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长歌
【简介】
母亲车祸去世之后,痛苦的他开始酝酿一个可以扭转命运的疯狂计划。与此同时,一个精灵般的女孩意外闯入了他黯淡的生命。当他亲手改变了那段时光扭转了命运,却也亲手把她推离了身边。
【楔子】
列车缓缓驶出隧道,眼前呈现的是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与绵延开去的一座座雪山相映成趣。车窗玻璃上映出我迷惘的双眼,我低下头,脖颈上的玉佩仿佛有了感应,反射出微弱的绿光来。
小艾笑嘻嘻地拍上我的肩:“哥,这儿风景很美吧?当初我和封修看到那雪山时,简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让她激动的恐怕不是雪山,而是在雪山下,封修单膝跪地时手捧的那束玫瑰吧。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艾和我并不是亲生兄妹,不久之前,我的母亲和她的父亲在经历一场夕阳之恋后,决定结伴走完余下的岁月。
婚宴上我第一次见到小艾,她穿着蓝色的小礼服,站在长身玉立的封修身旁笑着对我说:“以后你就是我大哥啦。”
婚宴过后,二老到日本去度蜜月,而小艾把我拉来西藏旅游了。
我并没有告诉她,其实我曾经来过这里。在这片一望无垠的蓝天之下,曾经发生过一段往事。
不,这段往事并不存在。或者说,它只存在于虚幻之中,如同镜花水月、黄粱一梦,一碰即碎。
没有人会相信,包括我自己。
【一】
我和熙维相遇于西藏的公路上,那时她坐在一辆吉普车的车顶上,笑得露出一排亮闪闪的白牙,黑色的长发在蓝色的天空下迎风飞舞:“哟——喔,我来啦!”
我开着车在吉普车后缓缓行进,丝毫没有被她的热情感染,只不耐烦地猛按喇叭,催促他们开得快一些。如果不是狭窄的公路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行,我一定将油门一踩到底,超车过去。
正想着,前面的吉普车猛然停了下来,我只好跟着刹车。五分钟后,车顶的女孩过来敲我的车窗,讨好地笑着:“不好意思啊先生,我们的车抛锚了,麻烦你等一下可以吗?”
我黑着脸下了车,看见一男一女站在车旁束手无策的样子,不由得一声冷笑:“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还敢玩自驾游,简直是不自量力。”
敲我车窗的女孩变了脸色,刚想说些什么,我已经掀开了吉普车的后盖。几分钟后,她满脸的不忿就全变成了钦佩。随着吉普车重新发动的声音,她又来敲我的车窗:“先生你好帅气,竟然会修车!你也要去那边的天河寺吗?”
她的笑容实在太过灿烂,我不好动气,只敷衍地点点头。
谁知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跳了起来,随即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里:“太好啦先生,我们也要去天河寺呢,不如一起走吧?”
我被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目瞪口呆,却看前面的吉普车已经走远,只好把车发动起来。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女孩,她说她叫熙维,她热爱自己的美术专业,她和同学一起来这里是为了毕业作品,一路上非常愉快……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弄得我没法集中,只好生硬地截断她的话:“别吵。”
熙维没安静多久,不一会儿又开始追问起我的情况来。我不胜其烦,扔出一句硬邦邦的话:“司齐,爱好是安静,就这样。”
她蓦然闭上了嘴,直到天河寺出现在视野之中,车内仍是一片诡异的寂静。我隐隐却有些后悔,却看她在跳出车后转身:“司先生,我们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旅馆里,有时间一定要找我们玩哦!”
她的一排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竟然没有任何隔阂的模样。我鬼使神差般点点头,看着她欢呼着远去的样子,嘴角突然有种上挑的冲动。
自从母亲十个月前死于那场车祸,我就再也没有笑过。所有的快乐都随着最后一个亲人的离开而褪掉了颜色,如同一堵斑驳破败的砖墙。而今站在西藏的天空下,看着眼前那座气势磅礴的恢宏庙宇,我听到自己的心终于再次发出了舒缓的呼吸声。
母亲,我来了。你再等等就好,不会太久。
我默默地闭上双眼。
【二】
梵语的诵经声充斥在耳畔,大殿内幽香弥漫。我虔诚地跪在殿前,不停地叩首。
“施主所求何事?”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双手合十:“大师,已经发生的事情,能够改变吗?”
“世间一切尘缘皆为定数,自然不能逆转。”
“人人都这样说,可是我不信。”我再次在佛像前叩首,“那些令我悲伤的事情,一定还有挽救的方法。”
僧人不再说话,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出了庙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司先生,原来你也还没走哇!”熙维蹦蹦跳跳地向我跑来,一副惊喜的模样,“真的好巧!”
一男一女紧跟着走过来,其中的短发女孩笑她:“明明就是你赖在门口等人家的,装什么巧遇呀?”
熙维整张脸顿时变得通红,脚尖在地上碾来碾去,像极了一朵在风中摆动的鲜艳月季花。原来她还知道害羞二字,我眯起双眼,突然来了兴致:“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旅馆外不远处就是一条商业街,我们找了间雅致的店坐下。我还没习惯当地的饮食,熙维倒是适应得很好,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一点都不顾及形象。
看着我低头在盘子里拨来拨去的样子,她突然放下了勺子,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吃不下吗?要不要我做饭给你吃?”
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只看她又是鞠躬又是递烟,最后旅馆老板竟然真的答应把厨房借给她。她把马尾绑起来,围上围裙,喜滋滋地对我抬了抬下巴:“别小看我,我可是贤妻良母型的哦!”
我没有告诉熙维,她把头发绑得乱七八糟的模样其实很滑稽。
但是,那无损于她的美。
汗珠滑过她年轻而光洁的面庞,滴落在裸露的手臂上。她的脖颈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就连那毛茸茸的乱发,在昏黄的灯光下也显得格外可爱。
最后端出锅的,是一堆类似于蛋炒饭的东西。我满头黑线地在熙维殷切期盼的目光中尝了一口,味道竟然意外地正常,于是含糊地赞了她几句。
这时太阳早已完全隐去,广袤的天空中群星闪烁,是繁忙的都市中难得一见的景色。不知是谁的提议,她从屋里拿出了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我们就坐在旅馆后面的台阶上,在漫天星河下干杯饮酒。
熙维的酒量小得可怜,最后大概是喝多了,靠在我肩膀上一个劲儿傻笑:“司齐、司齐,你的名字可真好听。”
我没有推开她,只望向天空:“这是母亲给我取的。”
“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她的声音已经含混不清了,“我妈、嗝——也是。”
是,我的母亲是个很伟大的女人,在父亲因公殉职后独自把我抚养成人。出车祸的那天早晨,她给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声音里满是愧疚:“小齐,我知道你还接受不了这件事。等这次回来,我会慢慢跟你说清楚,行吗?”
回应她的,却是我把电话挂断后的盲音。
三个小时后我接到警察的电话,等我匆匆赶到医院时,她的身体早已冷却。冰凉的白布覆盖在她生前最喜爱的那件紫色碎花衫上,点点血迹沾在布上,分外刺眼。
我辞掉了工作,整整两个月闭门不出,只有钟点工阿姨时常来帮我打扫屋子。从她不忍的眸子中,我看到了一个怪异的陌生男人,满脸胡楂,头发已经长到了肩膀。
母亲去世后的第九个月,我在地下酒吧里请一个神神道道的老头喝了一杯酒。快到天亮时我走出酒吧,老头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有想挽回的事情吧?”
他沙哑的声音在城市微光初现的天幕下格外诡异:“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在哪儿。”
一个月后,我飞往西藏,在那里联系到了从前的大学同学。他把自己的车钥匙递给我,笑容中掺杂着一丝隐隐的担忧。
“司齐,你就在这儿好好地放松一下,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
我异常平静地向他点头,看不出任何悲伤。然而他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来到西藏并不是为了散心。我的心中,正酝酿着一个疯狂的计划。
这个计划一旦成功,我的人生就可以脱离错误的轨道,按照既定的轨迹顺利地发展下去。到时候,所有伤痛和愧悔,都会像水面上微不足道的波纹,轻轻漾开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而现在,我的计划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肩上的熙维发出一声含糊的呢喃,把脸埋进我的颈窝里。我将她抱回她的房间,将她脸上凌乱的发丝整理好,无视旁边女孩暧昧的神色。
眼前的女孩是这个计划中一个美丽的插曲,我并不排斥。
晚安,熙维。
【三】
“司先生,你起床了吗?”
木板门被敲得震天响,我无奈地坐起身来,扬声回答:“熙维,别敲了,我这就起了。”
“司先生,下来吃早饭吧?”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从房门口探进来,语气轻快。我正迷迷糊糊地套上衣,一见到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就赶紧转过身去:“你先出去!”
她愉悦而又恶质的笑声在门外响起:“你的胸肌很不错哟司先生,我喜欢!”
这丫头……我摇着头转过身去,意外地看到穿衣镜中的自己嘴角带着笑意。
雪山底下的生活十分平静,连时间的节奏都变得格外舒缓。那些惨烈的回忆像是前生往事一样,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
熙维是这里的生活中唯一特别的存在,每天清晨开始就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浑身像是充满无穷的精力。而这时,她正隔着餐厅的玻璃门对我挥手,又指指我的胸口,竖起大拇指,满脸贼兮兮的笑容。
我无奈,转身问旅馆老板:“今早她怎么会有我房间的钥匙?”
老板笑起来,眼神里尽是揶揄。我顿时明白了什么,连忙走开,脸上莫名有些发烫。
钟声訇然敲响,我走进寺中,虔诚地敬上一炷香。那个僧人又出现在我背后,轻轻叹息。
“大师,我能找到这里,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我恭敬地对他行礼,“既然这样,大师又为什么对那个东西守口如瓶呢?”
他闭上眼睛,念了句“阿弥陀佛”,递给我一张字条。
“那个东西是缘或是劫,你我都不可能知道。但是因果有报,希望施主能明白。”
那张字条上清晰地写着一行字——
婆罗峰顶,婆罗亭中,碑下三米。
我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狂喜,恍惚回到旅馆中,看见熙维迎上来时,才如梦初醒般大笑起来,一把抱起她连转了好几个圈。
熙维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尖叫起来,等到我气喘吁吁地把她放下来时,她两颊的高原红更加明显了。
“你吓到了吧?”我笑着问她,“对不起,我有点激动。”
熙维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难以名状的光亮:“司先生,遇上什么好事了吗?今天你好像特别不一样。”
我大笑:“是吗?”
她浅浅地笑开,眼中莫名有些水润的光泽:“我总觉得你很不快乐,但是今天,你笑了很多次……认识你一个多月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高兴。我、我也替你高兴。”
她的口吻是那样的温柔,我穷尽一生都不会忘记。
婆罗峰是一座奇险难行的雪山,常常刮起暴风雪,所以一向人迹罕至。我准备好了登山的必备物资,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研究天气和地形,确定好了一条登山路径。
登山的前一天,熙维拿她画好的毕业画作来房间里给我看。看见登山包,她兴奋地喊起来:“你要去爬山?哪一座?”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看到了我床头摆的地形图。在那上面,婆罗峰被我用红色水笔画出了一个圈。她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你不能一个人去婆罗峰,太危险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葬身在那里吗?”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女孩这么倔强,她死死地抱住我的登山包,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僵持了许久,我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狠狠地摔碎了一个玻璃杯。
“你他妈的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泪水迅速从熙维眼中流了下来,一滴滴砸落在地板上。我几乎立刻后悔起来,走上前想安慰她,她却连连后退。
“司齐,我什么也不是,”她双眼通红,“但是就算你从今以后讨厌我,我也不能让你去冒险。”
我动作轻柔地将她揽进怀里,轻柔地抚摩着她的背。直到怀中的躯体不再颤抖,我抬起她的下巴,在她颊边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对不起,我不该发火。”我抹去她的泪水,直视进她的眼睛,“等我明天平安回来,能请可爱的熙维小姐做我的女朋友吗?”
她终于破涕为笑,两颊微微泛起红晕。窗外繁星满天,她的眼中仿佛映着星光。
登山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困难许多倍,骤然刮起的暴风雪甚至让指南针形同虚设。当那座尖顶的亭子映入眼帘时,我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雪地里。
碑下的冻土坚硬无比,我花了整整半天时间,才艰难地挖出一个深坑来。铁锹不经意碰在一个硬块上,发出铮然的响声,竟然是一个造型古朴的铁盒子。
铁盒上没有锁,我颤抖着打开盖子,一抹莹润的绿色瞬间映入眼帘。那个老头告诉我的绿色玉璧躺在盒中,正安静地等待着开启力量。
“上古流传的玉璧,拥有令人重生的魔力。”两个多月前,在晨光熹微的城市天幕下,老头诡秘地对我说,“以彼之血,融于玉身。灵光起时,即能重生。”
他告诉我,这块玉璧可以让人回到一年前,改变人生的轨迹。
我将那铁盒塞进登山包中,一脚深一脚浅地沿原路返回。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风雪,母亲生前的模样和车祸后的惨状不停地在我脑中交替回放。热流从我眼中不断涌出,很快在脸上结成了薄冰。
不知过了多久,我脚下突然踉跄了一下,身体随即不受控制地在雪坡上迅速滑下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脑中浮现的,竟然是熙维泪光莹然的双眼。
【四】
絮语声传进耳中,我艰难地睁眼,看见的是旅馆那布满纹路的天花板。熙维惊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司齐,你醒了!”
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回忆在瞬间贯通,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登山包呢?在哪里?!”
熙维告诉我,那天她看我迟迟未归,就请雪山向导进山寻找,最后终于在一块突起的岩石旁找到了脸色青紫、昏迷不醒的我。而我手中紧紧地拽着那个登山包,怎么都没法分开。
我翻出铁盒,那块玉璧正好端端地躺在里面,没有人动过。
“今天……今天是几号了?”我猛然想起什么,转头问熙维。
她脸上浮上惊疑的神色:“七月十一日,怎么了?”
十一日,十一日,我整整昏迷了四天!这就意味着,母亲将死于一年前的明天。
我匆忙起身穿衣服,拿起铁盒冲出旅馆。熙维紧跟着跑出来,泪水已经流了满脸:“你去哪里?你要离开我了吗?”
我已经打开了车门,在看到她的眼泪时才恍然回神。眼前的女孩正用所有的赤诚来爱我,可是我内心最深处的那些秘密,却从来不曾对她提起。
在故事开始的时刻,我并不曾料到她会走进我的人生。然而是从何时起,她成了我生命中这段暗淡时光的璀璨明星,成了漫漫长夜的唯一光明?
我走回到熙维面前,轻轻握紧她颤抖的双手:“我保证,我处理完一件重要的事后,就会立刻回来。相信我,好吗?”
她像是要挤出一个笑容,但是没能成功。
“司齐,其实去年我就该来这里完成毕业画作的。但是当时我妈突然卧床不起,我一直在照顾她,没能成行……”她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当时我心里还有些遗憾,但是现在,我是多么感谢自己能在这时来到这里——因为,我遇见了你。”
“你一定要回来找我,答应我。”
她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我究竟要去哪里。我不说,她就不问,只像现在这样,诚挚而又温柔地恳求我回来。
我没有说话,只轻轻吻上她的嘴唇。半生之中,我做出的很多承诺都没能兑现。但是这次,熙维,我一定不会骗你。
漫长的飞行之后,我回到这座临海的城市。这时已是深夜,阔别了两个月的公寓显得格外寂寥。我深吸一口气,将玉璧挂在脖子上,然后割破手指,把伤口中冒出的血珠滴了上去。
胸前发出一团莹润的绿光,将公寓这黑黢黢的一隅照亮。我慢慢地闭上双眼。
“丁零零——”刺耳的电话声蓦然响起,我猛然睁眼,发现自己正窝在床上。窗外早已大亮,阳光透进窗帘照射进来。床头柜上的电话顽强地响着,恍然间,我伸出手去拿起话筒。
“小齐,是我。”
母亲低沉的声音从电话彼端传来,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已经让我泪凝于睫。
我成功了。我成功地苏醒在一年前,母亲发生车祸的那天!
“邱教授和我就要出发了,这次一定能见到那孩子,”母亲的话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他这个心愿总算能了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大概太久没听到我的回话,母亲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小齐,我知道你还接受不了这件事。等这次回来,我会慢慢跟你说清楚,行吗?”
我从温馨的回忆中猛然惊醒,急急忙忙地对着话筒喊道:“妈,你千万不能走,知道了吗?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就在家里等着,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我掀翻被子飞奔出去。
母亲和邱教授坐在沙发上,一见到气喘吁吁赶来的我,两人都神色拘谨地站起身来。他们相识于一次讲座,之后慢慢产生了老来伴的想法,却遭到了我的强烈反对。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她和邱教授一起出去办事,在国道上遭遇连环车祸,两人当场死亡。
邱教授早年离了婚,没有儿女陪在身边,最终孤零零地在陵园里下葬,只有几个老同事送行。
经历了这样一场生离死别,我才醍醐灌顶般彻悟。为什么我要固执地阻止他们相伴呢?只要母亲能健康地活着,我就别无他求了。
我稍稍理了理头发,走上前去:“邱叔叔,我是司齐。第一次正式见面,没带什么礼物来,还请您原谅。”
屋里一片寂静,我看见邱教授慌了手脚,而母亲眼中渐渐涌起一片雾霭。
对不起,从前是我错了。现在我正拼尽全力弥补那些过错,母亲,你能原谅我吗?
两个老人在第二天坐上了飞往南方的飞机,说是要在再婚之前见邱教授的女儿一面。当年离婚之后,他的前妻带着年幼的女儿远走他乡,就这样彻底断绝了音信。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打听前妻和女儿的下落,终于在前几天得到了消息。
我看着两人进入安检,他们的手紧紧握着,没有松开。
一周之后,他们从南方平安归来,开始着手准备婚宴。看着红光满面的母亲,我恍然间像是身在梦里。
一切终于变得完美,那些惨烈的回忆只是一场噩梦罢了。我握紧胸前的那块玉璧,轻轻扬起嘴角。
【五】
列车匀速向前行进着,远处的群山缓慢向后退去。恍然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条狭窄的公路,看到了熙维飘扬的长发和大笑的脸。
在我回到一年前之后,一切仿佛都变得十分圆满。
除了熙维。
母亲和邱教授忙着准备婚宴的时候,我常常想到熙维,想到那夜西藏的雪山旁,她无声流下的眼泪。这次换我等待她,她大概不会那么委屈了吧?
两个老人的新家中挂上了一幅风景画,上面画着辽阔的蓝天和恢宏的庙宇,我在那面墙前站了许久。母亲走过来,看着那幅画:“这寺庙好看吧?”
我笑着对她点头:“我去过这里,是西藏的天河寺,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她笑着捶了下我的肩膀,又急急忙忙地跑到旁边指挥工人放置衣柜去了。
看着看着,我嘴边不自觉地带上了温暖的笑意。现在的熙维,正在家中忙着照顾生病的母亲,懊恼着泡汤的毕业作品吧?
亲爱的女孩,请你不要着急。一年之后,我会飞越千山万水,在通往天河寺的那条公路上准时与你相见。
那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在不久的未来,命运将如何狠狠地把我嘲弄。
婚宴那天来了许多人,大多是两个老人的老朋友。我不停地接待客人、安排座位,忙得不可开交。
又有人进了大厅来,我转过身去,在“欢迎”两个字冲出口的刹那愣在原地。
胸前佩戴着礼花的邱教授在我之前迎了上去,握住了来人的手,将她带到我面前:“小齐,这是我的女儿小艾。小艾,快叫哥哥。”
女孩向身边长身玉立的男孩望上一眼,随即笑着转过头来,向我伸出手:“我叫艾熙维,以后你就是我大哥啦。”
她指指身边的男孩,脸上浮起一抹红晕:“他……他是我的……”
“我是小艾的男朋友,封修。大哥你好。”男孩嗔怪地看她一眼,笑着替她接下去。
明明是夏末时分,为什么我像是掉落在冰窖之中一样,从心底透出冷意来?
又有谁能来告诉我,为什么眼前的女孩,和我的熙维有着一样的面孔和一样的姓名?
我就这样呆在原地,看着熙维的脸色慢慢变得疑惑,最后讪讪地将手缩了回去。
“邱叔叔,”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牙膏一样,从喉咙中慢慢挤出来,干涩无比,“你的女儿,为什么姓艾?”
“我跟我妈姓,”她抢着回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哥,你不舒服吗?”
直到婚宴结束,我一直浑浑噩噩地望着熙维的方向,她却一直和封修亲密地窃窃私语着。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那个曾为我快乐、为我痛心、为我流泪的女孩,如今变成了我的妹妹,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身旁。她看向我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了西藏的夜空投射下来的星光。
耳边又响起了天河寺僧人一语成谶的叹息声:
“那个东西是缘或是劫,你我都不可能知道。但是因果有报,希望施主能明白。”
【六】
宴席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我独自站在酒店门前,点燃一支烟。熙维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出现,从后面猛地拍上我的肩膀:“哥!你在想什么呢?”
像是汹涌狂奔的洪水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我猛地把她摁在一边的墙上:“别再这样叫我!”
她一定被吓到了,讷讷地看着我,眼中充满惶惑。我心中一动,不管不顾地向她的唇压去。她手脚并用地奋力把我推开,大口喘着气:“哥!你疯了,这是做什么?”
我颓然地跌倒在地,颈间的玉璧断了线,滚落开去,在黑夜中发出嘲讽般的幽幽绿光。
“我喝醉了,认错了人,”我听到自己无力地喃喃,“对不起。”
身旁紊乱的喘息声良久才慢慢平复下去,熙维伸手把我扶起,并没有多责怪什么。我知道她原谅了我,她从来不会把难堪和仇恨记在心里。然而在低头看向那块玉璧的时候,她却惊慌地倒退了两步,像是被毒刺狠狠地蜇了一下——
“那是什么?”
我愕然地转身,看见泪水在她脸上静静地流淌着。她站在原地胡乱揩了一把,看着指尖的眼泪,声音里满是困惑:“为什么……看到那个东西,我突然很想哭?”
黑夜之中,她看不见我眼中的闪光。
熙维,此刻的你无法知道,那个令你流泪、令我心碎的东西,它的名字叫爱情。
这是一场无法翻盘的赌局,赌注是我的爱人。我曾以为自己扭转了命运,到头来,终究输在命运的手里。
第二天我来到母亲的新家中,熙维已经恢复了正常,昨夜的事像是一场旧梦,并没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迹。
一见到我,她就把我拉到了那幅天河寺的油画前:“哥,这是我的毕业画作,特意送给我爸当新婚贺礼的,你看怎么样?”
熙维欢欣雀跃的声音传入耳中,变作接连降临的惊雷,在我疲惫的心上炸得疮痍满目。
她的母亲没有生病,她的毕业之行也并没有被延误。按照原计划,她和同学一起来到了西藏。
在旅馆旁的雪山脚下,当着所有游人的面,暗恋了她三年的封修变出一大束玫瑰,单膝跪地向她表白。在游人的欢呼和掌声中,她含泪收下了那束玫瑰,与封修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透过熙维幸福的微笑,我恍然想起了记忆中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与她同行的两个同学之中确实有一个男孩,常常在她背后凝视着她。那时熙维每天都跟在我身边,我亦没有注意那个男孩的相貌。
而现在,那个男孩的模样与封修清晰地重叠在了一起。
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一切。
那时她母亲的急病,大概是接到邱教授骤然去世的消息,太过震惊伤痛所致吧。我几乎站立不住,眼前所见一片朦胧,身体开始摇晃起来。
我亲手改变了那段时光,却也亲手把她推离了我的身边。从此以后,西藏的寺院和星光,只是我一个人的虚妄记忆。
再也不可能重现。
熙维没有注意我的神色,伸手触摸着那幅油画:“那里简直美极了,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哥,有时间我们一起去那里旅行好不好?”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我看清了现实发生的一切。这里不是西藏的雪山,而是沿海城市里的一间公寓;在我面前一米处站着的,不是我爱着的女孩熙维,而是我的妹妹,小艾。
我便也尽力对她微笑:“好,我答应你。”
西藏的天空还是那么湛蓝透彻,和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我和小艾在旅馆办入住手续时,老板揶揄地望着她:“是你呀!怎么换了一个?上次送你玫瑰花的男孩子呢?”
她难得忸怩起来:“老板你说什么呢!这是我哥哥。”
我向老板微微一笑,然后走出门去,坐到曾经和熙维一起醉酒的台阶上。
记忆中有一个女孩,站在漫天星河之下流着泪对我说,她是多么感谢能够遇见我。她的手指曾抚过我的脸颊,她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最和暖的风。
“你一定要回来找我,答应我。”
熙维的身影仿佛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隔着一段并不存在的时光。我伸出手去,穿过她虚无的影像。
“我回来了。”
你呢,你在哪里?
【尾声】
我是艾熙维。二十一岁这年,我多出了一个哥哥。
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平静的眸子中总是藏着深深浅浅的暗涌,凝聚成一片悲伤的深灰色。我曾经试着问他为什么不快乐,他只轻轻摸摸我的头发,嘴角上扬,但是没有笑意。
“因为我忘不了一些往事,”他说,“小艾,你比我快乐得多。”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他错了。
我假装忘记了那天他把我摁在墙边时的绝望神色,假装忘记了他时常投过来的深邃目光,假装忘记了他喃喃的那一声“熙维”,也假装忘记了在西藏的列车上,他以为我睡熟时,在我颊边留下的那一个浅浅的吻。
只有忘记才能快乐,但是我和他一样,宁愿选择悲伤。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早一点遇见司齐会怎样?他眸中那一片深灰色的海洋,会不会让我情愿沉溺其中,至死不肯上岸?
“小艾,”他的声音从旅馆的台阶上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这里的食物我吃不惯,你做蛋炒饭给我吃吧?”
我用力地点点头,笑得露出一排牙齿:“没问题,我可是贤妻良母型的哦!”
从来没有什么如果。我身边已经有了封修,我只能是他的妹妹。
那些心事,我会尽数遗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