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爱你了

羊小穷

1994年，一个美国青年在火车上搭讪了一个水蜜桃一样的法国姑娘，并且在维也纳邀她一起下车，大概只有最没想象力或者最没观影经验的人才猜不到后面的情节吧？《爱在黎明破晓前》唯一不同于一般一夜情故事的是，电影把男女之间在恋爱中有关痛痒的无关痛痒的各种话拍了个遍。他们二十郎当岁，正是无所畏惧的年纪，所以他们相互间一见倾心；他们的谈话中带着些轻浮与自以为是，他们的思维跳跃得很快，仿佛一切都可以非常轻易，没有人能责怪这种异想天开和冲动稚嫩，因为这与他们年轻的脸非常相衬。与其说他们之间是爱情，不如用西方人常说的crush更为贴切。

9年后的第二部电影《爱在日落黄昏时》里，他已经结婚生子，把当年相遇的故事写书出版，并在莎士比亚书店举办朗读会。她找到了他。两人都理智得很，说好只是出去喝喝茶聊聊天，然后两人各奔东西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爱情大概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她向他解释为什么没有维也纳之约，解释也很牵强，他也没有为此有什么怨念。两个人依旧是说了许多，从环境问题说到社会暴力，说到人心和欲望，说到男女的种种不同，说到巴黎的景色和历史，却只在司机马上要送男主角去机场时才真正说到他们自己。他们在现实的消耗中失去了浪漫与激情，他们憎恶着平庸的自己。他们发现曾经有一天，在大西洋的那边，在纽约的一个街角，在他赶赴婚礼的路上，他们曾经擦身而过。这大概让他们都感觉很糟。时间要来不及了，但他就是赖着不走，在她的家里听她唱了一首为他们写的歌。

人生四大乐事里，久旱逢甘霖之后便是他乡遇故知，遇到故人自然非常高兴，更何况对他和她来说，还是滚过床单的故人。即使她没有那么光芒万丈，即使他已经家有贤妻，多年后他乡再见，这样的缘分也足以让双方心动。

又一个9年后，《爱在午夜降临前》揭开9年前的悬念，她唱的歌让他流连而错失了班机，他同前妻离婚，跟她生了对双胞胎女儿。结婚多年的他们并没有无话可说，相反他们的对话更加妙趣横生。人生寂寞而冗长，找一个能一起扯淡的话唠的确能有趣许多。但是，听说他祖母跟祖父一起生活了74年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说，操。

以前听别人说他们是真爱，觉得如今真爱的标准太低了，简直低到了尘埃里。但是到这一部，看到他们一个美人迟暮却仍然犀利幽默，一个愿意在朋友面前抱着媳妇说“我怎么这么稀罕你呢”（东北话译本），真的觉得只有这样才是真的爱过。

生活并不完美。他变得喜欢纠正她的用词，她的乳房开始下垂，身材开始臃肿，依然思维活跃，牙尖嘴利说话从来不给人留面子。女权主义的影响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远，他们也会为小事上纲上线。像所有中年夫妻一样，他们把所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讽刺个遍，把平日里所有的怨念拿出来吵得面红耳赤。她把对家庭的照顾夸大其词地说成女人在男权社会的牺牲，他也不甘示弱地用最讽刺最难听的话回敬她，吵到最后把各自的自私和猜忌暴露无遗，她走出房门，丢下一句，我不再爱你了。

人永远不能期许有一个人让自己从开始到最后完完全全地满意，不是有了爱，自己生活里的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每个人活在世上总要面对自己的孤独和缺陷，面对爱人的孤独和缺陷。爱不是童话。可是，在午夜降临前，在希腊的河岸边，她还是放下了自己的自以为是和骄傲，姿态挑逗地回头对主动示好的他说：我要脱光了才能操纵你说的时光机吗？

就这样，两个9年过去了，又一个9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