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阿飞那十天

2013-05-30 10:48应琛范子萌
新民周刊 2013年31期
关键词:看守所音乐

应琛 范子萌

“当尸骸遍野/你向人世间低头/你从来不是国家的敌人/你只是一个囚徒/当年轻的灵魂在午夜游荡/当憔悴的妻子无法触摸你的身体/在这个冰冷的冰冷的冰冷的世上/你怎能逾越这死生的墙……”当年吴虹飞在写下这段词的时候,恐怕不曾料想有一天在现实生活中,自己会因一条微博,差点沦为一个真正的“囚徒”。

“我对不起我的祖国,因为我说错了话!我对不起我的父母,因为我没有结婚!……”

发微博称要“炸建委、居委会”而被拘的作家、音乐人吴虹飞给警方写下这样的悔过书后,于8月2日凌晨,从北京市朝阳公安分局拘留所获释。

从最初因“寻衅滋事罪”被刑拘,到可能面临五年以下的量刑,再到改为行政拘留10天,并处罚款500元的处罚,此事可谓一波三折,也在网上引发了不小的争议。

回到家中的吴虹飞,第一时间在微博上表达了对网友的感谢。“我回家了。谢谢广大网友声援,使我顺度难关。虹飞没齿难忘。”在她看来,若没有众多专家学者、律师、媒体人与网友们的讨论和呼吁,她现在也许处境仍不乐观。

8月2日深夜,吴虹飞一边收拾第二天演出要用的衣物,一边接受了《新民周刊》的采访。电话那头,她的声音略带疲惫:“回来的时候是凌晨三四点,也睡不着,熬到现在已经三宿了。今晚希望能好好睡一觉。”

因吴虹飞被拘留,学术界、知识分子中间掀起了一场热闹的讨论:自媒体是否有言论边界、言语是否构成对公共安全的威胁……风暴的中心往往异常安静,回家后吴虹飞说,她不知道自己的案子为什么会牵动很多人,她自己能被无罪释放,是因为她“做了好事积了德”。

突然发神经,就去写了

“我到现在还是稀里糊涂的。我以前也发过很多类似的,特别二的微博,从来没有人关注我,相反很多人纷纷取消了关注……因为我私底下就是一个晕晕乎乎的,坐地铁都会下错站的糊涂蛋。”吴虹飞坦言,当时完全没有想过自己发的微博有任何不妥,也不认为它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百度百科上,吴虹飞被定义为“一个非天才少女”:她四岁识谱,五岁读毛主席语录,十岁读《金瓶梅》,十一岁读盗版《查太莱夫人的情人》……

就在吴虹飞发布这条微博的前一天,7月20日,冀中星在北京首都机场T3航站楼B出口外引爆自制炸药,所幸未造成他人伤亡。对于该事件,吴虹飞微博里的评论是:“他(冀中星)如果是暴徒,我愿意政府为这个暴徒买单。我并非鼓励暴力,我只是极端憎恶把这些无辜的人逼上暴力的制度。公平是每个人的合理诉求。”

于是,人们自然而然地将两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我还真是有点晕,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和他有关联。”对此,吴虹飞极力否认,“实际上我很无厘头,思维发散的一个人,有时候从这个点跳到那个点,并没有逻辑。我就不知道发了哪个神经,我就是忽然去写了。”

对于诸如冀中星、陈水总等人报复社会的行为,吴虹飞表示:“哪有人支持恐怖爆炸的,这不是伤人伤己吗?但我没有想那么多,只能说(这些行为的)社会根源是明显有的。对于他们的态度我一直很含糊,不同情他们不可能,但赞成他们也不可能,特别反对他们同样不可能,所以很多时候一个人对于一件事情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的。”

吴虹飞每天都看美剧《生活大爆炸》和霍金的《宇宙大爆炸》。“我就把‘炸这个字眼无意中套进来了。其实,我说的‘炸就是好玩儿,有一点黑色幽默的感觉。”

“我和政府机关打交道不多,我也可以说炸民政局,因为很多政府机关名字,我都叫不上来,也不知道建委是什么,在哪儿。但是我知道它一定很讨厌。”吴虹飞说:“这个微博其实是想告诉大家,我认为在中国办事都有点儿难,有时候特别难,不会顺利办成。因为政府机关比较臃肿,办事效率很低,人员态度也不好。。”

我错在胡说八道

7月22日中午,吴虹飞像往常一样睡到自然醒。穿睡衣煮咖啡,读着曼德尔斯塔姆的诗。然后,她听到有人敲门并大声喊:“王晓燕!”

“我说王晓燕(合租者)搬走了。他说,是快递,让我开下门。但一来我邻居不会回我这里取快递,二来我一个人住,肯定不能轻易给快递开门,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见我不肯开门,他们就亮出了警官证说:我们是警察!”吴虹飞回忆道。

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吴虹飞开了门,两名警察径直走进房间,要求吴打开电脑,查看她的微博。

“我心想,都被删了怎么还提呀?而且能有多危险,我觉得正常人读到那条微博不会觉得有多恐怖的,读我微博的人多半还蛮了解我的。而我也没有带任何的负面情绪,基本上我的负面情绪都只是向内的,伤害的是我自己,我可从来没有伤害别人。”吴虹飞说,当时她就特纳闷,感觉警察是在挑刺。“他们问我是不是要炸什么,我说我当然不炸了,他们又问我有没有炸药,我说没有。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又来了五六个人,要我去派出所录口供,然后就把我带走了。”

吴虹飞此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临走前她还特地带了一本科幻小说“解闷”,在派出所的五六个小时里,除了常规的笔录,她甚至还跟警察聊起了摇滚乐,“我就非常放松,各种无厘头。”他们问我,我有什么朋友,我就说,白岩松。他们还真的记下来了。

直到五六个小时之后,警察以“寻衅滋事罪”的名义,告诉吴虹飞要对她进行刑拘。7月23日凌晨3点,吴虹飞被送到了看守所。

吴虹飞的微博在出事前就有十多万粉丝,她在文化圈也有一定的知名度,此事随即引发国人广泛注目。有人指责,是公共权力“以言治罪”;也有人认为,吴虹飞曾做过记者,更应知道谨言慎行,不能在微博上散布不当言论。

法学家派则从“是罪非罪”的角度,对吴虹飞的行为是否“严重扰乱公共安全”作了激烈的争论。

有检察官表示,从刑诉法来讲,打击犯罪、预防犯罪是公安部门的首要任务,吴虹飞的言论也许是个人情绪宣泄,也许可能实施犯罪,从这点来说,对其刑事拘留没有不妥。“况且,她发微博的时间与冀中星在首都机场实施爆炸的时间仅相隔不到10小时,更会加重恐慌,警方也不得不比平时更加重视此事,因此她的行为,比平时发这样的微博危害后果更严重。”

但在吴虹飞看来,她的微博不属于公众性微博,只是个表达私人情绪的地方。“我虽然有十几万粉丝但基本都是‘僵尸粉,真正关注我微博的人就那几个。而我大部分的微博,还是在谈论音乐和生活,谈得也很私人化。”

“我不是姚晨,如果我的微博真是个公共平台的话,我作为一个歌手也不至于过得那么窘迫。我的音乐其实不太有市场,这是个默认的东西。在任何行业,你只要是真正的专家,都不可能出名,这基本上是一个定律。我都没有勇气做口水歌,如果自己做那种歌,恐怕都要羞得撞墙了。”吴虹飞说。

对于这次的“大难不死”,吴虹飞除了感恩,还始终坚称自己没有违法,也不认罪。“我再不懂法,也是个精神很正常的人,我又不是脑残。是警察违法了,不管怎样,我觉得都不会到刑拘的地步,而行政拘留也不合法,因为他们自己对拘捕我的理由都是变来变去的。”

吴虹飞说,如果公众觉得她错了,她会认错。“反正对错这个东西是别人的标准,不是我的标准。我还是蛮听话的,从小是个三好学生。无所谓,该道歉就道歉,该认错就认错,我是一点儿都不拧的人,但你说我违法,我是绝对不承认的。”

至于哪里做错了,吴虹飞脱口而出:“不就是胡说八道吗?”

另一种生活

不管如何,吴虹飞还是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的牢狱生活。

“那天晚上,我被警察带着走进一层又一层铁门,当时我还一点都没感觉。然后,他们要求我把眼镜摘下来,我1000多度近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要求他们把眼镜还给我,他们也不理会。”吴虹飞说,直到铁门沉重地关上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可能出不去了。

在看守所的第一晚,吴虹飞虽然觉得很委屈,但总得熬过这一夜,“我就钻到地铺上,感觉被子不干不净,但反正我也看不见,就专心去睡了,只不过睡得很不太踏实。”

跟所有囚犯一样,吴虹飞每天6点钟起床,7点钟吃饭,然后开始干活:擦地、扫厕所、收看新闻联播、背规条……“上厕所还要喊报告。”

“更多的时间,我们就被要求‘坐板,不让相互说话。当很多人的绝望汇集在一起,监室变得非常压抑。”最让她想发疯的是,关在看守所的11天里,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而最后的3天几乎每晚失眠。

“因为我睡觉是要熄灯的,但看守所里的灯是24小时开着,在你头上悬着的又是特别惨淡的日光灯。两个风扇还日夜不停地在那里转,真太吓人了。墙也特别高,几乎望不到天。”

“到了看守所,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国家机器的恐怖。我感觉自己被送进了一个无情的绞肉机,感受到自己很快就要被制成一截截的香肠了。我很恐惧,也很绝望。我一直跟自己解释,这是一个玩笑。当然他们没有打我,没有骂我,可是我能感觉到,那种压迫感特别大,你抵抗不了。”吴虹飞如此形容自己的感觉,“准确地说,是被吓坏了。我以为我要被判刑了,不是关几天就能出去的了。”

与吴虹飞关在同一监室的20个狱友,对她还是非常友善的。“有一个老人,头发都白了。第二天,她就和我说几句话,我想到我妈就哭了。而对于一个女主唱来说,最欣慰的事情无非就是在看守所里竟然有女孩听过我的歌。我就一下子觉得大家对我很好。”吴虹飞说她会偷偷地和她们聊天,了解她们的故事。

什么是炒作

大概是被关押的第五天,律师李金星与陈建刚接受吴虹飞弟弟的委托,来到看守所,给吴虹飞带来的外界的消息。

接受委托后,两位律师随即发布声明称“歌手吴虹飞女士微博不当言语遭刑事拘留一案对于厘清互联网上言论自由与违法、犯罪意义重大”,并称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吴虹飞“显然不构成任何犯罪”。

“他们告诉我,外界非常关注这个事件,也已经给公安局非常大的压力,这让我心里宽慰了一些。” 吴虹飞说,律师的话让她稍感欣慰,但如果再迟两天释放,她会崩溃的,“我的极限是被关11天。”

7月31日中午,陈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律师请求对吴虹飞从“刑事拘留”转为“行政拘留”已被批准,吴虹飞将于8月2日获释。8月2日凌晨,吴虹飞如期获释,回到家中。吴虹飞案终以“无罪释放”尘埃落定。

有评论认为,该事件的积极意义在于:其一、扩宽了言论自由的广度。微博问世以来,人们一直在探索微博与法律之间的言论空间。吴虹飞“无罪释放”,对网上言论自由的法律边界提供了有益探索,对网上一些出格言论,赋予了不再动辄上纲上线的“豁免权”。其二、这是一次民意的胜利。

但吴虹飞本人却不这么认为:“我被无罪释放是因为我之前做了好多好事,积了德。我不知道这个案子为什么牵动很多人,他们都去评论了,是舆论扭转了公安局的决定。我特别感谢他们,我特别感恩。”

但11天的行拘生活还是让吴虹飞张扬的个性有所收敛,她斩钉截铁地对记者表示,自己以后再也不敢写类似的微博了。

至于民意影响法律,吴虹飞坦言:“我不懂,我是真不懂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大家的意愿是有存在的必要的,中国的法律确实非常不健全。但民意帮助不了法律健全。”

吴虹飞透露,接下来她的主要精力还是会回归到她的乐队和写作中去,至于会不会提起行政复议,她还没有具体考虑,会先征求朋友和律师的意见。

“这些年我在音乐和写作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不希望自己在这方面的努力付诸东流。独立摇滚乐、民族音乐和独立写作,在中国的生存环境并不乐观,希望大家多多关注独立摇滚乐、民族音乐和独立写作人,把更多注意力放到这些地方。在中国摇滚乐队里,幸福大街乐队的生存现状虽然艰辛,但还有坚持下去的愿望,音乐的境遇亦是如此,许多优秀的音乐人仍旧默默活在自己的音乐世界中,不为大多数人所知。因此,希望大家能更加关注所有优秀的音乐人,关注好的音乐。”吴虹飞说。

“这是最好的时代/谁能阻挡你的自由/你抬头是否望见/阳光明亮得伤心/向世界伸出卑微的双手/向人世间深深低头/这是我们无声的祈求/给你走遍黑夜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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