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宽
波士顿马拉松要来临了,这是波士顿一年当中最大的盛事之一。我决定拍摄我人生中第一个独立完成的纪录片。
学习新闻五年了,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梦想这么近,却也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离梦想那么远。
华师大新闻系四年的学习,然后出国。直到这个学期,我终于把自己的职业定位锁定于纪录片制作,因为除了纪录片,没有第二种形式可以把我的新闻素养、艺术追求和人文关怀结合得更好了。
几星期前我在多番努力之下找到了一个叫做Rebecca Roche的女选手作为我的拍摄人物。她不是专业的竞技选手,而是属于最后一组为慈善而跑的队伍。为了跑这次马拉松,她筹集了接近5000美元。跑步一直是她的梦想,而曾经跳芭蕾的她在15岁的时候踝关节粉碎性骨折,之后又反复受伤。她2009年报名参加芝加哥马拉松,在比赛之前的训练中另外一只脚的踝关节又受了伤,只能放弃。直到今年报名波士顿马拉松,她1月底又在暴雪里训练受了伤。她坚持治疗和训练,终于将在今天实现她人生中的梦想,她说她即使受伤,也要爬到终点。
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的教授,她很感兴趣,告诉我如果我能在比赛当天提交所有的作品,她可以在网站上帮我发表。
Rebecca的男友在“马拉松运动商店”工作,这个商店就在马拉松终点线的旁边。所以即使在拥挤的终点线区域,我们也在商店的门口找到了很好的观看位置。Rebecca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他的男友冲了过去,试图穿过人群,绕过路沿上的围栏去迎接她。我拍到了他跑入人群再消失的场景,本想等他们回到商店再采访,毕竟冲过去也可能找不到他们。但是一想到他们在终点拥抱的场景我就决定不能错过。我拿了摄像机、三脚架,抓了个话筒就开始跑,把装有我证件和钱包的摄影包交给了Rebecca的妈妈。而我的电脑和其他随身物品在早上刚开始拍摄的时候就被我交给了店员保管,里面有我几天几夜工作的成品,只等最后的视频被剪辑进去。
我刚离开几米,就听到后面有爆炸声。我本以为是礼炮,因为在月初观看波士顿“圣帕特里克节”的游行时,游行表演的人在我面前对着天空鸣过几枪,我以为是类似的响声。可是一转身看到烟雾缭绕的程度,我就知道情况不对,紧接着又是一声爆炸,两团烟雾就在我身后,就在我刚才的站位,就在我呆了一上午的商店门口。我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害怕下一颗炸弹就要落在我的头上。当我回头再看的时候,后面的中年妇女对我大吼:“快点跑,你在看什么,你在等什么!”人群推着我往前了几米,到了路口,大家迷茫地四处乱冲,根本不知道哪里才安全。我听到他们的呼喊和哭泣,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9·11,每个人的眼里都写满了恐惧。我四处张望,想找个能遮挡能躲避的地方,但是没有,只能往前跑;跑的时候才意识到要跑得很快得甩掉我手上沉重的三脚架和摄像机——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了,我拿着它们,因为我是记者。
该不该折回去?我犹豫了几秒,求生的欲望还是带着我往前跑。我告诉自己,我是独生子女,我不能有事。我带着自责,疯狂地跑过几个街区,心里默默想着这就是我和顶尖记者的差距。我打电话给我波士顿的朋友,还没说完信号就断了。我跑到一片有树阴的街区,警车消防车在周围疯狂地乱窜。人群在我周围也跑得慢了些,我想这个时候报道些故事也不算太晚。我架好三脚架,想要采访行人。看着一张张哭泣的脸,我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我拍摄了人们疯狂奔跑的画面,客气地问有没有人愿意跟我聊一聊。数不清问了多少人,最后采访到了三个人。一个是一位选手的母亲,她的女儿和众多还没有到达终点的选手一样,没有手机,也联系不上。还有一位曾是经历过“9·11”的女性,她对着镜头说:“今天天气这么美好,我们本该享受这样珍贵的竞技比赛,一切竟然又被毁掉,我真是觉得可耻。”还有一名刚跑过马拉松的选手,用塑料纸包裹着发抖的身体,告诉我:“马拉松的大部队都还在后面。”
工作成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尽管我还在发抖,我又慢慢地往回走,想要试着拿回我的电脑,拿回我的心血和我的期望。走到一半,所有的街区都被封锁,警察说:“你的笔记本电脑显然不在我们优先考虑的范围内。”
我本来以为那么近的梦想,突然又变得好远。我精疲力竭,却又不想无所作为。我带着我拍的现场录像,回到学校快速地剪辑了一个“现场反应”的视频。我的作品还是第一次在美国发表了,只是不是我预想的那一个。
晚上还没到家,就接到FBI的电话,说Rebecca的妈妈重伤在医院做手术。他们知道我见证了现场,让我去医院。朋友开车送我过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发抖。我决定去,是想我还可以采访Rebecca,看她经历了这些之后对她的梦想和人生有什么新的看法。
一到医院,看到Rebecca在接受各大媒体的采访。而我被带到一个房间,四个警察向我提问。我极力配合,回忆每一个细节,自然也提到了摄像机。我拍摄的大部分内容都在爆炸发生点的附近,我表示愿意提供视频给他们调查。
警方说,我提供的东西可能非常重要。
让我难过的是,他们把我的摄像机和记忆卡全部收走。拿摄像机是不能确定摄像机是否有记忆功能。而我复制拍摄资料的要求也被他们拒绝。我心里像被掏空一样,说:“你们的确不用在乎一个女学生的作品,但是你们得有起码的尊重。”他们说这是为了“国家安全”。我生气地说了句:“Sorry I'm not a U.S citizen。”(我连美国公民都不是。)
因为我拍摄的大部分内容都集中在爆炸现场附近,所以会成为取证的关键,这也是我极力配合警方的原因。但是他们不让我把作品复制走,也不保证归还时间。当你冒着生命拍的东西被收走,你什么感觉?
我最后妥协了,提出要一个可以询问我摄像机情况的联系方式。最后落到我手上可联系的号码,竟然是FBI的信息台。我打过去,那边说:“现在我们真的很忙,没有空处理一个摄像机的事情。”
回来的路上,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不是她自己听说,我不会主动向她提起。她刚要号啕大哭,却又隐忍着怕影响我的情绪。离家多年,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此刻我身无分文,借用着我室友的电脑敲着我这份此刻还让我颤抖的现场经历。好感谢上天还留我在这世上,去实现那么那么强烈的梦想,去报答用尽积蓄供我读书的父母,去证明在有生之年,我还可以做一个什么样的记者,讲什么样的故事。
这是一次新的“9·11”吗?我忽然想起刚才的场面,无数逃离现场的美国人,惊魂甫定,又潮水一样勇敢地向灾难救援现场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