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阮元福 著 兰强 译
昨天是我二十岁生日。报上登了一则新闻,体育部门的一位官员强奸了一名未成年少女。从刊登的照片看,此人头发花白,平淡无奇。我想,他的生活也一定与他的面貌一样平淡无奇。他家就在我家附近,那是一栋豪华的房屋,常常看见他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夹菜。他相信与处女性交能够带来好运。现在他坐牢了。我的堂妹也在坐牢。我上大二的时候,从报上看到过通缉她的消息。起初我还不太相信,直到父亲读了报纸我才确定是她。爷爷已经很久没到我家了。堂妹诈骗银行的款项超过十亿盾。那时,她才二十岁,和我的岁数相差无几,而正在上大二的我口袋里从来没有超过一百万盾 。
我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堂妹的形象。她生活的地方全是些鸡鸣狗盗之徒。我母亲说“那妮子在十四岁那年就破了身”。我到现在还没有吻过一个女孩,想象不出堂妹在变成“娘们”后会是一副怎样的尊容。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一个聪明和口齿伶俐的小女孩。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学习很好。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吸吮雪糕时的那双略带惊讶而喜悦的圆溜溜的大眼睛。我从没见过如此兴奋而幸福的表情。现在她正面对四壁高墙。
现在,在一个遥远的使用陌生语言的地方,我也正面对四壁高墙。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乌鸦。它们的样子充满了感伤,就像它们本身的命运,一辈子只能落脚在横七竖八的电线上。在实验室,我们用英语交谈,因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这是共同的外语,这也是我们的导师想要建立的唯一的公平。导师说什么的时候,我能明白;但当我说话的时候,他显然听不懂,却很肯定地说已经明白我想说的了,并指出是我没有明白他想说的意思。我们两人都在自己的表达里孤独着。
第一天早上,我醒来后打开窗户,看到皑皑白雪。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雪,和我儿时的梦境像极了。从窗户看出去,雪花飞舞,慢慢飘落,一切都淹没在雪中,天地一片白茫茫。树是白的,电线杆也是白的,就连行人也像是穿着白色的衣服。一切都显得神秘而诡异,很像一个古代传说,或者是一场葬礼。
中午的时候,导师给我们讲了一件事,一名小学生用裁纸刀把朋友的脖子给抹了。说着,导师用饭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突然,我仿佛看见血一下子从他的脖子里喷出来,褐红色的,像母亲在夏天煮的黑豆沙那样黏稠。餐盘中的刺生一下子变得难以下咽。
星期六,我与两位同事共进晚餐,一个印度人,一个孟加拉人。我们三人都能够接受的唯一一种肉类食物就是鸡肉。印度人相信牛是神圣的,孟加拉人认为猪是肮脏的,而我则喜欢吃猪肉。他们问我能吃什么肉,我回答说:“除了人肉,我什么肉都吃。”
昨天,我爷爷去世了。爷爷和我有两个共同的爱好:养斗鸡和破解趣味数学题。他患了一种医学上没有名称的疾病,因此人们只好把他当作精神病患者。在大约二十年的时间里,他的记忆被逐渐磨蚀。起初是时间概念被缩小了,到最后,在他的时间坐标里,一切过去的事情,不管过去了多少年,统统都被锁定在了“昨天”。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他年轻时的一次地质勘探行动。参加勘探的队员共有十八个人,他是队长。他们进入了一个完全与外界文明隔绝的寨子。寨子里的人使用一种与越南语完全不同的语言,说是语言,倒不如说是鸟叫或狼嚎更确切些。他们也知道用火,能够制造一些粗糙的用具。他们盛情款待了地质勘探队,宴席上有许多叫不出名称的食物。特别是有一种奇异的饮料,用竹筒装盛,既不是啤酒也不是白酒,味道奇怪极了,完全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爷爷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山脚下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勘探队的其他人都失踪了,许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任何消息。
爷爷有九个孩子,四男五女。我父亲是老大,也是整个家族中头脑最清醒的人。二叔和三叔从小就患了精神病,并且都在二十岁生日的当天离开人世。四叔聪慧过人,但从小就被溺爱,因此就变坏了。四叔结婚很早,所以他的孩子,就是现在坐牢的那位,和我年纪差不了多少。四婶有点姿色,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堂妹七岁那年,四叔突然离家出走,自此再无音讯。四年后,四婶再嫁,嫁给了一个粗暴的三轮车夫。那人是个酒鬼,每当堂妹不能拿回家足够他买酒的钱时,就会遭到他的毒打。需要补充一句,四婶再嫁后,堂妹就辍学去卖彩票了。我父亲三十岁才成家,三年后,生下了我。我的五位姑妈都远嫁他乡,我很少有机会见到她们。母亲偶尔也对我说起,“你穿的这条裤子的布料是五姑姑给的”或者“这顶帽子是七姑姑给的”。因此,在我的头脑中,五姑姑就像那条我上初中时整天穿着的黑灰色斜纹裤;七姑姑就像那顶我进大学以前一直戴着的棕色帽子。我从来想不起她们的容貌。尽管后来也见过几次面,但是她们的面容却怎么也印不进我的脑子里。五姑姑仍然只是斜纹裤,七姑姑仍然只是棕色帽子。
我父亲是一名国家干部。他一直坚守自己的信仰,毫不动摇,从不怀疑自己的价值观。我妹妹在婚期前几个月怀孕了,父亲就把她赶出家门并坚决拒绝参加她的婚礼。后来,妹妹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外孙满两周岁的时候,他非常敬重的老首长出面说话他才让外孙回家。在我家客厅的正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是父亲与某副部长的合影,是那位副部长某次到机关探望大家的时候与父亲一起照的,至今我都记不得他的姓名。在年幼的我和妹妹看来,那幅巨大的黑白照片既神圣又诡异,副部长穿着朴素的卡其布衣服,总是那么严厉地盯着我们,就连起程出国留学的那个早上,我仍然觉得他在严厉地盯着我,目光中可没有多少善意。
……
每天早上大约七点,导师就把实验室的人叫起来去锻炼身体。他领着我们在校园里,边跑步边随便讲些事情。每当这个时候,印度佬就一反常态地活跃起来。他每次都是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他心爱的姑娘二十二岁,肤如凝脂,明眸善睐,面貌恬静,笑容迷人。后来姑娘被迫嫁给了一个同种姓的男子(尽管我曾用心地听印度佬讲述过这种复杂的种姓制度,但仍不甚了了),而他却漂泊到了这个该死的地方。“生活太捉弄人了。”每当讲到这段爱情的结局时,他总是嘟囔这么一句。阳光开始强烈起来,我们向实验室走去。早上的体育锻炼常常就这样结束了。
然后,我们回到实验室。在实验室,每人一张小桌子,上面摆放着书籍、计算机、刮胡刀、牙刷、洗发水等等。有一次我无意中甚至看到印度佬的抽屉里有几只避孕套,不知道他在哪里买的,但我肯定他不会使用,因为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我们的工作相当简单,大家常常戏称为捏黏土游戏。导师交给我五个装满黏糊糊的不同液体的瓶子,我便开始把它们混合在一起,天天如此。每天我都混合这五种液体,然后等待。液体有很多颜色,我不停地混合,不停地希望,希望幸运的降临,希望偶尔上天也能看见像我这样混合液体的人。我在等待上天的恩赐。我坐在那里搅拌液体,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我坐着搅拌液体从而知道我还存在,我还有用。实验室的每个人都是如此,干活拿薪水。我们坐在那些小桌子旁,安静、紧张、哆嗦,并充满了敬畏。我们所有人都在努力倾听一种呼唤,大家都坚信它的存在,虽然至今我们谁也没有听到过。在我的想象中,它像是从田野传来的风声,又像是乌鸦在屋顶的聒噪,或者像深夜盘旋的飞机的轰鸣,甚至像白色的魔影。但实际上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声音。傍晚,导师把所有的瓶子收走,第二天,他再给大家发一堆新瓶子。
昨天,我爷爷哭了,但没有流出一滴眼泪。他盯着白色的墙壁愣愣地发呆。污迹斑斑的白墙是一个蹩脚粉刷匠的杰作,不知道为什么,这使我想起我在某个咖啡馆里认识的一个超现实主义画师的线条。在我看来,这个家伙没什么了不起的,简直就是一个骗子。他画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像模像样的。他指着一幅全白色的画告诉我,这是“北极的白熊”,而在我看来它无异于一块在石灰水里浸泡后拎出来的绒布。显然,他从未到过北极,也没有见过北极熊。我把目光移向旁边一幅全黑的画作问道:“这一幅画的是坟场里的黑狗吗?”他说:“不,我画的是夜间的蝴蝶。”于是我们就争吵起来。他一个劲地说自己画的是夜间的蝴蝶,我坚持说只看到了黑狗。吵到最后,我和他都哭了,为我们生活中的那些傻事哭泣,也为那些我们无法形容的东西哭泣。那天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爷爷抓着一把破旧的竹扇子用力拍打墙上的苍蝇。当然,墙上根本没有苍蝇。“又没拍到。”爷爷自言自语并开始低声抽泣。我想哄哄他,但不知怎么做。我根本没看见苍蝇,只看见他举着扇子往墙上拍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他明白过来。怎么才能证明没有苍蝇?要是真有苍蝇呢?我为自己的愚蠢而羞愧,因为我没有看见苍蝇。
黄昏的时候,我和女友到西湖去玩。我们在青年路上散步,突然被一个留着寸头、满脸伤疤的家伙挡住去路。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我女友说:“妞儿,你可真漂亮啊。”然后他转向我,挑衅地嘲笑我。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吓坏了,心想,一旦打起来,我一定不是他的对手。我沉默了。我沉默不是因为我是教科书上所讲的那些贤哲般的乖仔,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未遇到过如此难以处理的问题。实际上,后来我才发现,这类奇怪的事情在生活中经常发生。它发生的频率如此之高以至于我很多时候认为这是上帝的怪僻意愿。最后,一切都过去了,他离开了,我惭愧极了。剩下的整段路程,我们没有说一句话。第二天,女友打电话给我说:“经过一夜的认真思考,我们分手吧。”她说她接受不了自己爱的人是个懦夫。我什么也没说,懦夫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的初恋就这样屈辱地结束了。从此,我开始害怕女人。
下午,风大,阳光也很强烈。这样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头疼。头像刀劈斧砍似的疼痛,使我无法保持必要的清醒。我本应把白色溶液混入黑色溶液,却把蓝色溶液混入红色溶液中了。结果也没怎么样。风仍然很大,我的耳朵因为害怕而鸣个不停,除了风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我越是努力集中注意力,越是不知道东西南北,不再能思考什么了。我的头就像被劈成了一百块碎片。导师递给我一杯水,我来不及看清是什么颜色就给喝了,但也没什么作用。我开始听到某处有自言自语的声音,一个时断时续的声音,声息弱小,以至于起初我无法分辨那是大人还是小孩的声音。最后,我还是听出来是两个人在说话。“妈妈,这个地方真冷啊!”这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孩子的声音。妈妈回答说:“我找了二十年了,到处都差不多。”妈妈的声音混浊而疲惫。孩子接着问:“那爸爸在这儿吗?”“我不知道。孩子,别问了,妈妈很累。算了,咱们不走了,去睡吧,孩子!”
从那天起,我每天入睡前都会听到母子俩的对话。我讲给孟加拉人听,但是他不相信。除了斋月礼仪和猪是肮脏的,他不相信任何东西。对他来说,每天都是斋月。他只在太阳落山以后进食,导师多次把食物往他嘴里塞都不行。那对母子说到了许多生活中的事情。偶尔也提到从未露面的父亲。
……
晚间,我在城里散步。这是一座单调的城市,没有文化,没有历史,什么都没有。仅仅是有人来居住,突然他们就决定把它称作城市。晚九点的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每隔数百米就有一处微型的街头公园,在夜色中它们就像坟场。我一直走,觉得有点儿累了。没什么特别的,房屋和房屋相似,都是尖尖的屋顶,不知名的树围成的栅栏。我一个人不停地走着,除了恐惧,还是恐惧。一座死城。我躺在石头椅子上,泪水濡湿了双眼。我想起很久以前的夜晚,我喜欢仰起头来观看布满星星的天空,觉得幸福极了。现在,这种幸福的感觉再也没有了。那些遥远的星星只让我感到恐惧。它们正在嘲笑我。一种模糊的恐惧渐渐变大起来。在星空下,我太孤独了。我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像一个等待受刑的囚徒。
第二天一大早才六点钟,孟加拉人就把我叫醒了。我匆匆忙忙地跟着他跑到走廊上。冬日清晨模糊的光影中,他高大的身材变得极其恐怖。我突然想到,要是他卡住我的脖子会是怎样一种景象。就他那双强劲有力的毛茸茸的大手而言,我无论怎么挣扎,都不可能坚持五分钟。到走廊尽头,他指着学校的运动场低声问道:“你看见什么了吗?”我有点儿吃惊,天刚亮他就把我叫醒,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看自己的导师和其他实验室的老师在运动场说话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导师正在说话呢。”他有点儿失望:“你不觉得奇怪吗?”“没什么呀,他一直是这样的!”他又提示道:“你看看他穿的衣服?” “嗯,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对,你小子开始聪明起来了,平常他总是穿白色的衣服。但我发现最近这一周,他在体育锻炼之前不再穿白衣服,只是在和我们见面的时候才穿它。”“那又怎么样呢?”“不怎么样,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啊,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吗?”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低沉下来。
还有什么事呢?我有点儿生气。他把我早早叫醒就是为了这么件他认为不平常的事情,实在是太无聊了。我们整日做试验就是盼着有不平常的事情发生,但是结果却是从没发生过。所有的试验都极其平常,平常到了让人灰心的地步,平常到了我们不看也知道结果会这样,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但是,生活却恰恰相反,根本没有任何规律。一切都发生得极其混乱,混乱到了不平常的地步。“印度佬快结婚了。”他仍然在自言自语。
我突然吓了一跳。我记得有一次,印度佬给我说,百分之八十的印度人的婚姻都是包办的。在那个人口近十亿的国度里,他也属于这百分之八十。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的新娘家的种姓比他家高一个等级,算是高攀的婚姻。他对自己未婚妻的唯一了解就是一张照片。我曾见过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姑娘穿着传统的印度服装,相当可爱。也许在拍照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这张照片会是她与未婚夫之间的唯一联系。
我问印度佬:“那你能选择什么?”
“大象。”印度佬嘟囔着说,“我可以选择婚礼上使用的大象。我会在婚礼这天骑着这头大象去迎亲。不管怎么说,我也有自己的选择,虽然这个选择不那么重要。”
印度佬的父母一大早就等候在会客室里了。他们来是为了接他回国举行婚礼的。他不想回去。为了接儿子回去完婚,老两口坐了很长时间的飞机到这里。不管怎么说,他不能逃避责任。他有责任延续家族血脉,有责任娶上帝安排给他的姑娘。这是不能破坏的传统。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如果有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别生为印度人。坐在堂皇气派的会客室里,他的父母显得瘦小而又卑微。两位老人黝黑的皮肤让人印象深刻。父亲留着络腮胡,秃顶,瘦小而怯懦。母亲的围巾几乎把整个脸都遮起来了,但是仍然遮不住脸上深深的皱纹,只需要瞅一眼就感觉到了,虽然你可能不知道皱纹在哪里。印度佬忧郁地跟着父母走出校门,他不时地回头看看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印度佬的忧郁眼神特别像我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狗临死前的眼神。一个月后,我们得到消息,印度佬死了,死得很离奇。
孟加拉人吃得一天比一天少,当然他只在夜晚进食,因为斋月似乎永远也结束不了。但奇怪的是,他却一点也没有变瘦。他把食物藏在床底下,让老鼠吃。大约半夜时分,鼠群开始唧唧吱吱地溜进房间,在地板上、桌子上窜来窜去。不仅如此,它们一边跑还一边发出快意的吱吱声。我恨这些两眼直勾勾的灰毛老鼠,它们从不知道羞耻和满足。孟加拉人却相反,非常珍爱它们。他常常抓住最大的那只老鼠,轻轻抚摩它,让它眯缝着小眼舒服一会儿,然后猛力一攥。老鼠疼得吱吱乱叫,回过头来往他手上咬,迫使他放手。孟加拉人和老鼠天天都重复这种游戏。令人称奇的是,老鼠尽管很疼却也总是愉快地和他玩儿。在这种病态的游戏中,他们之间好像存在着某种默契似的。鼠群的数量越来越多,孟加拉人剩余的食物越来越不够应付这群贪吃的家伙。尽管他已经最大限度地节食,但是与老鼠那可怕的繁殖速度相比,这样的努力毫无意义。他甚至把母亲寄给他的一罐果脯拿出来喂老鼠,喂了整整一周,而那是他母亲预备给他吃一年的。后来,他开始去隔壁房间向同事们要吃剩的食物,不过这种努力也收效甚微。最后,他决定减少老鼠的数量。他首先要除掉那只领头的老鼠。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和它玩耍,然后突然猛力攥住老鼠的身子。老鼠转过头拼命咬他的手,但这次他没有松开。他那铁钳似的大手攥得越来越紧,老鼠发出惨烈的尖叫,它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游戏最终结束了,老鼠变成了他手中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我在暗夜中仍能看见他嘴角露出的诡秘微笑。
那天以后,孟加拉人每天都弄死几只老鼠。这群老鼠越来越狡猾,但是他更加聪明,每天都能逮住几只处死。剩下的那些老鼠一方面因为食物需求,一方面也存有幻想,以为自己还能像昨天一样轻易逃脱,因此仍一如既往地在夜里窜到房间里来。老鼠的数量减少得很快。昨天夜里,如果我数得没错的话,只剩十二只了。他日益沉醉在处死老鼠的游戏里,不过现在每天他只处死一只,因为老鼠已经不多了。我注意到,每当老鼠在他手中挣扎的时候,他的脸上便浮现出少有的光彩,以至于我在黑暗中都能看清他眼中闪烁的难以言表的神情。
昨天下午,他收到一条特别的消息。晚上,他无心吃饭,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最后,他对我说:“我要回达卡做教授了。”“太棒了!”我说,“这下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事了。”他却忧郁地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到今天为止,我从未独立做过什么,我害怕一个人,尤其是在研究方面。”
我什么也没说。我也是这样,当一个人在不知方向的道路上行走的时候,我也害怕孤单。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他突然问我。
我没有回答。整个晚上我们都在沉默,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们在恐惧中思考自己的未来,生活会怎么样呢?
昨天,我去送殡,一位中学时的好友在邹葵精神病医院去世了。他是被同病房的病人勒死的,肇事者又用一把裁纸刀割断自己的喉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直到现在他仍然是我最敬重的人,因为他有顽强的意志和毅力。六岁那年,他父亲跟别的女人跑了。他和妹妹与母亲、外公生活在一起。他外公患了妄想症,那是在战场上患疟疾的后遗症。为了养家,他母亲要干很多活,比如替人担水、当小贩、卖彩票等等。他每天上半天学,另外半天去卖雪糕,挣点钱买书和交学费,可每次考试他总是第一名。大学二年级结束,他获得去日本留学的奖学金。同年,他母亲遭遇车祸,失去了双腿。他妹妹也许是觉得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太累了,便离家出走,混迹社会。几年后,人们在城郊一处废弃的房子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的死至今还是个谜。他博士毕业后回国,没过多久就罹患神经病。葬礼过后,他母亲拿给我一个小笔记本,就是小学生使用的有格子的那种。她说这是医院整理病房时在儿子病床下面找到的。她不识字,想让我读给她听听。我打开笔记本,发现这是他住院期间写的日记。日记的开头是这样的:“昨天……”
阮元福
1976年生于河内。本科毕业于河内百科大学电子通信专业,并考取上该校材料科学专业研究生,获硕士学位,后进入日本丰田技术学院(名古屋)攻读材料科学专业博士学位,毕业后留在日本生活。主要作品有小说集《上帝和黏土》(2007)、《第一次》(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