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青
“我们要把南非建设成这样一个社会:它是所有南非人,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所共有的;人们可以自由行走,内心没有恐惧;确保每个人享有不可剥夺的尊严,总之是一个与世界和平相处的彩虹国家”。
1994年5月,站在南非总统就职仪式的演讲台上,76岁的曼德拉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庄严宣誓。那天曼德拉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尽管天气很热,他却不愿省略掉更为正规搭配的西装背心。
当时台下的来宾中,坐着3个在罗本岛监狱看守曼德拉的前狱方人员。是曼德拉邀请他们来的。演讲结束,曼德拉请他们起身,将他们介绍给现场的所有人。接着,这位年迈的老者自己也缓缓站起,向这几名看守致敬。那一刻,现场一片寂静。
曼德拉说,自己年轻时性子急,脾氣暴躁,正是在狱中学会了控制情绪才活了下来。看守们对他并不友好,但走出监狱的那一刻,曼德拉知道,“若不能把悲痛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
曼德拉用这一特殊的方式,告别了过去。
有人以为他会创造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有人以为他会没收富人财产接济穷人,但都没有。带着外界认为不可能实现的“彩虹国”梦想,曼德拉走上了南非最高领导人的位置,成为南非历史上第一位民选黑人总统。
美国非洲研究协会的南非问题研究专家桑德拉·格林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曼德拉的最大成就之一是促进了民族和解。
刚上任的曼德拉也为推动民族和解找到了一个谁也不会讨厌的领域:体育。
在南非,橄榄球和足球曾是黑白对立的典型体现:由白人组成的南非国家橄榄球队“跳羚”队,是南非白人的骄傲,却并不受南非黑人欢迎。甚至连曼德拉自己,当年也对这支球队并无好感。被关押在监狱时,每当遇到跳羚队和外国球队的比赛转播,曼德拉和狱友永远支持外国球队。
1990年种族隔离制度被废止后,对现状不满的白人便把橄榄球场变成了宣泄情绪的场所。1992年8月,“跳羚”队与新西兰队在约翰内斯堡比赛。本来政府希望这场赛事能成为种族和解的仪式,但白人球迷并不买账。当天的体育场里,充斥着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旧国旗和旧国歌。
当选总统后,曼德拉做的第一件事,是与“跳羚”的队长结为朋友,曼德拉经常探望球队队员,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对政治并不感兴趣,甚至不相信黑人领袖。
1995年,在为南非争取到橄榄球世界杯的主办权后,曼德拉多次前往球员集训场地,还特意戴着“跳羚”队的帽子,鼓励大家为祖国而赛。
世界杯决赛当天,曼德拉身穿“跳羚”队球衣现身体育场,引起轰动。赛前,当他上场向“跳羚”队队长致意时,白人为主的观众开始有节奏地呼喊,“纳尔逊,纳尔逊!”那一刻,这个黑人领袖似乎解开了白人心中的恐惧。
对于南非白人来说,1994年并不太平。黑人当政后,整个白人社会弥漫着惶恐的气氛。很多白人企业家、富人阶层已经做好被没收财产“均贫富”的准备。但曼德拉的一系列举动向外界昭示:他不会因为遭遇了不公平待遇就满怀愤怒与仇恨,他希望促进黑人和白人的融合。
上任后,曼德拉公开拜访了南非前总理约翰·沃斯特的遗孀,正是沃斯特当年主导实施了种族隔离制度;他主动伸手环抱前右翼将领康斯坦德·威尔乔恩,而这位将军欲发动政变推翻曼德拉的领导;曼德拉保留了自由市场,让白人放心继续生活下去;而任命上一任白人总统德克勒克为副总统,则最大限度地给了白人以“安心”。
尽管一些批评者因此认为,曼德拉为消除白人恐惧所花的时间,比改善黑人地位所花的时间还要多,但多数人仍为曼德拉的所作所为喝彩。
也正基于此,1995年,曼德拉签署了《促进民族团结与和解法》,成立真相与和解委员会。
作为曾经世界上种族冲突最激烈的国家,新南非并没有用二战后纽伦堡审判式的方式来处理遗留问题。
1995年7月19日,曼德拉签署了《促进民族团结与和解法》。四个月后,南非政府宣布组成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并由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南非圣公会大主教图图担任委员会主席,希望能够“在弄清过去事实真相的基础上促进全国团结与民族和解”。
“《促进民族团结与和解法》像是曼德拉一个理想的寄托,也是对那段历史的最好告别。”曼德拉的朋友,美国《时代》杂志的执行总编辑理查德·斯坦格尔说。
从1996年到2003年,真相委员会听取了2.1万名证人的陈述,这些人中有种族隔离制度的受害者,也有当年推行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政策的参与者。
真相委员会的处理结果大多为赦免或部分赦免。至此,南非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才真正翻过去。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工作就像一项社会洗涤工程,它让新南非人懂得就历史的过错道歉,以全社会的名义承诺不再犯同样的过错,而非以牙还牙地追究施害者的责任。
除了上述的民族和解行动外,1996年,随着新宪法的签署,南非逐渐完成了政治过渡,为民主平等政体的确立和未来国家建设奠定了法律基石。
此后,曼德拉政府修建了一百多万座新房,最终解决了数百万人的水电供应问题;推广义务教育,让贫困的黑人孩子有机会上学;推出新的经济刺激计划,催生了南非的“黑人中产阶级”。
“因为他的战斗,我们可以自由出入任何地方,贫困的母亲可以让孩子免费上学。”土生土长的南非黑人姑娘妮娜,如今最大的乐趣是结束了餐厅的工作,可以到市中心去享受闲暇时光。如果是以前,她有可能会因为擅自进入市中心被开枪打死。“曼德拉是黑人眼中的神,他是白人眼中的伟人。”和众多南非普通人一样,在妮娜眼中,曼德拉是令人崇拜的“国父”。
事实上,为了心目中的彩虹之国,曼德拉作出的妥协比想象的多。这其中,包括迎接自己并不欣赏的德克勒克进入新政府。
在曼德拉获释出狱后,随着关于选举和新宪法的谈判正式展开,曼德拉发现德克勒克所领导的白人政府在支持“第三势力”力量(一个隐秘性的准军事组织)。该组织一直试图挑起内战。
曼德拉相信,德克勒克对组织采取的是纵容的态度。很少批评人的曼德拉,在接受《时代》杂志的执行总编辑理查德·斯坦格尔采访时,对德克勒克表现出了很大的不满。
即便如此,他仍然给德克勒克提供了副总统的位置。但两人之间的嫌隙,就像新南非的一个绝佳隐喻:表面平和的黑白世界,仍有难以消弭的矛盾。
而整个南非社会在经历了黑白种族间短暂的“蜜月期”后,有些问题也渐渐浮現。
随着《黑人经济振兴法案》的实施,不少有技术、高学历的白人或失业、或无法升职,最终选择了移民。根据南非种族关系研究所2012年发布的研究报告,1994年后,南非白人数量正在以每5年0.3%的比例下降。
而《种族雇佣法》的改变,让一些原本经济实力不济的白人陷入困境。“过去15年,这个数字一直在上升。”2010年,南非克鲁格斯多加冕公园的贫困白人聚居地,57岁的白人安德烈对采访的记者说。经济危机后,他就失业了。
与之相反,部分南非黑人逐渐登上了社会顶层。1994年黑人执政以来,尽管政府已经向政府官员提供了比白人掌权时期更好的待遇,一些黑人掌权者却不能满足。他们居住在富人聚居的郊区,开着豪华汽车,将子女送出国留学。
曼德拉曾在讲话中不止一次地指出,腐败问题关系到民主制度的生存,更关系到人民对新政权的信心。
1999年,透明国际将85个受腐败困扰的国家列入黑名单,南非排到了第32 位。
然而,事实上,对于大部分南非普通黑人来说,他们认为自己活在一个“卡布奇诺”社会:底部是黑色的咖啡,上层是白色的泡沫,最顶部是一小撮装饰用的黑褐色可可粉。很多黑人,仍在贫困线上挣扎。
“由于长期以来南非实行种族隔离政策,黑人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现在大量失业人群也主要是南非黑人。” 中国社科院亚非所南非问题专家贺文萍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要真正实现种族平等,尤其是经济平等,首先要从教育和就业层面实现公平。但这是一个基础性、长期的问题。”
1999年,结束5年总统任期的曼德拉并未寻求连任,而是告别了政坛。此后他出版了自传《漫漫自由路》。其中有这么一段,“我走过了自由的漫长之路。我试图不跌倒。一路上我失足过,但我发现一个秘密,在登上一座大山后,才发现前面还有远远更多的山要攀登。”
今年7月18日,在曼德拉的第95个生日,南非政府启动了位于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西部的丹维尔社区,将其提供给南非贫困白人使用。这算是送给曼德拉的生日礼物,是对他推动民族和解的纪念。
“南非仍面临阶级差距、经济萧条和政治腐败等许多挑战,”萨格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美国《亚特兰大宪章报》人权新闻报道记者恩尼·萨格同时也是美国黑人新闻记者协会的副主席。在他看来,南非政治的走势在后曼德拉时期显得并不乐观。
曼德拉身后,民族和解仍在这个国家磕磕绊绊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