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长歌
【楔子】
深秋的夜里,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不多时雨声渐大。寺外的慈悲亭中,一个少女面朝寺院静静立着,嘴唇紧抿,面色苍白。
天露寺门旁的灯笼摇曳不定,映得少女眼中光芒闪动。
直到天色见白,寺门方悠悠打开。扫地僧向她深施一礼:“女施主,清和大师正在禅坐,还是请回吧。”
少女身子摇晃了两下,像是随时就会倒地,然而声音平静:“我就要成亲了,今日来寺中,只是想请清和大师到我的婚礼上祈福而已。”
扫地僧愣神之际,手中已被放进了一样物事。
“这是我给清和大师的定金,请你转告他一定要来。”
少女的翠色衣衫飘然远去,扫地僧展开手掌,一颗圆润的檀木佛珠正在朝霞中隐隐生辉。
【一】
正是暮春三月,扬州郊外的天露寺外人声鼎沸,香客往来不绝。
天露寺乃江南第一大寺,便是皇亲贵胄也常常专程来此焚香祈福,历来香火鼎盛。这一年,天露寺布告全城,道是寺中的得道高僧清和大师将为十个有缘的香客批命。
寺外喧哗大作,寺内偏房之中却一片幽静。主事僧人双手合十,对房中的十个香客念道:“下一位,请相府的崔施主入殿。”
一个穿翠色衣衫的少女闻声而起,脸上盈盈带笑:“轮到我了吗?”
她面色娇俏灵动,竟是丝毫虔诚敬畏之意也无,拍拍衣衫,抬脚便进了大殿之中。
此刻殿内全无人声,只有幽香弥漫,少女一时间也有些瑟缩,讷讷地缩了缩身子。殿中一处挂着白色帷帐,清风卷起时,一道瘦削的身影在帐后时隐时现,便是那清和和尚了。
她大咧咧地盘腿坐下,将一只手伸进帷帐去。腕间传来冰凉的触觉,仿佛冷玉一般,将她吓了一跳。
天露寺拟定的香客名单之上,大半是富贵之人。然而此时这个手持“相府千金崔亭亭”木牌的少女,却全无富贵之态。她眼珠一转,随口说道:“大师,外面将你传得神乎其神,那么你可能算出自己的命?”
这少女自不是什么相府千金,而是城中镖局老板的女儿,那个娇滴滴的小姐已被她绑了,扔在了后山中。而她冒领了那崔亭亭的木牌进了殿来,却不是为了批命,只因近几日正闲得发慌,便来寻一寻这帮信口雌黄的酒肉和尚的乐子罢了。
帐后,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像是浸透了万年的冰水,让人浑身一激灵。
“宋施主,通晓天命之人,不可为自己测算。”
少女悚然一惊,这和尚怎的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猛地跳了起来,伸手揭开那帷帐,叱道:“你是何人,报上名——”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口舌之中,少女怔怔地望着安然盘坐的那人,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像是天上的白云飘然落到了凡间,却丝毫没有沾染尘世烟火,透彻如玉,洁白如莲。帷帐乍然被人揭开,他却无嗔无怒,只静静地望进对面少女的眼中。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如最幽深而又最纯粹的黑夜一般,只消一眼,她就感觉一身心事全被看破,一瞬间无地自容。
人们尽道天露寺中的清和大师佛法高深,然而竟无人知晓,这高僧竟是一个世间所罕见的美男子!
清和淡淡敛眸:“宋施主既不信佛,亦无须需求佛。我佛慈悲,不记施主惊扰之过。”
少女全没将他说的话听进耳里,满眼满心皆是他那天人一般的风姿,口中自然说了出来:“你长得好生俊俏!”
清和的面色仍是平静无波,目光似是投向她,细看却是落进虚空之中。
少女有意与他攀谈,努嘴问道:“你生得这么好,为
什么要当和尚?”
这话问得颠三倒四,她以为他一定会生气,哪知他只微微一笑,几乎令她目眩神迷。
“施主,万物皆有命数。小僧如此,施主亦是如此。”
殿外已有僧人被惊动,匆匆赶来。她这才恍然回过神来,退开几步,在僧人进入大殿之时纵身一跃,竟然不见了踪影。清脆的少女笑声在殿上悠悠回响,久久不绝:“清和,我宋寄余瞧上你了!你且安心等着做我夫君吧!”
清和面色平静,似有悲悯,只静静地对众人说道:“继续布道吧。”
【二】
焚香,诵经,沐浴,用斋饭。天色已渐黑,清和坐在禅房之中,闭目冥想。耳边突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声,他并不睁眼,只淡淡说道:“宋施主不必躲藏,尽可现身。”
宋寄余从床底钻出,并无被揭穿的恼怒之意,反而笑嘻嘻地捧腮坐在他身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自那日从大殿中脱身已有三日,她日夜茶饭不思,满脑子尽是那神祇一般的容颜。天露寺的布道还未结束,戒备甚严,她却到底按捺不住,打晕了两个看门僧,偷偷溜了进来。
清和不搭
话,口中念念有词,竟将身旁的少女视作无物。
宋寄余不禁无聊,夺过了他手中的佛珠:“你不要再念经了。我问你,可愿做我夫君?如果你也瞧着我不错,我们今日便把婚事给办了!”
宋寄余自小行走江湖,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所以从不把规矩放在眼里。和尚也好,道士也好,只要她看上了,清规戒律也是枉然。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她说得竟甚是流畅。
清和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是看透红尘的彻悟之意:“宋施主,你为何要与小僧成亲?”
“自然因为我喜欢你。”她理直气壮。
“情之一物,该当何解?”清和的声音仍如浸透了万年的冰水一般,清冽却又寒冷。
宋寄余愣住,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清和双手合十:“待施主参透了‘情字,再来见小僧吧。”
他面色无悲无喜,不为所动。宋寄余恨恨地一跺脚,将手中的佛珠扯断了扔在地上:“你这和尚真真讨厌!”说罢跃窗而出,不见了踪影。
情之一物,该当何解?
宋寄余素来不爱思考,每每想到那人悠然吐出的这一句话,心中便不自觉郁结。然而虽然她嘴上对清和抱怨不停,却在心底认真思索起来。
那日离开之前,她负气把佛珠扯断,却不由自主地在身上藏了一颗。她握紧那颗日日与清和贴身的佛珠,想到他恍若洞察一切的双眼,脸上又不自觉发起热来。
宋寄余后来去寻了清和三次。
第一次是在春夜,清和饮茶之际,她傻傻闯进禅房之中,站到他面前。
“我想,‘情,便是像我如今这般,一颗心都长在了你身上似的,被你的一举一动牵着,好像不再属于我自己一样。即使这样,我却仍然满心欢喜,这样算不算‘情?”
她说得极为真挚,清和只轻轻放下茶杯,微微一笑。
“‘情来自哪里?又去往哪里?施主仍未参透。”
宋寄余第二次去寻清和,已是暮春之时,天空中飘着丝丝小雨。她在天露寺的思过河旁找到了他,扯住他的僧袍。
“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确实不太懂。我喜欢你,但我说不出来原因,也不知道这‘情未来会怎样变化。”
“——但是,我却懂得‘情的滋味,并不是欢喜甜蜜,而是不安忐忑,我说得对吗?”
清和的眉目氤氲在细雨之中,丝毫无损周身的高华之气:“‘情没有缘由,也没有形状。宋施主,你离参悟近了一步。”
细雨如丝,宋寄余却觉得全身被淋湿一般狼狈。她一言不发,望着他的侧脸半晌,才慢慢走开。
她这一去,又隔了足足十五天才再次出现,这一次却是双目微红。
清和刚刚沐浴完毕,蓝色僧袍贴在身上,衬着那如玉的肤色和如墨的双眼,平添了一丝难解的妖冶之气,明明凛然不可侵犯,却又隐约散发着魅惑。见宋寄余闯入禅房,他只淡淡合十行礼,似乎世间没什么事能将他惊动。
她上前一步,语调颤抖:“我终于明白了,你其实根本不想与我成亲,对吗?”
“我本就是出家之人,自然无法成亲。”清和俯首而笑,“施主心存执念,一旦执念化解,便不会再存有如今的心思了。”
从为这女子批命开始,清和便已窥见了她的未来——她的掌纹凌乱,一长两短,意味着为情所困,潦倒而死。
——为情而死,便是这女子的命数。
清和性格清冷,然而佛性已至化境,以度化苍生为一己之任。他有意点化这个女子,令她看破“情”之一字,免受煎熬之苦。然而天命难改,她究竟能否安然度过劫数,归根结底,在于她自身的参悟。
宋寄余眼波莹然,泫然欲泣,然而却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来:“你说的‘情,原来是执念?我这么喜欢你,在你眼里却只是执念吗?”
“一切情障都是执念。”
眼前的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如同隔了千里之远,一个立在云端,而另一个陷在泥里。宋寄余双目通红,颤声说了两个“好”。在眼泪簌簌而落的瞬间,她翻身出窗,消失在夜色之中。
蝉声渐起,清和久久立在那扇开着的窗子前,静默不语。
【三】
近来天露寺之中怪象频出,先是入寺的山路被人用树木堵住,香客难以进入;然后食材被盗,全寺上下都饿了一晚;前一天刚打扫好的庭院,第二天便被凭空多出的落叶弄得一塌糊涂;最恶劣的是,看门僧竟被人迷晕,扒了上衣扔在清和大师禅房的门口。
饶是天露寺众僧修养良好,也被接连的恶作剧弄得怒气暗生。主事僧人去请教清和大师,后者正在禅坐,闻言睁开双眼,眸色如同一潭深水:“我已知晓,不日便可解决。”
主事僧人虽满腹疑窦,却对清和的话深信不疑。清和是不世出的佛学天才,仅仅十五岁便熟读佛经,勘破红尘,有通晓未来之能,前任住持亦将他视作本寺中最有希望坐化成佛的僧人。他深施一礼,从清和的禅房中恭敬退出。
木门被关
上时,清和微微垂首,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月明星稀,夜空中不时有薄云飘过。天露寺众僧早已睡下,一道人影突然轻轻地落在院子中。她身着翠色衣衫,神情紧张,正是多日前离去的宋寄余。
竹林深处,一点灯火若隐若现,清和一袭蓝袍,坐在石凳之上。石桌上布着一道棋局,他伸出洁白如玉的修长手指,落下一粒黑子。
“宋施主,何不现身相见?”
少女从竹林的阴影中闪出,面色似有不甘,却在目光触及他神色的瞬间柔和下来。
“你都知道了?不错,那些事都是我做的。”
“施主为何这样做,可否告与小僧?”清和并不抬眼,悠悠夹起一枚白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宋寄余忽而勾唇一笑:“清和,你生气了吗?你是出家人,但是你被我惹怒了,对吗?”
她的想法其实异常简单——她要打破清和的信条、破坏他的戒律,她要让他恼怒、让他有恨、让他生出七情六欲来。她不要看到他这副看破红尘、清心寡欲的模样;她要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清和一笑,如同夜里静静绽开的白莲:“出家人戒嗔,小僧只替施主惋惜。”
“世间尘缘无数,施主又何必纠缠于我?”
宋寄余微感迷惘,难道这些天来她所做的事情,竟然半分没有落在他的心上?他还是那样高洁出尘,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而不自知,丝毫不被人间的感情侵扰?
然而就算是佛,她也要一定将他拖入尘世!
那夜过后,寺中果然再没发生怪事。主事僧人回报清和,却见他眉目间略有倦色,只淡淡应声,仿佛没有睡好的模样。
是的,即便是得道高僧,也不是金刚之躯,想来是为寺中耗费了些心力。主事僧人悄然退出禅房,心中却突然冒出些异样的感受。
他与清和同寺多年,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感觉到那人身上有了些许“人”的味道。
走到大殿之中,一阵窃窃私语传入耳中。本是清晨早课之时,这帮年轻僧人怎的突然不守规矩?主事僧人微觉不悦,声音威严:“佛门净地,何事喧哗?”
顺着众弟子的视线望去,他悚然一惊。在寺中佛塔的最顶层,赫然立着一个人影!
清脆的女声从塔顶传来:“叫清和出来见我!”
年轻僧人皆是一片哗然,主事僧人蹙眉,正要出声呵斥,肩上却被人轻轻按了一下。清和站在他身后,面色平静,目光清冷。
宋寄余在塔顶高喊了半晌,只见底下人影幢幢,却始终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心下不由得恼火,又将嗓音提高了半分:“清和,你若不随我还俗成亲,我便立时从这塔上跳下!”
清和缓步走近,抬头望向塔上的那翠色衣衫,目光却并不像从前那般无嗔无怒,而是如同飞箭一般,像是要将人直直穿透。
宋寄余虽看不清他的脸,却感到全身被一股摄人的力量笼罩,不禁微微骇然,退却了半步。
“宋施主不怜己身、不顾性命,你今日若不幸殒命,小僧自会为你超度往生!”
他的语调冰冷,比往日更寒冷数倍。宋寄余却兀自冷静下来,浅浅笑开:“我要你记住,若我死了,便是为你而死的……你造了杀业,便不可能成佛……”
清和眸中的黑色愈发深邃,缓缓说道:“我怜天下人,自也怜悯施主——若施主殒命,我对施主的怜悯之情,不会比对天下人多出半分。”
他说,她于他,与天下人没有区别。
宋寄余面色惨白,向塔外跨出半步去。风声飒飒,衣衫在晨风中猎猎而动,她恍然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宋施主,小僧早已身归空门。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少女朝他惨然一笑,缓缓闭上双眼。
【四】
这一年的秋日分外怡人,满山枫叶红透,风光绝好。
天露寺历经短暂的骚动之后,不再有怪事发生。数月之前那个攀上塔顶、大闹禅院的姑娘在被清和大师劝下后,只留下一句话,便再也没有出现。
“我如今才懂。”离开之前,少女望着清和大师的背影,唇色苍白, “我以后,不再这样做了。”
在塔顶闭上双眼的一瞬间,宋寄余的心中霎时一片清明。
如果她就这样死去,那个人亦会悲哀。只是那种悲哀,是大慈大悲的佛俯视人间痛苦时的悲哀,与她是谁无关,亦与她是为了谁无关。
于是她终于离去。
正是初夏时分,她却觉得浑身冰冷。昏昏沉沉地回到家中,黑暗突然袭上眼前,她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她缠绵病榻数月之久,紧紧攥着一颗佛珠不肯放手。家中人都莫名其妙,然而忧心之下不曾追问,待到她病情稍微好转之时,更是有求必应,宠溺至极。
等到大雁结队归于南方的时候,她终于能够下床站立,然而此时已是形销骨立。
天空澄澈,一如那人身上的蓝色僧袍,看得见却无法触及。
宋寄余向空中伸出手去,不知不觉间泪凝于睫。
秋日里,天露寺前多了一个香客,日日踏着晨钟上山来,只在佛龛前上一炷香。看门僧认出那是曾觊觎清和大师、大闹寺院的少女,连忙上前,想好言将她劝走。
少女双手合十,神态恭谨:“这位师父无须担心,我如今来,只是想上香而已。”
她两颊消瘦了许多,亦不复当时的神采。看门僧舒展眉心,不再阻拦。
一日半夜下起大雨,狂风大作,第二日上山的香客亦少了大半。晨钟敲响已半个时辰,风雨飘摇中,一道翠色身影拾级而上,艰难地走到佛龛前,敬香一炷。
她俯首敛眉,抬眼之时,一道蓝色僧袍映入眼中。清和持伞立在雨中,淡淡地看向她。她愣住,双脚像在地上生根一样,无法上前,亦无法离开。
大雨滂沱,整个世间像被浸在水中一般。两人静默无言,唯
有雨声入耳。
清和缓步上前,在她面前站定。那张俊美的面庞上有水珠滴落,黝黑的双眼蕴着迷蒙的水色。“施主既已放下执念,何不到寺中小坐?”
清和的禅房没有变化,仍是一尘不染。她默然走进房内,地上便多出了一条水痕。
数月不见,眼前的女子清减了许多,与记忆中的模样有些出入。她改口唤他“大师”,讲了许多事,讲到她从前的痴和如今的悟,讲到她从前的牵挂,和如今的平和。
清和点头,流水一般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艰涩:“施主一心向佛,自是再好不过。从今以后可时时到寺中听道。”
宋寄余抬起头来,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大师,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话音未落,她靠近清和,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将头埋进他的颈间。
她未了的心愿,便只有他而已。爱而不得、求之无用,她这一次动心,可谓惨败。
手臂下的身体蓦然僵住,半晌却没将她推开。颈上传来若有若无的气息,仿佛一根无端颤动的琴弦,又像在心间轻撩的羽毛。
清和一向清冷如玉,没想到身上亦是温暖的,就像此时的她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清和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施主,现在,可完成心愿了?”
宋寄余如梦初醒,慌忙退后,连伞都没有拿,便冲进了雨中。屋内的人静坐良久,黑眸不再平静无波,一丝困惑在瞳仁中酝酿,盘桓不去。
夜色已深,大殿之中却仍有一人跪坐在佛像面前,眉头紧皱,显然是在苦思。主事僧人掌灯走过,看着清和瘦削而挺直的背影,微微叹气。
自下午从禅房之中走出后,清和便独自跪在这里。看来他的佛性仍未形成完全,如今,亦是碰上了思索不得的困境。
情为何物?情为执念,为迷惑。
然而为何寻遍佛经,却仍不能解开他此时的疑惑?
当那女子伏在自己肩上时,他能感受到那具躯体的颤抖,甚至能感受到……躯体之中的那颗跳动的心。如此体验他半生不曾有过,如同平静的湖面被一粒石子击破,细细密密的波纹荡漾开去,不能平复。
少女的双眸突然在脑中闪现,清和骤然睁眼,已是浑身冷汗。
【五】
这一夜无法入眠的,不止清和一人。数里之外的宅子中,宋寄余将佛珠贴近心口,辗转难眠。
第二日天色放晴,她晨起梳妆,发现苍白的脸上竟平添了份血色,艳生两颊,不禁对镜中人微微一笑。
她在天露寺的佛龛旁站了许久,最后央求了看门僧,想要求见清和大师,却被淡淡挡回,道是清和正在闭关禅坐,两个月内不会见客。
宋寄余蹙眉,昨日一切明明还好好的,怎的今日突然开始闭关了?她不肯离去,正纠缠间,见一个灰袍僧人缓步走出,原来是寺院中的主事。
“宋施主还未走出情障,请移步大殿听道。”
宋寄余勉强笑道:“我不听道,我要见清和大师,我……有话要问他。”
主事僧人收敛了笑意,神情肃穆异常:“出家人不打诳语,清和确已闭关谢客。施主若再苦苦纠缠,休怪本寺将施主驱逐出去!”
宋寄余咬唇不答,纵身一跃,翻身落在寺院中,一处一处寻找开来,口中不断唤着清和的法号。清和闭关是为了躲避她吗?她有什么令他害怕的?他……他不是怜悯苍生吗,又为什么对她如此不同?
昨日他身上的暖意似乎还残留在她身上,那不是神佛的温度。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拒绝她。他……是不是也有点动心,就像她一样?
清和的禅房门户大开,里面没有一个人。而昨日她遗落的那把红布伞被端正地摆在门前,一张字条粘在伞柄上,上面只写着一个遒劲的字——度。
宋寄余正愣神间,一群僧人匆匆追来,将她双臂擒住。她不声不响,任那帮僧人将她推出寺外,失神地站了许久。
度。
这便是清和给出的回答吗?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度化她?
喉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她紧紧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待气息平顺之后,她怔怔地望着那满手的鲜血,到底落下泪来。
寺外的慈悲亭中,从此日日有一个翠衫少女凭栏而坐。她整日沉默,无论僧人如何规劝,仍如同一尊石雕一样岿然不动,反复只有一句问话。
“清和何时能出来见我?”
僧人们无可奈何,只好摇头叹息,纷纷离去,只剩了少女每日仍静默地坐着。
终于有一日,一张字条从寺中传出,被递至她手中。她看完后,将字条紧紧握在手心里,出人意料地转身离去。那一抹翠色很快消失在满山红叶之中,不见了踪影。
“托施主之恩,小僧已将最后一道情障了悟。”
那僧人回到寺中,伸手在一间隐秘的禅房门上敲了三下:“师兄,宋施主已经离开了。”
门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如同空谷中的回响,深邃而悠长。
“她……她走了便好。”
红烛、喜被、凤冠霞帔,摆在屋中,映得满室生辉。
宋寄余的脸色日渐苍白,身体也一日弱过一日。家中为她定了一份亲事,道是为她冲喜,对方是城北武场家的少爷。她自幼在市井中摸爬滚打,早已谈不上名节,然而只要有这份家业做嫁妆,愿意娶她的人多不胜数。
那武场家的少爷却是个爱文嫌武的白面书生,满口敬语,倒令宋寄余想起了一个人。她微微出神,竟也没有反对。
清和出关前一天晚上,宋寄余在寺外站到了天明,咯出的血染红了一方锦帕。她从怀中拿出那颗早已磨损的檀木佛珠:“这是我给清和大师的定金,请你转告他一定要来。”
那僧人将佛珠交到清和手中,清和面色平静,转身进了禅房之中。
眼前所见一片雪白,清和足下踉跄两步,险些被小桌绊倒。额头有汗潸潸而下,他在榻上静坐良久,一遍一遍地默读着佛经。
转动佛珠之时,他蓦然僵住,摊开手掌。那颗失而复得的佛珠映出他迷惘的双眸,佛珠易得,纵然重新修复好,却再不是同原来一样的了。
他闭关两个月,原本想要驱赶心魔,不想却被心魔侵蚀了心智。
可笑他妄想度人,却也陷入了执念之中。
【结局】
初冬的扬州城下了一场大雪,往事随腐烂的花叶一同被埋进了茫茫的雪地。
在这场大雪中消失的,有一个美质如玉的得道高僧。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一场轰动了全城的婚礼之上。大雪之后,这场婚礼和这个僧人,都成为城中流传不绝的传说。
那一日锣鼓喧天,宾客满堂。在新嫁娘出现时,所有嘈杂在一瞬间全部安静下来。
这个新嫁娘未盖喜帕、素面朝天,更荒谬的是,她竟然身着一件红色僧袍!
她却对场中的寂静恍若未闻,以袖掩口,剧烈地咳起来。僧袍上多出了一块暗红色的血迹,然而人人都处于震惊之中,没有一人发现。
每走一寸,身体里的精气便耗费一分,然而她没有停下,撑着身子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宋寄余对着门口笑开,唇上沾染了血迹,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更显妖冶。
“清和,你来了吗?”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袭蓝衫在门口孑然而立。些许雪水在他肩上氤氲开来,他整个人也如同高山雪莲一般,出尘独立。
“你与我都已造下罪业,”他的声音微微喑哑,“‘情之一物,你我都未参透。”
新嫁娘穿过人群,在他面前站定:“我无须需参透。”她伸出手来,“你若愿意,今日带我离开,这便是‘情了。”
她的手掌停在他面前数寸,眼中有盛大的光华涌动,就像在天露寺中初见那天人般的容颜一样。
堂间人人尽皆惊愕不已,谁能料到那天露寺的高僧,竟与今日出嫁的镖局千金存有私情?男方家中已有人按捺不住,暴喝一声,却见新嫁娘眼光扫来,竟然凌厉无比,像是存着必死之志,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清和黝黑的眸中暗涌无数,最终却又归于古井一般的平静。
“我十五岁遁入空门,一生只愿常伴青灯古佛。然而如今我已破戒,无法再留在寺中。”
“今日我来,是想向你辞行。自此以后,我将游历天下,盼到那时,我能真正参悟世间情爱,坐化出世。你……不必再等。”
原来直至最后关头,情业在他心中,仍不过是佛业的阻碍罢了。宋寄余嘴角的笑骤然消失,倒退数步,嘴角有鲜血流出,触目惊心。
自那日清和对立于高塔之上的她说,若她殒命,他会为她超度往生之后,心病便扎根在她身体里,如潜伏的鬼魅一般。
她的心病,只有他可以点化,然而他却从来不曾垂怜于她。
宋寄余紧紧捂住心口,倒退数步,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飘然委地,像是一片飘零的叶。清和大师面色骤变,慌忙伸出手来,那只素手错失在他身体一寸处,重重砸落在地。
“清和、清和,若我现在死了,在你心中,仍和……仍和世间万物没有区别吗?”
屋外大雪纷飞,北风呼啸,似要将那悲痛的呜咽声遮盖。
一片杂乱之中,清和双手合十,几乎站立不稳。宋寄余被家人紧紧搂在怀中,神色安详,似乎身处一个甜蜜的梦中。他怔然半刻,缓缓落下泪来。
曾经名动一方的高僧清和大师,在这一场婚礼之后不知所终。有人说他被美色迷了双眼,以致多年道行全毁;有人说他已坐化成佛,故而消息全无。
在众说纷纭中,那迷恋高僧、以致犯病而亡的镖局千金在郊外下葬,这一段惊世骇俗的传说,终是归于尘土。
一年之后,有人说在那宋寄余的坟冢旁见到了清和大师,那神祇般的风姿绝难错认。清和在墓碑旁静坐良久,将手中佛珠埋在坟冢旁,然后就进入密林之中,再也不曾出现过。
密林之中传出远去之声,饱含凄凉和开悟——
“情便是度,度便是情。可笑,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