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宇宁 口述 庞贝城 整理
本应是青春飞扬的年华,23岁的郑宇宁却被病房“软禁”了——她患上了庞贝氏症。无数个日夜里,病痛的折磨如影随形,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要怎样跟父母一起走过眼前的路?
就这样被“庞贝氏”了
2007年,我正读高三。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1月3日,我在体育课上晕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手、脚同时进行着静脉滴注。我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感觉到周围医生护士在走动,可能是药劲儿还没过,很快,我又慢慢睡去……
过了一会儿,麻药的药力渐渐散去,我的身体如干枯的叶子被浸润,慢慢苏醒,剧烈的疼痛开始一阵阵发作。
看我醒来了,护士俯身到我耳边:“这是重症监护病房,你处于急救期。为了避免细菌感染,你的爸爸妈妈暂时不能进来。你尽量保持平静,这样对你的恢复有好处。”我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被抢救了12个小时。
我本能地想动一下,护士忙跑过来制止:“你的气管在抢救时被切开了,插管连接着呼吸机,不能乱动。”
几个小时后,我见到了爸爸妈妈。很少流泪的我哭了,妈妈也跟着落泪了。而爸爸则尽力保持平静,但内心的焦急是无法掩饰的。看着他们憔悴的面容,我知道,他们昨晚可能都没有合眼。
爸爸并没有隐瞒我的病情,说我患的是“庞贝氏症”——一种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十分罕见,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
“只要不离开呼吸机,就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这是医生的说法。
冷冰冰的现实让我觉得有些恍惚:今后就只能待在病房里戴着呼吸机生活了吗?明媚的阳光、美好的爱情、绚烂的生活……这些都将不属于我了?
面对一条未知的道路
按照重症监护病房的规定,我脱离生命危险后,每天有30分钟的探视时间,而这成了我们全家最珍贵的时刻。爸爸总是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重复:“相信爸爸,我一定能找到治疗的办法,让你脱离呼吸机,离开这里。”
几天后,身为公司副总的爸爸为了照顾我,决定辞职。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爸爸长年在外工作,很少陪伴在我和妈妈身边。小时候,我的生日愿望常是爸爸能多陪陪我,而现在我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和爸爸亲近。那些日子里,爸爸白天照顾我,夜晚在网上查找庞贝氏症的相关资料,我能看到的,只是他熬得通红的双眼和日渐憔悴的面容。
很快,爸爸得知目前治疗庞贝氏症的唯一药物是美国健赞公司的Myozyme,注射后便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女儿有救了!”这个喜讯让全家人兴奋不已。
但很快,我们的心又沉入谷底——Myozyme的价格非常昂贵,一年费用高达300多万元。爸爸开始一门心思扑在筹集药费上,同时多方寻医,为我补充营养,希望我身体的各方面机能可以越来越好。
后来,得知这个病跟体内微量元素缺乏有直接关系,爸爸就收集了我的头发和指甲寄往美国,检测结果显示我体内的锌和钾不达标。于是,各种进口营养剂源源不断地被爸爸和妈妈送到我的床边……这些努力几乎花光了家里多年的积蓄,但我的病,却没有好转的迹象。
原来活着就是最大的事
一位跟我住同一间病房的病友,她患了白血病,在6年时间里一直与死神对抗。几天前她还让我看她和男朋友的照片,告诉我今年他们要结婚。然而吃晚饭时,她不小心呛到了,竟猝然离世。
眼看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我觉得前方的路昏暗无比,看不到些许亮光:人与死神对抗时,实在是太渺小了,生命脆弱得禁不住一点儿打击。
抱着与其拖累父母,不如早点儿离开的想法,我开始拒绝治疗。
妈妈知道后,流着泪对我说:“丫头啊,你不吃药,妈不逼你,可你得为我们想想。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就算你一直住在医院,但只要每天早上起来能看见你,能为你做饭,我跟你爸就觉得生活还有盼头。你在我们身边一天,我们就高兴一天。你要是就这么走了,一点儿念想也不给我们留,我跟你爸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爸爸知道我的想法后,并没有多说什么,仍然默默做着每天都会做的事。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在我的MP4里存了一部叫《别让我走》的电影。影片中,男主人公临终时说:“尽管死神随时存在,但曾经的回忆便是意义……”这句话让我忍不住泪水滂沱,心里那个要离开他们而去的想法瞬间土崩瓦解。
我要活着,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爱我的人。既然我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希望,那么活着,就是我此刻最重要的事业,跟拥有多少金钱和过怎样的生活没有关系。
面对已知的死亡,放弃和对抗都是错误的。乐观积极地生活,这样的过程才不会失去意义。
我把这些话讲给爸爸听,这位在我心目中坚强而高大的父亲,眼里也浸满了泪水。我知道,爸爸也为我的病情而身陷痛苦,我和他都需要这个答案。
没什么比亲情更重要
我开始改变自己。每天父母送来精心准备的食物,我都会认真品尝,甜的、酸的、辣的……每一种味道,都那么让我欣喜和留恋。
因为长期卧床会导致肌肉萎缩,爸爸妈妈每天都为我按摩双腿。爸爸说:“如果哪天你摆脱了呼吸机,能下地走路了,我们得为你准备一双坚韧有力的腿。”
我笑了,这一刻,我是一个幸福的女儿,有这样爱我的人在守护我。
渐渐地,我的病情有了改观,医生为我专门制订了呼吸训练计划,从每天脱离呼吸机10分钟开始,时间逐渐延长。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我已经能每天自主呼吸两个小时,对于未来,我越来越有信心了。
一天,护士再次尝试为我停掉呼吸机。3小时后,我感觉呼吸还算顺畅,就想试试延长自主呼吸时间,没想到几分钟后就出现呼吸衰竭的症状,经过4个多小时的抢救,才苏醒过来。
医生批评了我,他告诉我,肺部功能的衰退是不可逆的,刚才的举动很有可能让我永远失去脱离呼吸机的机会。
我看着爸爸妈妈焦急的神情,明白了自己的冒失,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我决不允许自己离开他们。
2011年的除夕,父母在病房里陪我吃年夜饭。爸爸高兴地告诉我,经过努力,他已经和美国的制药公司达成初步购药协议,如果能筹到钱,我就有可能用上药。
不久后的一天,我午睡醒来,发现爸爸坐在窗边,微蹙的眉间隐约有些愁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冬日的院落里一片萧条,毫无生机。这时,爸爸轻轻叹了口气。我一下子明白了,巨额的药费是他现在最大的担忧。
我伸出手去,想摸一摸爸爸粗糙的大手。爸爸发现我醒了,忙起身握住我的手。我说:“爸爸,没关系,只要有你和妈妈陪在我身边,我永远都是快乐的。”
我并不是为了安慰爸爸才这样说,而是心里真的释然了。这样的天价药,不可能终生使用,这段时间的经历,已经让我明白了未来的路该怎样走。
生和死,都是奖赏
元宵节那天,我让爸爸下次来病房时带块大镜子。爸爸起初以为我是要用来臭美,但很快发现,其实我是要用镜子“看”窗外的风景。
我的病床背后是一扇玻璃窗,每天早上,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时,我便取出镜子,感受窗外灿烂多姿的暖阳。尽管这阳光是透过玻璃洒进来的,但已经令我欣喜不已。掬一把阳光,用鼻子使劲儿嗅,你会发现阳光是有香味的。
精神好的时候,我会上淘宝购物,主要是帮身边的医生护士代购,小到零食,大到衣物……也算对他们的一点儿小小回报。
我还常常拍下自己的样子,保存在电脑里,尽管不知道自己未来能走多远,但我希望能纪念自己走过的这段路程。
“庞贝氏”依旧无情,我的肌肉已经开始有些萎缩。我上网时,手总是不由自主从鼠标上滑下来。爸爸看到后,就搬来一张椅子,坐在旁边,用手托着我的胳膊。他的大手是那样有力,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学写字的时光,温暖和力量从那双大手里不断涌进我的身体。
一天夜里,我听见妈妈低声对爸爸说:“你胳膊都肿了,明天我来托着。”“没事,你千万别在孩子面前说这话,孩子好不容易有点儿精神头,别让她觉得拖累了我们。”我的心在这个繁星满天的晚上,被扎得生疼。
2012年6月17日,父亲节,我在网上为爸爸买了一件毛背心。当时天气已经很热了,但爸爸仍然兴奋地把毛背心一直穿在身上,不愿意脱下来。
两个月后,不知道爸爸妈妈付出了多大努力,终于为我争取到了去北京接受庞贝氏症临床药物治疗的资格。
不久,很多人得知了我的故事。一位曹先生揣着刚刚发的工资赶到医院,把2000多元钱全部塞到爸爸手里,说:“我也是一个父亲,希望你的女儿能够尽快好起来,这点儿钱不多,是一个父亲的心意。”
一位姓刘的老板得知我的情况,连夜开车来到医院,对爸爸说:“我是在出差途中知道这件事的,怕耽误孩子的病情,就赶紧给你们送来1万元钱,如果孩子在治疗中还需要帮助,随时给我打电话。”
一个叫墨墨的9岁小女孩儿,从自己的存钱罐里取出一大把皱巴巴的零钱,一张一张抹平,总共100多元,和妈妈一起来到医院,把钱塞到我手中。
9月初,爸爸将筹集到的第一批捐款32万元,汇到了美国健赞公司。两周后,药品到了,虽然这批药品只能使用1个多月,但我明白这些药片所承载的能量。
12月底,北京电影学院的陈凯泓得知我的情况,扛着摄像机来到了医院,为我和爸爸妈妈拍摄了一部故事片——《我在死亡阴影里看太阳》,里面讲述了我们一家携手面对病魔的经历。陈凯泓告诉我:“你的故事一定能帮助到很多正在被死亡恐惧折磨的人,因为你让大家明白了活着就是幸福的生命真谛。”
现在,我患庞贝氏症已经5年多了。主治医生说我是目前全国同类患者中病情控制最好的一个,坚持康复治疗,前景乐观。
我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许多挫折,因为在生命的归途上,爱我的人与我相伴,给了我无尽的勇气。生命真正的长度是看你在人生历程中拥有过多少爱,度过了多少快乐时光。只要有爱,生和死,都是命运对我们的奖赏。
(据《妇女》《清远日报》、金羊网相关资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