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好市长?坏市长?
听说原山西大同市长耿彦波即将离任履新,成千上万大同市民自发涌上街头,甚至用下跪的方式,挽留耿彦波。
是百年不遇的青天大老爷降临大同感天动地?他既被称为“大同历史上最干事的市长”,也被质疑毁坏文物;并因频繁强拆,被称为“耿拆拆”、“造城市长”。
在大同市民口中,传播着关于耿彦波的种种事迹:
一、每天早上五六点天刚刚破晓蒙蒙亮,他就从家里出门了,不带随从,一个人步行来到工地,检查工程质量。一天中最早见到市长的人常常不是政府官员,而是马路上的清洁工和路边的小摊主。
二、他的早餐常常是路边摊买的一个烧饼,边吃边走。深夜一点,还有人看到他在工地上。
三、频繁地检查工地,让他脚穿的那双皮鞋总是蒙着厚厚的尘土,有市民说,“他那双鞋可比我的脏多了!”
他的大规模拆迁和修建庙宇,让他有了“耿菩萨”和“耿疯子”两个褒贬相异、针锋相对的绰号。
耿彦波在任,做了几件大事,最主要的,斥巨资大搞古城复兴实行铁腕拆迁,经过5年的大规模建设,大同面临财政赤字、拆迁民怨、工程会不会成为烂尾楼等等众多棘手难题,一一摆在下届政府领导和普通市民面前。另一方面,经过耿彦波的改造治理,大同市“脏乱差”的面貌为之一新,城市面貌有很大改观,这样的“大同保护模式”究竟是优是劣,值得推广还是必须叫停,一时间,因市民“给跪了”一事而引起巨大争议。
骄傲了,不尊重专家了
大同,是1982年国务院公布的首批历史文化名城,历史悠久,古建筑星罗棋布,点缀其间,有成片的历史街区,形成大同独特的城市风貌。正因为此,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仪三教授直言不讳地说:“大同是历史文化名城,就应该按照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来进行整治规划,而不是明目张胆地破坏古建筑、古文化街区,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对于耿彦波本人,阮仪三教授也很熟悉。他和耿彦波很早就有合作,早在耿彦波担任山西晋中市榆次区委书记主持城市规划期间,阮仪三带领的同济城市规划设计院就去山西帮助他保护和规划平遥古城,后来做榆次的规划,两人合作也都还比较愉快。
但好景不长,之后阮仪三就发现,耿彦波的架子变得越来越大:“他主持的山西王家大院整修工程反响评价不错,常家大院做完之后,就骄傲了,不尊重专家了。”有一次,阮仪三去山西见他,是为榆次老街保护的事,连找了两次,对方都说没空,不见。到第三天,耿彦波在晚上11点半,才让人来通知阮仪三:“要见我就来吧。”天冷,老人睡得早,晚上11点阮仪三已经上床睡觉了,同行的弟子们没让他去,就没见成,结果榆次老街就按耿彦波的主意建成了仿古街。
“四年前,我再去大同,要求见他,他不见我,我只好写了一份材料给他,他不愿意接纳我的意见我也要写。”阮仪三对记者说。
在阮仪三教授看来,大同现在大兴土木所建的,不过是些假古董而已,他们的目标,很显然,不过是为了形象工程,为了政绩,为了升官!“大同这些事情,大同的专家们也反对,要我帮他们呼吁,历史街区的改造不能太随意,听凭领导意志拍脑瓜,需要听取专家的意见。可是没有用。”
清华大学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尹稚也有同样的感触:“现在的执政者,往往像个过滤器,合他意的,他就接纳、操作,不合他意的,他就屏蔽掉,专家的意见,只是参考作用,并不起决定作用,没有办法。”
斥巨资造假古董
现在,在大同,很多历史建筑、历史村镇被全部拆平重建,善化寺和上下华严寺周边,原来是一片历史街区,现在也全部建成仿古建筑了,云冈石窟前面的历史村庄也被拆平了,被国家文物局点名批评,可是他们依旧我行我素。
“耿彦波说他要恢复辽代城市面貌,可是谁见过辽代城市了?”阮仪三教授说,“我有1960年代大同的照片,现在的城墙全是假的。他们打着恢复历史原貌、为人民谋福利的幌子,行政绩工程之实。大同划为历史街区的,50%以上传统民居都应该认真保护,可是现在呢?全拆了,建假古董,造仿古建筑,以为那就是文化。他是作为景观来规划的,看上去雕梁画栋很漂亮,却失去了保留历史文脉、重现城市历史风貌的机会。历史文化遗产,不可复生,拆了就没有了,怎么连这道理山西领导都不懂吗?这是很让人痛心的。”
在大规模重建的过程中,大同市投入巨大,据《中国经营报》报道:“自2008年以来,城建投入累计高达500亿元左右,而截至目前大同市政府负债已超百亿元。”阮仪三也对耿彦波离任之后的工程忧心忡忡:“很可能变成烂尾楼。更关键的是,耿彦波在任时的工程规模非常大,不仅仅是几栋房子整修的问题,他拆迁了大量居民区,牵涉到方方面面,关系到许多家庭基本生活的问题,他离任之后,这些居民的安置怎么办?最可悲的,打着为老百姓做好事的名头,恐怕才是上千大同市民涌上街头最关心的事情。所以大家不要只看到表象,好像市民挽留市长,那就一定是为民做主的好官,可能还有别的方面的原因。这是需要山西有关部门予以重视的问题。”
当下中国,假货、假药泛滥成灾,什么都造假,连祖国历史建筑、城镇也成了重灾区。阮仪三教授为保护古建筑奔走多年,虽然经过媒体的报道和学术界同仁的支持,已经收获了不小的成果,并使古建保护的观念深入人心,但与此同时,“顶风作案”的也不在少数,不仅大同,“太原老早就开始造假古董,被黄牌警告的8个历史名城,造了多少假?九边重镇,全部给这样的重建给消化掉了。北京的琉璃厂、杭州的御街、聊城、柳州……假古董举不胜举。历史文化名城不可复制,不能因为要表面上的景观风光而忽略历史传统的传承。”
有法可依却有法不依,问题的根源出在何方?在阮仪三教授看来,中国有些地方政府的第一把手听不进专家意见,以自我为中心是核心问题所在,这样的商业开发,背离了原则,只是房地产项目,“保护”是做给人看的表面文章,根本不是原汁原味的保护,此风不可长,却也让人非常无奈。
功过由历史来评价
关于耿彦波的争议其实并非今时今日的新鲜事,早在2009年9月,就发生了万名市民联合签名“支持市长,为大同正名”的事件。
谁都知道,大同出煤,因煤兴,也因煤环境恶劣,清华大学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尹稚院长对本刊记者说起他多年前去大同时的遭遇:“很多年前我去过大同,我印象特别深,那天我穿了一件外套,只穿了一天,回来后,那身黑灰,洗都洗不掉,那真是脏乱差得一塌糊涂。耿彦波上任后,至少在这方面,他做了不少的工作,城市的整体面貌有了较大的改观。他在担任太原市副市长期间,太原的变化也非常大,我一些太原城市建设局的朋友听说他回太原主持工作还是表示欢迎的。”
和阮仪三教授的直言批评不同,尹稚的态度相对比较温和,他觉得是否要完全回到古建筑和历史街区的原初状态,寻求它的原真性,在学术界也是有争议的。经过历史发展阶段之后,建筑已经成了历史的综合体:“打个比方,故宫历史上N次大修,我们现在重修故宫,是不是一定要以明代第一版的为标准呢?其实是回不去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认为历朝历代的建筑都是原真性的一部分。”
对于修复工作,尹稚教授也有自己的看法:“学术界也有两派意见,过多现代手法修复古建筑,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普遍认为还是以传统工艺来修旧如旧,因为新技术中有很多不确定的未知因素,没有经过历史检验,难以控制,副作用也多。但是中国传统工艺呢,比如说木材,容易遭受白蚁侵袭,被蛀空,不容易过100年,这是传统工艺的短板。”
黄鹤楼历史上多次毁于战火,历史上也重修过多次,每次的重修,也不是完全按照历史原貌来进行的。尹稚觉得,主要还是看对原有历史街区尊重到什么样的程度。
对于耿彦波本人,尹稚印象中的他做事比较认真、不怕苦、干实事。尹稚觉得,他在任时做出的决定,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决定,最后的评价,也需要在工程完全结束以后,看是否达到了目的,由社会和历史来评价。
城市规划不能简单粗暴
从1995年任灵石县县长开始,惯打“文化经济牌”的耿彦波就一直致力于挖掘和开发晋中地区的历史文化资源,先是灵石的王家大院;2000年4月,他调任榆次工作后,又修复了气势更加恢宏的“常家庄园”。为官7年之后,他把两座“藏在深闺人未识”的民居庄园推向了全国,更推向了旅游市场。在大同施政期间,耿彦波的一大手笔就是恢复大同古城面貌,其中包括修复周长6.5公里的城墙。可是另一方面,御河新区的建设又如“鬼城”,旧城区被拆迁的居民觉得郊区不如城区生活方便而产生怨言,光榆河南路这一地区拆迁居民就有500多户,群众基本生活是否有充分考虑?拆迁过程中是否有简单粗暴的问题?
尹稚觉得,耿彦波将景点的规划改建方法放大到景区,再放大到整个城市,就会产生一系列的问题:“规划景点景区时,和民生的矛盾还没有那么大,可是一旦城市工程牵涉到大规模拆迁,就会触动大众的神经。耿彦波上任之后,他的工程越来越大,涉及的面和利益也越来越大。全面复古,对城市整体风貌必定产生较大影响,花的钱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这都是政府应该慎重、仔细考虑的事,因为这牵涉到方方面面,要顾全大局,不应草率行事。”
因为耿彦波的离职,尹稚对大同市目前的情况感到担忧,虽然新任市长承诺“五个凡是”,但是尹稚觉得人走茶凉、人亡政息一向是中国特色,而且中国历史城市的保护发展的现状也不能让他感到乐观:“这恐怕和历史有关,你看欧洲文艺复兴,他们是向本源回溯,而我们的‘五四运动呢?将孩子连同脏水一起泼掉,1949年之后的历次运动,已经将传统文化的信心抹杀殆尽,对外产生的文化影响力,自我的基本认同,就是什么国学、孔老夫子就可以了?其实我觉得文化自信心才是最重要的。在文化复兴的过程中,我们也有简单化、野蛮粗暴的一面,需要我们认真反思。”
耿彦波事件透视出中国内地“领导至上”的症结弊端,对政绩形象工程的狂热追求让人担忧,同时,似乎也应该看到这一事件中的复杂性,不同的视角对这一事件的审视和思考,相信能对我们更加全面客观地了解“大同模式”背后的是非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