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坐功无与伦比。我小的时候,母亲经常盘腿坐在土炕上,扎花绣朵,裁剪纺织。那嗡嗡的纺车声,就是我童年的催眠曲。母亲到了老年,腰板依然很直,上楼的速度比我还快。小区的老人很羡慕我母亲的健康,她将之归功于盘腿坐着做活,并现场做示范。原来她盘的是最难盘的一种:双盘。以双盘姿势坐着做活,腰是笔直的,一辈子都这样坐着,自然养好了颈椎腰椎。
每年一过小满,母亲精神就特别好,这种旺盛的精力一直会持续到霜降。然而去年春天她下楼时一脚踩空,伤到了腰。医生诊断为腰部两截椎骨压缩性骨折,提出两种治疗方案,一是仰躺七十天,让骨头自然恢复;第二种方案是在两截被压缩的脊椎处,微创注入骨水泥,在病床上静卧一到两天就可以下床,但骨水泥结实,老人的骨头已经疏松,再遇跌摔,结合处容易断开。
我跟母亲商量后,选择了第一种方案。
真正躺下来,劳动了一辈子的母亲根本不能适应,生活也遇到一系列问题。好在我的兄弟姐妹多,大家轮流侍候,让母亲在床上安卧了七十天。
好容易盼到下床那一天,母亲的两条腿却站不住了。我问我的朋友、骨科大夫王世伟怎么回事,他说:“人是动物,不单是腿,身上的所有器官都是在动的状态下活跃着,静下来这么长时间,它们就渐渐退化了,要慢慢恢复,要有心劲。”
母亲说:“有这一群儿孙,能没心劲吗?!”从此,母亲每天坚持练习,一年后,上下楼梯和走路已经没问题,腰也不疼了,但是母亲自己感到身体大不如前。 “眼看都芒种了,我身上的劲儿咋还没来呢?天都热了,我还不敢脱衬裤,还有头,稍一累,就发蒙。”
这给我震动很大,往年到了这时候,母亲已经铺凉席了,现在却连衬裤都不敢脱!
“我看这身子给躺瞎了。”母亲说,“人活的就是个精气神,这一躺,就剩下个空壳身子,连四季都接不住了,还活个啥劲儿呢?”
往日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母亲从未如此悲哀过,如今儿女大都有了成就,母亲却对日子如此气馁。我很心酸,一边安慰母亲,一边给王大夫打电话,问他:“我母亲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王大夫说:“只要每天坚持锻炼,再有一年就能恢复。”
母亲说:“这是给我鼓劲儿呢。咋可能跟去年一样呢,日头已经到西边了,一动弹,只能往下挪。”
但是从这一天开始,母亲每天坚持在小区花园里散步,上午一千步,下午一千步。昨天下午,我陪母亲一起走,走到一千步的时候,母亲额头已经汗津津了,我们就坐到石凳上歇脚。
我叹口气说:“要是去年给你微创注入骨水泥,可能不会伤着身上的气力。”
母亲说:“人没有前后眼。乡里干活的马,一辈子都动着,连睡觉都是立着,只要卧下来,离死就不远了。”说着站了起来,“回家,我给你做菜面吃。”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让母亲做菜面了,害怕累着她,但是今天我没有拦她。我对母亲说:“走,你做面,我砸蒜。”
摘自《大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