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琦
可以说,南非转型至今仍在路上,绝非简简单单“宽恕”“和解”几个词语所能涵盖。其间曼德拉作为一个身负历史重托的政治领袖,有强烈的道德感而不孤芳自赏,识别历史大势而不急于求成,能发动群众而不滥用领袖魅力,足为后世之表。
一代伟人谢世,总是会引发人们无尽的哀思,而这些哀思所引发的种种评价和慨叹,又无一不映射着当下的现实。
从人们献给曼德拉的各种美誉中,不难管窥人们对现实社会政治生活的种种向往、企盼。“非暴力”“宽恕”“民族和解”是种种美誉中的主题词,这些词语延续了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告别革命”话语风尚,反映了人们希望转型国家能够顺利化解快速发展中积累的种种社会矛盾,实现社会经济平稳转型的心理。
各国政情、文化、传统和民族性格各不相同,他山之石,往往难以攻玉。然而政治说到底是人的政治,是基于人性的政治,其间总有相通之处可资镜鉴。
曼德拉的宽恕是强者而非弱者的宽恕。其力量的源泉不仅仅来自于身陷囹圄二十七年仍不屈不挠所焕发的道德感召力,更来自于广大默默无闻的黑人群众持之以恒的抗争所给予他的加持,换言之,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其高蹈的姿态有着坚实的现实政治的基础。如果说作为国际知名人物的曼德拉早已成为一个令南非种族主义统治者如芒刺在背的一个政治符号,时时提醒他们在国际社区观感中统治正当性的流失,那么广大黑人群众扎扎实实的努力更令统治阶层意识到维系既有秩序的成本在不断升高已难以为继,如此此消彼长才令强弱之势逆转,让此前习惯于倚恃暴力横行无忌的强权者有所忌惮,知所进退,开始别求妥协之道;而曼德拉及其战友们则由弱转强,一步步获得与此前的强权者平等对话的权利。没有这个基础,“非暴力”和“宽恕”都是言不及义的高论。
一旦谈判进程开启,妥协的艺术才有了用武之地。原先的势强者现在最担心的是让步太多,强弱之势转化过快,底牌输尽,被此前的被侮辱者与被损害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担心激怒己方强硬派,被视为丢弃政权的罪魁祸首。此时由弱转强者既要安抚对手,表明己方不会得寸进尺,一意逞强,更不会在翻身之后打击报复,陷入以暴易暴的恶性循环,但同时须告诫对手要真正展现妥协的诚意和推进双方和解的具体步骤,不要心怀侥幸因循拖延,延宕宝贵的时机。更大的挑战则是说服己方群众适应角色的转换,展现最大的耐心和诚意,消除双方的互不信任,逐渐化解历史宿怨,求得历史问题的圆满解决。
谈判技巧之外,曼德拉最强有力的武器是其作为一个对大众和历史负责的政治家所具有的道德感召力,这使他可以获得敌我双方的共同信任,既不会被对手视为暴民煽动者,也不会被己方视为黑人解放事业的背叛者,从而能化敌为友,携手埋葬作为一种历史倒错早该被清除的种族主义制度。在此过程中,从前的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都得以解脱历史的负累,在一个新的自由国度里恢复作为一个自由的人的尊严。
妥协的达成需要有双方的善意,更需要有制度的保障。相较于和白人种族政权谈判过程中的理性克制,曼德拉的历史功勋更体现在以宪政框架的达成来为谈判成果提供制度化保障。框定公平选举和制宪的流程,不只是为了让此前被剥夺了基本政治权利的黑人大众有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更是让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者有所凭恃:如今他们也可以凭借暴力之外的规则来保障自己作为少数派的利益,而且不用担心来自胜利者的报复。
然而宪政的达成,并不意味着现实政治的一帆风顺。由于种种历史和现实的原因,那些饱尝困顿的黑人穷苦大众并没有当即获得经济条件的改善。此时如何克制民粹主义的冲动和压力,不滥用行政资源通过杀鸡取卵式的福利补贴来“回报”选民,而致力于继续将南非打造成为对外国投资者和白人专才友好的过渡,同时通过工作机会的创造和教育投资来逐渐弭平贫富差距的鸿沟,令白人富者安心,令黑人贫者安身,为南非赢得一个可持续发展的未来,绝对是比民族和解更大的挑战。事实上,迄今为止,南非的此一系统转型工程尚未竟全功,但宪政框架的达成和有序运转,保障了南非这一经济战车大体可以平稳前行,虽然不时会受到一些黑人穷苦民众排外主义骚乱而脚步踉跄,但绝不至脱轨与失序。
可以说,南非转型的每一步都堪称步步惊心,至今仍在路上,绝非简简单单“宽恕”“和解”几个词语所能涵盖。其间曼德拉作为一个身负历史重托的政治领袖,在困顿蹇促中不改初心,行为高洁而不昧于时务,有强烈的道德感而不孤芳自赏,识别历史大势而不急于求成,能发动群众而不滥用领袖魅力,与大众密切配合默契互动而不流于民粹主义,足为后世之表。
我们纪念曼德拉,既是向一位伟大的政治家表达我们的哀思,更是向一个艰难而伟大的转型进程表达我们的敬意和祝福,并企盼从中汲取理性前行的力量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