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上的淑女

任蕙兰

在一堂“淑媛精修课”上，姑娘们正在用刀叉艰难地对付盘子里的橘子。

瑞雅礼仪培训的创始人何佩嵘（Sara Ho）演示如何优雅地切橘子。她先用刀将橘子的一端切平，让橘子“站稳”在桌子上。然后在橘子的一侧用餐刀非常小心地划过橘子皮，再换一侧切，直到让橘子皮像花一样绽开。她告诉大家，最重要的是刀子不能碰撞盘子发出噪音，因为优雅的女士用餐时会非常安静。

Sara提醒几欲让灵巧手指上阵的女士们，在正式西方晚宴上基本不能用手碰触食物，所以优雅的女士要学会用刀叉剥橘子。当然，淑女也不会当众吐橘子核。在需要从嘴里拿出橘子籽的时候，要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合，抬起手到嘴边，用手掌遮盖住嘴唇避免被其他人看到，取出籽之后，妥贴地放到盘子的边缘处。

吃橘子变成一件这么复杂的事！如此细致入微的礼仪让人仿佛走进了《唐顿庄园》。在女权主义走到极致后，举手投足自有章法的淑女似乎又有了市场。现代新贵不惜高额学费学习繁复礼仪，是为了包装待嫁女孩，还是用钱换取一张名媛证书？

淑女可以“流水线生产”吗？

名媛加工厂

在培训课程安排的一次聚会中，女士们穿着礼服坐在长桌边用餐，一边小心手中的刀叉，一边寻找让聊天气氛保持融洽的话题。

女主人搅动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时，几滴汁水溅在她的连衣裙上，她停下了话题，低头拿餐巾擦拭了很久。Sara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只看到她的连衣裙，忘了一桌客人，什么言谈都没有了。组织宴会最主要的目的是和大家交往聊天，做朋友，不在于一条连衣裙。”Sara给安排这场宴会的“女主人”打了一个低分。在每一个“女主人精修礼仪培训”中，她都会组织这样的考试，让学员安排一个鸡尾酒会或下午茶会，决定成绩的关键是“学生”的临场反应，看她们在处理突发情况时会怎么做。

提到“淑媛精修”，人们很容易联想到头顶书本练走路的女子。不过，这样的教学内容已经难以吸引现代人的目光了，很少有人愿意听宫廷嬷嬷式的礼仪教师背诵教条。那些实用而符合现代需求的礼仪培训则很有市场，许多女士对各种实用技能更感兴趣，比如如何安排孩子的生日派对，或者准备家宴邀请丈夫的生意伙伴来用餐时有哪些注意事项。

“很多人参加正式场合会觉得紧张，动作不自觉就会僵硬，Environment affects behavior（环境决定举止），如果你天天都要面对这种场合，习以为常，举止就会自然。”Sara说，现代女性参加派对和举办派对的机会越来越多，社交成为促进商务顺利开展的一种重要方式，所以许多人都会很用心地进行“演习”。

如今，“速成”一个名媛比过去要容易得多，因为“正式场合”的礼仪已经没那么繁复了。客人不会因为没有男仆服侍宴会而挑错，对女主人的要求也不再是指挥厨娘做出步骤繁琐的奶油樱桃冻布丁，或者在舞会上踩着节点跳出步伐复杂的社交舞。时移境易，英剧里的贵族宴饮淡出了现代人的生活。毕竟没有哪家的餐厅会冒出一个一口英国腔的完美主义管家，也没有哪个客人会内行又挑剔如伯爵家的老太太。礼仪规则几经流变大多湮没，但Sara认为在国际正式场合的交往中，仍然存在着一些符合国际惯例、大家约定俗成的国际礼仪规范，学习礼仪并没有过时，它能让你在一些正式的场合表现得更为从容优雅，更加得体。

“不管规则怎么变化，礼仪的核心就是，让你周围的人感觉到你很尊重他们，这一点不会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体谅别人，尊重他人，把考虑自己置于他人之后，以别人感受为先，这些原则是东西方礼仪相通的。”

比如，用餐时按照礼仪刀口应该朝内，规则背后的意义是让邻座感觉舒适。Sara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在一个法国朋友家里做客，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个洗手盅，盛着暖水和几片柠檬。某位客人见到暖水就端起碗喝了。法国主人见了一愣，随即也端起碗喝了，其他几位客人见主人此举，也纷纷效仿。“礼仪不仅仅是规则，更重要的是要在社交场合让客人感觉舒服自在。”

她经常教前来培训的客户如何在宴会中体会别人的情绪，做到宾主尽欢。“我自己一周平均要请两次客，还在家里请了一个擅长做港式菜的厨师，所以习惯在聚会时照顾每个客人的心情——你的每一分钟都在感受别人的感觉，比如她有点安静，就问几个问题引导她讲话，他的酒杯快空了，就赶紧给他倒酒。礼仪就是给别人尊重、舒适的感觉。”

另一门人气课程是国际商务礼仪知识，比如世界主要国家的历史文化背景、礼仪与禁忌。很多精英女性感觉这门课程非常有用，这能帮助她们在国际商务旅行中更懂得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和生意伙伴。

Sara说，每次上课提问最多的一个“学生”是一家国企的法律顾问，毕业于清华大学法律专业的她很热衷学习各国风俗以及商务活动礼仪。她告诉Sara，有一次在华盛顿出差时和美国生意伙伴开了个早餐会，每个人面前摆着好几把刀叉，她不知道哪副刀叉是吃甜点用的，哪副是吃主食用的，感觉很窘。

Sara介绍，大家在深入学习西方礼仪以后，还可以通过礼仪的细节来观察对方的信息。比如通过用餐习惯可以判断对方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美国人用餐时先用刀叉将食物切好，再用右手拿叉像用勺子一样把食物送到嘴里。而英国人直接用左手拿叉吃东西。因为16、17世纪欧洲开始用叉子，后来才传入美国，美国人最初是用刀和勺子吃饭，所以他们用叉子的习惯就像用勺子一样。

“在商务场合礼仪是个很简单好用的东西，是一种能让别人来帮助你的免费方式，因为温柔地说话比起咄咄逼人的命令更容易达成目的。”这也许是职场女性涌入淑女培训班的原因。

当然，也有不少女性来此只是追慕名媛的生活方式，她们大部分是全职太太，热衷在柏悦酒店上课，用高级餐具享用下午茶，和精修班请来陪同用餐的社会名士交流。这样“扮家家”似的实景练习，让人感受到福楼拜小说中的沙龙气氛。

买一张名媛证书？

“速成”一个淑女要花多久？

Sara针对不同需求的女性开设了两种课程，一是16岁以上未婚女性的淑媛课程，除了着装风格搭配、插花、问候礼仪、餐桌礼仪、晚宴及娱乐礼仪等传统内容，还有公关关系、肢体语言、心理及自我展示等现代内容。二是针对已婚女性的女主人课程，有部分和淑媛课程重合，但增加了包括外事商务礼节，政府及外交礼仪，欧洲宴会款待艺术，私人宴会及家庭式宴会活动的策划，管理用餐服务，茶、咖啡、酒精类饮品及非酒精类饮品的品鉴及服务，以及如何撰写邀请函和信件等。

这两种课程为期三个月，每个周末全天上课，一共12天。女主人课程价格为10万元，淑媛课程为8万元。此外也有短期礼仪咨询课程，周末两天的课程价格2万元，一个月四天课程为3.8万元。如果客户需要定制一对一教学，在某个方面深度咨询，费用则更高。

淑女们多学几个课程的花费就抵得上读一个商学院学位了！但对有些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个爱马仕包的价钱。

Sara承认，短期的进修很难打造出一个礼仪达人，真正的淑女需要长时间的积累。礼仪精修只是打开了国际礼仪之门。

Sara说，她出生在香港一个富裕家庭，父亲创办了一家金融公司，为客户做投资顾问；母亲37岁就成为全球五大唱片公司之一BMG的亚太区CFO（首席财务官）。父母从小着意培养女儿的见识和修养。Sara小时候就跟着妈妈到各地出差，母亲在和歌星谈工作时，会鼓励Sara去和对方的女儿交朋友，或者让她去和明星交谈几句，所以Sara和各种背景的人交流时不会感到怯场。父亲则通过言传身教培养女儿的慈善意识，他在宁夏建造了一座非营利医院，独立运营后交给当地政府管理。Sara长大后也曾在一个公益组织工作过一段时间。她说自己曾在英、美等地就读不同的学校。2012年Sara从哈佛商学院毕业，在瑞士国际礼仪学院度过一个夏天，回国后开办了瑞雅礼仪。

“从小接受的教育使礼仪成为我的一种条件反射。比如小时候姥姥杯子里没茶了，妈妈就会让我去帮她倒，让我学会观察别人的需求。”Sara认为，短期的礼仪培训不可能代替从小到大的教养，但可以通过短期培训让人有礼仪的意识，明白礼仪动作背后的意思和逻辑是什么，从而开始培养一种主动而尊重他人的思维模式。

西冷东热

用餐排座次时，公爵的次子和长女谁更重要？很少有现代人会去关心这种老古董的礼仪知识。

那么，请一群外交官用餐时，哪个国家的大使坐首座？答案不是和你国家最交好的，而是在职时间最长的——这样的专业外事礼仪，对大部分普通人而言也似乎毫无用处。

当国内女性热衷去淑女学校修习礼仪时，欧洲传统的精修礼仪学校却渐渐式微。

一战前，日内瓦湖畔有60多家精修礼仪学校，专门培养女性社交礼仪和风度气质。周信芳的女儿周采茨当年也考察过瑞士的淑女学校，想把女儿送去培养，后来觉得那里教的家政、仪态、款待艺术等课程她自己也可以教，因而计划作罢。现在这些学校大部分都已关门。

Sara说自己曾在瑞士皮埃尔弗别墅学院修习，这是瑞士仅存的一所精修礼仪学校。皮埃尔弗别墅学院建在山上，俯瞰日内瓦湖，校舍曾是一名荷兰女男爵的住所。

据她回忆，在日内瓦湖畔的学校里，全班30多个同学，年龄跨度从十五六岁到60多岁。同学们从早上8点开始上课，直到晚上7点，每两天就有一场考试。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大家从底部拿香槟酒杯，或是从左边拿苹果派。

学院课程包括制作甜点、插花、仪态、服装搭配等传统内容，同时提供语言、社交礼仪、旅行常识、风土人情等着眼国际交往的培训。头顶一本书练习优美站姿和行姿，以及女红、烹饪等传统内容，都已不再是重点了。

精修礼仪学校以前主要培养对象是欧洲的贵族少女，而现在大部分姑娘来自新兴经济体，Sara班里只有两个欧洲女孩。Sara的室友是个巴西人，她家里经营巴西的某著名饮料品牌，将住所建在亚马孙原始森林，女孩被父母送到纽约读大学。班上还有五个印度女孩，以及几个阿拉伯公主，她们是堂姐妹。

皮埃尔弗别墅学院的负责人不再用法语教学，而改用英语，方便了新兴国家的学生听课。为了扩大学校影响，负责人内里和学院其他老师经常去中东地区，为那里的贵族千金提供上门培训。Sara开办瑞雅礼仪后，老太太很乐意和这家中国的礼仪机构合作，安排不会英语的学生去瑞士上课，可以带中文翻译。参加为期6周总计216小时的培训，包括住宿、每天两餐和周末短途旅行，总价超过2万美元。

“新兴国家的有钱人觉得自己的女儿将来不仅要和本国高层交往，还要和世界上流社会交往，所以会把女儿送到欧洲的淑女学校。”

与之相反，欧洲人对淑女学校却显得很冷淡。因为生意不佳，有些学校创始人的女儿不愿接手母亲的事业；另一些学校地处繁华地段，房产升值比开办学校赚更多，主人就将不动产卖了。Le Manoir变成了乐利公司的总部，Le Matin Calme变成私人住宅，变换过几个主人，包括加拿大著名歌星仙妮亚·唐恩。被关闭的学校中还包括培养过查尔斯王子第二任妻子卡米拉的Mon Fertile。

淑女学校在欧洲的没落和女权运动的发展息息相关。过去的欧洲，精修礼仪学校承担“新娘进修”的功能，为贵族培养合格的女主人。贵族女子很少有机会上大学，去精修礼仪学校是个增长见识的机会，在那里除了能学习女红、烹饪以外，还能学到法语和各国风俗。随着女权运动兴起，女子获得和男子一样的上大学机会，培养待嫁女儿的精修礼仪学校逐渐式微。

培养过戴安娜王妃的Alpin Videmanette学院已经关门，而新一代王妃凯特是从圣安德鲁斯大学毕业的。

学而优则嫁？

过去的西方，教会女子学校、有身份女性开办的精修礼仪学校有着“贤妻集训营”的作用。当然，身份更高的贵族女儿几乎自有乳母起就有家庭教师。小门小户的女儿，在进入社交之前则由母亲教导礼仪。

教习的内容，比如跳舞、弹钢琴和唱歌，或多或少有增加魅力取悦男人的用意，为了在当时的大规模相亲场所——社交舞会上出彩做准备。那些成绩不理想的，一不留神熬成了老姑娘，只能在其他人对自己和某个未婚男子的调侃中寻找一些安慰。

有教养的淑女不会风头太盛或表现得太着痕迹，《傲慢与偏见》里令母亲头痛的没有姿色的小女儿们，在街上扔手绢吸引军官注意，或者抱着大部头的哲学书装点内涵，轻浮或古板，都沦为他人笑柄。淑女的标准版是《乱世佳人》里的梅兰妮，举止娴雅，处事沉静，总是恰到好处。

西风东渐，民国年代无论女子本身的出身高低，洋学堂的“学历”无疑可以抬高身价。《潜伏》里那个识得罗宋汤和美国汽水的中统官太太，虽然太过卖弄见识不怎么讨喜，但在旧上海有个“洋学堂上过几年学”的太太，绝对是男人炫耀的资本。

中西女塾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培养目标基本就是奔着“当太太”去的。谙礼仪、懂家政是名媛的基本素养，既会在客厅里待客，也会在厨房里备宴，必要时能亲自下厨做几道私房菜。富贵如“百货大王”的千金郭婉莹，新婚第一天怕被丈夫轻视，一大早起床指挥佣人做了一顿丰富的早餐。

过去无论是东方的女塾还是西方的淑女学校，都是一条包装待嫁女儿的流水线。莫泊桑说过，女子的价值和门第、财富无关，只取决于自身的美貌、优雅和魅力，那么淑女精修学校就是抬高女子门第的最好途径。

如今，女性不再视嫁人为头等大事，但增加魅力取悦异性，还是修习礼仪的一大动力。Sara说，很多女孩会问她，应该怎么去和一个男人接触，或怎么在一个男人面前表现得优雅得体。她身边有很多出身背景良好、留学归来的优秀女人没有男友，会向她咨询同异性的相处之道。“我发现来学习礼仪的女性有很多有恋爱方面的需求，所以我会教大家一些恋爱礼仪。”

60年代女权主义兴起后，女性开始踏入一些向来由男性据守的领域，在生活细节上也渐渐开始挑战男性权威，比如和男人吃饭坚持AA制，讨厌男人为自己开门，中性化的女性越来越普遍。但随着女权主义思想不断发展，一些学派反思，强调女权并不意味着抹杀两性之间的差别，让女性和男性完全一样。女人们又在捡回失去的女性特质。研究“剩女”现象的学者们呼吁：优秀与成功不应该是让女人失去女性特质的理由。

Sara会向身边的成功男性询问他们对女性的看法，发现男人在衡量女人时，还是会看重一些古典特质，比如有礼貌，温柔体贴。

一个优秀的单身男性朋友向Sara抱怨最近又分手了，谈起女友什么地方不合适，他告诉Sara，这个女人身上99%的特质可以做自己的妻子，但就是有1%不行，而这1%是无论如何不能将就的。Sara继续刨根问底，男性友人吐露，他看到女友粗暴地骂饭店的服务员，觉得很恐怖。“女性注意细节上的礼仪，会给对方留下良好的印象，让恋爱更顺利。”

学礼仪未必是嫁豪门的敲门砖，但可以提升个人的修养与气质，增加综合分。“当你有了礼仪的意识，由内而外的优雅气质会自然流露，别人自然会想靠近你。”

精修班的礼仪顾问必须本身是名媛，符合三个条件：出身（或嫁入）良好家庭，拥有国际化学历背景，有自己的事业。目前Sara只有一个礼仪顾问兼合作伙伴，她在英国获得硕士学位，嫁入英国一个勋爵家庭，自身担任一个法国品牌在大中国区的总代。

因为来接受礼仪精修的女性本身来自富裕家庭，所以不太会接受层次低于自己的礼仪顾问，而以门第来衡量的话，夫家荣耀又比出身更重要。

当淑媛班的女孩子在学以优雅举止吸引异性，女主人班的女性更想学习如何在婚后辅助丈夫，对夫妻相处的礼仪更感兴趣。

“小时候，那些名媛阿姨和妈妈聊天时我经常在旁边听，感到做全职太太这个工作很不容易，孩子没教好是女人的过错，男人有小蜜也是女人的错……久而久之也学到很多。”

Sara从小看到母亲怎么辅助父亲。女性更注意细节，母亲在社交场所会提醒父亲，对面是谁，最近在做什么工作，你可以跟他聊什么。或是告诉父亲，那个朋友上周邀请我们参加酒会，我们没去，你现在应该去跟他寒暄一下。母亲会在父亲的每张客户名片后写上他太太的名字，孩子多大，叫什么，他们有什么爱好，是在什么场合认识的……

“很多成功男人，几乎想要哪个女人就能有哪个女人，但还是找不到一个好太太，因为大部分女人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助丈夫。女性的魅力比美貌更有价值，因为持续的时间更长。”

对于很多已婚女性而言，精修礼仪班成为一个社交平台。她们互相加微信，成立学生会，组织一起出去喝下午茶或参加高端香槟品牌举办的鸡尾酒派对，每个月都有活动。她们在精修礼仪班学会欣赏古典乐、芭蕾舞和歌剧，在婚姻之外有了寄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