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德胜
中国从上世纪末期开始了高等教育的大规模扩展,这不仅对教育界是一件大事,对整个国家的发展也是一件大事。数据表明,1998年招收大学新生108.4万,1999年的招生数则达到159.7万,增幅将近50%,而且以后连续多年都维持了较高的扩招速度,2010年的招生数高达661.8万,在校生数也从1998年的340.9万增加到了2010年的2231.8万,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从9.8%上升到26.5%。这是一个伟大的跨越。经济学家汤敏说,他当年之所以提出高校扩招的建议,是因为那时中国正处于亚洲金融危机的紧要关头,需要扩大内需,同时需要缓冲就业压力。事实上,高校扩招的影响已远超出当初的预期,全面回答这些影响超出了本文的主题,仅就它对劳动力市场的影响来看,就可以用深远而持久来概括。我们认为,劳动力市场的变革,高等教育快速扩张是重要因素,也反映了劳动力市场主动适应高等教育发展所作出的努力。中国正在致力于建设创新型国家,已积累起的巨大人力资本是这一进程的重要推动力量。因此,需要进一步改革和完善劳动力市场,以使人力资本的潜能得到更充分的释放。
劳动力市场的十个变革趋势
变革一:劳动参与率逐渐下降
劳动参与率反映的是在全部劳动年龄人口中经济活动人口所占的比例,是衡量劳动力市场变化的重要指标。统计数据显示,在2000-2010年间,经济活动人口保持了稳定了增长,但劳动参与率却不断下降,从2000年的77.99%降到2010年的70.96%。导致这种下降的原因主要有四:一是入学率特别是高等教育毛入学率的提高,推迟了年轻人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平均年龄;二是人口年龄结构的变化,特别是老龄化趋势的加速,提高了劳动参与意愿比较低的人口的比例;三是收入水平的提高,影响了家庭的劳动供给决策,一些家庭成员因为家庭总收入比较高而选择退出劳动力市场;四是劳动受挫,那些由于种种原因而长期找不到工作的劳动者,也会选择退出劳动力市场,在中国,典型的劳动受挫群体是国有企业改制过程中的40-50岁年龄段的下岗职工。劳动参与率下降说明劳动力资源的使用不是很充分,这在刘易斯拐点来临和老龄化加速的当下,需要引起决策部门的高度重视。
变革二:劳动者平均受教育程度提高
由于每年有几百万大学毕业生涌向劳动力市场,这无疑会提高全社会就业人员的平均受教育程度。如大专及以上学历者在总体就业人员中所占的比例,1999年为3.6%,2010年则提升到10.1%。与此同时,职业教育和职业培训得到大力发展,劳动者的技能水平也大幅度提高。由于人力资本存在自增强机制,即更多教育水平的人倾向于在未来进行更多的人力资本投资,因此,劳动者受教育程度和技能水平的提高,为全社会人力资本总量的进一步提升,为促进产业结构的升级和经济结构的转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变革三:大学生“就业难”和农民工“招工难”并存
最近十几年来大学毕业生的初次就业率一直维持在70%左右,2011年达到了最高值,为77.8%。但因为一年毕业生高达670万左右,这意味着有近200万毕业生不能及时找到工作。这无论对学生个人和家庭,还是对大学和社会,都是重大而棘手的问题。与此几乎同时,受教育水平比较低的农民工却是另外一番景象。种种迹象表明,从2004年以来,农民工招工难成为了很多企业面临的难题,而且这一现象从东部沿海地区逐渐蔓延到了西部地区。对大学生“就业难”和农民工“招工难”并存的现象,主要原因是劳动力市场的分割和产业结构的偏差,前者提高了劳动力流动的成本,强化了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地选择偏向;后者抑制了对高层次劳动力的需求而扩大了低层次劳动力的需求。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在转型阶段是不可避免的。
变革四:大学毕业生区域和行业配置不均衡
虽然中国经济增长速度很快,但地区和行业之间的差异也很大,城强乡弱、东强西弱的格局仍然没有根本性改变。这使得具有更多人力资本的大学毕业生在选择就业的区域空间上时,表现出了明显的城镇倾向和东部地区倾向,作为这种选择的结果,大学生的空间配置出现了明显的不均衡状态。大学毕业生分布的这种不均衡,既加剧了他们就业难的程度,也可能成为未来城乡、区域经济发展差距进一步拉大的源泉。
变革五:部分地区和行业出现过度教育现象
一个人所受的教育水平与他所从事工作所需要的教育水平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当前者大于后者时,就出现了所谓的过度教育,当前者小于后者时,就出现了所谓的教育不足。由于高等教育的快速扩展、区域发展不平衡以及劳动力市场的制度性分割等原因,中国教育在整体不足的情况下,出现了局部的过度教育。我们的研究表明,无论采用哪种方法,中国的过度教育都比较严重。比如北京,以用人单位为标准估算出的过度教育发生率为47.61%,以个人判断为标准估算出的过度教育发生率为54.92%。过度教育是一种浪费,说明资源没有得到优化配置。同时,如果过度教育长期化,还会有很多负面的效应,特别是会增加劳动者对工作和收入的不满情绪,不利于人力资本潜能的发挥。
变革六:劳动力流动规模不断扩大
教育的扩展和人力资本的增加,内在地要求增强劳动力市场的流动性。最近十年是中国打破限制劳动力流动的制度性障碍进展最为显著的时期,也是城镇化最快的时期。人口和劳动力流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劳动力流动是为了追求更高的回报和更好的发展,因此,中国的劳动力和人口流动表现出比较强的区域特征,即东部地区人口规模稳步上升,占全国人口的比重从38.92%上升到41.26%,而中西部地区的人口规模持续下降,占全国人口的比重下降到58.74%。同时,城乡人口结构也发生了明显变化,而且城镇人口增长中,65.36%来自城乡劳动力的流动。当然,劳动力流动不仅表现为地理空间上的迁移,还表现在企业间、职业间的流动。
变革七:就业质量稳步提高
从本世纪初开始,中国政府强调了科学发展、包容性增长的执政理念,在《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二个五年规划纲要》和《促进就业规划(2011-2015年)》中更是明确提出要提高就业质量。根据我们用就业环境、就业能力、就业状况、劳动者报酬、社会保护、劳动关系等六个维度测算的就业质量指数,2000年为0.43,但2010年提升到了0.81,增长了约一倍。如果说前述就业质量指数偏宏观和主观,那么,用微观和主观数据测算的结果也表明,就业质量是处于不断提升之中的。比如,在我们2011年就业质量调查的样本中,68.73%的人认为工作是稳定的,57.21%的人认为有足够时间和精力平衡工作和家庭生活之间的事务,51.85%的人认为在工作中有参与改善工作环境、条件、待遇等问题讨论的机会等。这些指标虽然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与十年前相比,进步还是要肯定的。
变革八:收入差距面临缩小的拐点
收入不全来自于劳动力市场,但大部分人的收入主要来自于工资及相关福利待遇,因此,收入差距能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劳动力市场的状况。根据世界银行的估计,中国改革开放之初的1982年,基尼系数仅为0.3左右,收入差距非常小,属于典型的平均主义分配。那时教育的个人收益率也非常低,普遍存在着“脑体相对倒挂”的现象。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推进,收入差距不断扩大,2002年的基尼系数达到了0.45,2007年更是达到了0.47,与此同时,教育的个人收益率也不断提高,1988年为3.8%,1995年提高到了5.8%,2005年更是高达12%,个人教育收益率的不断提高成为了推动收入差距持续扩大的重要因素。但这种情况最近几年发生了初步的逆转,劳动者工资大幅度上涨、城乡收入差距连续缩小、向低收入群体倾向的再分配政策效果开始显现,高等教育的工资溢价开始下降。利用CHNS数据进行测算,我们发现从1989年以来,教育溢价经历了先上升后下降的过程,从1989年的1.73上升到了1997年的2.32,到本世纪初到达2.51的最高值,此后不断下降,2011年仅为1.37。显然,最近十年教育溢价不断下降,与高等教育的扩招是有内在联系的,这也成为了推动中国收入差距拐点来临的重要原因。
变革九:劳动力市场法治化程度加强
高等教育扩展所带来的总体人力资本水平提升,提高了劳动者的经济价值,也提高了劳动者的谈判能力。这要求有关制度安排做出相应的调整,以加强对劳动者权益的保护。最近十多年,中国劳动力市场的法治化进程明显加快,制定、修订了一系列与劳动力市场运行相关的法律法规,从而使劳动力市场的灵活性和稳定性保持一个比较好的平衡,有了更多的法律保障。如果用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就业保护立法指标(EmploymentProtectionLegislation,EPL,取值在0-6之间,0表示最灵活,劳动者获得的工作安全性最低;6表示最严格,劳动者获得的工作安全性最高)来衡量,中国的就业保护程度达到了2.65,高于OECD国家的平均水平(1.94)。与此同时,各地还大幅度提高了最低工资标准,最近几年涨幅年均在20%以上;社会保障体系不断健全,覆盖面不断扩大,水平不断提高;劳动者的维权意识不断加强,和谐劳动关系建设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变革十:劳动力市场受经济全球化的影响越来越明显
2000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经济全球化进程加快,与世界经济更加深入而全面地融合在一起。经济全球化必然会影响到劳动力市场的运行,中国的劳动力供需、工资水平、就业结构、劳动关系等明显地受经济全球化的影响。有更多的境外人员来华就业,也有更多的留学人员学成后回国工作,还有更多的国人特别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流向海外,出现了发展中国家发展过程中普遍遇到的“智力外流”现象。高等教育的扩展顺应了经济全球化进程中劳动力需求结构的变化,而且成为了经济全球化的重要推动力量。
劳动力市场的完善与人力资本潜能的释放
高等教育的快速扩展持续了十多年,已经积累起了巨大的人力资本。这对一个发展中的国家来说,是挑战,更是机遇。所谓挑战,是因为每年有几百万的大学生毕业,如果就业问题解决不好,那么,作为权利意识比较强的群体,他们很可能会把就业问题归因于政府和社会,从而成为社会动荡的源泉。所谓机遇,是因为人力资本与创新密切相关,更多的人力资本会导致更多的创意和创新。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人力资本应该得到合理配置和使用,如果能够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已经积累起的人力资本就会成为经济可持续增长和建设创新型国家的源泉。如何变挑战为机遇,是当前促进高等教育与劳动力市场良性互动所面临的重要课题。
在这方面,美国和印度的例子也许能为我们提供些许借鉴。这两个国家在50年代后都经历了高等教育的大规模扩张,也都经历了中国现在所面临的大学毕业生就业难问题。但众所周知,美国后来成为了创新强国,是世界科技创新的发动机。印度虽然无法和美国相比,但它却是世界公认的软件大国,被称为世界的办公室。美国、印度早期的高等教育快速扩张与它们今天各自成为创新强国和软件大国有因果关系吗?答案是肯定的。美国经济学家德龙·阿西莫格鲁认为,高等教育扩张意味着大学毕业生供给的增加,这会导致大学毕业生相对工资的下降,进而鼓励企业雇佣更多的大学毕业生。因此,劳动者中大学毕业生的比例将会提高。有更多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劳动者,无论是企业还是整个国家,都将会有更多实现创新的人力资源。但人力资本快速积累到创新能力的爆发,要经历消化、吸收、发挥作用等环节,要有个过程,通常需要10-20年。也就是说,今天的高等教育扩张,其创新性效果也许需要在10-2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显现出来。
每个国家有自己的国情,应该走自己的道路。但美印的经验至少表明,人力资本是创新的重要源泉。在2012年7月举行的全国科技创新大会上,胡锦涛同志提出:到2020年,中国要基本建成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符合科技发展规律的中国特色国家创新体系;创新环境更加优化,创新效益大幅提高,创新人才竞相涌现,全民科学素质普遍提高,科技支撑引领经济社会发展能力大幅提升,进入创新型国家行列。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需要解放思想、深化改革,配置好、使用好已经积累起来的人力资本,使人力资本的潜能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
当前人力资本在释放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问题,很多人将这些问题归因于人力资本本身。比如,有人认为,大学毕业生“就业难”,是高等教育扩张的结果;也有人认为,“就业难”是高等教育结构不合理的表现;还有人认为,“就业难”是高等教育质量不高的体现,高等教育自身存在的问题,是创新型人才短缺的根本性原因。不能否认,高等教育的发展确实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们认为,相比较而言,阻碍人力资本潜力充分释放的因素更多来自劳动力市场。虽然如前文所述,高校扩招以来,随着人力资本积累得越来越多,劳动力市场也不断地进行了调整和变革,但从人力资本释放和创新型国家建设的要求来看,劳动力市场必须做出更深刻、更全面的变革,以使大学毕业生有更优化的配置和更多更好的就业,使教育有更高的经济回报,使人才有更充分的流动,从而使高等教育与劳动力市场更有效地匹配。
(作者:北京师范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院长、劳动力市场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沈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