对士官长斯特林在战争中理性、冷硬的感觉是:“我讨厌他。我恨他不把死亡、暴虐和掌控别人当回事的态度。但我更恨的是自己又离不开他,哪怕他想杀了我,我也需要他逼我行动。……我更讨厌当我从恐惧中挣扎出来开枪还击,看到他也在开枪,一直笑着、叫着、对那几亩地所有的愤怒和恨意都异常鲜活地在他身上流窜时,我竟然那样爱他。”这段话爱憎分明,感情浓郁,它借“我”对斯特林的复杂态度把“我”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争的矛盾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即使是充满死亡气息的战场描写也有浓厚的情感渗透和景象呈现。作者对处在战斗间隙的塔法镇有这样的描写:“两座清真寺的高塔像双臂似的由灰蒙蒙的建筑物间伸出来,偶尔被黑烟遮没。它们哑然失语,这天早上没有声音从那里传出。……几个老人弯着腰走过,拄着破旧的拐杖,走在躺着死人的野地和树林里,两条瘦狗在他们身边跳着,咬着他们的脚跟,被赶开后又围上来。”在这里,静谧的清真寺“哑然无语”,饿狗竟对拄拐老人紧追不放,它们似乎都被情绪化了,一景一物充满了死亡气息。这些渗透了作者情感的叙述,呈现出明显的诗化倾向。

但这种诗化的写作风格却与浪漫无关。小说中既没有恋人浪漫的花前月下,也没有英雄美人令人感叹的悲欢离合,甚至连一个年轻女性形象都没有。相反,书中充斥的是战争的血腥与死亡、士兵的迷惘与悲伤,但作者却赋予这样的死亡书写以诗化之美。正如《卫报》首作奖评委会主席莉萨·阿拉迪斯所言:“这本书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组合,它的题材是残酷而恐怖的,但它的表达却是美丽而诗意的。”是的,鲍尔斯以优美抒情的笔调和美妙诗意的句子描绘出一幅幅令人难忘的场景,把暴虐与美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而这正是本书的又一独特魅力所在。

优秀的文学作品总能通过美的艺术形式反映复杂的社会现象,表达丰富的思想内容,战争文学也不例外。《黄鸟》以作者在伊拉克的战争记忆为基础,对伊拉克战争及士兵的战争心理作了真实、真切的描述,人性化的书写角度使得它的主题具有了恒久的普世意义,而诗化的叙述特质又提升了作品的审美价值。我们相信,《黄鸟》必将在世界战争文学领域占有一席之地。

(黄克顺:皖西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邮编:237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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