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遗忘的送别

2013-05-30 10:48李北方
南风窗 2013年26期
关键词:追悼会曼德拉抗争

李北方

纳尔逊·曼德拉以95岁高龄辞世,世界上又少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们的寂寥则又多了一分。

晚年的曼德拉被推上荣誉殿堂的巅峰。在他辞世之际,大众传媒反复播报他关于和平、和解、宽容的名言,展现他以德报怨的伟大胸襟。数万人参加了曼德拉的追悼会,包括100多位各国元首或首脑。白人和黑人,富人和穷人,在曼德拉的感召下走到了一起,仿佛昭示着大同世界的可能。连奥巴马都主动和劳尔·卡斯特罗握了手!

按中国的传统习俗,德高望重的长者安详逝去,可以称为“喜丧”。这是一种对生命的豁达态度。毛泽东晚年就常说,等他死了,要开个庆祝大会,庆祝辩证法的胜利。曼德拉的追悼会也传递了欢快的色彩:奧巴马和丹麦女首相玩自拍,打翻了第一夫人的醋坛子;等到那个全程瞎比划的手语翻译被揪出来,大家就更觉得好玩了。

这些八卦迅速冲淡了严肃的追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世态从来如此,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在被怀念的同时,也总是要被遗忘的。耐人寻味的,是什么会被记取,什么在欢快的气氛中被刻意遗忘。

曼德拉在获释出狱时,发表过一个演讲,他说他要重复当年在法庭上说过的话:我非常珍惜实现一个民主与自由社会的理想,所有人都在和谐及拥有平等机会下共同生活。一定要注意,同样的话,时隔27年,含义已经大不相同。

Beyond乐队献给曼德拉的名曲《光辉岁月》这样唱道:“钟声响起归家的信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黑色肌肤给他的意义/是一生奉献/肤色斗争中。”肤色,成了曼德拉的标志,他的奋斗被等同于争取种族平等权利的奋斗。但曼德拉在受审时明明说过:“我为反对白人统治而抗争,也为反对黑人统治而抗争。”曼德拉清楚,造成不平等和压迫的根源,并不是肤色。

1963年,即曼德拉被捕后一年,毛泽东在《支持美国黑人反对种族歧视斗争的声明》中说:“民族斗争,说到底,是一个阶级斗争问题。在美国压迫黑人的,只是白色人种中的反动统治集团。他们绝不能代表白色人种中占绝大多数的工人、农民、革命的知识分子和其他开明人士。”这个判断也适用于南非,正如曼德拉所看到的。

所以在曼德拉早年关于民主与自由社会的构想中,包含了对社会经济基础的重构。1955年制定的非国大的政治纲领《自由宪章》不仅主张种族权利的平等,还主张财富的公平分配,将土地、矿产、银行等国有化。对此,曼德拉说:“这是一份革命性文献,因为这份文献所设想的变化,不可能在没有打破当今南非经济与政治建制下实现。要实现这些诉求,需要组织,以最大的规模发动及发展群众抗争。”

待到出狱之前,曼德拉的想法有了变化,他搁置了变革生产关系的想法。于是,他再次重复民主与自由社会的理想时,指的是种族间的承认、投票权等形式上的权利。在这个新的诉求的基础上,达成了种族和解。

关于为什么会有如此变化,曼德拉强调多年的监狱生活对他内心的影响,但更要看到国际格局的变化。非国大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斗争,得到了中国、苏联、古巴等国家的大力支持;到了80年代,东方阵营已经全线溃退。国际性的支持在曼德拉被释放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此支持非彼支持,如果坚持社会主义性质变革,这些人道主义支持就会立即化为反对。“运去英雄不自由”的况味恐怕曼德拉也体会到了吧。

顺势而为,也是大政治家本色。曼德拉带领南非加入了新自由主义的历史潮流,他本人也从一个激进的变革者变成了“TINA教”的信徒。南非由此成为非洲大陆最受人关注的国家,新近又成为“金砖国家”的一员。

这难掩南非转型的苦涩一面。南非迄今是世界上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艾滋病患病率和犯罪率在全球名列前茅。投票权没有给民众带来实质性的福利改进,种族隔离在形式上被废除了,却还在事实上存在—以白人为主的富人区和黑人的贫民窟并峙。改变也是有的,那就是政治经济领域也出现了黑人精英,与白人精英共同凌驾于社会之上。这不正是曼德拉早年反抗的体制吗?

4位美国的现任和前任总统出席了曼德拉的葬礼,但这位因暴力抗争而入狱的和平英雄一直在美国的“恐怖主义观察名单”上停留到2008年—那时曼德拉已经90岁了,连走路都困难了。可能到了那个时候,美国人才觉得他真正安全了吧。如今,斯人已去,被记取的晚年和被送别的盛年都是如此鲜明。

奥巴马在追悼会上的致词中,称曼德拉为 “20世纪最后一位伟大的解放者”。20世纪是个充满抗争和革命的世纪,20世纪的政治不但有为权力的斗争,也有为正义的追求。这一页被无情地翻过去了。的确,对曼德拉的送别可以视为对20世纪的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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