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笛
一、
夜森寒,满月,黎明将至,我被一股凉风吹醒。
坐起身来,身处幽暗的密林,心里空落落地茫然了半晌,四下里查看一番,我看见自己手上的血迹,还看见身边躺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浑身血迹斑斑,早已死去,我发出一声惨叫:“啊!”
近来城隍庙附近多有妖物出没,每每有男子的尸身被人发现,却是少了心脏,一时人人自危。悚然的惊惧驱使我毫无方向地乱跑,不顾脚下遍生的荆棘划破我的裙摆,直至闯入了一人怀中,扑鼻的梨木清香。
“姑娘小心。”他握住了我的胳膊,声音温润好听。
“救……救命!”我颤抖着抓住他,他疑惑道:“姑娘莫怕,我是华云山门下弟子,姑娘可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华云山,是专为斩妖除魔而设立的门派,我安下心来,将他引到我醒时的地方,闭着眼睛不敢看,他蹲下身在那人身前四下打探,自语道:“又死了一个……姑娘可有看到什么?”
记忆里一身红衫张扬的女子,轻蔑的笑容与她森然的指尖,还有她身后飞舞的尾巴,逐渐变得清晰。想起她飞走时的方向,我抖着唇颤了半晌:“狐妖……”
“狐妖?”他语气陡然一冷,提了剑便往前跑去,我拉住他:“公子,别丢下我,我害怕!”
他无奈地回过身:“姑娘先在此等候,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语罢飞身不见。
我在原地不敢乱动,片刻后他回来,似是无功而返,微微沉郁,他折着柴火问我道:“姑娘怎么夜里一人来了树林?”
“我不知道。”我将头深深地埋在膝间,记忆模糊不清,只有那名鲜衣媚颜的女子深印在脑海,“我醒来便发现自己在这儿。”
他沉默不语,生起火,火光照在他的面上,也照在我的面上,我看见他俊挺的面容在看清我的那刻绽放出惊喜,他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化成无声的微笑,问我道:“姑娘喜欢听曲吗?”
他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支梨木短笛放至唇边,悠扬的乐声飘出,明明是清扬的曲调,却有一股忧伤,我的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他慌忙收了木笛,手足无措:“姑娘怎么了?”
这曲子无端觉得亲切,却又无端觉得凄凉。
好似在某个遥远的虚空,也曾有人这般柔情为我奏曲,为我点唇贴黛,替我梳发描眉。
他失措为我拭泪,我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二、
他温柔地抱住我,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肩背。
“公子别介意,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为何,我迷上了那首曲子,连带着,也迷上了曲子的主人。
他微笑着点头,十分好看,我便道:“公子能再吹吹吗?”
他无言点头,缓缓将笛子横在唇边。我闭上眼,心中有什么潺潺融化,不知不觉靠在他的肩上睡着,蒙蒙将醒时听到夸张的喊叫:“师兄,你竟然抱着美人睡了一夜,师父知道后肯定要你好看。”
十分旺盛的语气,惊怒与激愤交加。
原来他们道人都不许与女子亲近吗?我抬起头看向过来的男子,他便也看见了我,陡然神色大变。他看着我,像是看到了鬼:“你叫什么名字?”
我歪头想了想,轻轻一笑:“佳偶。”
他的剑扑通一声跌落在地。
白衣男子叫翎羽,他的师弟叫铭锡。
两个人看见我时骤变的神情让我困惑,却埋在心里不曾问出来,翎羽问我从哪里来,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他我无父无母的事实,我求他们带上我,翎羽同意了。
两人因沿路追寻狐妖的踪迹,带我暂时在破庙住下。白日翎羽与铭锡出门寻找狐妖的踪迹,我则在庙中生火替他们煮食,除了铭锡待我神色冷淡,三人倒也其乐融融。
那一夜,我自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闪过凌乱破碎的信息,翎羽的笛声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却听窗外一声轻响,我惊坐而起,看见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破窗而入,执着利剑毫不留情地刺向我。
我惊叫一声从木床上滚下,身体虚弱无力,眼前是密不透风的剑光森寒的幻影,脑海里晃过似曾相识的画面,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剑穿胸而来。
“佳偶!”门口传来翎羽慌乱的惊呼,黑衣人闻之一怔,手中剑势下滑,划在我的腰后,麻木的疼痛自腰后传来,我无力地软倒在地。几番交手,黑衣人自知难敌翎羽,便破窗而逃。
翎羽顾不上追黑衣刺客,转身将我小心抱至床上,稍稍迟疑过后,还是撕开我的衣服查看我的伤口,疼痛侵蚀我的神经,我的眼泪掉了出来:“翎羽,我会不会死?我不要死!”
我还想再听你的笛声,我不要这么孤苦地死去。
他的手指在撕开我的衣裳时明显地一顿,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掏出药膏替我疗伤,声音低沉得恍惚:“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我,翎羽也没有问起,他的药似乎特别管用,一个晚上过后,我的腰背几乎感受不到疼痛,甚至没摸到一丝血迹。
第二日铭锡回来得特别迟,他目光不大自然地掠过我,看向翎羽:“师兄,昨夜我追踪了整晚,终于发现了狐妖的踪迹。”
我闷不吭声地坐在一边烧水,难怪昨晚没见他,竟是追踪狐妖去了。
“师弟,可是真的?快带我过去看看。”每次提到狐妖,翎羽便不受控制般激动。
两人出门,我忙起身熄了火,跟着跑了过去:“我也要去。”
翎羽奇怪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要求要跟着他们出门抓妖,我撇嘴道出自己的理由:“那个黑衣人再来了怎么办?我害怕。”还有,我想见见那个狐妖,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我对脑海里的那个女子的身影十分困惑不已,既然掳掠我至密林,为何又要放过我?既然他们寻到了狐妖的踪迹,我便想知道原因与真相。
翎羽思虑半晌,终是点头,旁边铭锡想说什么,却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一路穿山越岭,峰回路转之后竟是别有一番天地,小桥流水,青竹翠柳,映着精巧的小屋,十分别致。
翎羽迫不及待地往前打头阵,只听嘎吱一声轻响,屋门打开,一名红衣女子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倚在门边,看着三人,娇笑出声:“都找到这里来了,挺有本事。”
我看着她,与记忆中的面容并无不同,皆是张狂清扬的笑意,不知为何,心里却对她生不出丝毫厌恶之感。
“妖孽,你三番五次伤人性命,如今我要为民除害!”翎羽红了眼睛,执剑便冲过去。
身边铭锡焦急地伸手欲拉住他,却只摸到衣摆:“师兄小心!”
狐妖不屑地冷哼一声,红袖一甩,翎羽便被她的法力弹了回来:“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堪一击。”
我吃了一惊,狐妖话中的意思,他们竟是认识?
翎羽捂着胸口退到铭锡身旁,嘴角流出殷红的血迹,他与铭锡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佳偶,退后!”
我赶紧往后退,就见翎羽与铭锡同时咬破指尖将血迹抹上长剑,嘴里念念有词,而后自怀里掏出一张符纸往狐妖送去。轻飘飘的黄纸在空中无火自燃,射向狐妖,红衣飘舞,与那道金光相撞,无形的冲击将狐妖弹撞开,那冲击波十分猛烈,竟然蔓延至躲在角落的我,我只觉胸中猛然一阵气血翻腾,我捂着脖子使劲咳嗽,却没有咯出血迹。
狐妖见势不妙,飞身离去,尽管逼退狐妖,翎羽铭锡却也受了伤,三人回了破庙,我忙出门寻柴火为他们烧水。
三、
我因担心他们的伤心烦意乱,竟半路被藤条绊倒在地,尖锐的石尖划破我的衣袖,我匆匆查看,白皙的胳膊上一道划痕清晰刺眼,我紧张地扯过袖子盖住伤口,跌跌撞撞地回了破庙,庙门沉甸甸地合住,伸手正欲推开,就听里边传来对话。
“她与她长得那般相似,连名字也一样,你不觉得有蹊跷?”铭锡的声音有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你昨晚已经试探过,她确实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何必在这件事上纠缠?”翎羽的声音有些疲倦。
“师兄你清醒点,佳偶已经死了,这名女子也叫佳偶,她靠近你定有阴谋!”
两人的争吵透过大门那般清晰地入了我耳中,我攥紧了手指,原来我遭人刺杀,不过是他们两人合伙安排的好戏,原来他对我好,也只是因为我与他已死去的恋人极为相似。
这般温情缱绻,这般柔情似水,统统只是为了试探我的假象。
我推门而入,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他们看着我,神色变了两变。我走到翎羽面前,抬头问得十分认真:“佳偶是谁?”
翎羽偏过头去,铭锡见状冷哼一声,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你好好给她解释,免得遭人误会。”
我靠近翎羽,捏紧他的衣摆,一字一句再次重复:“佳偶是谁?”
翎羽微叹了一口气,道出当年的往事。
当初他还是一名江湖侠士,在游历途中与侠女佳偶狭路相逢,两人一见倾心,天地为媒拜堂成亲。当时正值妖魔当道之际,两人相约清除最后出现的狐妖流朱便一同隐居山林,享受林野安乐,偏偏世事难料,狐妖功力深厚,两人连手竟斗不过九尾狐流朱,最后关头,佳偶为他挡过致命一掌死去。
“所以,你每次听到狐妖便会激动,只是因为她亲手杀了你的妻子?”
“我今生必要手刃仇人,以雪心头之恨。”他握紧拳头,神情肃穆。
我凄然一笑:“所以你愿意帮我并让我与你们一起,只是因为我与你妻子一样?”
可以弥补你的空虚,填补你的寂寞。我,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不一样,你是特别的。”他握紧我的手指,目光诚挚。
我恍然垂下眼,嘴角绽开一抹笑容,就算是骗我也没关系,我甘之如饴。
夜晚我做了一个怪梦,梦里是一片无止境的黑暗,我大口喘着气,向前不停地奔跑。终于我看到了光,我跑过去,却只看到了无尽的杀戮,鲜血淋漓的场面撕扯我的神经,无尽的恐慌笼罩在我的头顶,如走马观花般在我脑海匆匆掠过,直到我从梦中惊醒,衣衫汗湿一片。
我喘着粗气坐起,片刻后便发现不对,四面幽暗漆黑,唯独头上一轮圆月,凉风吹拂,这不是我所歇息的破庙,这是哪里?
我抱紧身体缩成一团,听身旁传来一丝动静,警惕地回头,就见清冷的月光下,一袭红衫灼灼耀眼,我唤道:“流朱?”
那个身影悠然地站起,趁着月色,我模糊地看到她的脚下躺着什么东西,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燃了火,待看清前面情形,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流朱巧笑嫣然,手上沾了血迹,而她的身下躺着一名男子的躯体,胸前血肉模糊。我心怦怦直跳,惊惧地往后退着:“你……你抓我过来做什么?你竟然杀人,你……”
流朱嘴角噙了笑,一步一步走近我,手上的血迹顺着指尖滴落:“这个人是你杀的,你忘了吗?”
“我没有,我没有!”我惊慌地后退,这才发现手上黏湿,抬起一看,却是鲜红的血迹。我将手在身上使劲擦拭,凄厉地大叫,“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陷害于我!”
从第一次清醒时身旁躺着的尸体,到现在亲眼所见她伤人性命,只觉得一切十分陌生可怕。我的泪夺眶而出:“你杀了翎羽的妻子,你杀了佳偶!”
流朱停了下来,淡淡地看着我:“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难道不是吗?你明明就是害人的妖怪!”
她极其耐心地对我道:“翎羽说的尽是假话,虽然他与佳偶真心相爱,但是他的心里只顾追求武术造诣,根本没有将佳偶放在心上。”
事实的真相是佳偶发现了他修炼邪法,苦口婆心劝他放弃,他不听。
“那一日我恰巧经过,他执剑冲过来便想要杀我,说是为斩妖除魔,可其实,谁又亲眼见过我伤人性命?”
不过只是顶了妖的一个身份,便要受江湖上自诩的正道人士追杀。
我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流朱第一次露出怅惋,她缓缓道,声音低落:“我也只是,寂寞了太久,想要找些娱乐而已。”所以一边轻松与想要杀她的人周旋,一边暗中打探他们的生活,以此作为乐趣。
“佳偶虽是因他而死,却也不是如他所说替他挡下我的一掌。”流朱嘲讽一笑,“他因受不住良心谴责,这才入了华云山门下;他无法排遣阴郁,便将恨意转移到我身上,人类便是如此可笑。”
“我不信你。”我肯坐在一边老实听她胡编乱造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制住我的穴道。
她不置可否,随手解了我的穴道:“你也是个可怜的女子,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看着你,如今你既已接近真相,我便不妨碍你了,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她目光看向我的身后,轻笑着腾身离去。
身后,翎羽匆匆从远处跑来,见我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怎么来了这密林?”
我低头想了想,小声嗫嚅道:“睡不着,想出来走走。”
“还是在生我的气?”他扶着我就地坐下,生了火,紧紧握住我的手指,“相信我的心,尽管她曾经在我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但是我明白,珍惜眼前人,才是最好的道理。”
我摇了摇头,靠在他的肩上,脑海里想着流朱的话。
我心神不宁连带忘了身上还残留着擦手的血迹,这个时候铭锡从后边追踪而来,鼻子在空中轻嗅,见我和翎羽靠坐在一起,皱紧眉头问道:“今晚又有人遭受虐杀,我循着踪迹而来,感觉她就在附近,师兄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话说着,眼神凌厉地扫向我,我被那目光刺得一惊,情不自禁地往翎羽身后躲,手下意识地掩住胳膊上的伤口。翎羽不易察觉地将身体挡在我身前,替我遮去腰间的血迹,他缓缓摇头:“没有。”
铭锡目中似是掠过失望,他幽幽道:“师兄,别再为一名死去的女子蒙了心。”
四、
翎羽护我回了破庙,将我带至他的卧房,出门替我寻热水洗漱。我坐在他的床上,想起他对我说的话,珍惜眼前人,无论他是否真的不再介怀他的妻子,我都可以接受,只要他真心喜欢我,我什么都不会介意。
我眷恋他的气息,手四下摸索,却在摸上床沿的一个凸起时听到啪的一声轻响。我盯着那个发出响动的地方,手指轻轻一揭,竟揭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小的暗阁赫然呈现在眼前。我伸手从里边摸索,摸出了一本泛黄的古籍。
“偶梦?”我念着古籍上生僻的字体,轻轻翻开书页,一个个奇怪的图像呈现在我眼前,“接线?造人?修发?”
一根根简易的线条勾勒出诡异的图形,莲藕般的手臂,抽丝注血,画皮刻模,相似的场景在我脑海里闪电般汹涌而过,我头痛欲裂,耳听门口一声惊呼:“佳偶,你在看什么?”
书本在我手中惊落,翎羽打翻了手中的热水,匆匆捡起书本藏于怀间,厉声质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仓皇解释:“我是不小心……”
他狠狠打断我的话:“你出去。”
见我愣着没动,他加重了语气,声音压抑隐忍:“马上!”
我站起身,眼里噙了泪水夺门而出,他却突然追了上来,自身后抱住我,声音哀婉欲碎:“佳偶。”
我分不清他是在叫我还是叫他的妻子,我的泪水潸然滑落,任他抱了半晌,我突然道:“翎羽,你再替我吹首曲子吧。”
他的身体一僵,半晌自袖口掏出那支梨木短笛,吹起了那首似曾相识的悠扬小调,脑海里那些凌乱的片段开始清晰起来,恐慌的情绪竟神奇般地平复。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那本古籍的事,铭锡独自在外寻找害人的妖怪,许久没有回来,我便只做着翎羽一人的伙食,细心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样和缓安然的样子,让我心中充盈暖意。
直到那一日,铭锡捂着伤口跌入庙门,血迹自他腹间潺潺而出,一路蔓延至门外。
翎羽匆匆上去将他扶了进来,我努力不去看地上的血迹,那鲜红的颜色刺激得我头昏脑涨。甩掉脑子里纠缠不清的破碎画面,我赶紧烧上热水,让翎羽替他疗伤。
“师弟,你这是怎么回事?”翎羽寻来布条替他包扎,铭锡倒吸了几口凉气才虚弱道:“我找到了狐妖,她对我下了狠手。”
“明知不敌,为何还要冲上去搏斗?”翎羽责问他。
听到狐妖,我的手抖了两下,我问道:“狐妖那般厉害,你怎么能够活着回来?”
“佳偶,你这是什么话?你不希望师弟能活着?”翎羽声音带了责备,铭锡看向我,眼神氤氲了奇怪的意味。
“佳偶,上次不小心伤到你,你的伤口还疼吗?”铭锡突然开口,见我怔愣他才缓缓解释道,“希望你别误会师兄,当日试探你是我自作主张,他是在与我打斗的过程中才从身手看出了我是谁,事后他来责问我,就恰好被你撞见。”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突然解释,条件反射般摸上腰后,确实,这么些天来,我竟然没有受到那剑伤的影响。见他第一次像是要跟我和缓关系,我便老老实实道:“多亏你没下狠手,还有翎羽的药膏效力很好,我好得很快,没有感受到什么后遗症。”
他听罢冷冷一笑,往翎羽身上看去:“师兄身上也常备雀哑毒的解药吗?”
我疑惑地看着陡然变了脸色的翎羽,转头向铭锡问道:“你在剑上下了毒药?”
铭锡冷哼一声:“雀哑毒的解药只有师父手中才有,若是你中了毒,师兄大可连夜向师父索要,你根本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师兄根本就没有向师父拿过解药,你说这代表什么?”
“没有解药?”我缓缓抚上后腰,当时那阵奇怪的刺痛,原来是毒药腐蚀而成,那么,我为什么没有死?我看向翎羽,他心虚地别开头,轻声道:“我早年就有解药。”
“师兄,你还要骗谁!此次我特意回华云山问了师父,师父说从来没有给过你解药!”铭锡大叫一声从凳上站起,执剑指向我,“我以前也一直以为是狐妖,但是今天,我拼了性命与她缠斗,逼她反击,发现她的手法根本与被害者的死相不同,而且到最后她明明可以杀我,却没有要我的性命,这是为什么?”
他执着剑步步朝我紧逼:“那么凶残的妖怪,却三番五次对敌人手下留情,师兄不觉得奇怪?”
我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才睁大了眼睛,慌乱地向翎羽求救,他跑过来挡在我的身前,按住铭锡的剑锋:“师弟,你受了伤,需要治疗。”
“师兄,你一直为她隐瞒,可曾觉得愧疚?那么多条人命……”命字刚落,他陡然升了气势,在翎羽措手不及之下一脚踢开他,剑尖直直地刺入我的胸膛。
“噗——”兵器入体的声音,我茫然地看着尖端没入胸口,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铭锡冷冷一笑,狠狠将剑自我胸前拔出,没有预料中的血光四溅,徒留一道空闷的响声。
我被剑势带动在原地转了几圈,软软跌落在地,一直低头盯着胸口干净的衣裳发呆,为什么,没有血迹?想起那日跌倒在地,胳膊上的伤口依在,却不曾流出鲜血,当时我惊慌失措,只是心里不愿承认,不愿承认,我与常人不同的体质。
“你看,她根本就是妖怪,她的身上,根本就没有血!”铭锡大声说着,翎羽慌乱地跑到我身前查看我的伤势,我看着他温润的面庞,突然想起那一日,为何他会在替我抹药时顿住,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发现了我的异样。
我直直地盯着他:“我是谁?”
他捧起我的脸,轻轻道:“你是佳偶。”带着些微宠溺,些微心疼。
我的泪流下来,空落落的心口终于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搅得全身难受不堪。
佳偶,佳偶?是谁曾经这般温润,却心疼地呼唤我?
头痛欲裂,从未有过的刺痛席卷了我的大脑,腥臭的血迹,残肢断臂,噩梦般的森然地狱,一遍又一遍在我记忆里回放,飞速倒退的画面,直到定格在一间昏黄幽暗的房间。
素袍男子专注地自房里雕刻着木头,不过片刻便雕出了一名女子的面容,他替她画上眉眼,替她贴上黑发,替她着衣打磨,那名女子便宛如活了过来,他用剩余的木料雕出一支短笛,深情款款地与女子对视,而后吹出一首悠扬却忧伤的曲调。
他一直喃喃唤她,佳偶。
五、
我恍然清醒,看着面前缱绻温柔的男子,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慌乱地推开他,眼睁睁看着指尖寸寸生长,成了森然的钩状,十分骇人。
我从他身侧跑开,坐在墙角,看着渐渐变得锋锐的指甲与坚硬的皮肤,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佳偶。”翎羽露出悲伤的神情,想要靠近我,我大声地哭喊:“你别过来!”
我终于想起那些阴暗的时光。
是翎羽一刀一刻制造了我,是他每日与我说话,待我如真人无异,是他赐予了我生命,可是我却恨他,恨到极致。
他每日沉浸在亡妻的悲伤之中,便用偶梦制造了我,他每日喝得烂醉,最后便用冰凉的手指抚我的脸,口齿不清地唤我:“佳偶。”
刺鼻的酒气,我没有触觉,却能感受他的凄冷和绝望,他与我说着山外那些事闻,我渐渐有了思想,却都是他所灌注。他教我善良,教我温柔,教我穿衣做饭,教我那些,他的亡妻曾经为他做过的事,他是那般想她。
他醉时总是迷蒙地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若是你有心就好了,你有心,便可以与我在一起。”他醉倒在地,我很想去扶他起来,却又不能动弹,我听他说,有心,便可以与他在一起,我想要和他一起,就这么一直陪着他,替他抛去那些烦心事。
可惜,我没有心。
他与我便这般亲密地过了半年,那一日,一名白胡子老头进了房,他先是看到了颓废的翎羽,然后看到了我,神色骤然大变,他说:“你使用禁术,妄想重塑已死之人真身,实在荒唐,你若不将她烧了,便休想拜入我华云山门下!”
老头甩袖离去,翎羽凄然地看向我,抚上我的脸:“若是不将你处理,我便不能拜入华云山为她报仇,佳偶,原谅我。”
他携了我去了后山密林,我以为他会一把火将我烧毁,可是我没有料到,他就那样将我随意抛弃,任我的身体翻落在腐烂肮脏的泥泞里。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看不到身后我哀婉痛绝的目光。我曾经天真地等待,等待他哪一次突然想起,会于心不忍,将我收回也好,将我毁弃也罢,请不要这么让我一人在森然的黑暗里度过余生。
我在日复一日的等待里寒了心,八年的寂寞苦熬,一个人承受着无尽孤独的侵蚀,我的善心被折磨得一丝不剩。终于在那一晚我等来了一场凌厉的厮杀,阴冷圆月下,惨嘶悲鸣,刀光剑影,暗红的血液溅了我一身。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身体不再僵硬,手指开始微微动弹。那一夜,我化身成魔,将两方人马屠戮干净,从此这一带森林成了所有人的禁区。
我掏出他们的心,我想着,我没有心。
我想要心,这样,我便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你抛弃了我。”我伸出森然的爪尖,指向翎羽,“你害我变成这副模样!”
那一夜我疯狂杀戮,看着林外太阳升起,怅然若失,我究竟在做什么?我不应该做这种事,翎羽会不喜欢。
我慌乱地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在周围的尸体之上,脸上带着笑意走出了森林,犹然不顾身上破裂的伤口。
那次杀戮我身受重伤以致意志薄弱,外加自我催眠,我竟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忘记了自己的双手曾经沾满血腥。
只是一到月圆之夜,我便会不受控制般出去杀人,偷取他们的心。
我成了这般可怕的妖魔,只是因为,他曾经绝情地抛弃了我。
六、
翎羽欲言又止,他想起佳偶还活着时的青葱岁月,都是年少轻狂,一腔血气。他奋不顾身地冲向狐妖,却被狐妖一掌拍飞,眼睁睁地看着狐妖急追而来对他击来致命的一掌,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拉过身边受伤倒地的佳偶挡在身前,直到现在,他仍清楚地记得佳偶眼底的那抹悲凉,还有狐妖眼中刺骨的嘲讽。
他握紧了手指,为了赎罪,他已付出太多,自佳偶死去,他夜夜受噩梦煎熬,他终于发现,生命里失了佳偶的陪伴,一切都黯然失色,他利用禁书造了与佳偶一模一样的木偶,每日与她说话。
就好似佳偶还活着,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他做着那些在佳偶生前自己没有为她做过的事,只是想要弥补愧疚,他每日为她吹曲,替她梳发描眉,竟致于这不通人性的木偶有了生机。
是他的错,所以在见到佳偶时,他便想起了自己曾经抛弃过的木偶,那般相似,当初他抛弃木偶,只是不愿让这个曾经陪他度过孤苦岁月的朋友这般毁去,他宁愿将她抛弃,也不忍将她烧毁,他曾经想过去将她捡拾回来,可是,一日没有杀掉狐妖,他便一日不能违抗师命。
他,也是情非得已。
佳偶瑟缩在墙角,身体开始渐渐向魔转化,铭锡大吃一惊,执剑砍上去,佳偶不避不躲,任由剑尖刺向她的咽喉,如此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再杀人,她,也不想的。
闭上眼睛静待死亡降临,却只听到了铭锡的惊呼:“师兄,你……”
佳偶睁开眼,看到翎羽挡在她的身前,剑尖从他胸口穿透。
佳偶心疼欲死:“为什么?”
翎羽缓缓抚上她的面容:“是我对不住你,如今,我终于可以放下负担,不用再背负苦恨了。”他颤抖地自怀里掏出短笛,断断续续的曲子溃不成声,佳偶却神奇地止住了变身,缓缓变回人类的模样。
一曲终毕,翎羽手中的木笛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嘴角仍含着笑,安静地死去,他曾做下许多错事,所幸下半辈子,他的错,也是为了心爱之人。
曾经那般保护她,倾尽所有的能力,再也无悔。
流朱就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她看着木然的佳偶,缓缓道:“终究还是知道了真相?”她蹲下身,探了下翎羽的鼻息,“所幸现在,他终于是赎了罪。”
“为何我每次成魔,你都会好心地替我处理现场?”佳偶记起了所有,自然记得为何每次都会见到一抹红衣飘然,不过是她每次犯下大错,流朱便会浅笑着来替她收拾残局。
流朱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因为,八年前,你觉醒之际,曾救过我。”
就算并非本意,却是实实在在地救了她。
佳偶忆起那个画面,一身火红的狐狸中了人类的陷阱,两方人马为争夺珍稀至极的九尾狐内丹引发争端,恰是那一次她因吞噬鲜血觉醒,机缘巧合将狐狸救下,没想到,竟是她吗?
低头抱着已无气息的男子,佳偶突然展开一抹明艳的笑容,她缓缓道:“原来如此。”
“青山不老,为雪白头,就当,我是做了一场梦吧。”她抱紧了他的身体,缓缓低下头,与他的额抵在一起,再也没了声息。
铭锡看着死去的两人,转身看向流朱:“你……”
“我不会在这里久留。”她终归是要流亡于广袤大地,遍生也只为寻一人。
流朱潇洒离去。铭锡看着流朱的背影,再看向拥在一起的二人,轻轻叹气。他想起那一夜两人去寻佳偶,师兄曾对他说过的话,他说:“铭锡,若你曾爱过一个人,又失去了她,便会知道什么叫做,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
只是,再也回不去。
师兄终于是悔了,他一生的愿望即是与爱人同生共死。铭锡走出庙门,摘下林间开得繁盛的紫蓝色桔梗花,一片片放在两人相拥的身体之上。
既已得偿所愿,盼你们在九泉之下心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