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去死
秋风起,蟹脚痒,痒的不只是蟹脚,还有人心。
我吃过最鲜美的螃蟹,不在上海,在靖江,说得再准确点,不是螃蟹,是一只蟹黄包。
是的,一只让我魂牵梦萦十来年的蟹黄包。
那年我高中毕业,暑假和父亲同游江浙,车到靖江,父亲双眼放光,告诉我,这是他下乡的地方。
他轻车熟路带着我找到某家老字号坐定,转头四顾,在座的吃客们俨然分成两派,一种多为长者,衣着朴素,悠然自得地品着香茗,笃定地等着美味;另一种则急躁不安,一边玩弄着手中的餐具,一边四下打量,鼻翼则追着香味耸动。我拉拉父亲的袖子,他会意低语,从容而坐的多是本地食客;馋得坐不住的,多半是慕名而来的外地人。再一瞅,背后大玻璃隔断中一个活脱脱猴急难耐的我,不由笑了。还真是。
父亲善吃,只要了一笼蟹黄包,几碟小菜,一瓶啤酒就着花生米慢慢酌,跑堂的伙计倒收了一副怠慢的表情。好似等了半辈子,那笼传说中的蟹黄包才姗姗而来,光看外表,我已然垂涎欲滴,真真晶莹剔透,吹弹可破。我慌不急举箸欲动,被父亲一个眼色打住,别急!
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吃汤。好的蟹黄包最讲究就是开窗喝汤的一瞬间。我学着父亲的样,用牙尖咬开一只包,果然,一只蟹全部蕴含着的鲜甜,就藏在这一包汤汁里,轻嘬一口,不像是吃进去的,倒像是从嗓子眼里直接滑到了胃中。
再咬一口盈盈不足一握的蟹黄包,蟹香四溢,肉质弹滑,汁液甜美,我边吃边叹气,怎么会美味至此?
可惜一笼蟹黄包只有四只,我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干掉了属于我的两只,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父亲还未及动手的另一只。
要不再来几笼吧?我提议。他摇了摇头。信不信,再要一笼味道就大打折扣了。
怎么会呢?难道才隔了几分钟,同样手艺同一个大厨做出来的小笼包就能凭空扣分?
他没答我的话,又抿了一口酒。把那只仅剩的小笼包往我面前推了推。
我几乎没怎么推辞,欢欣雀跃地夹起那只包。我深信他说的是谎言,因为第三只蟹黄包,依旧妙不可言。
以后?以后我再也没吃过那么美味的蟹黄包,返家不久,一场事故带走了我的父亲。那只父亲推让给我的蟹黄包,居然成为他留给我最后的记忆刻痕。
很多年后我重返靖江,旧店翻新,小笼包没变,可是我的心境,已永难回彼时彼刻。我才明白父亲所言的是真理,任何美事美景美好的事物,怎么能比得上初相见的那刻欢愉呢?再美再好,不如留一点遗憾的空白,才是念想。
时至今日,我早已经能自己动手,拆蟹肉,熬蟹油皮冻,一只一只捏出蟹黄包来满足全家人的口腹之欲,可是于我自己,那只吃完就没有的蟹黄包的味道,刻入骨髓般难忘。此生再难复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