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
苏枋自阵痛中清醒,每一次宛若下一刻就能死去的痛苦令她诧异为何自己还未死去,这索命的恶鬼迟迟未能降临,所以她怀拥下一刻死亡就会解脱折磨的希冀,借此抵挡无数次重复而漫无边际的折磨。
然而她并不能死去,即便只是为腹中的孩子她也不能这样死去。她切齿地想,就算顾斯延不肯来看上一眼,总要等到见上苏格最后一面。
恨意连同时间都变得如此单薄,宫人于此时趋步而至,她睁大双目,清瘦的手指紧紧拽住那人衣角:“来了吗?”
宫人误解她话中意思以为追问顾斯延,反倒诺诺:“陛下已经在别殿睡下,今晚大约不会来了。”
她们几乎以为她会死在这冷汗横肆的床榻上,当得知自己尊贵的丈夫必定缺席她生死一线的生产大事,当稳婆暗示中宫与未谋面的皇子无法同时保全时,苏枋陡然大睁双目,咬牙切齿般死死盯着帷帐:“保下孩子,请先保全这个孩子。”
殿中已有哭泣。
在大限仿佛将近的刹那终于有宫人狂喜来报,令她原本似乎已经死透的肢干再度有血液缓慢推动,身体不辨冷热地颤抖,因她听到熟悉的步伐轻响在这嘈杂的中宫,而她以万般的酸涩明了她依旧具备瞬间区分那人脚步的能力。
来的是苏格,是她父亲的养子苏格。
终于使她落泪的是这降下的安静,因他的来临。
此身仿佛终于可寄,而魂游天际的半魄安然得到安抚,一刹那的狂喜冲散她身受的万般苦楚和辜负,仅仅只是想起他与自己遥遥可期。
她想放声哭泣,而最后只得快慰地叹息。
一、
母子双双无事。
在疼痛释去的下一刻她终于疲倦地睡去,她也明白这松懈只是因为苏格就在这宫殿以外,她再无恐惧的担忧,再无生死的无寄。近日中时陛下姗姗而来,即便身心俱疲,她也不得不提起百般精力来应对此刻才姗姗赶来探视她死活的夫君。
陛下顾斯延。
他面色薄有喜色。顾斯延已近三十,子嗣绝无可能再在他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苏枋很明白这喜色绝非出于嫡子的降临。
“抱歉,未能赶来陪你。”
“我已习惯。”
顾斯延亦明白苏枋只是为表示事实而非怨怼,而他脸色仿佛有些不霁,冷冷侧脸,殿中宫人胆战心惊,但他终于没有如往常一样甩袖离去,仿佛大婚那一日的决绝。
“你身体不好,应当好生将养,诸事不宜放在心间。以后晨昏请安皆免去,你中宫的职务暂且移交沈贵妃处置。”他以平淡的语气掷下不啻惊天的消息。
而更多的意外也只是令苏枋多看他一眼而已,她与他平静相望,而宫人心惊肉跳,为陛下一石二鸟狠绝之心,中宫诞下唯一嫡子,顾斯延亦能这样从容断弃发妻情谊,将刚经生死的苏枋弃之不顾。
很久她才漫笑:“也好。”
她轻而易举在对方眼中瞧见相似的空然,他们仿佛这世界最相似的人群,是以残忍都能百无禁忌。
顾斯延到来,想必苏格应该不在这里,但是她仍忍不住想要探知对方的平安:“我大哥,他还在吗?”
她似乎依稀可见刀光剑影,稀薄的愉悦从他身上迅速抽离,但他仍旧是微笑着,字字却仍旧足够诛心:“放心,他还没死。”
苏枋心猛然一跃,最后跌宕般落下是因为他这样讥诮的语气。
二、
其后顾斯延索性缺席皇子满月宴,当内臣赶来解释陛下因为沈贵妃产下的小公主偶感风寒,陛下留在那边照料不便赶来时,诸妃内妇默契对视,面上快慰而心则更多戚戚。
中宫产子,却不及一位公主。
苏枋漫视微笑,点头表示知晓,然后让他退下。那一刻她甚至无比庆幸父亲和苏格并未到场,也幸好这奇耻大辱可以这样淡淡咽下。
而终究忍不下,她所生皇子仅仅因为一位庶出的公主便这样公然被轻视,她甚至可以想象,这放纵的忽视将有一日必定令自己的儿子难以立足。
她命令乳母将皇子抱来:“既然陛下赶不来,那就容我带着皇子去见见他,也顺便看看公主是否无恙。”
入宫这许多年,她始终不习惯以宫位自称,朝暮与这无数莺莺燕燕相对,每日的清醒都能让她感觉自己锐气与精力缓慢地消磨,寸寸折断。
她觉得悲哀,为自己,也为将自己囚禁这里的顾斯延。
如果姐姐没有死去,如果脾性温婉的姐姐没有惨死,她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塞外,或是大漠,也或仅仅在某个无人的野郊忍受冰寒雪冻。她也不会在这一刻这一瞬这一天忍受这仿佛将自己所有尊严撕裂般的折辱。
如果顾斯延最爱的女人没有死。
苏枋走到沈贵妃宫殿外,止住欲为她通报的宫人,然后静静移步立在朔风漫卷的青色帷帐之下。内室久久无语,偶有笔墨清香外溢,将殿内低声笑语和缓送递。
沈贵妃盈盈立在顾斯延身边,两人比肩看画,而他们共同的女儿此刻伏在顾斯延肩上,嫣红的双颊有如新生朝日般柔软,仿若花蕾。而事实上她正是他们的花蕾,在心上。
因为沈贵妃与姐姐这样雷同的容貌,她望着小公主总恍惚以为望见姐姐昔日欢颜。
苏枋并不感觉凄凉地意识到,这是她儿子永远无法企及的位置,日后他或许会成为太子,做帝王,但在他长成之中他一定会逐渐明白,他的父皇曾这样理所当然地忽视他降临。
“陛下也知我兄长这些年不图其他,而多年甘于清贫,这原本不该是臣妾该多嘴的话。”沈贵妃娇声软语,在画卷撤走以及下幅送上的间隙漫不经心提及,“但臣妾也只这一个哥哥,长年处在苏格之下,终归有些不得意吧。”
苏枋心中一跳,她知沈贵妃有个哥哥与苏格共事,而苏格平素冷面冷情尽人皆知,只是没想到她能在此地撞到这样公然的离间。她甚至不知该踌躇着离去还是继续并不光彩地窥视,而顾斯延的态度终于令她有了决心。
他微微一笑:“那就撤下苏格,让你哥哥补上吧。”
苏格就这样在他言语间被漠视。
她几乎想要哭泣,而这一生所学的却是教会她含笑饮下哀恨。所以她能这样从容微笑,在沈贵妃转头将她发现的刹那。
能在春风拂动之间捕捉到昔年朔风之下的熟悉容颜,让顾斯延有瞬间的出神,以为时光错落,将多年之前的少女送回他面前。
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不过是流动光阴所造成的错觉是此刻苏枋冷静的一声陛下。
恭敬得仿佛寻常宫妃,可依稀的倔犟明明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他以蹙眉掩饰此刻的心疼如狂:“你来做什么?”
“陛下是要降苏格的职吗?”她直视对方。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原来能让你主动现身在我面前的,还是为了苏格。”
苏枋冷静地不去否认,而只是迫切地盯住顾斯延:“臣妾只是希望陛下做出任何决定之前能记得苏家,想想为您出生入死百折不回的我大哥,苏格。”
“大哥?”他冷笑着抓住最后几个字,“我怎么不知,你何时将他当过你哥哥。”
“彼此彼此。”她针锋相对,“您又何曾将苏枋当做中宫,当做您嫡子的生母,当做是会与您荣辱与共的妻子。”
三、
相见终以寻常的方式不欢而散,苏枋甚至已经习惯她与顾斯延这种相处的方式,而真正令她惶惶不可终日的,是关于苏格的安危。
她在不久后得知苏格因为玩忽职守被沈贵妃兄长投入禁狱,苏家各部自然不服,动乱隐隐,这惊天的消息就仿佛投入湖面的石子,表面似并未惊起涟漪而内中早已惊涛骇浪。
陛下的默许以及容忍,就代表他对苏家防心渐起。废后或许早在他迎娶自己那日起就落定计划之中。
中宫随后被禁足,仿佛大婚那日的兵戈相见,那夜沈贵妃骤然腹痛骤产,他甚至不及掀开红盖头就甩袖奔走,留她空守。
她疼得想要死去,而面上更加从容冷静,仿佛一夜之间已然母仪千年。她不需要学习,每一步的战战兢兢都是他强加自己。
很快她见到沈贵妃,自重重禁卫之后现身:“陛下恐宫中动乱,是以命臣妾先照拂小皇子一些时日。”沈贵妃四顾,似乎只是出入寻常亭榭,目中也无一丝尊敬,“也请娘娘安心,等这段时日过去,臣妾定会将皇子完完整整地交回娘娘手中。”
她心悸。
而她无能为力,因为顾斯延是这样残忍地知晓她足够深明大义,倘若一日中宫被废,倘若一日苏家大势不回,倘若她遭遇不测,另认他母的皇子总可以无恙。
即便心疼如狂,即便恨之入骨,但她总是盈盈微笑:“也好。”
在沈贵妃抱走皇子之后,她才力气透支般跌落地面,乳娘通红着双眼赶来相扶,她低问:“我父亲可从边关回来?”
“未曾。”乳娘亦低语。
“让他莫回来,苏大哥的事交给我就成。”在乳娘胆战心惊的注视之间,她疲倦地揣测,“父亲一旦回朝,不是被逐,便是被杀。”
第三夜是月中十五,即便顾斯延再怎样不肯见她总要略来中宫坐坐,时间紧迫,她只敢拿来赌的就剩帝王对姐姐恩情。她与姐姐其实并不相像,连毫无血缘的沈贵妃都远比自己肖似姐姐眉目,所以她从来不会知这几年顾斯延究竟缘何来容忍她在中宫之位平安无事。
从入宫伊始,她一直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而顾斯延却能放过她一命,不知缘由,或许出于对苏家的忌惮,也或者只是因为经年之间他仍旧辗转牵念着姐姐。
妆奁新开,明媚的容颜如棠棣新花,而持妆饰的手腕频频颤抖,仿佛很多年前得知苏格离家出战的刹那,她心疼如擂,却不得向任何人出口这慌张。
而事实上顾斯延到得很早,掌灯时便在中宫以外无言站定,仿佛令他无意走至这里的只是岸边花木繁盛,而他看似毫无意识的目光最终都会落定在中宫正殿檐下的那盏夜明灯上。
灯撤下,这大殿的主人就会放弃坚守,在注定的落空中睡去。
他只是习惯性地揣测这光会在何时熄灭。
最后令灯熄灭的,是天未明月未下不知何处的一掌冷风,微弱灯蕊晃了两晃,然后再也照不亮一方天地。
那是她所在的天地。
他只觉随灯一起熄灭的是自己心中的一豆微火。
天明时,顾斯延预备照原路返回时听见身后一记若有似无的叹气,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瞬间抽紧,从此再也无法自如地呼吸。
“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只有苏枋才会这样无礼。
而这无礼令他这半生其实不曾虚度,一生仿佛终于寻到归宿般惊悸。他转身,一足却还维系着欲走的姿态:“我以为你会恨我。”
“我一直怨你,”苏枋轻笑着,“但我从未恨过你,不管你是否相信。”
他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是无言地看了看对方:“为什么?”
“你信不信报应?”她倦怠地回答,“从前苏格在边关杀敌时我从来不信这个。”她伤感地叹息,似乎想起多年之前纵马扬鞭鲜衣怒马的生涯,眉间流转他再熟悉不过的勃勃兴致,而瞬间无迹,“现在我深信无疑。我想,苏格这次在劫难逃,或许真是报应。”
“如果当年苏格救的是姐姐而不是我,我想,你不该如此耿耿于怀。”她静静地看他,“但是这些年,你与惨死的姐姐,我与苏格,活下去的我们何曾有过片刻的快活?”
刹那间的痛苦让他难以呼吸,稀薄空气令点滴骤现,他悲哀地想起经年的画面,那一日也曾有此刻风月,清平风光。
他鼻中酸楚,仅仅只是记起当年一夕余晖,一脉缱绻。
四、
他其实早于任何人先知道苏枋。
彼时他尚未登基,苏家公子苏格已经名满天下,先帝对他出乎意料的垂青令这位异姓公子少年成名。他们虽有私交却并不甚笃,直至一次宫中元宵朝会,诸国入朝来贺,顾斯延含笑于中殿把酒相酬,末位才是姗姗来迟的苏格,一再稽首告罪,顾斯延等他三稽完毕之后才微笑着询问缘由。
苏格面上赧然:“臣的妹妹不让臣来。”他的语气这样苦恼而面上分明的愉悦,让人洞悉这并非理由而只是快乐的借口。
顾斯延知道苏格家有两位幼妹,而他们的交情也没熟稔到询问究竟是哪一位妹妹。
“臣小妹苏枋,她不准臣来。”他模仿着苏枋当时的语气,眼中隐约有宠溺,“她说,哥哥每次从外面回来,扇坠不是去时的扇坠,绢子上又带着香气,我还得假装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他忍笑继续道,“我要是知道了,又得生一天的气。”
苏格贵为苏家长子,上门提亲的自然不在少数,想必这苏家小姑娘也已忍无可忍,才会这样凶巴巴地阻挠兄长赴宴。
那时因边关要事他不得已频频约见苏格,时而入夜,时而当午,有时三四日都是常事。那日他与苏格两人同时从皇城返回太子府邸,沿途却被人拦下,顾斯延微感诧异,遂起身掀帘向外望去。
他永远不会忘记初见苏枋那一日的辰光,少女拥坐马背,薄汗轻衣透,他只觉瞬间眼前一亮,千言万语涌上心间。
随后他听见苏格低低惊呼一声:“阿枋,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都好几天没来看我了。”她旁若无人般开口,仿佛娇纵实则让人心酸地哀求,“我就是想见见你,所以才来找你。”
苏格不自知地软下语气,先向顾斯延告罪,得他准许之后才无比无奈地下车来牵她的马,她掉头不理,他不得已绕到她正面。
顾斯延漫不经心地看着,却仿佛想起曾途径江南一带的花木,底下有冰泉瑟瑟辗转蜿蜒,行经枯木能够逢春。
随后苏格牵苏枋至他面前请罪,等了很久顾斯延才不辨情绪道:“冲撞太子,可不是苏家能一力担当的罪过。”
一席话引得苏格冷汗连连,而苏枋并不知其中厉害,不屑低语:“又不是纸娃娃,哪儿能说坏就坏。”
他当然听见,甚至他无法不去注意她蹙眉或者微笑的任何瞬间,苏格如临大敌,将苏枋拉到身后,她终于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仿佛一眼万年此前空寂终有繁花填补,那一刻他甚至无比艳羡苏格曾有无数岁月与她朝夕相对。
于是他这样笑了笑,在苏格若有所思的凝视中:“苏大人,令妹胆子颇大。”
五、
之后顾斯延提议设宴款待,定在城中某酒楼。
苏格双目微垂,令人怀疑其中瞬息的光亮只是偶然的错觉,随后他镇定自若地侃侃称好。将所有心思掩饰在清平之后,这是皇家才有的伎俩,顾斯延不是不疑惑苏格身上那无比熟悉的贵胄气度究竟出自哪里。
苏枋却总是漫不经心,似乎除了苏格万物浑不在眼里,又仿佛任何事物都能吸引她注意,在开席之后她的全部精力开始转向楼下檐前卖绢花的少女,此刻阴霾渐起,仿佛又有一夕风雨,她看得极其认真,甚至连飘入窗棂的雨点都未能收起她的注意。
苏格在这时暂离,只剩他与苏枋。他间或饮酒,而更多只是与她一起凝睇窗外细雨霏霏,远山烟霭,听灵隐寺的钟声来去。
“雨真大。”他听见她喃喃,“她怎么还不回家?”
顾斯延亦淡淡地道:“大约她要卖完这些绢花。”
苏枋惊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而他坐在阴影以内,辨不清表情。
“我还以为您还在发火呢。”
“我没有发火。”顾斯延笑了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在对你发火。”
苏格在此时从外面进入,两鬓濡湿,仿佛他儒雅的笑意也带着氤氲水汽。他在苏枋惊喜的低呼声中将怀中完好的绢花递给她,然后又对顾斯延抱愧一笑:“让太子久等了。”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喝下一杯酒,在苏格似乎若有深意的注视之中慢慢一笑。
此后频繁造访苏家成为他既定行程中横生的意外,有时为了边关要事,有时却只是漫无边际的行走,唯有不明情况的苏老以及讳莫如深的苏格无言奉陪。渐渐有流言传出当今太子属意苏家大小姐,甚至连先帝也向他婉转建议:“你该有个妻子。”
他不知道他与苏格的关系是否很好,此后他时常相约对方饮酒,苏格亦会偶尔把苏枋带上。那天三人俱是喝多了,苏格离席醒酒,留下苏枋和他。
起初他并无异念,只想把她抱起寻一个更加稳妥的睡姿而已,而在触及她安静睡去的容颜之后一切都变得蒙昧,仿佛大雨之夜走了很长的路,而远山虚陇人家有一豆灯火温柔守候。
似乎是忌妒,也仿佛是寒冷,他只想有人与他共度天阶微凉,长夜过后相濡以沫。
他低头,轻轻触了触她脸颊。
她眼睫微颤,然后睁眼与他四目相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和圈养惯了的动物一般温顺,他有些愣神,而她年纪再小也隐隐有些明白:“顾大哥……”
他知道她语句里的轻颤和哀求,她也明白倘若他在这里动手想必连苏格再无庇护她一次的能力,顾斯延只觉得悲哀。
“抱歉,是我醉了,把你当做她。”
他不知道这个解释是不是很好地令这小姑娘打消了心中的恐惧,他只知在此之前他甚至连苏家大小姐长什么样都不清楚,而他只能这样说,或者是为了自己不值一提的骄傲,也或者只是信手拈来的乱语。
苏枋轻轻地松了口气,连这小小动作都未能逃脱他的双目,他心怒如狂,更觉突如其来的悲哀。
六、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忌妒。
所以他才会第一次滥用自己太子权力将本该调回京中的苏格发派边关,这分离必定造成那小姑娘另一次心碎,但这令他感觉卑鄙得痛快。
顾斯延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苏枋会在苏格离京的第二天深夜偷偷随大军逃出上京,还说动了她姐姐一起,她大约想这样即便父亲责罚亦会看在一向温顺的姐姐面上从轻发落。
可万事总超出预料,她们在半路遭遇敌军包袭,落入敌军营帐,敌军大汗有意以这两名苏姓少女换回囚禁在苏格帐下的无数将士。他几乎可以想象这抉择对苏老以及苏格而言无比艰难,家国与亲人的性命权衡相间。
顾斯延在得知消息后竟连夜赶到边关,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时亲临是为了鼓舞士气,却没人知他心中如投入沸汤般的焦灼。
仅仅只是为了苏枋。
顾斯延到的时候苏格单身赴险深入敌军腹地,单枪匹马将人救回。当夜开始落雪,唯有黑色骏马一点从远处驰回,而后是马蹄扬起雪花和几乎低沉的深深暗夜。
顾斯延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迫近的生机,冰冷的血液直至在看清是苏格和苏枋的那一瞬起才重又流淌,天地崩陷再也不惧,而又仿佛天旋地转般要一头栽下。
可是他能做的唯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兄妹俩驰马而来,苏格衣袍带血,不知来自自己抑或突围这一路的敌军士兵,而他根本不曾留意。自得知苏枋平安无事起他全部的精力已经无暇分出半丝给旁人旁事,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苏家大小姐尚且留在敌营未能救回。
负责安全的禁卫很快将她认出却不得不放行任她进入,因为她将匕首横在自己颈间,纤肤可破仿佛稍移就能见血。
她神色苍白,而目中无色,远远遥望人群中的他仿佛决别,他在刹那间领悟何谓痛彻心扉,天地在霎那崩塌,完好之处唯有他与苏枋站立的两端。
苏格亦猛然一震,踉跄着扑倒他面前,将匕首塞到他手中:“挟持我,说不定你还能有生路。”
她知道他不会这么做,仅剩的骄傲亦不容许他再这样求辱,弓箭手不消顾斯延示意已经团团将刑场围住,她掷下匕首,转而以身体庇住苏格,转身面向顾斯延。
“如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轻易救出苏格,”顾斯延冷冷扬声,“那么,你就错了。”
“我不会救他,”她疲倦地说,“我从未想救任何人。”
他心猛然一跳,于惊心动魄间领悟她行动的决绝,并非为了苏格,她只是寻求一死解脱。
她只是想死。
“为什么?”他看着她。
“毒不是沈氏下的,那会是谁?”她疲倦地笑,“顾斯延,你在恐惧什么?害怕我或与苏格有染,害怕到甚至怀疑那个孩子究竟是否你的亲子,所以你留不下他,又可一石二鸟令苏格阵脚大乱。”
“顾斯延,”她目中隐隐有水汽,说出的每一句话却仿佛利刃将他肺腑撕裂,“你何曾甘心过你眼下拥有,你一生都在掠夺,从姐姐到苏家,这天下就是你的猎场,你又何曾棋逢过对手?”
他血气汹涌般骤痛,而又悲哀无言。
她说得对,他不过一石二鸟,他也明知沈氏与苏格有染,他不过是想将苏格逼得毫无退路,因为他再也无法忍下去。
他忌妒得发狂,忍无可忍。
当她临产那天,苏格从边关赶来见她,任何痛苦都不曾让她哭泣,却因为他的出现落下泪来。当监视她的宫人将这一切告知自己时,他只觉血脉贲张,想将天下尽毁,也只想将她紧紧抱住。
从那时开始他就着手准备,导演令她心灰意冷的这一场戏。
原来,只是自己从未甘心。
苏枋站起,干燥的物候不知何时吹燃火焰,弥天的火焰在木质刑场熊熊燃起,或者有人安排,也或者只是偶然。顾斯延疾步向前却被部下拦腰死死抱住。
火光弥天,她的容颜仿佛水中摇曳,终不可再见。
他跪倒之地是一片废墟的残骸,无人行经亦无人敢靠近,世上人家炊烟升起,日光遍地,而他终无所获。
尘土滚烫,似她身上余温,仿佛她还在自己身边的时日。
“我这一生想要掠夺的,不过就你一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