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

2013-05-16 01:50吴双虎
吐鲁番 2013年3期
关键词:阿爹德才青石

吴双虎

这是三十年前的故事了。

大雨过后,穿山风带着云雾撤回了秦岭山顶,太阳露出了笑脸,把一片片红晕揉进云里,再贴上天空,在东边的山峦上形成了一道七色的彩虹。

我坐在庵棚前的青石上,看着天玉他们渐渐消失在大山后面,心里酸溜溜地,泪水止不住溢满了眼眶。心想,要不是天玉舍命相救,来年的今天早已是我的周年了。

那年高考结束后,我知道自己考上了大学,却没有路费。为了挣点路费,我拉着架子车,走了八十多里的山路来到青石沟林场时,天玉他们已经在这里了。我们都是来拉料的。从此以后,我们一起出坡,一起吃饭,一并结算工钱。不出十天,我就赚了二十多块钱。我高兴啊,只要再坚持十天,就能赚够我往返北京的车费了。

那天下午,我和往日一样早早装好了木料,坐在路边等天玉他们过来一起走,可左等右等也不来,便拉着车子自己先走了。然而,眼看就要到料场的时候,绑绳松了,加上又是下坡,木料后移,车辕上翘,把我挑了起来,双脚悬空向前冲去。

左边是悬崖,右边是深沟,车速又快,我想这下完了,彻底完了。然而,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天玉冲上前来,抓住车辕向里一拉,车头一转,我被摔出了一丈多远,掉在一块石头上。我得救了。

我不仅因为天玉救了而感激他,更重要的是他们把我当成了朋友,当成了兄弟,我们的心已经连在了一起。看着他们的背影没入山脊后面,我的内心陡然怅惘起来,眼前空荡荡一片,仿佛我的生活又要恢复孤寂,这世界又要恢复孤寂了一样。

“老孟,做啥哩?”青石沟大队会计张德才来,远远地问。山里人说话敬语多,只要是山外人,不管年龄大小,都要在姓氏前加一个“老”字。

“啊,德才来了,我没做啥。”没做啥,就是没下地、没打猎、没……等等所有事情的总代词。我说。

德才走到我的跟前:“你的脚咋向了?”

我说:“疼,胀疼胀疼,好像伤口化脓了。”

“你莫怕有我哩,赶明儿我去挖药,药一抹上就好了。”德才看了看我的伤口,说,“趁你歇病这些日子,你也好好教教我算账。”

德才是青石沟大队唯一的中学生。五年前,他背着干粮走三十里山路,再坐一毛钱的马车,才能到公社中学。两年下来,虽说他的学习成绩在全班不算好,但这个唯一,已足以让他一毕业就当上了大队会计。山里人最“敬重”会计,算盘珠子掉一个,就是半年的口粮。因此,别看他年纪小,五、六十岁的老人见了他,都要赔上笑脸问个好:“张会计没达去?”

“张会计,有活要帮么?”

有时,还有人没话找话地问他:“张会计,吃了么?”

“张会计,好哩么?”

一开始,张德才不习惯,问一句回一句,也赔上笑。可到后来,他“嗯”上一句就走人。因为他识字多,很快就成了大队干部的军师爷。传出话来,德才拿了大队长一半的事,几乎成了青石沟的“神”。

我到青石沟的第三天,正好路过大队部,德才算账套了进去,怎么也算不清,我顺口就给说了出来。他很惊奇,当即要拜我为师,我说你有空了来,咱俩一起学。从此以后,德才每天都来上门求教,我便不自觉地成了他的老师。

这时,通往山外的路上出现了一个红点,朝着我坐的地方飘来。那红点越来越大,到了跟前,原来是春桃。春桃今年十九岁,上身穿一件大红色上衣,下身穿一条天蓝色裤子,虽说看上去太艳太俗,但她那一对闪闪发光、绘声绘色的眸子让你一看就会浑身颤抖,终生难忘。

春桃蹲在我面前,问我:“好点了么?还疼不?”

我说:“不疼。”

我说了假话。几天来,伤口化了脓,又痛又痒,可我不想让她替我着急,就岔开了话题,问:“你做啥去来?”

她一边打开搭裢,取出一把镰刀,一边说:“我到集上去买了一把勾镰,你和德才给看看,钢色好哩么。”

德才看都没看,说:“好哩。”

德才常这么说。在青石沟,他的话就是真理,他说好就是好。尽管他常常说的不对,但人们还是听他的。

我说:“好是好,只是镗太厚,磨起来吃力。”

春桃一听我的话,忙说:“就是,我也觉得镗厚。”

这是春桃第一次反对德才的意见,也是青石沟第一次有人与德才意见不同。

德才觉得扫兴,站在一边不再说话。

春桃也不理他,正对我说:“我在路上碰见天玉他们几个了,说是回去哩。”

我说:“是,他们回去了,不知道我这脚哪一天才能好。”

春桃蹲了身子,搬过我的脚看了看,说:“熟脓了,要上药哩。”

我心想,自己连路都走不成,哪来的药,说:“到哪里上药去,天又要下雨了。”

“西山上有马皮泡,能止疼,还能消毒。”春桃说完,对德才说:“天天让人家老孟上课哩,不知道去挖药,还要人说哩么?”

德才喜欢春桃。自从当了会计,几乎每天要到她家里来一趟。他不敢有别的意思,就想看看她。虽说他已经答应明天去挖药,可听春桃这么一说,就又望着她笑嘻嘻地问:“你让我去挖药,给我奖啥哩?”

春桃生气地说:“还奖啥呀,你不去,再莫让人家老孟教你算账了,也再莫到我屋里来了。”

我一看春桃逼着德才现在就去,说:“算了,天有大雨哩。”

春桃的“气”还没有消,瞪了德才一眼说:“你不想去就算了。”

德才一听她话中有话,忙说:“谁说不去了?不过我把药回来,你要给我擀面吃。”

“吃,吃,吃,整天光想着吃。”春桃转怒为喜道,“只要你把药挖回来,我给你擀上三升面,吃不完把头割了灌下去。”

德才走了以后,云雾又弥漫了整个山沟,接着,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春桃扶我进了庵棚后走了。庵棚没有门板,只有一个草帘子挂在门框上,山风一吹,草帘忽而飘起来,忽而落下去,一出一进发出“啪啪”的拍打声,仿佛这山要倒,这水要溢,这庵棚要垮掉似的。

这庵棚是天玉他们临走前几天给我找的。天玉说原来的住处离人家太远,不安全,就在这里找了一处,把我的东西搬了过来。这里和春桃她家隔离了一条河,只有半里路,因此她天天到我这里来,有时,她和德才一起来。那时天玉他们还没走,天没有下雨也没有吹风,我还不害怕,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心里一阵阵地凄凉和后怕。特别是初来乍到那天晚上的情景,不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初到青石沟的那天晚上,由于一路劳顿,大伙吃过晚饭就睡了。我因为认生,没有丝毫的睡意。夜深人静,山风穿过松林发出轰隆隆的吼声,川流不息的水声伴着树梢上的蝉鸣,再加上夜鹰凄厉的哀叫声,我害怕极了。我用被子蒙住头,想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封存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忽然,一声鸣叫呼啸而来,接着是草折木断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庵棚的外面。我拉掉被子向外一看,一个牛犊大小的东西在棚屋外面盘旋、转圈。我吓得浑身发抖、颤栗不已,只怕那东西冲进来,冲到我的跟前。但那东西最终没有进来,只在门口转了几圈就走了。

“走了,走了。”不知谁说。

“那野汉日的,还不想走。”又有谁说。

这时,我才发现大伙儿都没有睡着,一个个呼吸紧张,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从那以后,我们每天晚上在门口生一堆火,再安排一个人加柴,大家一个人一小时,轮流替换,即便是无风无雨、酷热难耐的时候,门口的火总是烧得旺旺的。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听得有人叫,睁开眼睛一看,春桃来了,她站在炕边问:“睡着了么?”

我说:“没有。”

春桃说:“天快黑了了,搬到我屋里去吧,明天叫我爹来给你修修门。我爹去核桃沟了,黑了才能回来。”

核桃沟是青石沟大队的大队部所在地,要翻一座山,过两条河,去一趟至少也要多半天时间。

一听春桃的话,我吃了一惊。心想我一个大小伙,怎么能搬到她屋里去呢,说:“不去了,我就在这里。”

春桃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你甭怕,我屋里就是我们家里,我爹我娘都在哩。”

“天黑了不方便,今晚我就住在这儿,要搬明天再搬吧。”尽管这不是我的心里话,但我还是违心地说。

春桃不理会我,一边抱起我的被子往外走,一边说:“天还没黑,只是阴着。”

来到春桃家里时,她娘已经做好了饭。她娘见春桃抱着我的被子进来了,吃惊地看着我们。春桃对娘说:“娘,老孟是城里人,那里连门也没有,一个人住就被狼吃了,我把他的铺盖搬过来了。”

她娘不再说话,给我盛了饭。

吃完饭,春桃爹回来了。她爹也不和我说话,吃完饭就睡了。我、春桃和她的爹娘睡在同一个炕上。她睡在左边,过来是她娘、他爹,右边是我。在陌生的环境中,我怎么也睡不着,特别是一想起睡在炕里头的如花似玉的春桃,天玉的话又回响在我的耳边。

那是我们来到青石沟的第二天,春桃上山挖药从我们庵棚门前过,听我说的是普通话,她很好奇,跑过来问我:“你是谁,从哪里来的?说的话怎么跟广播里说的一模一样样,那么好听?”

我笑了笑说:“我是北京人,广播里说的话就是我们北京人说的话。”

春桃听我说是北京人,高兴得跳了起来。她问:“你是北京人?北京远不远?你见过毛主席么?你能教我说普通话么?”

我感觉自己难以拒绝,说:“行是行,可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需要很长很长时间呢。”

春桃说:“我天天来,直你走的时候,好不好?”

春桃太漂亮了,漂亮得让我心颤,让我无法拒绝。但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叫什么,她住在哪里,我教她说普通话有没有别的什么事。我问她:“你叫什么?家住哪里?你怎么在这里?”

春桃说:“我叫春桃,住在下面的场子里。”

我又问她:“你家里人同意你学普通话吗?”

春桃说:“我爹我娘随我,会同意。”

从那天开始,春桃每天下午都来我们庵棚里听我说话,让我教她。春桃的到来,给我们的庵棚里带来了笑声,也使我的生活充满了幸福和快乐。

过了几天,天玉对我说:“你吾儿有福,这么俊的妹子看上了你。”

我说:“春桃那么漂亮,人家能看上我么。”

天玉说:“你没看出来,她让你教她说话是假,看上了你是真,你干脆娶她做了媳妇,天天给她说,夜夜给她教,那多好。”

我笑了笑,心想自己长的这么丑,这么难看,谁会看上呢。我确实长得很丑,丑得人见人怕、人见人躲。一个大鼻子,看上去就像朝鲜战场上的美国大兵,在学校里时,同学给我起了个绰号叫“美国佬”。当时我很难过,我恨父母把我生得丑,也恨那些怕我躲我的人。我想,天底下再也不会有爱我的人了。从那以后,我便不再和任何女人来往,我认定自己将会一个人度过一生。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着。第二天,天麻麻亮时,我就抱起被子要回自己住的庵棚里去,春桃拦住不让我走。她说:“你是嫌我家里人脏?还是嫌我家里人笨?嫌我们……”

春桃几乎要哭起来。我没有说话,决意抱起自己的被子走了。其实我不是嫌什么,而是怕自己伤痛不死而心慌死了。昨天晚上,我一想起三尺之外的她就胡思乱想,就满身发热,就心里发麻。我怕自己再住一个晚上会控制不住自己,偷偷挤到她的身边。那时,我一定会被春桃的爹娘活活打死,再扔到一个无人知道、无人发觉、虎狼出没的地方。

回到庵棚以后,我感到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这时春桃来了,她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说话,走近锅台去为我做饭。我知道自己抱走被子伤了她的心,但我没有理她,自己走出庵棚,来到院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刚坐下,一个陌生青年来到我的面前,问:“老孟,春桃在你这么?”

我说在屋里。我不敢隐瞒,我怕那青年看见春桃走进我屋里,我说了假话,他回去乱说一通,对我倒没啥,对春桃造成什么伤害,我会很不安的。

那青年边往屋里走边说:“春桃,德才说你要药哩,叫我送来了。”

春桃应声走出棚屋,接住草药问:“噢,是二牛呀,德才叫你送药来,他人呢?”

二牛说:“德才哥受伤了,来不了。”

春桃着急地问:“受伤了,怎么受伤的?厉害不?”

二牛说:“德才哥夜天挖药时滚坡了,在屋里歇伤呢。”

听说德才因我受了伤,我的心里非常着急,问二牛道:“德才伤到哪里了,要紧不?”

二牛说:“不要紧,歇几天就好了,只是他让我给你说,你走的时候言传一下,他要来送你。”

春桃说:“你给他说,让他好好歇伤,我明日去看他。”

二牛点了点头,临走时说:“德才哥难受哩,我得回去经管他。”

二牛走了以后,我的心里很难过。我想德才为了给我挖药,摔成了重伤,我得去看他。不然,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自己心里不安宁。

春桃没有说话。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拿了草药进屋去捣碎了,回到我跟前说:“这药疼,你要忍着点。”

我点了点头,咬紧牙关把头转向了别处。

春桃坐在我的对面,抬起我的脚放在她腿上,取了捣碎的药汁在伤口上一贴,我疼得一声尖叫,脚不由自主地向前一伸,只觉软绵绵地,回头一看,正好蹬在她的胸口上,蹬进了她的衣服里边,衣扣也被蹭了开来,露出两个雪白雪白的奶子,斜向里边,仿佛两个正在悄悄说话的孩子。我心里发酥,赶紧把脚往回收。

“莫动,还没好呢。”春桃一边说一边继续给我上药,仿佛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直到上完了药,这才放下我的脚说:“你先吃饭,我回去给我爹说,给你做一个门安上,晚上好防虫。”

我点了点头。

春桃走了以后,我傻坐在门槛上发呆。她给我上药的情景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她那满目秋水的眸子,那软绵绵的奶子,那……一切的一切,让我心里发酥。这天下午,她爹给我庵棚上安了门,临走叮嘱我说:“黑了把门关上,再在里边生一堆火,啥大虫也不敢进去,啊?”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晨,春桃左手提着罐子,右手提着篮子来了。进了门一边往碗里倒饭一边说:“我要去看德才,你能去不?”

我说:“我能去。”

我想,德才是为我挖药受的伤,我要不去,春桃一定会说我,即便不说我,也会从心底里看不起我。我问:“德才的伤重不重?”

“德才胳膊断了,头上还起了一个大包。”春桃把饭端给我又说,“听说已经上了药,也上了夹子,不要紧了。”

一听春桃的话,我的心里更加难过,我问:“怎么不往医院里送?”

春桃奇怪地看着我,说:“送医院做啥?”

我说:“医院里毕竟条件好啊。”

“我们山里人得病了喝草药,受伤了敷草药,骨头断了贴草药,从来不去山外的大医院。大医院是专门给有钱人看病的,我们山里人住不起。”春桃带着伤感说,“前年秋上,核桃沟一个人摔断了腿,要用草药治也许早好了,可他的儿女偏要往山外送,结果带的钱不够,治了一半医院不给治了,等凑够了钱,人早不行了。从那以后,我们山里人就是病死了,也不再到山外的医院去。”

听着春桃的话,我的心里堵得慌,不知是赞同她的说法,还是我自己迷惑了,只是不停的点着头。我要跟春桃一起去看德才。她说:“德才家很远,来回有二十里路,你走不动,再过几天,等你的脚好些了再去。”

我坚持要去,说:“我爬也要爬过去。”

春桃高兴了,她说:“那我们一起去。”

我一吃过饭,春桃找了一根木棍让我拄上,一手提了罐子,一手扶住我,我们一起向德才家里走去。

雨过天晴,山里风很大,吹起春桃的鬓发拂在我的脸上,我的心里像被猫爪子抓一样难受。我想,假如我脚上没有伤,不管她愿不愿意,我会抢先占有了她,再跪倒在她的爹娘跟前,求他们把她嫁给我。那时,我就成了青石沟个子最高,学问最多,皮肤最白(最后也可能变黑),头发最黑(最后可能变灰白)的人。想到这里,我转过头去看她,她径直往前走着,一副天高地远的样子,悠然自得。我想,她喜欢我吗?如果她喜欢我,怎么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呢,要说她不喜欢我,她让我住在她家里,让她爹给我做门板,让德才给我挖药,还让她娘给我做好吃的饭,仿佛她是我的丫环。我不知该怎么办,烟雾弥漫的山峦,脚下胡乱向前走着,只能让自己的万千思绪无序地流动,流动……春桃看我看她,微微一笑,转过头去。

德才坐在他家门前。他的左胳膊左腿都打了夹板,头上包了一块白布,血也渗了出来。他看我们来了,非常高兴。他问我好了么,我说好多了,他又把脸转向春桃,他看春桃的目光淫淫地,痴痴地,堆满了笑,如同我不存在似的。要在往日,我会悄然走开,让他去看。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走,我的心里难受极了,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春桃有些不好意思,她看了看我。问:“你好点了么?”

德才说:“好了。”

春桃说:“你要注意休息,屋里的活就不要做了。”

德才没有说话,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突然他对春桃说:“那天你让我去挖药,说要感谢我哩,算数不?”

春桃说:“算么,等你病好了,我给你扯面吃。”

德才说:“我不要吃面了,我要摸你。”

春桃脸一下就红了,看了德才一眼,半天才说:“要摸了你就摸。”

德才慢慢靠近春桃,把他那粗壮的大手从她胸前的衣服里伸了进去,伸向了她那最动人的地方。

我惊呆了,我以为他要摸她的脸,摸她的手,却把手伸向了她的胸部。我头脑发胀,血直往头顶上翻,几乎要炸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春桃来到我的面前,说:“老孟咱回。”

我没有说话,跟着她就往回走。一路上,春桃一会儿说东边的山上有老熊,一会儿说西边的山上有蟒蛇,还说对岸的山洞里吊死过两个山外人,说那是两个山外人,吊死时两个一丝不挂,紧紧地搂在一起呢。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回到我住的庵棚时,已经是半后晌。我站在庵棚门口没让她进去。我一想起德才的笑,一想起德才那双粗糙的大手心里就恨她。我想她是一个烂货,是一个人见人爱、人见人骑的骚货。我恨得咬牙切齿,但我又怕把她伤得太重,我说:“你出来大半天了,也该回家去了。”

春桃知道我的心思,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我没有生火,不知道害怕,更不知道冷。我蜷缩在黑漆漆的炕角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晚上,春桃没有给我送饭。睡到半夜时,我饿醒了过来,肚子里翻江倒海。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春桃的影子总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盼望她送饭过来,我已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春桃早早送来了饭。她眼睛红红地,带着肿胀,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我接过饭碗,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她问我吃够了么,我说够了。她说:“你的脚伤再有两天就好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干粮,等你好了,我送你出山去。”

我没有说话。但我的心里已经决定,再等两天就走,只是不要她送。

也许是急于离开的原因,两天的时间如同过了两年。第三天清晨,春桃早早送来了饭,说:“得赶紧吃了走,不然赶天黑就走不出去了。”

我天天盼着离开这里,可不知为什么,今天要走了,心里却很难受,有一种不愿离开的感觉。我回头去看她,她那奕奕动人的奶子又撞入了我的眼睛,我的心里一颤,早已弥散的对她的鄙视又涌了出来,我决定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让我既伤心又无奈的地方。

我吃了饭,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就往外走。可刚走到院子里,我的脚步沉重起来,一步也走不动了。我欲走不能、欲罢不忍。这时,春桃仿佛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跟了上来说:“你路不熟,我把你送出去吧。”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我还是等她跟了上来才走。我的心里很矛盾,不管怎么说,我对她的厌恶和鄙视是很重的。我想,我的脚蹭到她的奶子上她是无心的话,德才摸她的奶子是她同意了的,而且还当着我的面。我还想,当着我的面,叫人摸她的奶子,背过我还不一定干了什么。想到这里,我更鄙视她,我想让她回去,但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们几乎是一前一后走着,走出三十里路,到达青龙口时,迎面来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五十来岁,小个子,麻脸,看上去比我还丑陋。这人停住脚步,等我走过去了,笑眯眯地问春桃:“到山外去?”

春桃“嗯”了一声,问那人:“阿爹,你到哪达去来?”

那人说:“我到春树湾大队订了个大厨子,再过几天你们结婚时,做上十几桌,大办一场。”

春桃一听这话,收了笑容说:“俺去山外头,明天就回来了。”

那人转身看了看我,笑说:“去吧,去吧。”

那个她叫阿爹的人走了以后,春桃对我说,那人是她男人的爹,给她们定厨子去了,说他们下半年结婚。听了春桃的话,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脑子里满是春桃“男人”虚幻的影子:高大、英俊、潇洒……我的脑子很乱,嘴里胡乱“哼”了几声。

晌午时分,天气突变,刚刚上满了云,接着就稀里哗啦下起雨来。我想这回肯定要成为落汤鸡了,她也要成为落汤鸡了。一想到春桃因为送我受这罪,我的心里又难过起来。我脱下上衣递给她,让她你快穿上莫感冒了。她不要,又把衣服还了回来。说:“我没事,你赶紧穿上,小心着了凉。我们走快点,前头那个核桃树旁有个山洞,我们去避一避,说完就往山洞里跑,我跟着她跑了过去。

这是个天然溶洞,不大也不深,地上铺满了干草,仿佛有人住过的样子。我们刚进洞来,雨就下大了,劈里啪啦倾盆而下。山涧里风声、雨声、水流声响成了一片,满天浓雾,眼前也渐渐暗淡下来。看到这突发的大雨,看到天色渐渐黑暗下来,我心急如焚,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山洞里来回走动。见我焦躁不安的样子,春桃说:“你莫急,这雨下到后半夜才会停呢,就是天晴了,河水太大也走不成。你歇一会儿,吃点油饼,明天我们早点走。”

我知道,山里的雨是没有规律的,看着没雨的时候,偏偏会下得很大。我坐在洞口的石头上,一边休息,一边看着洞外。春桃坐在我的对面,两眼看着远处的山峦。我们都不说话。

天色渐晚,早上吃过饭到现在已近八个小时,早已饿了。我取出一个油饼递给她说:“你也吃点吧,一天没吃东西了。”

春桃接过油饼说:“这是我烙的,没有我娘烙的好吃。”

我吃了一口,除了一种滑而不腻的清香外,那种劲道让我感到非常的惬意。我说:“好着呢,我还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油饼呢。”

听了我的话,春桃显得非常高兴。她说:“我娘烙饼时加花椒面、加盐,味道特别香,我学不来。”

“你烙的油饼真的很香,很好吃。”我刚刚说完,又突然想起她的“阿爹”来,想起了她即将出嫁的那个男人,我问:“你‘阿爹’怎么是那样,武大郎似的。你女婿长得怎么样?一定很帅气吧?”

春桃好像不愿说她的女婿,她岔开话题说:“咱不说他,你回去了还来吗?”

从我心里说,永远也不想回来的,但我怕她伤心,说:“我这次回去上大学,半年才休一回假。”

春桃从未听说过大学。她问我什么是上大学?我说上大学就是……可我刚说了半句就停了下来,我不知怎样才能说清楚。她看我说了一句又停了下来,又问:“大学是不是很大,人也很多,比我们大队的人还多?”

我说:“大学里有几千人,有的有上万人呢。”

春桃兴奋地说:“那大学一定很大了,我们山里还不到一百人都这么大,成千上万人的学校,肯定比我们山里大,一进一出要好几天吧?”

对于春桃的想象,我没有纠正。我想,春桃脑子里的大学一定很大、很美,一定是长满鲜花的神仙境界,那就让它永远美好下去吧。我再看春桃,她笑的样子比往日更甜,更美。我笑着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了,山雨愈来愈大,山洞里也渐渐冷起来。我和春桃都穿得很薄,天一冷就都瑟瑟发抖。这时,她跑出山洞抱回一捆柴,再去洞底取来火柴,生了一堆火,火苗像一只只跳跃欲飞的小鸟,一跳一跳,山洞里也开始明亮、暖和起来。她的行动让我很感动,我坐到火堆旁,几乎把自己喂到火里去。她也围了过来。她的脸上红红扑扑地,仿佛抹了胭脂一般,更加楚楚动人。我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痴痴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春桃看我靠得很近,问:“你还冷吗?你要冷了,让我暖暖你。”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我还未说出口就变了。有生一来我还没有在山洞里过过夜,也没有这么冷过。我“啊,啊”了两声。

春桃坐在我的旁边,半个身子包围了我,热乎乎的奶子贴在我的背上,一股暖流直往我心里蹿。我心跳加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想逃离她那热辣辣的、让我意乱情迷的胸部,可她双手抱住我,使我一动不动。她将脸贴在我的脸上,泪流满面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了春桃的话,我不相信,但我不再想逃。我静静地坐在那里,任凭她抱着。我感到她的身体香喷喷的,散发着浓浓的香气,几乎要把我香糊涂了。我不知迷糊了多久才醒来,我问:“你女婿是啥样子?很魁伟吧?”

春桃伤心地说:“是个傻子。”

我想一定是她不喜欢自己的女婿才说出这样的话,但不知为什么,我很关心她的女婿,我问:“他长相不好?还是他对你不好?”

春桃泪流满面地说:“他真是个傻子,我们不要再说他了,好吗?”

看到春桃痛苦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很难过。我转过身抱住春桃,一边拂去飘落在她脸上的头发,一边把脸贴在她的脸上,我无话可说。

她任凭我抱着,静静地一动不动。突然,她双手紧抱住我,说:“你愿意要我吗?你要了我吧,你现在就要了我吧。”

我吓了一跳。二十多年来,我从小就喜欢女同学,愿意和女同学一起说话,一起走路,但我从来没有过越轨之举。近几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男女之间的神秘感让我心慌意乱,我也十分向往弄清男女之间的事,但我不敢。我怕自己被当作流氓专了政,再被关进大牢里去。虽说我一看到她那一跳一跳的奶子就心惊肉跳,就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但我还是被吓了一跳。

“让我把自己给你吧。”春桃看我无动于衷,一边解着我的衣扣一边动情地说,“雨停了,天也快亮了,你要了我再走吧。”

我不知所措。我想,既然她是个不检点的姑娘,当着我的面,都让德才摸了奶头,背过人不知还干了什么。她让我要她,又不是我强要她的。再说我要了她,对她来说只是他见过的男人又多了一个,但对我来说,我从此可以认识女人,认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我没有拒绝。

春桃脱去我的衣服,又脱去她的衣服铺在地上,躺在了上边,看上去很平静,但却很苦,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嘴里喃喃地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不管怎么说,你要了我吧,你打我骂我都行。”

看着一丝不挂的自己,再看看一丝不挂的春桃,我早已变成了魔鬼。我扑上去,趴在她那肉乎乎的奶子上,紧紧地抱住她,在她的脖子上、脸上疯狂地吻着、啃着。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春桃的一声尖叫,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万丈深渊,我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春桃双手紧紧地抱住我,我难以动弹。又不知过了多久,春桃已经松开了手,我也已经疯狂地冲击起来。她闭着眼睛,看上去很痛苦,但痛苦中又充满了幸福。任我那机械的动作来回反复,她没有喊,也没有叫。我不知冲击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崩溃了三次,又雄壮了三次,直到天亮时,我才感觉自己再次地崩溃了。这时,我发现自己的东西红红地,沾满了血丝,我再看春桃,她的下身血糊糊地,红红的一大片。我吓了一跳,嘴里胡乱地说,我这是怎么了?你,你……

看我紧张的样子,春桃对我说:“你别怕,我好高兴,我终于把自己献给了心爱的人。”

我赶紧穿好自己的衣服,又给她穿好衣服。说:“你病了,我送你去医院。”

“我没有病,我只是太困了,没有一丝的劲。”春桃满脸疲倦地说,“我不能再送你了,你自己走吧,顺着大路再走十几里就出了山,也就有了汽车。”

我担心她的病,我说:“你一个人怎么行?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把你送回到你家以后我再走。”

春桃面带笑容说:“你走吧,你送我,我送你,什么时候才是个完?你去上你的大学,我歇一会儿就回去了。”

我们推让了半天,直到太阳爬上山顶时,才离开了她,依依不舍地向山外走去。

回到队上,离开学只剩三天了,我匆忙收拾了一下赶到了北方大学。报到之后,我发现自己人来了,心却留在了青石沟,留在了春桃身上。她就像一个幽灵,总在我的心上游荡。我睡觉时她在梦里,吃饭时她在碗里,上课时她在我的脑子里。我度日如年。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成了全班人都感到奇怪的独行怪兽。我预备着,国庆节一放假就回青石沟去,回到春桃的身边,跪在春桃父母的面前,请求他们把春桃嫁给我。虽说德才摸过她的奶子,但我知道我才是她第一个的男人。

国庆节到了,学校里却组织国庆三十周年歌咏比赛,既不放假,也不许请假。参加完歌咏比赛,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上课、做作业、自习、睡觉。直到考完期末试,我才匆匆回到了青石沟,回到了我朝思暮想的地方。

那天,一想就要见到春桃了,我的心里怦怦直跳。我敲她家的门,开门的是她爹。一看到我,老人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他握紧拳头,怒目而视。我“扑腾”一下跪在老人的面前,我问:“阿爹,春桃在家吗?您就让我见见她吧。”

老人见我跪在面前,他松开双拳,摇了摇头,一下瘫倒在地上,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春桃娘听到了我声音,说:“是孟哥吗,你进来。”

我走进屋门,看到春桃娘坐在炕上,呆望着屋顶,叫了声阿妈,春桃娘说:“孟哥,是你吗?”

“大娘,是我。”我看到春桃娘没有看我,总是看着屋顶,我问,“阿妈,你眼睛怎么了?”

春桃娘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泪流满面地说:“回来了,终归回来了。春桃等了你半年,前日才去的。”

我一听说春桃前日才走,忙问:“她去那里了?啥时候回来?离这里远吗?我去找她。”

春桃娘一边从炕底下摸出一封信,一边泣不成声地说:“你来晚了,她死了。半年来,她天天坐在门口等你,天天盼着你回来,到后来,她到山外去寻、去等,最终没有等上你,这是她走时留给你的信。”

一听春桃死了,我来不及看信,问:“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春桃娘把信递给我,伤心地说:“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我不再说话,慌忙打开春桃留下的信。

孟哥,你回来了么?我想你一定会回来的,就给你写了这封信。我认字不多,写得不好,你笑话我么?

孟哥,打你走了之后,我就“有”了。我娘问我是谁的,我说是你的,她扇了我一个耳光。她手重,打得我头晕目眩。我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夜。我想死,却又舍不得你,更舍不得我们的孩子。她逼着我吃打胎药,我不吃,娘又打我,我只有当着娘的面吃了,等她走了以后又吐了出来,我只想留下你的根,留下你的血脉。

孟哥,我能叫你一声“男人”么?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也知道你跟我是随便的,是没有动过心思的。那天给你上药时,你的脚蹭到我的奶子上,你生了气,我却偷偷高兴,因为你终于为我生了气。你一生气,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了我。我们那天去看德才,德才要摸我的胸部,我心里不愿意,但我还是让德才摸了,我是要看你在不在乎我。回来时,你一路不说话,我既高兴又后悔。你知道,德才每天跑到我家来,不是为了跟你学算账,他是因为我才来的。在认识你之前,他是青石沟里最能的人,也是我最敬重的人。送你那天,你要拒绝了我,我会把自己送给德才的,因为我总归要给一个人,给一个我最敬重的人。

孟哥,你还记得吗?那天在路上见到的“阿爹”,是我们大队的大队长,也是和我爹修路时一起逃出来的结拜兄弟。他们被埋在了山洞里,三天三夜喝不上水。他们都绝望了,便在一起说起了家常,他们为我们指腹为婚。后来,指给我的男人是个傻子,是个只会吃饭别的什么也不会做的傻子,我不愿意,但我爹不答应。我男人叫天来,我爹说我生是天来的人,死是天来的鬼。我上了吊,爹解开绳子后还是那句话。我跳了崖,摔得浑身是伤,爹叫人为我上了药,但那句话没变。我认了命。我想,结婚的那一天,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但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把自己献给我最心爱的人。

我“有”了以后,“阿爹”找上门来说,我只有两条路走,一是打掉胎儿立即和天来结婚,二是送我到公社劳教队,还要到你们大学里去告你。我答应“嫁”给天来,但也有两个条件,一是保住胎儿,再是要等到年底。我想等你回来了再说。“阿爹”答应了我的要求。可是,一天天过去了,你却没有回来。“阿爹”逼我早日成亲。为了保住孩子我答应了,可就在我嫁过去的第二天,“阿爹”叫来了几个民兵,强制我喝了打胎药。到了晚上,我的肚子疼得厉害,眼看已经六个月的孩子保不住了,我痛不欲生。我想,没有了孩子我还活着做什么,我怎么见你,我只有以死来表达我对你的愧疚。我决定跳下青石崖,永远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

孟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和我们的孩子一起走了。

看完信,我就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悔恨交加。在她家的炕上睡了三天三夜。我想梦见她,但最终没有。

大学毕业后,我要把春桃爹和娘接到城里来,但他们不愿意。他们劝我忘掉春桃,再找一个女人,我没有答应。直到去年,春桃爹娘相继去世,五十多岁的我依然还是一个人,我的心里只有春桃。

插图:李锡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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