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豪
干部鱼(外一篇)
□林俊豪
郭欣是老红军的后代。他从闽西调到海滨城市运输公司担任副总经理。
海滨城市农贸市场,长年累月出售一种野生海鱼——巴浪鱼。那鱼约半尺长,背深蓝色,肚泛白,肉质柔嫩,味道鲜美可口。那鱼价廉物美,当年国家干部收入普遍不高,饭桌上总离不开它,因而这鱼也被大伙称为干部鱼。
郭副总刚从闽西调到海滨城市,为熟悉新单位情况,每个月都抽五六天时间深入基层站点检查工作。基层站点条件好点儿的,用膳时还能提供四菜一汤;条件差点儿的僻远站点,能煮一碗面条或米粉汤,半点儿海蛎虾皮,郭副总倒也呼呼啦啦地喝得津津有味。他说:咱是老革命的后代,生活理应简洁朴素点儿呢!
那年,开展创建文明“窗口”活动,郭副总乘坐的北京牌吉普车,迎着扑面而来的海风,来到海滨小村镇汽车站检查工作。中午用膳,他挺着高大结实身材,健步迈进驾乘人员食堂,橱窗口仅供应地瓜稀饭、青菜、酱煮鲜鱼外,再无别样菜肴。
站长摊了摊手,挺为难地说:“郭副总,你初来乍到小站检查工作,连个招呼也不打,要不,等炊事员到渔村采购些大蟹大虾大鱼,沽两瓶当地盛产的高粱酒,喝几盅才对呀!”
郭副总指着食堂饭桌上的酱煮鲜鱼,说:“嘿,打一海碗地瓜稀饭,再添一碟青菜、一小盘酱煮鲜鱼,就满够啦!”
郭副总喝着新鲜可口的地瓜稀饭,夹着一条两指宽半尺长的酱煮鲜鱼,挑掉鱼骨头,咬了一口,顿觉满嘴生津,挺适合口味儿,不禁啧啧赞叹:“这是那种海鱼呀?”
站长脸绽难色,挺不自然地解释:“郭副总,这叫巴浪鱼,一斤才两三元,便宜可口,当地群众称它干部鱼!”
“什么,干部鱼,有意思!”
“郭副总,油炸巴浪鱼,更是上等下酒菜呢!”站长瞧郭副总没啥官架子,打开话匣,滔滔述说。
打这以后,郭副总下基层站点,总喜欢品尝酱煮或油炸巴浪鱼。他不拘小节,简朴与平易近人的生活作风,在运输公司干部职工中留下好口碑:人家是老革命的后代,下基层尝巴浪鱼,不愧是企业的好领导干部呢!
那年春运,海滨侨乡车站门口人山人海,平时每天发送一百多班客车增至三百多班。郭副总忙碌地在侨乡车站落实春运工作。忽然,一辆黑色小轿车徐徐进站,是省某厅长亲自下站点指导春运工作,还通知车站食堂要好好接待一番呐!
侨乡车站食堂人手不够,春运期间供应驾乘人员热饭热菜就颇费劲儿,忽然上面来位大人物,食堂的几位厨师惊得目瞪口呆,手忙脚乱。
郭副总陪着厅长,迈进车站食堂。厨师慌忙应道:“首长,你来的太仓促,食堂没啥好饭菜招待呢!”
那个厅长表面挺随和,满脸堆笑道:“现在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喝碗地瓜粥,配点儿萝卜青菜小鱼干,就心满意足啦!”
郭副总瞧厅长也没啥官模官样儿,又蛮通情达理,赶紧吩咐厨师:“喂,给厅长和随行人员端几碗地瓜粥,摆几样小菜,莫忘端一盆酱煮巴浪鱼呀!”
那厅长和随行人员用膳后,临行之际,手握郭副总的手,说:“深入基层,不搞高标准接待,还是简单实际点儿好呢!”
几个月后,省里传来风言冷语:“郭副总用地瓜粥、巴浪鱼招待省厅大人物,太不尊重领导啦!”“哼,老革命后代挺骄傲自满、盛气凌人哪!”
郭副总听罢,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咱下基层,不也是这样随便填塞肚皮的呀!
几年过后,眼看别人一个个进步,郭副总仍是副总,官位原地不动,干部职工们耍起嘴皮子:“嘿,郭副总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呀!”
十年过后,郭副总仍担任副总。省厅传话:郭副总虽为老红军后代,但年龄偏大,错过提拔的年龄啦!
海滨运输公司的干部职工们对郭副总却有另一番评价:“人家郭副总下基层吃巴浪鱼,是群众心目中的好干部;而他用巴浪鱼接待上峰,却触犯了大忌呀!”
郭副总退休之后,常摇了摇头,抿嘴苦笑:“嘿,众口不一的干部鱼呀!”
阿蛮祖居山高林深的大山沟里。这年头树林繁茂,芳草萋萋,野猪成群结队出没,扰得四周不得安宁。特别是秋夏稻谷、地瓜收成之际,一夜之间,稻田地瓜田被野猪拱得稀巴烂,农民辛苦一年的果实全赔本啦!政府又说什么野猪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那家伙就像超生游击队,繁殖得蛮快,竟然还在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农舍诱奸大母猪呢!阿蛮瞧着,摇头叹息:何时才能闯出这野猪窝呢?
阿蛮瞅土地没啥收成,粗眉一皱,干脆将土地承包给台商引种甜柿。山里人有句口头禅:孩子升大学是穿草鞋与皮鞋的分水岭。他儿子从乡村小学升入城里的初中、高中,眼看就要考进大学,正是智力投资的节骨眼之际。他毅然闯出野猪窝,弃农外出打工,粗长腿踩着一辆崭新的三轮车,晃荡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依靠出卖体力,运人载客,赚钱供儿子上学。
阿蛮踩着没营业执照的三轮车,那车辆爬坡时,他摊开双手扭扭摆摆地抓着两个车把子,弯着腰杆,两脚打弧形往前后踩着,活像孩子狗爬式游泳,家乡人戏称为踩野狗爬子。
阿蛮踩着野狗爬子,风里来雨里去,晴天一身汗,雨天一把泥,一个月总能赚两三千元,这对一位进城的农民工来说,真是从天上掉下一块肉饼,乐得他粗眉舒展,皱脸开花,浑身直痒痒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呢!他常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暗地想:咱山里的儿子,上大学的费用有底啦!
不过,令人伤心头痛的是当阿蛮头顶烈日,汗流浃背踩着野狗爬子,忽然,路边一杆小红旗打闪,从天而降几位戴大盖帽,穿制服的城管人员,拦下车子,伸手检查营业执照,扬言要没收他的野狗爬子。他找后门拉关系,磨破嘴皮,挨罚几百元,才蒙混过关。尔后,他只好隐蔽在城乡结合部,破帽遮眉,仍不停地踩着野狗爬子,三元、五元地赚钱,积攒起来,只为儿子上大学花费。
大雁南来北往,几年一晃而过。阿蛮的儿子好不容易混张大学文凭,该是找工作赚钱的时候啦,就像山村人所言:种出的摇钱树正结果啦!
谁料到,阿蛮的儿子大学毕业后,碰到一股出国热。他儿子像着魔一般,整天嚷着闹着要出国留学,尝一尝洋荤,还说:那才真正捧上金饭碗哪!
山里人的孩子,若能捧上金饭碗,岂不像金凤凰飞出大山沟,更像锦上添花啰!阿蛮听之,激动得边踩野狗爬子,边甜滋滋地做起白日美梦,有几次,差点儿撞到行人,便像爷们似地脱下破草帽,点头哈腰,赔礼道歉:“呵,兄弟,对不住,真对不住啊!”
阿蛮经不住儿子絮絮不休的耳语,加上软磨硬缠,他终于将踩野狗爬子苦力积攒,原想翻修旧房子的二十几万元,加上向亲朋好友东挪西借二十多万元,好不容易凑够五十万元,作为儿子出国留学的盘缠。
儿子眉开颜笑迈出国门。阿蛮狠劲儿踩野狗爬子,头上冒出根根银丝,直挺挺的腰杆变成弓背,腿显得像老牛般愈来愈不听使唤,好不容易赚够二十几万元,才偿还亲朋好友的借款。
太平洋潮起潮落,三年转眼而过。儿子春风得意,留学归来。阿蛮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道:“咱大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啦!”
“阿蛮,你踩野狗爬子还培养出国留学生,简直胜过双手挥金斧的程咬金哪!”乡亲们赞不绝口。
阿蛮的儿子留学归来,西装革履,满面春光,直奔有关部门,接受招聘。殊不知,经有关部门的鉴定:阿蛮的儿子上的是国外的野鸡大学,留学混的是假文凭呢!
“天哪,咱从野猪窝闯出,整天踩着野狗爬子,供儿子上的是野鸡大学,咱父子俩不就沦为三野家族啦!”一夜之间,阿蛮显得苍老许多……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