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
每一扇门都可能是通往梦想的大门,只是进去之后仍然迂回曲折。
9月12日上午8点15分,珠海市,小健摸出钥匙,打开了一家世界著名银行的支行大门,开了灯,大堂内一片光亮,他的心中无想无思。
差不多的时间,刘新贵走进了中山市一家大企业的大门,上电梯,过走廊,进门厅,绕行在格子办公室,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此时,大学生梁翼正准备走进教室前门,她美丽脱俗,男生侧目,女生歆羡。
梁翼今年23岁,还是广州一所大学大专三年级学生。在同学们的眼中,她是一个离梦想最近的人。她重新走进教室的门,但梦想之门在校园之外,她的梦就是成为一个有钱人。
梁翼家里不贫不富,父母在深圳打工,有能力供给她一个月3000元的伙食费,不过父母也常常告诉她,应该更节俭。梁翼总是说,你们放心吧,你们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
因为坚持这个“投入必有回报”的道理,梁翼在学校花钱从不吝惜。3000元的月给,足以让她和班上最富有的同学成为一路人,她认为有什么样的朋友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她应该理性地与富人为伍,哪怕自己并不见得那么喜欢她们。
她可以为了吃一顿同学们公认的味道上佳的寿司,从广州坐出租车到花都,吃完再坐出租车回来。天生的大胆、不怯生、善于与人混熟的特质,让她总是很容易融入任何一个圈子,并让这个圈子的人喜欢上自己。
去年下半年,上大二,学校要求学生们出去实习一年。梁翼相信,上大专基本就是混文凭,不可能真正学到太多有用的知识。别的同学觉得学校这样做很不负责任,抱怨连连的时候,她已在悄悄收拾自己的行李。
在2012年9月,她坐上了去东莞的汽车。东莞有一个亲戚,能够帮她找到实习机会。很快,梁翼进入了某豪车品牌的东莞总经销公司做前台接待。尽管知道她尚未毕业,但公司领导见她美丽大方,举止得体,十分适合接待岗位,便不按实习处理,而是给她开正式员工的工资。领导希望,等她毕业了,还能留下来。
于是梁翼一开始实习就能领到4000多元的工资,在同学中一片哗然。
梁翼淡淡一笑,她心里并不愿意做前台。4S店前方全是玻璃幕墙,站在前台,阳光总是照在身上,很不舒适,同时对于爱美的梁翼而言,晒黑是一种恐怖的未来。
进公司两个月,她就希望能够转行做销售。凭借自己的容貌和交际能力,她相信能够拿下不错的业绩。卖一辆车就有一两万元的提成,一个月卖掉两三辆,就能月入数万。
让她逐渐感觉无法再在前台待下去的原因,不仅仅是收入差距。买得起这个品牌的车的人,多是富家子弟,总有一些人见到她就不能自拔。他们常常手捧着一大束花,站在门外软磨硬泡。梁翼对此很厌恶,她的确希望能嫁一个有钱人,但不是这种有钱没文化的人,而且这种人,往往都是花心大萝卜。
梁翼迫切希望摆脱前台工作。年底,公司销售压力陡增,允许员工做假买卖,在12月31日之前,可以先垫钱交纳一笔订车款,到了年后再退回,等于是一笔并未完成的空头交易,但可以计入全年业绩。如果是非销售部门人员一个月能做两单,即可转为销售人员。
抓住这个机会,梁翼成为了一名汽车销售员。
销售员中有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广州人,不久成了梁翼的男朋友。今年5月份,他拿着两人攒下来的10余万元在广州参与投资了一个项目,3个月后钱回来了,变成了100多万元,这些钱,都交给了梁翼,小伙子只拿回了自己的成本。
她认为有什么样的朋友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她应该理性地与富人为伍,哪怕自己并不见得那么喜欢她们。
梁翼于是成了“有钱人”。她和男朋友一起辞了职,开始自己创业。同时,她准备给父母在珠三角买一套房子,让他们结束漂泊无根的生活。“我说过,总有回报。”
该写毕业论文了,梁翼回到了学校,跨进大门,阳光打在脸上,不再讨厌,她说,那一刻似乎能听到命运的掌声。梦想的门,打开了。
而此时,在2013年9月中旬,梁翼的校友,已经毕业7年的刘新贵,坐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刘新贵在今年6月份才进入中山这家大企业,这是他第一次做“白领”。从那所大学毕业6年,他一直是老板,今年上半年自己经营的小企业不景气,关了门另谋职业。
他的老家在山区,一个山谷的下端。这个山谷里排列着10几个村子,山谷里没有河,农业灌溉只能依靠山腰的一个小水库。分水的时候,从上到下依次流下来,流到他的村子,水已经干涸。
于是,他家以贫穷著称一隅。这让他自小有一种改变命运的冲动,自上中学以来,或明或暗的梦想就一直折磨着他,让他失眠。
这种令人绝望的失眠状态,一直持续了7年。
第八年,即2003年的时候,他上大二,终于和失眠告别,因为他找到了一条赚钱养家的路:刻录CD—即便卖10元一张,依然利润丰厚。
这一年,刘新贵让父母搬出了那个分不到水的村子,在县城买了房子住下来,并且开了一间门店让他们安身立命。而他,则给自己买了一辆汽车。准确地说是一辆破车,8000元,二手夏利,但这已足以使刘新贵成为校园偶像。
然而刘新贵买车不是要做偶像,他要用它来开启更大的梦想空间。他学的是设计专业,拉了几个同学,开始做设计生意,那辆车成为他的业务用车。
他以往的成功都是在学生圈子内,真正和社会对接的时候,刘新贵发现了自己的幼稚。第一单业务,他胡乱报了一个价,签了合同,回来和同学们一核算,发现仅成本就要比报价高一倍。
刘新贵懵了,怎么办?扔掉手机卡,再买一个号,这是所有人建议的解决办法,因为没有实体公司,对方无处可寻,4000元定金还拿在自己手上。刘新贵咬咬牙,决定不让自己的第一单生意丧失诚信,找到了对方恳谈,希望解除合约,退还定金。对方是一家超市的老板,死活不依,磨耗多时,刘新贵开始乱了。他丢下定金,撒腿就跑。
“超市的保安就来追,追得我满超市乱窜。老板还报了警,最后把我抓住带回派出所关了起来。”被关在派出所的时候,他心中充满了恐惧,意外的是,1小时之后他就被放走了。
这次的经历让刘新贵意识到,幼稚、蠢动着的梦想,在社会面前十分易碎。他放弃了,开始认真地学习。
2006年毕业,刘新贵在中山开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凭借个人强大的人际关系开发能力,生意一直很好。2012年,结识了一位在当地位高权重的老乡,他开始凭借老乡的资源进入另一个行业。文化传播公司赚到的利润,全部投入新的企业。
不幸的是,老乡很快调离,新企业尚未开张便已停产,而前期投入沉没了文化传播公司大量的现金流,刘新贵再一次懵了。恰在此时,中央“八项规定”发布,政府、事业单位、国企不敢再花钱搞活动,文化传播公司业务也濒临崩溃。
多年积攒的家底终于用光,刘新贵黯然关闭了公司。梦,碎了。
今年6月,他通过应聘走进了一家大企业的大门。这扇大门后面,通往梦想的路比找到自己的座位要艰难百倍。但刘新贵嘴角还挂着灰太狼的坏笑: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
而“老白领”小健此时已经不再想着“回来”,决定安心做他的白领,干那些“不知所谓”的事情。
小健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他每天面对的都是一大堆表格,密密麻麻的数字,填入,核对,储存。在他看来,没有比这更无意义的工作了,他将自己的工作形容为“无聊无趣无营养”。然而收入很高,高得足以让一些正在找工作的大学生们晕过去。
2007年,小健从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政治系研究生毕业。稀里糊涂进入了一家世界知名跨国银行。只用了两三年时间,成为了珠三角某城市一支行的副行长,年薪30万元,在广州买了两套房,每月还贷1万余元,生活对他而言游刃有余。
他轻易地收获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本应该万事知足,然而他的内心恰在此时开始了自我的冲撞:我究竟在干什么?
同样的,每天早上8点15分到银行,必须到,否则运钞车来了,没有人接待。开了门,开了灯,运钞车来了,接进来几个大铁箱子,他开始点钱。这是一种十分低端的技术性作业,然而因为关乎的是钱,所以必须由他这个副行长亲自清点。
他还要安排阿姨去做清扫,让保安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检查一下他们的工作。如果门口的停车位被非客户车辆占用,还要把它撵走。如果银行办公区里闹起了耗子,他要负责组织人手,把它逮住。
来了客户,业务人员无法处理的一些问题,就会转到小健案头。看上去是接待大客户,但他要面对的仍是一些琐事,这已是他最核心的工作。
他心有不甘。国际政治的大视野,让他无法安于这种自我鄙视的琐碎。2012年2月,他决定去政府工作。一考试,就考上了国家某部委的公务员,扔掉了副行长的饭碗,他要去政府里寻找有意义的事。
每月1万元的贷款,交给了岳父母去负担,妻子与家都在广州,但他决意北上,背着行囊奔向京城,给自己推开一扇新的门。
在长辈和小健的观念里,想干一番大事,总归得去政府,越高级的政府越好。小健承认其中有所谓“官本位”思想在作祟,然而他到了部委,也确实感觉到了视野的开阔与宏大。上海自贸区的许多政策,正是出自他所在的司,小健全过程参加。他说,往后回忆起来,多少觉得在人生中干了点事。
不过,在去年11月份,小健离开了部委,现实让他扛不下去。
他又回到了广东,进入了现在这家世界著名投资银行,收入差不多回到以前的水平。他继续干他的琐事,早早地上班,晚晚地下班,无聊无趣无营养。
“当然,不全是因为经济上的压力才再次离开。”小健说,某一段时间里,集中写材料,那些文件语言,也让他不但从精神上抵制,还从生理上开始反胃。
他说,在体制内,如果你没有位置,那么你的想法,和你本人,都一文不值。你希望思考,希望提出意见,但人家会告诉你,你那些思考和意见乃至你自己,绝对无足轻重。因为你有求于他,你的福利房,你的升迁,你的其他诸多利益,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在那里只有服从。
他回到了他在银行里无聊的工作,但他意识到毕竟有尊严。在这里,他的价值由市场决定,市场会给他相应的认可,他不看任何人的脸色。
只是,一样的无聊无趣无营养。他每月1万元的房贷还有9年,这9年里他必须掩藏理想。
“这个社会,会不停地向你抛出一些诱饵,比如房子,车子,更好的房子,更好的车子,毫无道理就变得更贵的房子,变得更贵的车子……日日翻新的诱饵,让你只知道去捕捉,去追赶,去主动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从而忘记了思考和探索,忘记了理想和责任,忘记了还有另一个你。”
“理想是一条内裤,你一定要有,但并不总要露出来给人看。”小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