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科斯

2013-05-14 16:53张五常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34期
关键词:科斯经济学

科斯(Ronald Harry Coase, 1910-2013)谢世了。我们不会为一个在地球上活了102年多的人的辞别感到悲伤。我自己跟进着科斯的病况:几星期前跟他通了电话,知道他的思想清晰依旧,但跟着病情反复,希望与失望几番交替,孤灯挑尽,一个学者可走的路是走完了。我认识的经济学者奇怪地长寿。

终于有点遗憾

不悲伤,但非常惋惜:科斯终于没有到中国来。一个热爱着中国90多年的人,认为炎黄子孙的天赋与文化皆独步天下,但多灾多难,落后贫困那么久,心境难平,听到他期望了那么久的中国奇迹终于出现,怎可以不到中国来看看呢?去年他近百岁的太太谢世,自己可以到中国来了。我对他说,既然没有后人亲属,在哪里谢世都一样。

航空公司说没有问题,护照过了期要再办,我太太找到一间很舒适的宾馆套房,也跟一些医生朋友打了招呼。提到科斯,中国的朋友都站起来。我选今年10月大假之后,天气可人,要到哪里漫游,哪些大学见些学子,到了中国再算吧。我知道他喜欢多见中国的青年,也知道中国不少青年很想见到他。美国的朋友说,每次科斯提到将要到中国,很兴奋。可惜终于还有这点遗憾!

经济学整体需要革新

《社会成本》一文当时使我震撼,因为1962年我读了很多关于外部性(externality)的文章,老是不明白,求教于几位老师,他们怎样解释我也不明白。读到科斯的《社会成本》,我对自己说,怎么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外部性的诸多理论是搞什么鬼的?经济理论的结构岂不是错得一团糟?

1968年,在芝加哥,科斯和我成为好朋友。我对他解释为什么我认为他的《社会成本》将会革新经济学的整体。他很高兴,后来1991年在他的诺贝尔演辞中提到我对该文的看法。多年过去了,真的有革新吗?愈革愈差!这是我决定写《经济解释》的一个原因。10多年前我花两年写了三卷本,因为事忙有好些地方写得不称意。目前的大修其实是再写,三卷变为四卷,30万字变为60万字,两年变为四年——是好是坏经济理论的整体结构终于被我革新了。

不知为不知是大学问

科斯是个奇怪的人。我要到认识他之后才知道,他完全不知道“外部性”是什么一回事,没有听过“externality”这一词!为此1970年我发表《合约结构与非私产理论》,长的,但内容其实只是说:蠢到死,没有外部性这回事!当然屡受千夫指,但今天该文还在,还可在好些研究院的读物表中见到,而千夫则不知何处去矣!做学问是过瘾的玩意。

说到《社会成本》那篇大文,其实我认为科斯早一年发表的、写同一话题的《联邦传播委员会》是更好的文章。去年我跟巴泽尔这样说,他读《联邦》后,说我对,天下到哪里去找那么好的经济学文章?同学们要知道什么才算是学问,跪下来拜读该文吧。

主观强有偏爱

我们不容易明白为什么科斯对中国那么偏爱,而作为信奉私产与市场的一代大师,他却高举中国的共产党!(我有他的亲笔信为证。)我自己不明白的,是行内的朋友喜欢把我和科斯连带在一起。我和科斯相聚的时间其实短暂。1982年科斯荣休,《法律经济学报》要集文作贺,我交去的《公司的合约性质》被放在前头。1987年英国的The New Palgrave经济学辞典出版,写《科斯》那项由我执笔。1991年科斯获诺奖,我和太太获邀到瑞典去,要我在一个诺奖得主云集的宴会中,代替需要休息的科斯讲话。害得我和太太花了3万港元造晚礼服,指定要是怎么怎么样的。我投诉,但邀请那方说:“不会是浪费,你们还要再穿的。”到哪里再穿呀?长长的燕尾,古怪的衬衣,一百年后我的孙儿的孙儿或可拿去拍卖。

1980年12月,美国经济学会在底特律举行年会,科斯约见我,大家在宾馆喝咖啡的地方坐下来,他简单地说:“听说中国有可能改革,你要回到中国去。”这是突如其来,我无以为对。过了好一阵,他解释,说:“没有人怀疑你在美国的学术成就,但中国要改革,他们不会知道怎样做才对。经济制度的运作你可能比任何人知得多,又懂中文,他们不改无话可说,但如果真的要改,你回到中国的贡献会比留在美国的大。”我也无以为对。咖啡就是那样喝完了。

杨怀康传口信

过了几个月,杨怀康说,香港前财政司郭伯伟嘱他通知我,香港大学的经济学讲座教授之位将要空出,要我考虑。科斯知道,促我申请。1982年5月我到港大上任,坐在那里我知道要放弃用英文动笔了。但我没有用中文写过文章,怎么办呢?

1979年10月我发表《千规律,万规律,经济规律仅一条》,用中文,由我口述朋友执笔,回应孙冶方先生1978年10月发表的《千规律,万规律,价值规律第一条》。我的《千规律》指出,在无数的决定竞争胜负的准则中,只有市价不会导致租值消散,而市价只能在资产属私有的情况下才出现。该文没有提到科斯,因为他从来不管租值消散。我自己要到多年后才成功地把租值消散与交易费用画上等号,打开了另一个新天地。

林山木拍心口

1982年我的《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有中译,但不是我译的。该文多处提到科斯,介绍了他的交易费用观与权利界定观。但我还是没有用中文写过文章。后来决定试以中文动笔,是因为《信报》的林山木“拍心口”,说每篇的文字他会亲自过目。

有山木站在旁边,说不得笑,我一口气地写下足以结集为三本书的文章:《卖桔者言》(1984)、《中国的前途》(1985)、《再论中国》(1986),都写得用心。令我高兴的是北京“盗版”,把《前途》与《再论》每本复印了2000册,盖上印章说“内部阅读”。《从科斯定律看共产政制》1984年1月发表,结集于《卖桔》。那三本结集的大部分文章皆或明或暗地牵涉到交易费用与权利界定。1985年,今天变为律师的侯运辉终于看出了玄机,说:“其实你的文章来来去去都是说同样的话,是吗?”我回应:“那是绝技,不要把我的秘密说出去。”

推销思想要讲法门

这就是问题。把市场经济的运作正确地介绍给中国的同胞,有如把一种物品向他们推销,要选哪个牌子及怎么样的包装才有成效呢?整个20世纪的信奉市场的经济大师我差不多全都认识,知道他们乐意让我用他们的名字。多年以来,影响中国的思想家差不多全部是西方名字。我要把哪位朋友的名牌打出去推销呢?

我的老师阿尔钦被誉为产权经济学之父,但他的重要贡献是产权与竞争的关系,解释起来不会一招打中中国需要改革的命脉。弗里德曼是自由经济的顶级大师,但提到“自由”北京会说“我们也有”,何况该词要从局限约束的角度看,解释很麻烦。“私产”一词当然不能用,就是“资本主义”也是北京朋友的大忌。科斯呢?他提出的观点与角度够新奇,有深度,也可以完全避开了当时在中国存在的意识形态之争。我于是从交易费用与权利界定这两项科斯的看家本领入手。

私有产权换了包装

2008年我为科斯写《中国的经济制度》,其中有如下的回忆:

“没有更好的时间,没有更好的地方,也许没有比我这个写手更好的推销员,在80年代的中国推广科斯的思想。那时,国内的意识大门逐渐打开:同志们知道他们历来相信的不管用,要找新的去处。1982年5月,我获任香港大学的经济讲座教授,那是当时跟进中国发展的最佳位置。我对科斯的论著了然于胸,而众人皆知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是个中国文化与历史专家,同志们不能对我说我不懂中国——他们对外人例必这样说。我可以用中文动笔,没多久就写出读者认为通俗、风格鲜明的文字。这一切之上是科斯的原创思想,当时容易推销。如果当时的中国像今天这样,我是不会那么幸运的。”

“首先是交易费用的思维。中国人在早前的制度中非常熟识那无数的琐碎麻烦,例如要背诵口号,要排队轮购,要搞关系,要走后门。他们每天要花几个小时做这些事。当我说如果这些费用减低,收入会飙升,就是最顽固的旧制度维护者也难以应对。当时的交易费用奇高,怪事天天有,这些大家都清楚,但我需要时间与多篇文章才能说服中国的朋友,如果制度不改,交易费用不会下降。这方面,应归功于我。”

“要改为哪种制度呢?不容易说服。我1979的文章指出的观点:市场价格是唯一不会导致租值消散的准则,那些惯于排队数小时的人不难明白。然而,当我指出市价只能用于私有产权的制度,同志们不易接受。私字当头,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没有半点值得尊敬的含意,而私有产权更是直接地违反了北京对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执著。”

“在这重要关键上,科斯的资产权利需要清楚界定这个思想大显神功。作为当时的经济科学推销员,我知道同样的产品有了个新的包装。1988年的秋天我带弗里德曼夫妇会见当时的中共中央总书记时,赵先生急于向米尔顿解释资产权利界定的重要。这对话有存案,在好几个地方发表过。成功地推销科斯的经济观给总书记也应归功于我。”

思想影响难以肯定

上述几段文字是写给科斯读的,当然要让他老人家开心。虽然说的是实情,但究竟科斯的思想有没有真的影响了中国改革的策划我不能肯定。

1985年我从上述的科斯路线指出,资产的所有权不重要,但资产的使用权与收入权重要,建议北京要让所有权与使用权分离——后者要清楚地界定权利谁属。1986年我在北京首都钢铁厂作了“两权分离”的建议及解释的讲话,后来知道我离开后给干部们骂个半死。但再过一年邓小平又推出同样的两权分离的建议,说那是“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是受到我的影响吗?天晓得!

我不相信经济学者有本领改进社会,更不同意改进社会是他们的责任。我认为经济学者的职责只是解释世事或现象,或者解释怎么样的政策会导致怎么样的效果。这些,原则上经济学可以推得很准确。这是科学。

我不是个改革者。然而,抗日战争时在广西差不多饿死,死不掉对国家的关心。无从掩饰,30年来我写下无数的政策批评或建议,也只不过是为了这点关心。如果我着重于北京的朋友接受我的建议,不会活到今天。我绝对不同意凯恩斯的看法,说什么政治狂人只不过是一些死去了的经济学者的思想奴隶。

一些北京朋友说,80年代中期起中国的干部凡事收费是源于我1979发表的《千规律》。你相信吗?干部收钱需要我教你信不信!马克思有影响昔日的中国吗?我认为影响了采用“共产”一词,但只此而已。我看不到毛泽东的思想与政策跟《资本论》有明显的关系。是凯恩斯影响了政府大手花钱吗?还是政府要大手花钱才捧出凯恩斯?

一个首选的实例

写了这些近于题外话的话,为的只是要说一句中肯的判断:如果历史上真的有一个经济学者曾经影响了一个重要国家的经济——如果真的有——那么科斯影响了中国是我首选的实例!他提出的使用权利要有明确界定的原则,在土地的使用上这些年在神州大地随处可见,比我知道的所有其他地区都要明确。法律怎样说是一回事,实践如何是另一回事。不要忘记,人民公社的日子还算不上是历史,如果依照历史的时间表,中国的使用权利界定的转变恐怕要用上两百年!

渺茫的希望见到光了

今年6月,港大成立不久的“科斯产权研究中心”的几位朋友飞到芝加哥去拜访科斯,102岁的老人家还有魄力与智力跟他们倾谈了四个小时。倾谈中该中心的主事朋友问科斯:“你对我们这中心有什么期望呢?”科斯想了一阵,说:“希望你们能产出几个张五常。”

科斯很不满意30年来经济学的发展,这几年他屡次要求我把他认为是“好的经济学”在中国搞起来。当然是他的一厢情愿,希望渺茫。然而,这些日子我觉得机会不是零。几天前遇到一位在北京大学念经济本科第四年的17岁的女孩子,对我的论著读得很熟,提问有水平。她说同学们都在读我的《经济解释》。其他一些内地的大学都出现了类同的情况。只要中国的同学乐意读,细心地读,互相研讨、争议,坚持下去,科斯的希望会达到。我是用尽心机再写《经济解释》的。

以爱传世将成佳话

科斯谢世后,跟了他15年作为助手的王宁给我太太电话,说科斯死前说他的遗物——书籍、书信、文稿之类吧——要全部交给我。但过了两天王宁说,法律上出现了一些问题。如果拿到这些遗物,我会请人整理好,找一间适当的博物馆放进去。

中国的文化传统说盖棺可以论定。以我之见,一个明显的定论是科斯的名字会写进中国将来的史册上。一定的,但不一定是因为科斯对中国改革的贡献——思想贡献永远有问号。我肯定科斯会名留中国青史的原因,是他对中国衷心的爱,对中国人的真诚关怀,很多中国的青年学者知道,今天变得有口皆碑了。中国将来的历史是由这些青年学者或他们的子子孙孙写出来的。

以爱传世是多么美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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