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遥
给飞机涂上颜色
□杨 遥
宋辽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楼顶上看飞机。
半个小时,我看到两架银白色的飞机从灰暗的天空上飞过。我猜测不出这两架飞机上坐的是什么人,但觉得这两架飞机和我一样孤单,它们的出现整整差了半小时,以它们惊人的速度,此时它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比我和呆在乡下的家人距离还远。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给每架飞机涂上颜色,让它们不再令人可憎地面目雷同。
“你在干什么?”
“看飞机。”
“什么?”宋辽没有听清我在干什么,但他大声说,“没事晚上一起吃饭吧。”
我说:“好。”
挂了电话之后,好长时间没有飞机飞过来,我有些伤感。黑夜铁锤一样砸下来,下了班的人们三三两两往后面的家属院走,那些整整齐齐的方格子窗户发出温暖的光,像一只只巨大的捕蚊器。
宋辽的电话又响了:“下楼吧,我在市委大院门口等你。”
我匆匆跑到大院门口,竟然有些喘。宋辽那辆乳白色的破桑塔纳停在马路边。看见我过来,宋辽和张明清摇下窗户一起招手,我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回头看了一下单位的大院,为了迎接元宵节的到来,年前就布置好的龙形彩门上的灯已经亮了,世界仿佛明亮起来。
我想起今天是佛历2554年正月初十。我想那些飞机一直飞下去,到它们老了会怎么样?假如万物通灵的话,它们是不是也会死去,也会转世?
这时张明清叫我。我转了转脑袋,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那些飞机老了之后,可能会置换一部分零件,再重新涂上颜色。或者干脆报废。
上了车,我第一句就问:“飞机老了之后会怎样?”
张明清说:“我是陆军,搞不清。”
宋辽也摇头,说:“你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干什么?”
我摇摇头,窗外的夜色被零星的鞭炮弄得起伏不定,我想每一个人都会老,每一架飞机都有飞不动的时候,我要是老了,就给那些老飞机涂颜色。
张明清给一个女孩子打电话:“你叫上两个朋友,晚上和我两个同学一起吃饭吧?”
话筒里传来娇嫩的女声,说:“叫不来别人啊,朋友们都出去打工了。”
“操!”张明清说,“你等着,我们过去接你。”
车到中国银行时,张明清让车停下来,说要取点钱。
街上到处都是融化后的雪泥和脏水。张明清小心翼翼地躲着脚下的脏水,朝路边的取款机蹦去。
宋辽说:“昨晚蹲到三点,刚睡了两小时,又说有紧急任务,结果空扑一场。”
“发生什么事情了?”
“就是那些少女失踪案,我们头儿压力很大。”
我点点头。单位里一位姓白的大姐侄女去网吧上网离奇失踪了,这几天,这位大姐一到单位就讲这件事。百度吧里关于最近少女失踪案的愤激帖子更多,人们都觉得公安吃屎去了。
张明清取上钱,我们一起去木芝村找他的小朋友。据说,貂蝉就出生在木芝村。我去过一次木芝,貂蝉陵养了鸡,里面一些简陋的房子里摆着些拙劣的塑像,根本不会觉得和貂蝉有什么关系。我想象张明清小朋友的样子,像貂蝉那么漂亮,还是像妓女那么俗气?
一出市区,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车走上去直打滑。我们跌跌撞撞往前走,心里却非常兴奋。我想宋辽大概也和我一样,想看看张明清的小朋友到底有多么漂亮。但是最高兴的应该是张明清这家伙,那边电话已经催了他几次,问他走到哪里了。
可是张明清和我们装,挂了电话就说:“和她在一起真腻,但是隔段时间又想,主要是她既年轻,又漂亮,带出来玩觉得特别有面子。”
我忽然觉得假如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飞机,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就是飞机上的一个装饰品,或者她们就是飞机身上漂亮的颜色。
我的心里更痒痒了,盼望早点到了木芝村。
到了木芝,到处黑乎乎的。左拐右拐,在一处房子前停住。门前有一个明晃晃的大水坑,那幢房子就像建在岛上一样。张明清让我和宋辽在车上等,他去叫女孩。
他掏出手机说了几句话,院子里的灯亮了,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接着姑娘身后的铁门“咣”一下关上,院子里的灯灭了。张明清牵着姑娘的手,两个人躲着水坑,朝车边蹦过来。姑娘上了车,我一下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姑娘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腿细长细长,黑色的紧身裤扎进黑色的靴子里,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她的脸发扁,五官很精致,眼睫毛尤其长,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看见我盯着她看,问张明清:“这是你同学?”一说话,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一只门牙的下半截大概是镶上的,有些微微发黄。
“武哥,市委上班。”
姑娘伸出手和我握。她的手指细长、白皙,留着长长的指甲,涂成透明色,指关节偏大。我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又伸向宋辽。
“我叫李颖。”
往回走的时候,天更黑了,路面结了冰。
我和宋辽都不说话,张明清也不说话。车里的香味越来越浓。
前边出现一块大石头。宋辽猛一打方向盘,我们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冲。背后传来一声尖叫,我扭过脸,那声尖叫还在车内缭绕,李颖紧紧伏在张明清怀里,张明清叼着的香烟亮了一下,他怀里的李颖露出一截白皙的背,张明清的一只手环在背上,像给那截白皙的背镶了一圈扶手。我想女人也是一架飞机,她们的男人是她们的颜色。
进了市区,路渐渐好走。我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忽然听见后座上李颖猛一下坐起来,大声问张明清:“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婚?”李颖的声音有些尖锐刺耳,像一把锅铲在铁锅里搅。她说完这句话,声音戛然而止,像锅铲快速地从锅里捞什么。我没想到现在的女孩这么胆大,这样的话对着这么多人能问出来。替张明清担心。张明清沉默了大概一分钟,打个哈哈,不说话。李颖话锋一转:“我也不逼你了,这也是最后一次问你了。对着你的同学我没有给你丢脸吧?”
接着她自顾自往下说,语速慢下来,像铁铲在锅里不徐不疾地翻菜,但菜焦煳的味道越来越浓。她说自己没有认识张明清之前,喜欢穿着红皮衣、红皮裤、红靴子,随心所欲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认识了张明清,觉得自己应该学文雅些,买衣服颜色都选择白的了。现在她二十岁,再过五年,才二十五,还是风华正茂,可是张明清已经是四十岁的死老头子了。李颖说自己文雅的时候,我扭头看了宋辽一下,他绷着脸开车,但嘴却抿不住笑。我仿佛看到一架军绿色的大飞机和一架火红色的小飞机在天空偶然相遇,两架飞机想一起飞,可是速度不一样,方向不一样,距离越来越远。
去“老北京”饭店的一路,几乎都是李颖在说话。
吃涮锅的时候,李颖忽然温柔了,紧紧偎依着张明清,不停地给他碗里夹菜。饭吃到一半。李颖发现自己的靴子弄脏了,起身去洗手间。望着她袅袅婷婷的身子,我直笑。
张明清皱着眉头说:“真受不了,真的,你们谁喜欢今天谁带走吧!”
我们都哈哈大笑。
张明清说:“没办法,工作压力太大了。今年再提不了副团,就要转业了。”
望着张明清有些落魄的脸,我觉得黯然伤神。我们都像飞机一样拼命往前飞,拼命往高飞,可是我们还没有飞高、飞远,就要变成老飞机了。当年那个身材修长、面孔清秀的张明清现在脸部圆润、肚子微挺、头发稀疏,岁月不知不觉就改变了一个人。
“你们俩打算怎么办呢?”张明清问。
宋辽说:“我们局长快退了,我打算在他退之前,好好争取一下。这几年,我在单位干得也不错。”
“武哥,你呢?”他们两个一起问我。
“我也不知道,借调几年了,工作还定不下来,家也安不下来,回不去,也来不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架失去指挥的飞机,在空中一直盘旋,却落不下来。
谈到现实,我们的情绪都低落下来,开始一大杯一大杯干酒。
李颖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不光把靴子弄干净了,脸也好像刚洗过,刚补了妆,整个人看起来既精神又干净。看见她,我似乎也精神一振,我明白了张明清为什么要找她。
结账的时候,我和宋辽都抢。李颖一把拦住我们,说:“让张明清结吧。”我们不好再争。
去唱歌的时候,发生了分歧。李颖想去市里最好的“东方明珠”。张明清说:“我问问领班有没有包间?”李颖说:“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上次你们在一起偷偷亲嘴,真恶心。”张明清尴尬地笑笑,说:“是她主动找我的。”打完电话,说:“东方明珠没包间了,咱们去仁和茶艺楼吧?”李颖说:“那儿比较烂。”宋辽说:“前几天我刚去了一次,重装修了,还不错。”我也附和着说:“就去仁和吧。”其实我去哪儿无所谓,因为我不会唱歌,也从来不唱。
到了仁和茶艺楼,上来果盘和啤酒之后,李颖脱了外套。她里面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羊毛衫,挺着高高的乳房,显得身材更加惹火。我们都鼓掌让她唱歌,她推辞了几下,让我们先唱。我们再鼓掌,她就拿起话筒来。她唱了啥,我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唱得特别好,而且似乎所有的歌都会唱,一会儿粤语,一会儿英语,一会儿流行歌,一会儿民歌。在她的歌声中,我渐渐放松下来,忘了现实的烦恼,我第一次喝出啤酒有甜甜的味道,有麦芽的香味。那天晚上,张明清和宋辽都唱了不少歌,而且都唱得不错,听着他们的歌声,我觉得自己远远落后了时代。后来,大家非让我唱一个,我什么也不会,在他们的一阵掌声中,晕晕乎乎站起来,唱了崔健的《一无所有》。可是我的嗓子太差了,不仅调跟不上,而且一往高唱,嗓子就痒得想咳嗽。每次当我的声音一低下来,他们几个的声音就补上,我们一起唱:“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唱完这首歌,我们又干一瓶酒,结账,走人。
上车的时候,李颖望着摇摇晃晃的我们,从宋辽手里接过车钥匙。
到了京原大酒店的时候,李颖把车停下来,说:“我去里面看看有没有房间。”伸手向张明清要钱。
张明清塞给她两百元,说:“操,喝高了。”
李颖拎着包一下车,我们说:“你回酒店好好操吧!”
过了三两分钟,李颖出来,说:“有房间,定下吧?”
张明清挥了挥手。
然后大概又过了五六分钟。李颖出来了,扬着手里的押金单说:“房间定好了。”忽然她高声尖叫了一下:“我的手机呢?你快打打我的手机。”
张明清拨通了她的电话,但声音不在车里,也不在李颖包里。她快步跑向了酒店。
张明清说:“这个女人真操蛋,总是丢三落四。”
李颖从酒店跑出来的时候,摇着头说:“吧台没落下。”
张明清边发动车,边骂。我们去仁和茶艺楼的路上,李颖用张明清的手机又打自己的电话。
张明清吼道:“别打了,一打让别人听见就找不到了。”
李颖委屈地说:“这是我刚买的机子,三千多呢。”
到了仁和,我们冲上楼,包间已经打扫过。
张明清到吧台冲领班说:“把你们打扫那个包间的服务员叫来,我们丢手机了。”
领班说:“服务员已经下班了。”
张明清说:“告诉你把她们叫来,要不你们这茶馆别开了。”
领班黑着脸不说话。
张明清说:“我再说一次,把她们叫来,要不明天就把你这个场子砸了。”
我偷偷拉了一下张明清的袖子,他一脸横劲,完全不像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张明清。
有个胖乎乎的男人过来,拉着我和宋辽的手走到旁边一个屋子里,给我们每人点了一支烟,问:“你这朋友是怎么回事?”
宋辽说:“他朋友把手机丢了,他想问问服务员。”
胖男人把脸冲外边瞧了瞧,问:“你们这个朋友是干什么的?”
“野战部队,保卫科。”
胖男人“哦”了一声,说:“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我们认识,是个歌手……”
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我们这儿的“歌手”就是小姐的意思。
“要不,你们把你朋友叫过来,咱们商量商量。”
我去叫张明清的时候,李颖正在吧台上朝服务员吼。
她喊:“老子十五岁出来混,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我过去拖住张明清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说:“在这儿吼影响不好,咱们到那边和他们谈。”
那个胖男人见了张明清,边给他上烟,边说:“我们已经派人叫服务员去了,在我们这儿服务员不可能拿东西,知道了是要开除的。有几次服务员拾到东西,都主动交上来,前几天还拾到一条很粗的金链子。”胖男人用手比划了一下。
“谁知道呢?”
胖男人说:“那等等问她们吧。”
过了一会儿,进来两个穿着劣质红色工作服的身体细弱的女孩。几乎不用说话,从她们的面部表情我就觉得这两个朴实的孩子不可能拿什么东西。
张明清问:“刚才你们打扫的那个包间?”
李颖问:“你们见一部手机了吗?”
张明清横了她一眼,说:“你别吭声。”
两个服务员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说:“我们打扫完就出来了,没有见手机。”
张明清又问了半天,什么结果也没有。他挥了挥手,说:“你们把身份证留下,我要继续调查。假如是你们,那可没完。”
我觉得张明清有些过分,望宋辽。
宋辽说:“你们这儿有监控录像吗?”
胖男人说:“楼道里有,房间和厕所没有。”
我说:“我们可以看看吗?”
胖男人领我们来到监控室。我看见我们四个人一起进了包厢,然后中途我们四个人都出来上过洗手间,最后四个人一起离去。
胖男人把李颖进洗手间那张调出来说:“厕所我们不能监控,她中间去过那儿,假如丢那儿,也不是我们的责任。”
张明清还是梗着脖子。
我看表,已经快一点了。佛历2554年正月十一了。我又想起飞机轮回的事情。假如一架飞机能轮回,是不是生前它要保养得好一些,就像人要积德一样。
我觉得自己很困,想赶紧回去睡觉。
胖男人问张明清:“你想怎么解决?”
张明清说:“在你们这儿玩,玩完我们哪里也没去,上了车就发觉手机丢了,你们得承担责任。”
张明清说谎让我觉得心虚,我们明明还去过京原大酒店。我想胖男人可能得让他证明我们哪儿都没有去。
胖男人为难地耸耸肩,说:“你们没有丢车上?”
“早找过了。我们刚发觉丢了时打电话还有人接,到了这儿打就没有接了,肯定是你们的人捡着了。”
胖男人咂巴了咂巴嘴,给我们又点烟。我忙拒绝。打开临街的那扇窗户,夜晚清冽的空气吹进来,我打了个哆嗦,看见天空有一架闪着信号灯的飞机飞过。我想操他妈的,要是飞机都涂上颜色多好。可是像我们这些快要退役的飞机,落不下来的飞机,涂什么颜色好呢?
胖男人说:“要不叫警察来吧?”
张明清说:“好。”他指着宋辽说:“我这位朋友就是市局的。”
宋辽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接着张明清指着我说:“我这位朋友是市委的。”
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他的手指。
没有想到警察来得这么快,仿佛就在旁边潜伏着。一下颠覆了我对警察旧有的印象。
两个警察还没有进来,在楼梯上就嚷嚷:“谁在闹事呢?”
“谁说闹事?我们把手机丢了,在查案。”张明清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两个警察进来的时候,毫不掩饰地打着呵欠。我心里想,他们一定在骂娘,这么晚了还不让人休息!他们的警服皱巴巴的,完全没有白天看起来笔挺,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黑色此时似乎有些发白,发灰。
宋辽看到他们,嘟哝了一句什么,从桌上拿起胖男人的烟给新进来的两个警察抽。一个年纪大点的说:“原来是你们呀,搞什么搞?”
张明清掏出打火机给两个警察点着火。
宋辽说:“这是我的朋友,X师的,他的朋友在这儿把新买的手机丢了。”
那两个警察仔细端详着张明清和李颖,还是那个年纪大的说:“我们也是X师转业的。”
“自己人啊!怪不得我瞅着你们面熟。”张明清伸出手和那两个警察握了握。接着介绍我,“这是我们同学,市委的。”我缩了一下身子,握住两个警察伸出来的手。
胖男人看着我们,脸上先前那种满不在乎的表情不见了。好像有一丝不安。他对那两个警察说:“你们?这是……”年纪大的大概是领导,或者来公安局早。他走过去,揽住胖男人的肩膀说:“我都知道,会处理好的。你先出去呆会儿,我和他们商量商量。”
胖男人出去之后,张明清说:“都是咱们自己人了。”
警察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呢?”
张明清说:“让他们赔手机。”
警察说:“这是马局让我们来的,我们得处理好。”
宋辽说:“马局?”
警察说:“商量一下,你们降低点要求,他们也得负点责。我去商量好吗?”
没有等张明清说话,宋辽抢过话头来,说:“你们去商量吧。”边说他边朝张明清使了个眼色。
两个警察出去。张明清说:“社会都是让这些人搞乱的,酒店、桑拿、歌厅、茶馆,哪个没有政府部门领导的参与?”
宋辽不让他再说,说:“一会儿换个地方,我再请你喝酒。”
过了一会儿,两个警察进来,拿着一千元钱说:“和老板商量了一下,让他们出一千元吧,大家都是朋友,一起分担点损失。”
张明清说:“卖你们个面子,一千就一千吧。以后还来这儿玩。”
胖男人把我们送出茶艺楼时,已经两点多了。宋辽开着车,一句话也不说。我坐在他旁边,感觉今天心情很不爽。
到了京原大酒店,宋辽说:“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吧,不送了。”
没想到张明清对李颖说:“你自己去睡吧,我要回家。”
李颖一下发怒了:“你不去,我去干什么?”
张明清说:“我去了啥也干不了。”
李颖怒冲冲说:“你永远萎了吧!”但她并不下车。
张明清说:“你不去酒店,那好,我把你送回家去。”
李颖说:“这么晚,我家早关门了。”
听着他们吵闹,我的头大了。我说:“我要出去方便一下。”
我走到一处墙角,解开裤子的时候,宋辽跟过来。他朝后边看了一下,说:“你觉得今天对劲吗?”
我说:“有什么不对劲?”
宋辽说:“我觉得李颖的手机根本没有丢。”我想了想,觉得也有可能李颖去酒店开房间的时候,把手机转移了出去。而且李颖还说这是最后一次问张明清离不离婚。
我说:“假如这是真的,我们晚上都被李颖搞了。”
宋辽说:“你没啥,可仁和茶艺楼是我们副局长的摊子啊!他明天就知道我了。”
夜风吹来,我们俩同时打了个哆嗦。
上了车,只有张明清一个人呆着,李颖不见了。
我问:“李颖呢?”
“去里面睡觉了啊!”
“她不是不去吗?”
“由她,连她也搞不定我还敢出来玩?”张明清脸上又换上了平时和我们在一起时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
宋辽给每人丢了一棵烟,点上,说:“张明清,以后要是你再带上李颖出来玩,我不奉陪。”我也点了点头。顿了顿,宋辽说:“那,咱们各回各家吧?”
回的路上,我默默地盯着窗外,想那些寂寞的飞机,在夜晚要飞向哪里呢?它们晚上也不能休息,还要飞,累不累?佛历2554年了。它们是飞着急着要转世吗?
大街上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路灯像孀居的寡妇。偶尔有一辆车从我们对面驶过。
三个人沉默了半天,张明清忽然有些激动地问:“你们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是坏人吗?在他们那儿丢了东西不应该让他们赔吗?”
我往后展了展身子,想今天的事情。张明清今天的行为有点过分,可是认识张明清十多年了,他绝对不是坏人,而且是一个进取心非常强的人。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想回家睡觉。我似乎听见自己身体里的零件已经“稀里哗啦”乱响,快撑不下去了。
宋辽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捏得“叭叭”响。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心地开着车,仿佛他没有听见张明清问什么。
张明清看见我们都不说话,有些激动地说:“我今天就是憋不下这口气。要是有了战争,我肯定主动请缨上前线。九八抗洪、汶川地震我都在一线,几次差点以为自己回不来了……”张明清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呜咽。
我觉得张明清憋不下气不只是因为李颖丢了手机,应该还有面临提不了副团转业,李颖逼着他离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本来想和他说点什么,可是想到自己一大堆的麻烦事情,什么心情也没有了。
张明清也不说话了,整个车子就像睡着了,我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可是我肚子里的零件哗啦哗啦往下掉,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架快散架的飞机,我需要有人给我涂点颜色,或者好好整修整修。
突然,张明清一跺脚,说:“停车。我要下车。”
我从恍惚中醒过来,车已经停下。
这里离张明清家还很远,他要干什么?
没有等我来得及问,他已经拉开车门下车了。
路旁是一道由油松和金银花组成的绿篱,前面中国银行旁边一家网吧还闪着亮光。想想今天的事情,觉得我们都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我们都是些漆皮已经剥落的老飞机,尽管还想飞,但是很累了。或许,我们应该换一种颜色。
张明清穿过绿篱,看不见了,我们以为他要方便,可是等了几分钟,他还没有出来。我问:“他是不是喝多了?咱们下去看看吧。”宋辽说:“走吧,别管他了,他比我们酒量都大,哪能喝多呢。可能他心烦,想去网吧玩玩。或许他要返回去找李颖。”我觉得宋辽说的也有道理,说:“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走了。”掏出手机拨通后,电话响着,张明清没有接。我想,他可能生气了,怪我们刚才不理他。
回家之后,我就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一架飞机,驾驶员还是自己。飞机飞着飞着漆皮掉光了,太阳炙烤着飞机,我热得受不了,想给飞机涂上一层颜色。从窗口爬出去,风一下就把我吹飞了。飞机没人驾驶,飞速地往下掉。我从梦中惊醒来,看表还不到五点。手机上没有张明清的回复电话,我有些替他担心,可是睡意涌来,很快又睡着了。
早上到了单位,其他同事还没有来。我扫地、墩地、擦桌子,无论干什么,总是想着飞机的事情。我想飞机就是在每天干着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时慢慢把自己损耗掉的,我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坐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我又给张明清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这时,单位上的“快嘴”来了。她说:“昨天晚上把那些抢劫少女的人抓住了。”我打开电脑,新闻上没有一点关于这件事情的报道。但“快嘴”绘声绘色地讲着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些同事陆陆续续来了围着她,有些居然也知道这件事。我想起昨天晚上我们发生的事情,觉得那个时候,可能警察正在抓那些坏人。我给宋辽打电话,想问问他具体是怎么回事,没想到他先给我打过来了。他说:“快走,去医院看张明清,他昨天晚上出事了。”
到了医院急救室门前,围着一大群人。
一个警察正在讲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看着他像昨天去仁和茶艺楼的那个老警察,又不像。他讲,昨天晚上他们巡逻,看见一个女孩被推进路旁一辆绿色的越野车里,车门旁一个男人用劲往车里塞她的脚,一只白色的运动鞋掉在地上,那个男人慌乱捡起,进了车里。他们发现情况往前冲,越野车已经发动。这时冲过一个人去,拉开车门揪住一个家伙往下拉,被一刀子捅在胸脯上,可是他揪住罪犯不放……
我望着急救室里忙乱的医生,想昨天晚上要不是我们不理张明清,他可能就不会下车了。我恨自己和宋辽。但是我又为张明清自豪,我仿佛听见一架巨大的闪着银光的飞机从我眼前飞起。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