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上海时期我的父亲李健吾

2013-05-30 10:14李维音
南风窗 2013年2期
关键词:宪兵上海道德

我非常喜欢傅葆石先生的《灰色上海》这本书,并不是因为他正面评价了我的父亲李健吾,而是他选择的写作角度:从完全个人的道德角度来观察个人的表现和行为,这是我们以前十分缺失的。为此,傅葆石先生选择的是一些无党无派的人士,可能还是被视为“右”的人,在艰难生存的日本铁蹄下的上海,因内心道德的底线不同,会有不同的表现和行为。他不是仅仅描述那个年代的文人万象。

我想在这里说说一个有良心的普通文人,我的父亲,在上海时他能做的一点抵抗,也理解,为什么傅葆石先生选择他作为上海孤岛时期抵抗者的代表。

李健吾

笔名刘西渭。近代著名作家、戏剧家。从小喜欢戏剧和文学。193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文学院外文系。1931年赴法国巴黎现代语言专修学校学习,1933年回国。历任国立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上海孔德研究所研究员,上海市戏剧专科学校教授,北大文学研究所、中国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中国文联第四届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心病》等。译有莫里哀、托尔斯泰、高尔基、屠格涅夫、福楼拜、司汤达、巴尔扎克等名家的作品,并有研究专著问世。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议组成员、法国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

“一个有良心的小民”

应该说,在1937年之后,学校带着老师和学生从北方转移到上海,然后跟着政府的撤离,大部分都去了大西南,也就是重庆、云南、贵州等抗战的大后方。当然,有一部分青年转移到了陕北。在上海,开始还留下相当一部分文化人,如巴金、郑振铎、王辛迪、陈希禾等,还有许多地下党的工作人员,如阿英、夏衍、于伶等。他们编刊物,演街头戏,号召群众起来反抗。也就是在那时,父亲,这个从1935年以来一直是个教书匠和伏案写作的人,终于有机会走进了大社会,成了当时话剧活动中极为活跃的人,包括为出版《鲁迅全集》筹钱,亲自编剧,参加演出。他还利用自己的法国留学生和法国文学著名翻译的身份去法国使馆活动,使地下党员领导下的上海剧艺社取得合法身份。他这时感到,自己虽未去内地,可内心还是充实的。也是在这个时期,他回忆起了自己早逝的父亲,一个血性的汉子,反清反袁,带领民军走在战场第一线,他开始着手写《草莽》。

从1942年起,上海的形势越来越混乱,特别是1943年之后,英法租界都向日本屈服,整个上海全在日本和汪伪的手中。活动愈发无法进行下去,不少人早早躲进书斋,或离开了上海。许多副刊停了。巴金早于1938年就去了西南。按照党组织的要求,夏衍、于伶等地下党员于1942年都去了香港。

上海成了真正的孤岛,彻底沦陷。一个普通老百姓,养家糊口总是必然的,再说,从13岁就是孤儿的我父亲,对这个家是很珍视的。他自己的过去,他不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重演,他不能抛开妻女,奔赴大后方。他留在上海,没有正常的工作,生活来源不固定,当时想要坚持道德底线确实艰难。作为始终不在任何组织内的人,孤孤零零,不想妥协,还想抵抗,是非常不容易的。清苦、寂寞,但是,他坚持着。开始他在上海剧艺社还坚持活动,他不仅积极参与,帮助张罗,还将母亲陪嫁的一点点首饰变卖了,给剧艺社作经费。之后,他参加了苦干剧团,用改编外国名剧的方式提供剧本,和同样留在上海的朋友们(基本上都是无党派人士,如黄佐临夫妇、陈希禾等)组织和参与了大量的演出活动,在许多剧本中都在暗示观众,应该选择不妥协,选择抵抗。当然,也参加一些纯商业性演出,为了弄点钱。

他曾自称“一个有良心的小民”,良心让他绝不接受为日本人服务。1942年,在收入贫乏的情况下,他坚拒了周作人邀请他去北大任系主任的邀请。那时,我们住在徐家汇,多福村的一个小弄堂里,紧贴着上海殡仪馆。我们家是三房客,也就是一个小三层楼最底层的两间屋(厨房、卧室兼写字间),前门对着弄堂,后门是上二楼的正门,二房东在二楼。我清楚记得,父亲常常在傍晚到小菜场去捡人家卖剩下来的小菜,有时还能带回一条没有卖出去的鱼—那是大事,妈妈是无锡人,爱吃鱼。演出活动之余,他总是伏案,我记得他曾经在读萧乾的《八月的乡村》。萧乾本人当时在陕北。他很喜欢这篇文章,准备写书评。

他不是国民党员,不是共产党员,他只是一个中国文人,照我母亲的话,一个书呆子。他真正显示出了他内心道德的力量。

为了剧团,1944年父亲改编完成了《金小玉》的话剧剧本。剧本表达了欢迎国军归来的情节,演出在当时轰动了整个寂寞的上海。这就招来了日本宪兵的注意。一场惊心动魄的抓捕活动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发生。

直面日本宪兵

1945年春一个深夜,后门被冲开,一批人蹬蹬上了二楼,我父亲以为来了强盗,从前门出去叫来了警察,小弄堂里堆满了人和车。据说警察一眼就辨认出那些车全是日本人的,立刻就呆在弄堂墙根不动了。

日本宪兵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大剧作家,会住在楼下,只是个三房客。他们回身进了我们的厨房,我醒了,吓得一动不动,假装还是睡着,把手搭在身边熟睡的二妹和弟弟的身上,10个月大的三妹在两张大床之间的摇篮里。妈妈在忙碌着,她趁日本人在厨房的柜子里翻腾时,匆匆地把父亲书桌上的书,特别是《八月的乡村》塞进了我床下的鞋子里。接着日本宪兵就进了我们的卧室兼小书房,一边在书橱里翻找,一边询问我母亲父亲在哪里。母亲回答,没在家,没回来。最后,那位笠原“大佐”(编者按:笠原幸雄,日本11军司令)让其他人退出,自己坐在床边,吹灭了蜡烛(当时,整个晚上都是灯火管制),他说:“我们先睡觉!”就在这时,父亲拍门而进,他张嘴说:“你们要抓的是我,带我走吧!”就这样,他被捕了。母亲瘫坐在床头,吐了一地。

父亲在宪兵司令部里,受尽了折磨,冷水从头上,从身上直直地灌入嘴里和鼻子里,直到血涌了出来。那个笠原“大佐”用要他留遗书威吓他。他费力地说:“告诉……孩子……们,爸……爸死……得惨,他……是个……好人。”

一个好人,这是我父亲刻在我心上的话。

是他的朋友和同学出了大钱把他赎了出来,但是他必须每周一次去面见笠原“大佐”报告行踪。对这他不能容忍。过去7年,他没有妥协,这时,直面日本宪兵,他绝不能委屈求全,他决定离开上海。一个黢黑的夜里,在朋友们的帮助和接应下,他离开了上海。几天后,我母亲牵着我的小手进了我学校的校长办公室。当时大考结束,校长见到母亲,高兴地对她说:李维音这次考得很好,我们决定给她全额奖学金。我母亲静静地回答:我们是来退学的,我们准备去无锡乡下。校长说不出话来,战乱时期么!我母亲离开了校长办公室,我难过地跟着,真正体会了什么是国难。国难啊!

两天后,娇小瘦弱的母亲抱着三妹走在前面,小弟和二妹在后面跟着。我,一个不到11岁的小姑娘,家里剩下的唯一劳力,拎着两只箱子,走在最后面。我们出了上海,登上一只逃难的破船,一路上听着后面的枪声。母亲因晕船,呕吐着。我们是去和父亲会合,一起走向完全不熟悉的安徽山区,那里没有日本侵略者!

父亲为了保护妻子,挺身进屋就擒,在狱中,忍受折磨和威吓,没有提供一个朋友的名字,出狱后,他拉扯着家小,千辛万苦,走向了后方。他不是国民党员,不是共产党员,他只是一个中国文人,照我母亲的话,一个书呆子。他真正显示出了他内心道德的力量。

同样是道德力量的促成,他把他老师用英文写就的戏翻译成中文,也就是《委曲求全》,使之公演,然后把版税和演出费全部寄给了穷困潦倒的王文显先生,自己分文不取。

遗憾的是,从1948年下半年开始,从延安到上海,进了一批文人,他们开始批判以沈从文伯父为代表的“京派”(他们的作品被革命者视为过于纯文学型,小资或纯资),我父亲就是被批判的人之一。之后,我父亲一直被视为“右”,特别是《金小玉》盼的是“国军”,更是十足的把柄。可是他有自己的原则,在抗日胜利后回到上海,政府里的同学让他到上海文化局工作,他一看尽是干“文禁”之类的事,干了一个月就告病假,然后就溜了,又进了教室和书房,教书和翻译。

他热爱这个国家,欢呼着解放,总想跟上步伐,却时常被排斥。但不论在何时、何种压力下,他坚持道德底线,忍受被贬,不做不该做的事,不说瞎话(甚至会说些不待见的傻话),不求虚荣,不出卖朋友。

今天,个人的道德重被提起,特别是傅葆石先生选择了那个能考验个人道德的年代,这就是《灰色上海》的特别之处。我感谢他正确评价了我父亲,恢复了那个年代的岁月,同时深深地感到,如果一个人道德底线缺失,仅仅是他个人为人民所不齿,不足挂齿,可是当有一大批人缺失道德底线,那么对社会的摧毁性就是巨大的。想想今天的官场众生相和民间种种纠纷,是到了重提时代转折期个人道德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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