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咏叹

陈彦斌

尤雨生划着快马子渔船追赶到卧牛河里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他追赶的是一条母大马哈鱼。为了追赶上这条逃掉的大马哈鱼，他已经划船追赶了十几里路了。当天下午在江里撒网捕鱼时，他碰到了这条大马哈鱼，它大腹便便地挂在渔网上，一动不动。他在黑龙江上已经打了十几年鱼，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大马哈鱼，立起来怕有半人多高呢！他不敢掉以轻心，急忙推开船桨，小心翼翼地抓住渔网往船上拽。刚刚离开水面，那条母大马哈鱼突然剧烈地扑腾起来，宽大的鱼尾巴打得江水四处飞溅，趁尤雨生一愣神的工夫，它挣脱了渔网，落水而逃。

按理来说，没有不跑鱼的渔民，可从十几岁开始跟爹下江捕鱼，还很少有鱼从他尤雨生的手里溜掉。碰到这么巨大的母大马哈鱼，居然被它跑掉了，能不让他生气吗？要是被其他渔民知道了，还不得笑掉大牙

他下定了决心，即使那条母大马哈鱼逃到天涯海角，也得把它捉回来！

每年到了深秋，黑龙江边开始有鱼蛾飞舞，大马哈鱼便成群结队地从鄂霍次克海洄游进黑龙江。从洄游入江的那天它们便不再捕食任何食物，只靠消耗体内的脂肪和繁衍后代的本能支撑着向自己当年出生的地方游去。几千里的漫漫旅程，说不尽的艰难险阻，使它们消耗了大量的脂肪，浑圆的身体瘦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条。

尤雨生本以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追赶上那逃掉的母大马哈鱼，可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仍旧没有发现它，心里不免有些暗暗着急。他一边仔细观察着水下的动静，一边用力地划着快马子渔船，紧紧跟随追进了卧牛河。

快马予船无声地从一片挂满菱角的野菱秧中穿过，船头撞翻了被秋风染成深褐色的菱角叶，一条深绿色的水线把那片菱荡划成了两半。

河水骤然变得浅显而清澈起来。铺在河底的砂砾，还有块块镶嵌在泥沙中的光滑卵石历历在目。已经在黑龙江捕十几年鱼的尤雨生了解大马哈鱼的习性，猜它肯定会游进水质清澈的卧牛河产卵。果然，他又划了几桨，发现前面的水下有一条阴影，紧贴着河底朝上游游去一正是那条逃掉的母大马哈鱼。尤雨生立刻停下了船桨，稳住渔船，随手摸起渔叉站立起来。他屏住了呼吸，奋力把擎在手里的渔叉投掷出去。

用渔叉叉鱼是他的拿手绝活儿，只要把渔叉投掷出去，很少有落空的时候。只见那飞行的渔叉在空中划下一道美丽的弧线，一头朝水里扎下去。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渔叉即将刺入水中的刹那间，那条机敏的母大马哈鱼猛地一甩尾巴躲开了。渔叉重重地撞在一块鹅卵石上，砰地一声，弹了起来。尤雨生划船来到渔叉前，把渔叉从水下拔上来，抚摸着被石头撞弯的叉尖，凶狠地骂了一句，划船继续朝前追赶。

河面变得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浅了。在那浅浅的河水下面已经看不到一点泥沙了，清澈的河水从光滑的卵石上淙淙流过。尤雨生这次没忙着投掷渔叉，而是划着快马子渔船一直超过那条母大马哈鱼，才把船停下来。他掂起渔叉，等候落在后面的大马哈鱼游上来。

那条母大马哈鱼似乎根本没看见停泊在河面上的快马子渔船，径直从船下钻过，急速地扭动身子，继续朝前游去。见母大马哈鱼朝前游去，尤雨生把举在手里的渔叉再次投掷出去，渔叉带着风声一头扎进河里。看见渔叉飞了过来，那条母大马哈鱼猛地一摆尾巴，扭动身体想再次躲开。谁知，渔叉将要刺入水中的刹那间，猛地拐了个弯，径直朝着躲开的大马哈鱼扎过去。

这一手是尤雨生家的祖传绝活儿，也叫回手叉，就是把渔叉投掷出去的刹那间，手腕子猛带上一把，使渔叉在即将入水之前突然改变飞行的路线，直奔鱼可能逃跑的方向。无路可逃的母大马哈鱼终于被渔叉刺中了，一股殷红的血混合着被大马哈鱼尾巴搅起来的浑水，从河底升上来，一直漂浮到河面上。

看见大马哈鱼被刺中了，尤雨生划船过去，想把那条母大马哈鱼拽到船上。可他几次从渔船探出身子去抓渔叉，都被大马哈鱼带着渔叉躲开了。

几次抓渔叉落空后，尤雨生反而不着急了，只是划船尾随在母大马哈鱼的后面。他心里很清楚，这条已经被刺伤的母大马哈鱼坚持不了多久，等它一旦游得精疲力竭，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它拖上渔船。

母大马哈鱼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游到一片河底布满沙砾的河段。它确实虚弱透了，甚至几次被渔叉带向河面，它挣扎着沉向河底，侧着身子，用尾巴猛烈地拍打着河床，在砂砾和卵石之间打出一个深坑，随后一股黄豆粒般大小的金黄色鱼卵喷射出去。

那些喷射出来的鱼卵很快散开了，沉没到母大马哈鱼用尾巴打出来的卵窠中。怕母大马哈鱼把肚子里的鱼卵全部排完，尤雨生不能再等了，急忙划船过去，伸手抓住渔叉，把那条母大马哈鱼拽上快马子渔船。

母大马哈鱼安静地躺在船舱里，一动不动。只有它的鱼鳃还在轻轻地翕动，艰难地呼吸河面上潮湿的空气，嘎巴着嘴，在苟延残喘。尤雨生把渔叉从那条垂死的大马哈鱼身上拔下来，得意地看一眼即将死去的母大马哈鱼，才操起船桨，正准备划船回去。

这时候，一件让他料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眼看着那条垂死的母大马哈鱼用它最后的一点力气，猛地弓起身子，用头和尾巴支着船板，激烈地拍打几下，蹦了起来。只见那银灰色的身体一闪，越出船舷，重重跌落在河水中。

刚一回到河水中，母大马哈鱼立刻抽搐起身体，几乎掬成一团，一股股金黄色的鱼卵随后从它的后腹部喷射出去。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尤雨生当时也惊呆了。他吃惊地看着那条母大马哈鱼排尽最后一粒鱼卵，缓缓沉到河底，直到躺在河床的卵石上，也没动一下。

那些刚刚离开母体的大马哈鱼卵，很快散开了，随着流水沉了下去，隐没在死去的母大马哈鱼身边的石头缝里。夕阳好似一粒巨大的鱼卵，静静地悬浮在连绵起伏的街津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