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
今年清明节期间,泉城济南发生了一件新闻:市区济微路上,原济南试验机厂厂区的“琵琶山万人坑遗址”石碑不见了。
最早发现石碑不见的是原试验机厂退休老工人崔荆东。今年4月1日,崔荆东晨起转悠的时候,发现老厂区辦公楼后面的“琵琶山万人坑遗址”石碑不见了,他给市民热线打电话反映情况。正好清明节来临,媒体要做这方面的报道,就挖出来这个事。媒体又放出消息:试验机厂原为国企,后改制为民营,近期老厂区又将开发为房地产,因嫌“万人坑”纪念碑碍眼,遂将其抛弃。消息一上网,便引起全国公众的关注和愤慨。
但官方否认了这里将要建楼盘的说法。济南市规划局一名负责人称,并没有接到开发商将在“万人坑”遗址开发楼盘的申请,也没有为任何单位办理过规划审批手续。由于试验机厂厂区早已搬到其他地方,原址主要是一些企业在此租赁办公。
4月12日,《南风窗》记者来到“万人坑”石碑原址采访,发现丢失的石碑,又被人竖回了原处。而原试验机厂老厂区并非只有这一座石碑,在马路对面的小山上,还有一块较大的石碑。几位老工人告诉记者,这块大石碑,是1990年济南市机械局干部职工捐资修建的。每年清明节,都会有当年的侵华日军或他们的后代来此谢罪、忏悔。
一位老工人告诉《南风窗》记者:“这个小碑以前不出名,1990年大碑竖起来后,小碑才出的名。自从大碑立起来后,日本人每年清明节都来,一开始来三四十人,后来少了。”
今年清明节,又有一名日本老者来到这里,先到大石碑前鞠躬、默哀,再来看办公楼后的小石碑,发现小石碑不见了。日本老者没吭声,陪同的中国人问石碑哪去了?问谁谁都不知道。
济南试验机厂位于琵琶山下。1940年秋天,侵华日军把这里建成一个杀人基地。当地群众称:“日本鬼子来到济南以后,就在琵琶山下挖了8个两三人深的大坑。那时常见日本鬼子用汽车装着我抗日同胞,拉到那些坑里去杀。杀人的次数是数不清的。”
1952年,济南市试验机厂兴建,“万人坑”遗址被划入厂区,在遗址立起纪念石碑。1990年,试验机厂扩建办公楼,挖掘出大批遇害者遗骸,在山南麓立了块新碑。此次失踪的是立在“万人坑”原址的旧石碑。这个小石碑高1米左右,即使没有失踪,平时也不引人关注,中国人来纪念、祭奠的也很少见。
4月12日,《南风窗》记者和当地一家媒体同行在这里拍摄、采访时,发现小石碑的前面,几棵树下有翻出来的新土。试验机厂职工衣维光说:“我们的新厂址在长清区,领导认为这边楼后的海棠树不错,要挪到新厂址去,一挖又挖出个古碑,还挖出一些人骨来。”这是4月11日的事,古碑上刻着“陆军二十师”等字样。正好那几天,很多记者在试验机厂采访“万人坑”石碑丢失一事,凑巧拍下来了,厂领导怕事越闹越大,赶紧把古碑又埋下去了。
跟《南风窗》记者一起采访的本地媒体记者,打电话给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市文物局为该局下属单位)询问此事,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回答:发现古碑当天,我们已经去现场看了,但人家把碑又埋起来了。根据《文物保护法》,像这种情况,我们不能主动去挖掘。记者问:“那以后碑丢了怎么办?”对方回答:“丢不了,就这样吧。”
《南风窗》记者和当地同行正在采访、拍摄时,一名身穿制服的门卫过来制止:“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在这里拍摄影响生产。市委宣传部已经下了通知,不准再采访此事了。”但当地同行表示,他们并未接到市委宣传部的相关通知。此前,记者进入厂门时,曾向门卫提及采访厂领导的要求,门卫向厂领导汇报后,回复说领导不愿接受采访。
衣维光说:“1980年代厂里建新车间时,还挖出很多人骨。当时有媒体报道,这些人骨是用麻袋装着,扔到别的地方去了。”
济南媒体人士王静说:“难道因为‘万人坑遗址在这个厂里,维护它就只是厂里的责任吗?不扔没人管,一扔有人管了,大家都说这个厂的领导如何坏……媒体应该报道一些反思性的东西,比如为什么日本人每年都要来谢罪,中国人却很少来这里祭奠,现在还把碑扔了?咱们是受害者,更应该重视它才对呀。”
“我们不能把这一段历史抹去。”山东建筑大学教授姜波说,“从1937年到1945年,侵华日军占领济南8年。这8年里,济南人民非常苦,也非常惨,到底怎么个苦法、惨法?现在的人很少知道了,因为我们在自毁证据。”
姜波是研究文化遗产保护的专家。他说:“对于一个城市的记忆来说,实物非常重要,它是历史的载体,它会时刻提醒着你。”
据说,日本当年侵华老兵到济南谢罪,经常去的地方有两个,一是“琵琶山万人坑遗址”,二是“济南五三惨案纪念碑”。如果加上1928~1929年日军制造“五三惨案”时占据济南1年,那么,日军侵犯济南共有9年时间。在这9年中,日军无恶不作,罄竹难书,但保存至今的遗址却并不多,除以上两处外,还有以下几处:蔡公时纪念馆、新华院旧址、侵华日军细菌部队原驻地等,但这几处遗址,不是解放后被单位或居民楼所占用,就是虽建成了纪念馆,却很少有人去参观、纪念。
《南风窗》记者在搭车前往这些遗址考察时,曾询问出租车司机,济南市民对日军侵占的那段历史还有没有记忆。司机回答:“60岁以上的老人可能会有些记忆,中年以下的人就不会有了。现在人人吃得好,穿得好,谁还想那些事干啥?!”
目前济南最气派的两处战争遗址,都是纪念解放军攻克济南的战役的,一是解放阁,纪念1948年解放军攻克济南的功勋;二是英雄山,这里有济南战役纪念馆、人民英雄纪念碑、烈士陵园等。
媒体人王静说:“我们喜欢纪念那些光辉灿烂的历史,只要那些美好、正面、光辉的形象,却不愿把屈辱的东西拿出来,觉得丢人,现在还是这个心态。但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忘掉了过往的屈辱,以后还可能再一次遭受屈辱。”
济南是连接华北、华东地区的交通枢纽,是津浦、胶济铁路的交汇处,扼守京津门户,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当年,侵华日军是把济南作为一个长期占据的城市来经营的。除东三省外,侵华日军很少对一个城市的规划、建设如此重视。
济南英雄山下,有日本人规划的居住小区,名叫兴亚小区,完全日式风格。2009年,这个小区被拆除了,建起了一片新楼盘。因为那个地方地势不错,风水好,楼盘销售得也很好。
姜波说:“英雄山下现在还有日本神社的一些建筑构件,神社是为他们的阵亡将官、士兵修建的。解放后,我们把神社拆除了,把这些构件扔在那里了,没人管。这是日军侵华历史的罪证,你起码要归拢一下,做个说明。”
4月13日,济南英雄山。《南风窗》记者遇到一位退休老干部,他是从当地媒体上得知消息,专程来看这里残留的日本神社门柱、石碑等的。此前他多次来过英雄山,从来没注意到还有日本人留下的东西。
据济南烈士陵园《园志》记载:1937年12月,日军攻占济南后,便开始建造“济南神社”,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也未完工。当年建有两个大殿,坐东朝西的主殿位于现济南战役纪念馆的东面,坐北朝南的“拜殿”位于北侧。建造神社的花岗岩,是日军从胶东半岛的大山上直接开凿下来,用牛车拉、火车运到济南的。日本投降后,神社被改作他用,后来陆续被拆除,如今只剩下一小堆建筑构件。
在开发得非常完善的英雄山文化休闲区,这里是少有的荒凉之地。除了3根巨大的石柱外,还有一堆石碑、石灯笼等横七竖八地躺在荒草中,有些石碑上的字被人用水泥糊上了。越过它们,向北望去,远远的山头上,是毛泽东题词的济南人民英雄纪念碑。
这位老者仔细观看后说:“这些东西都是花岗岩建造的,那几根门柱是红砂岩,石碑用的是黑砂岩。如果是混凝土做的,时间一长就风化了。看来日本人是不惜代价,想长期霸占中国……政府应该把这些东西保存起来,作为日军侵华的罪证让后人看看。你别怕它不吉利,历史上就存在这么个事情,它是不能逆转的,你不能视而不见。”
济南战役纪念馆下面的广场上,一家杂货店老板娘,退休前是陵园办公室干部,1975年她参加工作时,日本神社的石柱子已经被推倒了,主殿被拆,但神社大殿仍在,当时是作为陵园的办公室使用。老板娘说:“那个大房子(拜殿)盖得相当好,里面有很多小房子,一共有五六百平方米。后来为了建济南战役纪念馆,就把这个房子也拆了,神社的石碑也清理过几次了,现存的这些,是清理后剩下的。”
姜波教授说:“不光济南,全国都如此。建国有多少年,我们就拆了多少年……我去过许多国家,那里每个国家都有战争遗迹地图。如果一个研究战争史的专业人士来到济南,没有可看的地方,我们怎么能好意思呢?中国现在之所以有这么多社会问题,跟对自身历史的漠视是有很大关系的,整个城市全成新楼盘了,济南是历史文化名城啊,历史文化体现在哪里?”
中国改革开放至今,一切以发展经济为主,当历史妨碍了经济发展,历史往往遭到驱除;經济学、法学是显学,而历史学却备受冷落。王静说:“2007年我在武汉的华中科技大学考研时,华科大的历史研究所发了一个通告,说是考生只要过国家线,都可以到他们这个所来。就这样也没人来!他要去了,出来以后干嘛呀?学历史专业的以后找工作肯定不好找……其实这个所在国内还挺有名的。”
姜波认为,对历史遗址的重视和保护,代表了一个经济发达国家的态度。他说:“新加坡以前也不重视文化遗产保护。1960年代新加坡发展时期,在新加坡河两岸拆除了许多旧式民居,但幸存下来的建筑,现在他们都保存得非常好。中国从1980年代进入经济快速发展,到现在30多年了,按说中国人也应该有这种意识了呀。”
多次出国访问的姜波教授,对两件事记忆犹新:一是他去德国美因茨市访问,在住处附近有一个犹太教堂。二战时这家教堂被德军烧掉了。二战结束后,德国政府出资新建了一处犹太教堂,并把一些旧教堂的残垣断壁移放在新教堂前。那条路上装有很多摄像头。姜波一问之下,原来,过去曾有纳粹“光头党”往教堂里扔汽油瓶,当时德国警方如临大敌,马上戒严,搜捕肇事的“光头党”。事后,当局就在路上装了许多摄像头,防止光头党再来捣乱。
另一件事,是他去日本东京大学讲学时。从东门进去,看见一堆混凝土块,旁边的牌子上写着说明:1945年,美国战机轰炸东京,把东京大学围墙炸塌了,剩下一些混凝土块,就做了这个遗址。“日本人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从这里经过的人们,每个人都能看得到它。它在时刻提醒着人们记住那段历史。当年侵华日军来山东就是掠夺。从1895年甲午海战日军在荣成登陆,1928年济南‘五三惨案,到1937年起日军占领济南,全是国仇家恨。历史遗迹,拆了就真没有了。日本有良知的人为他们以及他们的父辈、祖辈犯下的罪行忏悔,但他们来中国,连一个忏悔的标志地也找不到,我们实在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