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老幺
《爱人坊》箴言:人类的聪明和虚伪就在于,为了区别于动物,不得不生拉硬拽出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
25岁那一年,我惟一的理想就是得到王天美。
王天美戴着眼镜,穿着典型OL气质的套裙,怎么看都像一场制服诱惑。她的好,许多人都知道,但总结起来都是一些抽象的词汇,例如酥软爽口、莺声燕语、吹弹可破。我还是喜欢听小秦的描述,因为他的描述够具体,绘声绘色,就像是真的。
大概小秦是白净儒雅的男子,才会招致王天美的喜爱。他送了一整瓶祛痘霜给我,许诺说,只要坚持两个月,我就能变得像他一样。
我花了两百多,隔两个小时就抹一次,我还忌了口,戒掉了红烧肉和那些有刺激性的食物。可是两个月之后我的脸依然像月球表面,王天美依旧对我保持熟视无睹的状态。
我猜,王天美是寂寞的,她没有理由不寂寞,嫁了一个糟老头,什么病都有,就是不肯死。
我消灭了一整盘红烧肉,世界就陡然充满了希望。这种乐观一直延续到了晚上,在王天美的车还没开进地下停车场之前,我依然觉得她会需要我。她需要小秦,为什么就不需要我?
我惟一担心的,是她的那辆天语够不够宽敞。
王天美的车就停在那里,车门已经打开,我也冲了过去。
可是当我捂住她的嘴,把她摁倒在座位上时,才发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什么事都做不了。不过是几秒钟的怔忡,她就把我脸上的面罩给拽了下来。
我跑了。
我很害怕,怕她报警,没跑太远,就原路折返。我乞求她放我一条生路,不惜丧尽颜面地乞怜,忏悔,争取宽大处理。
王天美趴在方向盘上,哭得很伤心,惊弓之鸟似的看着我时,眼睛肿得像两颗大核桃。
我低着头说,其实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这样做的。
她却戳穿了我的动机,你是被小秦教唆,才这样做的。
那一晚,我坐在她的副驾驶上,听着她的悲苦人生。小秦是个畜生,不过是仗着有一张好脸蛋,就百无禁忌地猎艳,求爱不成就毁人清白。连我这样滥忠厚没脾气的,都被他教唆成了一个流氓。
星期一的上午,我用一本足有2斤重的大辞典砸破了小秦的头。
当时小秦趴在我的桌子上没话找话,恰逢王天美经过。他就歪着脖子,盯着她的屁股,目不斜视地对我说,这个女人是个尤物。
他的惨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王天美。我的拳头砸在了他的颧骨上,硬生生地疼,但这不能阻碍我把他那张秀气的脸捶得变了形。要不是有人把我拉开,那张脸就毁了。
我就是要让王天美看一看,我喜欢她,是真的,我要替她报仇。我在众人的围堵下继续对他拳打脚踢,边打边骂,那瓶浆糊你居然敢卖我两百多?
这当然就是个幌子,我明白,王天美也明白,可是她面无表情,率先退出这出全武行。
办公室的械斗,以各领四十大板而收场,我打人不对,可他明晃晃地骗人钱,自然也讨不了好。
三天之后,王天美的电脑出了问题,她说,小陈,来帮我一下。我就进了她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两三个人,她就趁我捣鼓主机的时候,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上衣口袋。
是两张《变形金刚3》的电影票,晚上八点,万达影城。
其实我的眼睛很钝,根本分不清谁是霸天虎,谁是汽车人,只能见到一大堆五彩斑斓的金属毫无规律地倾轧在一起,撞击、扭曲、最后爆炸。
倒是王天美看得很明白,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对我说,你那天的样子,跟擎天柱真的很像。
我猜,这是一种嘉奖,只是不知道,这个嘉奖是不是点到即止。被她覆盖的手变得滚烫,身体却直打哆嗦。她的手握得更紧,就像是一种鼓励。
我的身体渐渐地热了,就像是一盆冷炭吹了几口就淬了火。壮着胆子,去闻她头发上的香气,笨拙地摸索她的脸,抚弄她的耳垂。王天美说,我们走吧。
在马路对面的快捷宾馆,我的快乐是朵流星,闪耀了片刻就坠入了夜色。
王天美安慰了我,但眼里分明有意犹未尽的遗憾。我也很遗憾,但遗憾了没多久,就看到了第二颗流星,第二颗之后,还有第三颗。它们在空中滑行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亮。
小秦把200块钱退给了我,还说了对不起,他希望大家以后还是朋友,还能下班后一边喝酒一边吹牛。
但是我容忍不了他像薛蟠那样,把唐寅说成了“庚黄”,把一个恪守节操的女子,描述成黄色录像中的女主角。还有其他人,吃不到葡萄,就恨不得连葡萄根都拔掉。
这种旗帜鲜明的叛变,终于使我孤立。他们去酒馆喝酒吃红烧肉,酒酣耳热之余,大概还会集体沦陷在对王天美的痴心妄想中;大概就会说起那个不知怎么就高尚起来的技术部小员工,然后对他恣意嘲笑,面目丑陋。
我觉得这样很好,陪着王天美被侮辱被损害,就像跟她是同一个阵营里的。
王天美确实把我当成了自己人,心腹,把公司里的明争暗斗一一说给我听。哪些人口蜜腹剑言不由衷;哪些人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总之是摊浑水,她早就想脱身。
我想,她脱不了身的原因是她的老公还剩一口气,这口气悬在那里,她就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见过她的老公,但在我心里,他就是个该死的人。他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卧床不起,把王天美置于泥淖之中。
我很想把那些管子拔掉,或者,只拔掉他嘴上的氧气瓶,可一想到那个身体会在床上不停的痉挛、抽搐、口吐白沫,我就害怕。
那天晚上,当我们死死地搂在一起时,王天美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爱我吗?
我说,爱,你呢?
她说,不爱。
两个没有关系的人,怎么会凭空就产生了一段感情?这太扯了。人类的聪明和虚伪就在于,为了区别于动物,不得不生拉硬拽出一种莫须有的感情,来充当生理欲望的遮羞布。
她说,她从来都没被谁迷得五迷三道过,生下来就没那个基因。
所以她决计不信我爱她。
我说,当你老的时候,回想自己的一生,你就知道了。
她站起身来,用床单小心翼翼地裹住自己的身体,就像那是她最挚爱的东西。她就坐在我的身边,点起了一根烟,很凄凉地笑了笑,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一天。
她的眼神,让人绝望。
我的抽屉里,多了张纸条,是小秦的笔迹,下班后,到佳宝土菜馆来。
他脸上的淤青还没散,腮帮子还有点肿,所以那个笑容多少有点滑稽,但是他的话一点都不滑稽。他说,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为了200块钱就翻脸的人。
我们喝了酒,吃了红烧肉,但这个晚上并没有因此而美丽起来。我们各怀心事,彼此揣摩不透对方心里到底怀着真诚还是敌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法交流。
后来,他说,你跟王天美在一起了?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患得患失的原因,是我搞不准王天美是否乐意承认这个事实,或者说,我也搞不清楚这是不是事实。
小秦又问,她是不是说,她根本就不相信爱情?
我又点了点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除了点头,什么都做不了。最后他说,我曾经也想瞒着别人,可是当所有人都怀着一个同样的秘密,这个秘密就会变成一个笑话。谁把笑话当真,谁就一定会吃亏。
然后,他付了账就走了,就像很多事情,再往下说都是废话,我的智商哪怕是偏低于正常水平,也能发觉这其中的奥秘。
晚上十一点,王天美在短信中说,我在医院,过来陪陪我。
她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病危通知单上都签了字,那个衰朽的身体却还在手术台上挣扎。医生走出来的时候一脸的欣慰,器官衰竭成这样,居然还能挺过来,生命力真够顽强的。
但王天美的脸上,没有悲喜。
那天晚上我们吵了一架,起因是我告诉她我跟小秦吃了饭,她就发了火,还砸碎了宾馆的杯子。
本来以为她只是做贼心虚色厉内荏,没想到她仇恨和力气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在拉扯的过程中,她的强悍和坚韧展露无遗,我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抓破了我的脸。
她说,你们全是垃圾,你这个强奸犯!
我红了眼,我说,我不是强奸犯,我爱你。
然后我就冲了出去。
我在那间单人病房外等了很久。
我在等一个契机,等看守的护士去上厕所,这是深夜,走廊里除了几个睡在加号病床的病人亲属外,就没有其他人了。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是,很多事情,在那个护士走出来的几分钟后将要变成现实,王天美会恢复自由,继承属于她的那份遗产。无论她相不相信爱情,都能活得很好。
午夜后,我等到护士离开,偷偷地溜进了重症监护室。那个垂死的老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我眼神复杂地看了他良久,然后一把拔下了他的氧气管。他陡然地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直地瞪视我,二十秒后心跳显示屏上骤然变成了一条亮亮的直线。
我平息一下呼吸,又将氧气管插进了他的鼻孔里,来制造他仍然活着的假象。
可是,正当我要离开时,我却看到了王天美,她像只猫一样溜了进来。她的足音很轻,脚跟打在台阶上的频率,是我早就烂熟于心的乐曲。这么晚她来做什么?
我来不及多想,本能地躲在了屏风后。
然后,我透过屏风的缝隙,眼睁睁地看到她拔掉了我刚刚插上去的那个氧气管。
我懵了。
做完这一切,她又像猫一样溜了出去。
老头子死了。
凶手是我,也是她。
其实,我宁可成全她。但是我想不到她会这样恶毒。
第二天,王天美没有来上班,第三天,也没有来。
没有人问起,甚至领导开会的时候说她已经辞职,也没有人说话。
我看到小秦的眼里掠过一丝忧伤,还有其他人也是。
我们都爱过一个永远都不会爱我们的鸢尾花一般寂寞的女人,甘心沦为她裙下的囚徒。迷恋她的鲜艳妩媚,却痛恨她的无情与恶毒。
(责任编辑: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