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母亲住院,与乡下来的齐嫂邻床而居。齐嫂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据说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病情用科学术语说起来很绕嘴,用通俗的说法,就是心脏缺了一瓣,如果再不手术,就会要命。
齐嫂并不是不怕死,但一听医生说要十万元医药费,死顿时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无论如何都不愿在医院再待下去,呼天喊地要赶紧出院,她说:“哪有那么严重?我出生时,医生说我活不到10岁;我活过10岁,医生说我不能结婚;等我结了婚,医生又说我生不得娃娃。如今,我的娃娃都三十好几了,可见,我的命硬,命硬!”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肌肉因胸口的间歇性撕痛而抽动着,脸色苍白,嘴皮发黑,让人感觉像一台电动玩具,随时断电就Game over。
医生无比焦虑地说:“你不要不相信,你如果不做手术,我敢保证你看不到儿子娶媳妇抱孙子。”医生这话,如点中穴道一般,让她不再吵闹。
像所有母亲一样,儿子就是她的死穴,在普遍早婚的乡下,她这个年纪应该当奶奶多年了,但他的儿子,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始终不把媳妇给她领回来。虽然儿子一直不承认,但她知道,一定是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姑娘们不愿意来。如果她这手术一做,那儿子的媳妇,又要等到猴年马月。
说起她的儿子,顿时让人有一种头痛的感觉。与母亲的宽松与富态相反,小伙子长得拘谨而逼仄,瘦小的个头黑黑的皮肤尖削的小脸,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让人感觉不到亲切。据他母亲讲,他早年在建筑工地打工,后来去学开装载机,到河边沙石厂装沙去了。而后续的版本,是他的老大见他能干且够狠,就把沙石厂交给他管理了,本地做沙石业务的,大多是道上混的,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背景。
也许是这个原因,包括我在内,同病房的病友们对他的出现,都有一种紧张感,加之他脖子上比狗链还粗的金链子、手上嚣张的蜜蜡手串和每次都不一样的女朋友,在敬而远之的基础上,还多了几分厌恶。特别是他在病房里粗声大气地对着母亲吼:“不要舍不得吃,每顿一定要买最好的吃,别心疼钱,我有!”话音未落,一沓钞票拍在母亲枕边。
这样的场景,让人紧张的同时,又有些欣慰:虽然小伙子的暴发户形象令人讨厌,但齐嫂做手术的顾虑,应该打消了吧?大家半真半假地安慰齐嫂,说她儿子有出息了,不必等她用命换下来的钱去娶媳妇了。她苍白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齐嫂进手术室的那天下午,同病室的几个病友和闲得发慌的家属们开始八卦,不约而同地扯到了齐嫂和她那个土豪儿子。
张婶说:“我觉得齐嫂的儿子没什么钱,他那狗链链好像是工艺品,镀金的,我旅行时见过,差点买……”
王小妹说:“他的智能手机,只是机模,就是卖手机用的模型,你看他拿在手上,什么时候响过?”
陈大爷:“他给人发烟是中华,自己抽的却是几元一包的……”
刘阿姨:“他带的女朋友,原来是……怪不得每次都不一样,上次我还看到那个女的嫌出来时间久了,要让他加钱呢!”
我也忍不住把自己看到的情景讲出来——昨晚,在天台上,我听到他在电话中求老板借点钱给他,老板不仅没借,还因为他请假太多,而炒他鱿鱼。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开装载机的小工,不是领班小老板。
我清晰地看到他跪在楼顶,面对城市的夜色,伤心地哭喊:我只有一个妈妈,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她!
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让母亲相信他有钱,可以给母亲做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