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雯丽
我翻了翻书里的插画,其中有一页,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拥抱,噢,这肯定是『小流氓』的书了,我的心跳个不停,赶紧把书又放回到了床褥下面。
这个班很特别,有两个班长,一男一女,男班长管男生的事,女班长管女生的事。
男班长是个黑黑的英俊的男生。跟以往那个趾高气扬的女班长一样,在哪儿都是前呼后拥,说是一帮拥戴者,哥们儿或者小马屁精都行,就没见他一个人走过路。也跟女班长一样,他从不跟我说话,只是用眼睛观察着我。
他表达得越明显,我就越恐惧,害怕别的同学看出来,害怕被同学告到姥爷那儿去,害怕,害怕他是个小流氓。
20世纪70年代末的中国,小学生早恋,不是小流氓还能是什么?可是,我的心里又有点喜悦,甚至满足。
僵持
下课了,我站在墙边晒太阳,他跟一群男生在远处玩“皮卡”(用纸叠的一种卡片),我偶尔看他们一眼,却每次都发现,他也正在看着我。
有一天放学,我沿着延安路往家走,他和他的哥们儿在马路对面走。我低着头,脚步越来越快,虽然根本不敢往对面看,却能感觉得到那边的目光。
他们大声地嚷嚷着,说要去看一部电影,并故意让我听见,甚至还有人问:
“马路那边的,去不去呀?”
天哪,这也太过分了吧!
我走快,他们也走快,我放慢,他们也放慢。不到五分钟的路程,眼看就要到家门口了,我心里那个紧张啊!万一他们跟踪我到家里怎么办?万一让邻居们看见了怎么办?还不得把我当成“小流氓”了?
该怎么脱身?怎么对付这帮家伙?我快步走进大院门口的一家糖果店,假装要买东西,用余光注视着在马路另一边的他们。
他们也在对面停了下来。
我兜里没钱,只能东看看、西瞧瞧地耗时间。
他们如果就这么站着不走,怎么办?小店的马爷爷,已经问了我好几次要买什么东西了。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马路那边的人开始走动了,向远处走去。较量结束了,我总算松了口气,甚至很感激他们放过了我。在最后的时刻,我觉得,男班长应该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给予了我应有的尊重。
同桌
虽然是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但是,既然升入了初中,还是要有个“重新开始”的样子。新学年开始,班级重新分配座位。男女生按照个头高低,分别排成两队,在队伍里位置相同的男生和女生,就坐同桌。
我扫了一眼男生队伍,正好看到他,他也正看着我。我慌忙低下头,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能跟他分到一个座位就好了。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也不知道,自己都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但是,那么多同学,怎么可能那么巧?
他是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女生们都在叽叽喳喳地,跃跃欲试地,想跟他分到一个座位,好像能跟他坐在一起是种巨大的荣耀。这反倒让我不再想这件事情了,反正我也争不过她们。
可就是这么巧,我和他,被分在了一个座位。
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他的安排?我想,是他的安排。他的“威望”,使得他可以自由选择排队的位置,也就可以自由地选择跟谁坐在一起。
我心里一阵欢喜,又一阵恐惧,我,真的跟这位天天偷看我的“小流氓”坐在了一起?
我忘记了我们在一个座位上坐了多久。一个学期?两个学期?不管多久,我们几乎是从没说过一句话。
教室里有四排桌子,为了让学生们不斜视,每个月都会调整一次位置,这样,四个月中的两个月,我们都是靠墙坐的。
我喜欢靠墙的位置,因为最有安全感,呼风唤雨的班长坐在我的外边保护着我,还有人敢来欺负我吗?我们虽然默不作声,却彼此都在感受着对方。
下课了,以往总是立刻跑出去玩的他,现在不走了,就等着我站起来要出去的一瞬间,他会礼貌地也站起来,离开座位,站在一边,让我出来,然后,他再坐回座位。
回来时,我往桌边一站,他就立刻站起来,再次离开座位,站在一边,让我进去。
彼此无言地交流,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就是我喜欢坐在这个位置的原因,这样的交流,现在想来都是那么美妙,其实心里波澜起伏,表面却静如止水。
诗集
一个冬天的下午,阳光暖暖地照在教室里,照得我昏昏欲睡。上的是什么课,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的腿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接着又碰了一下,我低头一看,是他手里的一本书,他示意我接过去。
我接了过来,看到书的封面:阴谋与爱情;作者:裴多菲。我吓得睡意全无。没有一句话,甚至都没有相互看一眼,但是,我已经无法再听课了。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接受这本书,这个书名已经足够吓人。
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就是“小流氓”的事情吗?
我应该立刻把书还给他,表明我的态度,不接受。
可是,我也很想知道,关于爱情的书,是什么内容。
我又担心,如果看都不看,就把书还给他,会不会伤害他的自尊心?
可是,如果我拿了他的书,是不是就表示,我接受了他的爱情?这本书在我的抽屉里,就像一团火球,弄得我忐忑不安。
最终,我还是把书放进了书包,背回了家。我就像做贼一样,一路上偷偷摸摸,生怕有人发现包里的东西。一进屋,我就把书藏在了床褥底下,再铺好床单,看看四周没有人发现,噢,总算松了一口气。
晚上,姥爷和朋友们在外屋聊天,我一个人在里屋写作业。我悄悄地把门插上,从床褥下面取出书,偷偷看起来。
这是一本诗集,我根本就看不懂每句话所表达的意思,也就完全提不起兴趣看下去。我翻了翻书里的插画,其中有一页,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拥抱,噢,这肯定是“小流氓”的书了,我的心跳个不停,赶紧把书又放回到了床褥下面。本来想第二天就把书还给他,可是,不知怎么,又觉得不能立即还给人家,那样就好像我从来没读过,根本看不懂一样。于是,这本书在床褥下面待了一个星期。
有一天,二姐来了,我可算是找到了救星。二姐学习好,而且,她跟我“特铁”,绝对不会出卖我。我悄悄地把她带到了里屋,插上房门,从被褥底下取出书,郑重地递给她,希望这位圣贤能看得懂,说给我听听是什么内容。结果,她只读几页就还给了我,懒洋洋地说:
“没啥意思。”
连二姐都说没啥意思,那肯定就没啥意思。
第二天,还是以同样的方式,我也用书碰了碰他的腿,他把书接了过去。低声地问我:“看了吗?”
“嗯。”
“好看吗?”
“嗯。”
这是我们唯一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