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文宇
10月末,在《雄辩家》杂志主编伊丽莎白·勒维(Elisabeth Lévy)和法国著名小说家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Frédéric Beigbeder)的呼吁下,法国多位文艺界、学术界甚至是政界名流都参与了一次名为“343名混蛋宣言”的为妓女请愿的签名活动,并打出口号,“别碰我的妓女!”他们声称:“出于一种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和本能,嫖妓是自然的。我们中的一些人在过去、现在或未来都会有嫖妓行为。我们并不为此感到羞愧。每一个人都有权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甚至以此来进行金钱交易。”
此举来自于10月17日一份由女权主义者和反卖淫组织撰写的有关法国性交易情况的报告,被以执政的左翼女议员穆德·奥莉维耶(Maud Olivier)为首的社会党人呈交给法国国民议会,意图游说政府要以更加严厉的手段惩戒嫖客。报告提出将嫖客罚金由1500欧元上升到3000欧元以此逐渐取缔卖淫。
这份报告更是一份针对打击卖淫业的立法草案。它将于11月27日被国民议会正式审议。
在中国,卖淫嫖娼早已被认定为“违法”,情节严重者甚至可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而在法国,一直以发达的色情业而闻名,到2011年才结束卖淫合法的历史。目前,法国法律虽然禁止召妓、拉皮条和未成年人卖淫,并于2011年出台法律,向嫖客象征性罚款1500欧元,但至今仍未在卖淫是否违法——这种本质性问题上给予明确回应。2011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总裁卡恩性丑闻一案获胜就是钻了这个空子。
这个报告,再次引发社会关于“嫖妓”是否属人类自由权利的讨论,一连串质疑在法国论坛轰炸开来。昔日被法国政客避而不谈的敏感问题再次被端上桌面。一场“卖淫是否应该合法化”的战争在法国社会打响。
“自由是法国之魂,是法国的魅力所在。然而自从妓院被关闭的那一刻起,这种魅力就在衰退。”法国著名小说家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Frédéric Beigbeder)语出惊人。他认为1946年法国关闭妓院的行为剥夺了人们正常娱乐的自由。而现在法国政府还可能要变本加厉,用严惩嫖客的方式变相否认卖淫“合法”。他认为这种“灭人欲”的做法,实则是违背了生理本能和自然规律,是将男人推向“同志”的边缘。“既然法国法律已经声称同性婚姻合法,那么为何不让卖淫也合法化?”
将卖淫、嫖妓与人性的选择自由相联系的想法,得到不少法国知识分子的支持。
签名活动后不久,法国老牌演员、导演兼编剧,菲利普·科佩尔(Philippe Caubère)就公开承认:自己就是一名嫖客。在接受《雄辩家》杂志专访时,他说:“我十分质疑所谓80%的卖淫都是被逼迫的这一‘事实。我结识的不少姑娘都是自愿从事性工作的。那么何谈逼迫,更何谈所谓的性奴役一说呢?在我看来,卖淫就是她们的职业,和其他职业并无不同。既然卖淫可以让她们养家糊口我们就应该尊重她们,给予她们工作的权利!”
在这些参与请愿的知识分子看来,卖淫与嫖妓不是肮脏的肉体交易,而是追求人性的一种本能,是对自身身体的绝对支配权,以及一种为生存而工作的权利。正如弗雷德里克所言,这样的权利源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是最基本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兰西精神。
在请愿一事见报的第二天,女性权益联盟主席,安娜·泽兰斯基(Anne Zelensky),10月29日在《世界报》上撰文称“此次请愿简直就是在侮辱女性”。
“请愿发起人滥用了343这个数字,使人错误地联想到1971年343位崇高的法国女性为呼吁妇女堕胎合法化所提出的‘343名荡妇请愿宣言。然而此请愿怎可与当年轰轰烈烈的女性解放运动相媲美?!前者只不过是在吹捧肉体买卖自由罢了!”她讽刺道。行文最后她还呼吁:“虽然法国支持绝对的言论自由,但是法国大众切勿被那些扰乱社会秩序的言辞所蒙蔽。”
《343名荡妇宣言》是以法国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为首的343名著名女性承认堕过胎,以推动法国实现堕胎合法化的宣言。
法国女权事务部长兼政府发言人娜雅·瓦洛·贝尔卡桑(Najat Vallaud-Belkacem)针对请愿宣言,也反击道:“343名荡妇要求解放自己的身体,而343名混蛋却在要求使用别人的身体。”
法国色情业有着悠久的历史。在拿破仑统治时期,法国对色情业的管理是全欧洲的样板,当时所有妓女都要进行登记和双周健康检查,国有合法妓院遍及全国各地。法国前总统萨科齐还曾承认,传统的性工作者是法国国家文化遗产的一部分。
战后60多年来,随着女权运动的发展,关于是否取缔卖淫的政治和社会辩论在法国不断出现。支持者认为,法国应该成为一个“没有卖淫行为的社会”,性工作也不应该成为一种职业。
法国的社会学者中许多人都援引瑞典严惩嫖妓而效果不佳的反例,反对严惩嫖客:1999年1月,瑞典议会颁布《禁止购买性服务》法令,认为购买性服务是男性对于女性施暴的一种形式,是一种犯罪行为,而出卖性的女性是在遭受性剥削和性奴役。嫖客不仅要接受罚款,更要接受至少6个月的监禁。法规一出,站街女明显减少。然而瑞典也成为欧洲强奸犯罪率最高的国家。女性权益并未在严苛的法律面前得到切实保护。
法国社会学家弗朗索兹·吉尔(Fran·oise Gil)认为,“严厉的惩戒措施只会逼迫卖淫转到更为隐蔽的地下。如此,那些遭到性虐待和迫害的卖淫女更难被外界发现因而也就更难得到社会的保护。惩戒嫖客的做法其实并不可取。”
她支持卖淫合法化与自由化,但反对拉皮条。在她看来,拉皮条可能涉及人口贩卖。
法国性工作者团体也反对被取缔。一位名叫克洛伊的抗议者说:“取缔和压制从来都不是解决办法,议员们应该给予我们充分的法律地位。”
法国社会学家李力安·马蒂欧(Lilian Mathieu)更认为,提出草案的议员非但不是为卖淫女的权益考虑,而是出自个人政治利益的考量。“因为这样的建议可能会为他们赢来更多居住在市区选民的选票,使他们在未来的市政选举中拔得头筹。而且我不相信这么多的妓女失业之后,法国议员们会妥善帮助她们一一就业。那么法国社会可能会更加动荡。”他在自己新书《卖淫的条件》中提出要适度放宽对卖淫的限制,但对卖淫是否应该合法化甚至自由化的论题则保持观望态度。
其实,10月17日点燃法国社会“卖淫合法之争”的这份报告中,所提出的惩戒嫖客的观点并不新鲜。早在希拉克执政时期,部分右派政客就曾提出这样的建议,甚至提议连卖淫女也要一并重罚。该建议当时遭到包括右派内部自己诸多同乡的反对,随后也就不了了之。
报告称,法国目前约有2万~3万名性工作者,其中89%为女性。这些人当中又有80%是被迫卖淫。90%的性工作者来自尼日利亚、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巴西等发展中国家,年龄也大多在30~60岁。然而近年,青年卖淫率迅速上升。近乎三分之一的性工作者是30岁以下的青年,其中不乏许多正在读书的大学生。
然而诸多性工作者协会、卫生组织、社会学家等都对此数据提出质疑。塞西尔,作为巴黎妓女维权组织ACTUP的一员,日前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报告的数据主要是来自于警方和一些接受妓女投诉的组织,“实际数字应该比官方统计结果要多得多”。
而一位名为卡丽恩的法国妓女在接受网媒89街的采访时坦言,自己和大多数妓女一样从事性工作是为了赚钱。
根据10月30日的一项民调显示:仅五分之一的法国人明确表示支持严惩措施。然而对卖淫是否应该彻底合法化或自由化的论题,大多数法国人都保持谨慎态度。
有意思的是,请愿活动发起半个月了,总共不超过20人签署了这个宣言,导演贝多斯(Nicolas Bedos)是其中之一。这位曾被评为法国最有魅力的男演员强调自己从来没有嫖过妓,但他愿意签署,是为了谴责这种道德立法的政治趋势。可10月31日他在接受法国广播欧洲一台的采访时,却突然改口称自己此前的支持行为是不合适的。《雄辩家》杂志主编伊丽莎白·勒维不否认这是一种公然挑衅的行动,她表示,“我们不捍卫卖淫,我们捍卫的是自由。当议会要对性进行道德规范时,我们的自由受到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