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神探：“三眼陈永辉”

胡展奋

总有人希望房价会逆袭；总有人不信吸烟致癌；总有人怀疑世间是否有神探。

作为一种职业，我们无法想象还有比神乎其技的“刑警”更热血、更冷凝、更焦灼、更“血色”，也更具压力的职业，很多人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做超负荷、超付出的刑警？

刑警就是出生入死，衔命相搏；刑警就是舍弃爱巢，昼夜案劳；刑警就是愁肠百结，“限期破案”；刑警就是——陈永辉说了，刑警就是天天面对诡异的凶残血腥，就是破门而入的刹那，发现某男正水煮碎块女友，或推门而入，见一老妇无佐料地烹女而食……

刑警是动态的法医。因为破案无数，而且“不可思议”，人们称陈永辉为“三眼神探”。

破案三昧就是读懂人性

采访陈永辉的时令可谓“百年一遇”——2013年的7月底，连续20多天的40度高温把上海直接投入了“熔炉”，也把刑警直接投入了“熔炉”。

风尘仆仆的陈永辉刚刚率队破获了震惊全市的“飞车抢夺案”。

2013年7月28日、29日、30日，赤日炎炎的徐家汇、田林、漕河泾地区连续发生6起飞车抢夺案件，两名嫌犯合骑一辆大功率摩托车，物色持手机的单身女子，由后座人员实施抢夺，作案后迅速逃离现场。光天化日之下，又是人口密集地段，频率之高，影响之大，手段之恶劣，气焰之嚣张，均为近年来所罕见。

陈永辉和专案组分析，嫌犯驾车虽然逃逸半径很大，但每次都“路过”习勤路某拉面店，显见得不是偶然，遂下达死命令：死扛40度高温，死守拉面店，见贼即擒！

谁都知道今年盛夏“40度”的高温意味着地面实际温度高得可以直接煎蛋，但徐汇的刑警、陈永辉的属下就像鉄铸的，从7月29日中午开始，在“拉面店”附近整整设伏24小时，侦查员轮番中暑，轮番换班，翌日中午12时，当嫌犯再次驾车进入伏击圈后，被一举擒获。

“这，就是刑警！”陈永辉说，嫌犯以为，极致高温，警方必然懈怠，因为警方也是人，岂知极致之外，更有极致！高温下的破案，其实就是人性弱点的预判博弈。

“破案的三昧，就是读懂人性”，陈永辉说。

2007年7月12日凌晨，徐汇区某住宅区，蒙面窃贼用一把水果刀胁迫李女士和她6岁的女儿，并将两人手脚反绑，随后劫走了笔记本电脑、现金等财物。

接警后，陈永辉立即带队赶到现场，发现22楼过道的窗口和被害人卧房的窗口呈并排状态，隔着约80厘米的距离，而这之间留有明显攀爬的痕迹。

现场比较一致的意见是：罪犯从过道的窗口爬进了李女士家，是一起普通的流窜夜窃。

陈永辉沉吟良久，提出截然不同的看法：“我的判断，这起案件很有可能是熟人所为。”

“熟人”？在场的同仁无不为如此“武断”的结论吃惊。苦主自己都没法察觉“蒙面贼”是熟人，乍到现场的陈永辉真是“神探”吗？

由于陈永辉坚持是“熟人作案”，侦查人员就把嫌犯的搜索圈压缩到极小的范围，于是仅仅8天，警方就在河北省抓获了嫌犯李某，经审正是被害人曾经雇佣的司机。

令陈永辉做出这个“神断”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嫌犯临走，将捆绑母女的绳子割断了。此举表明嫌犯有顾忌，有恻隐之心，这种微妙的心态只有熟人间才有。”

刑事侦查的“最高境界”就是人性分析。陈永辉说，是人，必有人性的一面，一个人的强大，可以基于人性，但一个人的“软肋”往往也是人性，所以探案的精髓是研判人性，进而研判案情。

第八顿饭必破此案

盛传于上海警界的陈永辉“第八顿饭必破此案”的传奇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人性破案”的范例。

2010年3月20日，上海主要媒体都有类似消息见报：2010年3月19日凌晨4时半，上海天钥桥路1号麦当劳餐厅内发生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案件，被害人李某（麦当劳餐厅员工）因执行店规与一名擅自在店内沙发上过夜的男子发生冲突，继而扭打在一起。“我们还没来得及劝，就看到嫌犯从右背后侧掏出匕首就捅了进去，拉都来不及。”目击者称，该男子在与李某争吵时一直操着京片子骂着“孙子”，作案后还声称：“谁敢过来，谁过来就捅死谁。”行凶后嫌犯迅即乘坐出租车逃离现场。

案发距世博会开幕只剩40天，上峰铁令：组成“3·19”伤害致死案专案组，限期破案！

根据现场目击者的反映，专案组找到了案发时的出租车司机，结合车载GPS的行进轨迹，获悉了嫌犯的下车地点。继而發现，嫌犯曾在某宾馆的银行ATM取款机上进行操作，进一步确定了嫌犯特征，腰间佩戴玉饰，胸前也佩戴了一枚5至6cm的圆柱形玉器。

通过其使用的银行卡，对象身份很快查清：开户人杨阳，户籍：北京市西城区车公庄大街北里某楼某室，有盗窃前科。2009年曾先后在上海，江苏苏州、无锡、扬州、泰州，浙江杭州、绍兴，北京等地频频入住旅馆。

按理，嫌犯身份已确认，应该手到擒来，但是，让“大伙儿惊呆”的是，嫌犯居然长达4年不与任何人联络，也不使用任何通讯工具，幽灵一样长期漂泊在国内各大城市。

真所谓“大象无形”，如此放弃所有现代化通讯手段的狡徒事实上就像当年的本·拉登一样悬浮于社会，你明明知道他的底细，就是无从拿捏他的踪迹。

全国通缉。侦查员兵分几路，陈永辉则率队直插嫌犯老家——北京。

3月25日那天，看着大家疲惫而又焦虑的眼神，陈永辉用冷笑话的口吻说： “我刚刚掐算了一下，从这顿饭开始算起，在外面吃第八顿饭前，就会有嫌犯落网的消息。”这话在外行听来简直像诸葛算命，在属下听来也像是搞笑鼓劲，大家一笑置之：除非你是嫌犯的搭档，才知道“第八顿饭”前嫌犯落脚何处，而且事后知道，就是嫌犯本人，也没有预设过“第八顿饭”将在哪里。

27日午饭时分，有侦查员笑着“提醒”陈永辉：陈队，只剩两顿饭了。陈永辉高深莫测地笑笑：快了。

第二天是28日，凌晨3时，嫌犯在太原落网的消息突然传来，顿时全场轰动，人们都跷着大拇指嚷嚷：“破案像算命！陈队，你真是神了，为什么你不说三顿饭、五顿饭，而是说八顿饭呢？！”

陈永辉连连摆手：这可不是算命！而是根据“行为心理学”分析的结果。

所谓“行为”，就是有机体用以适应环境变化的各种身体反应的组合。结合到嫌犯的行为，我抓住了嫌犯独特的个性：你想，杀了人逃窜，和出租司机结账时，他居然还有心情摸出一块小石头，讨价还价抵扣车费，可以断定此人极其“抠门”。进一步地研判，发现他进入所有的旅馆都只呆一小时左右，便以种种借口退房，房内所有设施纹丝不动，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到他北京所在的胡同调查，發现此人无业，性格孤僻，生性吝啬，靠贩卖低档玉石为生，但又极其爱干净，似有洁癖……

一个“抠门”而又有洁癖的人，四年来每每进了旅馆又赶紧退房——问题是，既然“抠”到不在旅馆过夜，那又要进去干什么？利用了旅馆的什么设施而又不被旅馆察觉？

水！一个有洁癖的人，必然定时洗澡！而旅馆里动用后不被察觉的也只有水、热水！如果他自带肥皂和毛巾，洗澡后，有谁能阻止他退房呢？

案发已经三天三夜，还未发现他的入住记录，陈永辉说，但凡洁癖者，可以不吃不睡，但不洗澡，却生不如死，至28日，嫌犯已被全国通缉10天了，从25日的晚饭算起，“第八顿饭”恰恰是他捱不过的洁癖大限，哪怕冒死，也要一试，否则你怎么解释灯蛾为什么必然扑火呢？所以公安只要在全国的浴室“守株待兔”即可，果然，“第八顿饭”前他在太原的某洗浴中心一露脸就被擒。事后，一向自负的嫌犯怎么也想不通，知道全国通缉，所以避开旅馆，但警方怎么可能知道他此时此地一定会出现在浴室呢？！

是什么出卖了我们的行踪？是什么暴露了我们的私密？行为心理学告诉人们，是我们的举止，是我们的谈吐，是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们的行为被什么东西左右着？被什么东西决定着？

是个性。是人性的必然。

陈永辉说，精通行为心理学，刑警就具备了“第三只眼睛”。用“第三只眼睛”审视细节，细节总是不可遏制地呈现出嫌犯的脾气个性，将嫌犯的个性与细节在常识、逻辑等层面上连缀起来，逐渐推演，真相不就在那里等着吗？

神探的“第三只眼”

现年54岁的陈永辉是上海市公安局徐汇分局刑侦支队支队长，1995年，陈永辉所在的第五探组被市局命名为“陈永辉探组”，这是上海首次用侦查员的姓名给探组命名。

从警30年，他先后荣获全国命案侦破先进个人，荣立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十一次；十次市局、分局嘉奖，十一次被评为年度优秀公务员。2012年5月被公安部授予“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荣誉称号。

近期，陈永辉再次荣获市公安局首届“平安先锋” 称号。30年从警生涯中，其屡破大案要案的传奇，已成为上海公安的骄傲。

在和他探讨成功的要素时，他坦承，学习很重要。他23岁从警，在基层警署辗转多年后进入刑侦队，有机会接触一代名探、原上海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处处长端木宏峪以及另一位名探张声华，他们的风采、见识和对案件独到的看法深深地影响了他，他明白了对刑事侦查知识的学习永无止境。

当年有一位刑侦老前辈和陈永辉一道侦破一起疑难案件后，对后起之秀的赞语是：极有灵性！在老一辈刑警看来，所谓“灵性”，就是“功夫在诗外”，除了精通刑侦学之外，还得博取杂学，解剖学、地理学、植物学、中草药、特别是行为心理学，“他要求我们什么都要知道一些”，陈永辉说，常人断事，用两只眼，刑警就必须具备“第三只眼”。

被誉为上海公安“精品案”的徐汇“1·29”碎尸案侦破，就是运用“第三只眼”的战果。

2007年1月29日晨7时30分许，徐汇区蒲汇塘河道清洁工黄某在清理蒲汇塘河田林路河道时，意外发现东侧河岸旁搁浅着一只红色塑料绳扎口的白色编织袋，于是好奇心引发了一桩大案——打捞上船一看，原来袋内塞着的竟是棉被包裹的躯干尸块，因为性特征明显，一看就是名女性。

市局“110”指挥中心几乎立刻接到了报案电话。闻警后，时任徐汇分局局长的徐堂章和贾宗锜副局长马上赶到现场指挥，刑侦支队长陈永辉也率队入场。

经现场勘查和法医尸检：尸块为女性全裸躯干，无四肢及头颅，躯干腹部有切割创口，子宫被摘除，部分肠暴露，腹部有妊娠纹，反映出其生过孩子或曾怀孕五个月以上的特点，左肌肋有一颗咖啡色痣。死亡时间：2-3天，作案工具为锐器，由于缺损头部和四肢故无法明确死因。

死者何人？身源何处？为何被杀害？发现尸块的现场是不是抛尸的第一现场呢？在听取刑事技术员和法医对现场和尸块勘查、勘验结果进行分析的同时，一个个问题浮现在陈永辉的脑海中。

专案组在对田林派出所排摸出辖区内的一名失踪发廊女余某（28岁，安徽南陵人，暂住中山西路某号，1月23日失踪）的甄别过程中，远赴安徽采集了余某近亲属的血样，经刑科所对采集血样做DNA鉴定并比对尸块DNA后，认为余系被害人的可能性较大，再经勘查余的暂住地并提取余使用过的牙刷做DNA鉴定、比对后，认定两者同一，余某即是被害人。至此，无名尸块的身源得以确认。

通过对被害人最后的生活信息进行深入分析，侦查员发现了端倪。有人反映，在被害人失踪的1月23日，有人看见余某和一名陌生男子有过接触。通过对这名陌生男子的生活轨迹进行追踪后，锁定该男子的居住地址。专案组遂派员在凯旋路虹桥灯饰市场内将嫌疑男子周某（男，34岁，安徽黄山人）控制，同时从其身上查获一部白色VK800型手机，该手机正是被害人余某生前使用！

手机易主，十分反常。聚光点瞬时落到嫌犯周某身上，但其抗审力特强，陈队决定亲自动手，拿下这颗钉子。周某的名字中含有一个“克”字，和”爆头哥”周克华仅一字之差，果然抗审心理特强，除了坦承与余某有嫖宿关系因而持有她的手机外，对其他所有事情都一问三不知，在马拉松的消耗战中，偶尔还和陈队“谈笑风生”，漫天海扯。

“此人极其难缠，”陈永辉说，“看似软硬不吃，但是从人性角度观察，我还是发现了他的‘软肋，那就是在审讯中，周某多次提出要打电话给安徽老家。”

老家对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乡愁。是人都有乡愁。这是“家”的力量。

年关将近，周某思念女儿及家人的情绪简直不可遏制，这种情绪迫使周在巨大压力下瞻前顾后，抗拒交代犯罪事实的心理也就越发强烈。

“百般战术，攻心为上”，陈队果断拨动嫌犯的心弦，于2月4日凌晨，派員冒着倾盆大雨连夜赶赴周在安徽的老家，向周的女儿、妻子及老母亲送上了过年慰问以及周原准备带回老家的过年礼品和钱款，并通过摄录像方式记录了这一亲情一幕。

为取得良好效果，陈队辟出专间，和周某两人观看录像，只看到一半，周就浑身颤抖，说，给我来一支烟！陈队知道有戏，沉默地递上香烟，一言不发，嫌犯抽完烟立刻崩溃，开始详细交代整个犯罪经过：周原与被害人余某系嫖娼关系， 1月24日，周将被害人带至其中山西路某室嫖宿，因嫖资纠纷发生了争执。过程中，周因余咬其手指便将余推向桌角，至余额角出血倒地，周又趁势用手卡住余的脖子致使余窒息死亡。1月27日，周将被害人肢解，并分别于27日、28日两天内分5次抛尸并清理了作案现场。同时，周又携带被害人余某的手机至铜川路一发廊，让一发廊女使用被害人的手机拨打其他嫖客电话，为转移警方的侦查视线做了细致准备……

一月连破三悬案

至此，田林地区“1·29”碎尸案成功侦破。

但陈永辉却觉得案情未了，观察发现周某在“恳谈”过程中多次欲言又止，经验告诉他，嫌犯还有隐情未诉，根据周前后交代的情况推断该隐案很可能发生在周的老家黄山地区。

为查清余罪，专案组果断派员赶赴黄山深入开展调查。在黄山警方的大力支持和帮助下，侦查员获悉该市于2006年4月25日发生的一起凶杀案与“1·29”案情相仿，且犯罪嫌疑人在现场遗留了一枚指纹。经与周某指纹比对，认定为同一人。据此，专案组判断周某为黄山地区“4·25”凶杀案重大嫌疑人。

在铁证面前，周某终于供认其于2006年4月23日23时许，在黄山市黄山区甘棠镇因报复社会（周曾于1994年因抢劫、盗窃罪被判刑，1997年提前释放）杀害了当地一名从事个体摩的营运的司机郑某，经取证，周某在沪期间使用的手机就是被害人郑某的。至此，黄山市“4.25”摩的女司机被杀案也成功告破。

周某身上“干净”了吗？陈永辉想起了一位刑侦老前辈对他说过的箴言：一个侦查员进入审讯应该像瞎子拿棍子，将对方从头到脚的穴位戳一遍，寻找对手的“软档”，周既存强烈的报复社会心理，很可能在外省市期间还有其他罪行，我戳到了吗？！

有鉴于一贯强悍的嫌犯，至此仍然眉头紧锁，陈队判断他还有隐情！

为开掘嫌犯人性深处的东西，一日闲聊，陈永辉讲了一个狮子与人的真实故事：约翰豢养了一头宠物狮子，一向驯良，某日于嬉戏中却突然咬伤其女儿的手臂，惶急中约翰一枪击毙了狮子，但事后，约翰痛悔不已，狮子本无恶意，正是嬉戏中，女儿的惊恐失态使狮子会错了意，人狮之间彼此的误会，铸成了永远的遗憾……

故事刚讲完，周某已是满面泪水，再次索要香烟，并坦白2001年在福建省厦门市打工期间，在出租房内杀害当地一名在舞厅搭识的女子并抛尸狐尾山。

于是，陈永辉专案组在厦门市警方的协助下，踏勘了周交代的抛尸地点狐尾山并取证成功。

仅仅一个月，陈永辉专案组连下三城，连破三起无头悬案，并办成证据链完美的铁案，闻者无不钦服，陈永辉却真心谦逊地说，群众看公安，关键看破案，破案后的激动和成就感，来源于职业的尊严和群众的喜悦，社会再怎么转型发展，永远离不开刑警的正能量。

唯岁月无痕，刑警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