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苹初见时

2013-05-14 09:47橘文泠
飞魔幻B 2013年9期
关键词:帝君将军

橘文泠

(一)

大雨滂沱。

钟骁已在雨中站了快一个时辰,浑身湿透,发丝一绺一绺地贴在皮肤上,脸上也几乎没了血色。

三月的雨水,冰寒透骨。

可他始终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十步之外的草堂的木门。

嘎吱一声,门开了,薛采昀站在门内,抬眼看着他的狼狈模样,她轻声一笑:“你终究还是要来求我。”

钟骁咬了咬牙。

却在片刻后,手扶右膝,缓缓地屈下身,跪倒在一片泥泞之中。

“采昀,我求你,救我钟氏一族。”

一年前,萼华帝将她赐给了钟骁。

那是在为西疆戍边将领回朝洗尘的酒宴上,她一身缃衣,怀抱琵琶,五指灵动间嘈嘈切切珠落玉盘,和着所唱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听得一干将领无不出神。

“此女最工琵琶,听闻爱卿在边关颇喜西疆曲乐,朕便将她赐予爱卿,做个知音人可好?”

萼华帝笑着对钟骁这么说,琵琶本是西来之器,所以这套说辞倒也站得住脚。

但帝君的弦外之音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有道是富不过三代,钟氏将门在大夏已历三朝,再怎么小心谨慎也阻止不了天子的忌惮防范之心。而萼华帝经历过早年惨烈的夺嫡之争,对老臣遗族更是戒备十足,但凡能被他抓到些把柄的无不下场凄凉,比如三年前的左相一族……

所以今朝赐人,多半是天子想要安插眼线到钟骁身边。

而闻帝君之言,钟骁一脸凝重,许是没想到他自请去西疆风沙之地戍边还是不够,天子终究不放心,非要将他召回兆京,搁在眼皮子底下监视。

如此他又能说什么呢?

“臣,叩谢帝君美意,吾皇万岁,万万岁。”

片刻后,定西将军口称万岁,跪地谢恩。

她忍不住一笑,却见跪拜的人抬眼向自己看来,只是一瞥——

她却已感到那冷漠疏离,足以让人心生寒意。

钟骁带她回府,府中诸人都来参见,她躲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采昀不过一个乐伎,如何当得这般大礼。”

“当得的。”他让开,非要她受了众人的一拜,“姑娘是帝君亲许的人,怎好轻慢了。”

话说得清楚,这般隆重不是因为他看重她本身,只不过她身份特殊才有礼遇而已。

真是不会说话。

而初夜欢会,钟骁倒也温存体贴,她不禁想这是不是也因为她是帝君所赐,他不得不纳的关系?直到云收雨散之后她佯装睡去,听见他披衣起身,随后就好像要印证她的猜测那般,呢喃着一个名字——

“莞依……”

轻柔语调,伴了一声叹息。

好伤心。

她这么想着,拢紧了罗衾,却挡不住子夜的寒意,侵袭而来。

次日起身时已不见了钟骁,来侍奉的婢女都毕恭毕敬,问及将军在何处时,答复说一早就进了书房,到这会儿早点都还未用。

她便叫人做了精致的点心,待装扮停当,亲自捧着点心向书房去了。

在回廊上她已看见钟骁在书房内对着一幅画像长吁短叹,窗子开着也不知道避人,不禁暗自摇头,到了门前,还是先敲门通名才款款而入。

画像收起来了,钟骁手里拿的是本书。

“《三略》?”她放下托盘,看着书封微微一笑,“昔日张子房得黄石公授书而定天下,将军也有此志?”

“你知道《三略》?”他惊讶地看着她。

也是,一介乐伎竟会知晓兵书,就算只识个名头,也够叫人诧异的。

“知些皮毛罢了……宫中教坊教人读书,也会说些前人典故,妾身便自行寻来看。妾身素日喜爱象棋,虽是纸上谈兵,兵法心术倒也有些用得上。”

她斟酌着字句,步步为营地说话滴水不漏。

果然见钟骁眼中一亮。

“你会下象棋吗?”他放下书,牵起她的手走去书房一隅,掀开案上覆布露出下头的棋盘,“可能解得此局?”

这是女相怀璎数日前来做客时与他下到一半的残局,她看了看,有些为难地说:“采昀愿勉力一试。”

钟骁顿时大喜过望,立刻坐下,并要她在对面坐下。

而看他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的样子,她不禁在心底暗笑,想起自己之前曾对萼华帝说过的话——

钟骁,采昀知他甚深,所以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帝君的任务。

(二)

知他甚深,那又如何呢?

钟骁喜欢的东西——骏马、利剑、下象棋;钟骁的口味,喜甜厌酸,多年在西疆,爱上了那里的瓜果;钟骁爱听琵琶,最喜的一曲……

所有这些,知道了,便能迎合他的喜好。

她会下象棋,与他棋力正在伯仲之间。她最工琵琶,一曲《夕阳箫鼓》可说是荡气回肠。她甚至对相马品剑都略知一二……

如此相得的人,就算来历有些特殊,钟骁也在种种惊喜之后渐渐地变得离不开她。只要她在时,他总是喜形于色。而这将军府中本就尚未有女主人,钟骁对她宠爱渐深,是以府中的人对她也越发地恭敬起来。

她倒并不在意这些,只是钟骁能喜欢自己,总是一件好事。

这日仲夏,惦记着出城赏荷的约定,她早早醒来,却发现钟骁已不在府中。

“女相一大早便遣人送了帖子来,说是有要事请将军过府一叙。”下人如此回禀,她听闻是怀璎的邀约,心下不觉一怔。

日子过得好,便差点忘了她身负监视任务的同时,恐怕也被别人监视着。

也罢,今日钟骁离府,正是时机。

用过早点,她说要独自清净清净,屏退了跟随的侍女,一个人在府中信步闲逛。走着走着,便“不小心”走到了钟骁的书房。

桌上的东西堆得有些乱,棋盘上还是昨夜他俩秉烛手谈的未竟之局。

她走到案前,将那些看似凌乱的卷轴书册一件一件地细看,连书中所夹纸片都未曾放过,看完了又按原状摆回。

搜看过一遍,还是一个乱糟糟的书案。

一无所获。

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想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可想归想,却是鬼使神差,摸到了书案下的暗格。

里面所藏,是装裱过的画轴。

一幅小像。

卷轴一寸一寸地慢慢展开,她看着那熟悉的容颜逐渐展现在自己眼前——平顺浅淡的眉,顾盼生姿的眼,金簪花钿,罗裙楚腰。

画中的少女一派娇憨温柔,是我见犹怜的楚楚风致。

“你在做什么?!”惊雷一般的暴喝在门外响起,就在她抬眼望去的瞬间,钟骁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劈手夺过画像。

“我……”她眨了眨眼,“采昀只是好奇。”

说着低下头,不敢看他狂怒的样子。

“好奇?”哼了一声,钟骁冷冷地笑了起来,“难道你是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是谁?你不就是受帝君之令,来刺探于我的吗?!”

所以她应该知道画像上的人是谁,而事实上她也确实知道。

曾经的左相千金,夏莞依。

罪臣之女,三年前左相因庶子贪赃而遭满门抄斩,她亦在这场灭门之祸中香销玉殒。

然而虽无婚约,夏莞依曾与钟骁来往,两情相悦私订终身……

这便是事实。

她依然低着头不发一语,却听钟骁再开口时语气已缓和了,但又恢复了初时那种拒人于千里——或者说拒她于千里的疏离漠然:“我还在想,你这投其所好的戏码究竟能演到何时?虽是虚情假意,倒也哄得我高兴。却不想你这么快便沉不住气……”

他粗暴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本来你我这好日子倒也能再过一段时日,只是你不该偏偏染指此画!想要对帝君告密的尽管说去!什么旧情难忘心有异志随你的便!”

话音未落,他便用力地甩开她,狠狠地吐出一字:“滚!”

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夜晚,枕冷衾寒,雨水打落在窗外塘中的荷叶上啪啪作响,搅得人不能安眠。灯影昏黄,她在灯下默默地看着菱花镜中自己的脸,下巴上已多了指痕。

正如心上,印记难消。

这一天之后,钟骁便绝迹她处,像是一出好戏终于唱完了尾曲,曲终人散,再不相见。

更甚的,她的行动也受了限,便是出门走动,也有侍女自觉自动地跟上,轰也轰不走。好在女相或萼华帝那里都未有言语递来,她倒也无所谓这般软禁似的生活。

只是孤单。

幸而还有琵琶在侧,每每拨动时,一番心绪都在曲乐中了。

闲适的日子过得快,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满塘的荷花渐渐枯败,寒蛩夜鸣,终至无声。

落初雪这日雪下了整整一个白天,入夜后倒停住,一丝云彩都不见,皓月当空照着白茫茫一片雪景。

她开了窗,拨琵琶,唱着《临江仙》,想着疏离人——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神游天外,连钟骁什么时候来了都没发觉。

直到曲终听见掌声,她才意识到门外有人,然后看见他自门外进来,一时百感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好像憔悴了。

待他走到灯火下,她看清面容,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有事发生。

(三)

确实有事,有人向帝君告密,道是钟骁驻守西疆之时与洛沙汗国多有往来,恐存不轨之心。

而虽然是数代之盟友,但近年来洛沙汗国的态度总有些暧昧不定,一旁的云中国又不安分,所以帝君对这条密报也不敢掉以轻心。

今日便宣他入千重阙,言辞间很是敲打了一番。

萼华帝城府极深,天威难测,做臣子的不要说被降罪了,就是遭疑心,也足够胆寒。

他身上毕竟负着钟氏一门的荣辱甚至生死。

她细细地分辨他话里的意思,竟是有些服软告饶的味道,不禁笑起来:“将军又希望采昀做什么呢?”

他有些尴尬。

不过想了片刻后,终于还是说:“只要姑娘若向帝君复命时,如实而言就好。”

真简单。

她想,不过也是,他本就没有任何把柄,她不如实回报又能怎样?可是想着想着,便忆起这数月的孤单,就像是附在骨上的蛆,噬得人隐隐作痛。

心念一岔,她脱口而出:“要采昀说一句也不难,只要将军忘却故人,将采昀放在心上。”

不可能。

她知道的,只是话已经说了出来,三分真,七分假,她只当是开了个玩笑。

却见钟骁猛地站起,双手握拳,显然是怒极。

“怎样?”看他这样子,她只觉性子也起来,偏要挑眉再问。

他掉头就走。

“钟骁!”她跳起身一喝,“你为了一点相思,就不顾惜身家性命了吗?!”

“钟某并非贪生怕死之人……相信帝君亦能明察秋毫。”他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但下一句却是硬得很,“更何况,有道是杀人易,诛心难,来日帝君问话,姑娘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姑娘无愧于心!钟某亦是如此,要我说出违心之言,千难万难!”

简直是块顽石。

说完他便走了,望着月色下他远去的背影,她忍不住苦笑,想他竟然连撒个谎欺瞒她一下都是不会。

罢了。

她喃喃自语——

“有你求我的时候。”

一语成谶。

有人抓到了钟骁与亚赞可汗私下来往的书信,一状告到萼华帝面前,帝君大怒,钟氏一族尽皆收押。

倒是钟骁只是被软禁。

听闻消息的时候,她已经离府,搬到郊外的草堂居住。走的时候钟骁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不知道现在出了事会不会觉得她是预先得了风声……

这夜,暴雨瓢泼。

她其实早就看到他在外头了,却想了又想,蜡烛都烧去过半,终于去开了门。

“你终究还是要来求我。”

看他一身狼狈,看他跪落泥泞,她心里有一丝快意,更多的却是无奈。

到底不能视而不见。

“事到如今,将军还想要采昀做什么呢?去向帝君进言吗?采昀一个乐伎,说的话又有谁会听呢?”她为他打伞,轻声细语。

钟骁摇了摇头:“帝君忌惮钟氏已久,姑娘若非深得信任,又怎会被指派来监视我?姑娘的话,帝君定会考虑一二。”

原来是看出了这一重隐情,她低笑:“那么既然将军今日有求于我,就请将军也应采昀所求吧。”

她没指望他还记得,钟骁也确实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想起前情,他仰起头,一脸诧异疑惑:“纵是现在说了,姑娘也信?”

“你说。”

钟骁又怔了半晌。

“那……从今往后,钟骁心中,只有姑娘一人。”

最后总算憋出这么一句话来,不说修辞毫无文采,比起感动怕是更叫人好笑。

可她看着他,轻声说:“我信。”

(四)

只要他肯说,纵然明知是谎言,她就听下了,当作甜言蜜语。

实在是卑微到骨子里的情意。

好半天后钟骁烘干了衣服大约也缓过劲儿来,终于意识到她这一番动作之间隐含的深意,许是从未见识过这般恋慕,以至于不知要怎么回应。直到见她梳妆打扮完毕,取了伞向门外走去,才起身问道:“你去哪里?”

她惊讶地回头:“自然是去救将军一门。”

自然,是去千重阙。

面圣。

然而一瞬恍惚之间,却被钟骁牵住了衣袖。

“将军这是做什么?”

被她一问,他也回过神来,仿佛烫到般放了手,讷讷地道:“我只是想起有句话早想告诉你……那日你唱的《临江仙》,很好。”

她一怔,复而微微一笑。撑起伞,出门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

去往千重阙的路上,她在马车里想了很多,等看到宫门时又不禁叹息……叹萼华帝真是心机深沉,轻易地就逼她回来这里——

钟骁被软禁着,案情未明怎能许他轻易逃脱?自然是萼华帝知道他脱身后必来寻她求情,是以有旨意叫看守的人睁只眼闭只眼。

重华殿的内室,她跪下,湿发还滴着水。

“到底回来了。”

她抬头,见上首萼华帝笑着看过来,一旁女相怀璎也在,正默默地打量自己。

“这大半夜的忽然跑回来是做什么?你找人递个话,朕自然迎你回来。”萼华帝说着,亲自来扶她,她却跪着,深深拜下。

“采昀是为定西将军私通汗国一事,特向帝君陈情……将军对大夏与帝君忠心耿耿,此事定是小人栽赃陷害,望帝君明察!”

萼华帝伸出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然后收了回去。

“原来还是为了他。”

天子语气不悦。

“采昀,朕倒是想信你,也想信钟骁,只是奏报之人有真凭实据。你说他是无辜的,你的凭据又在哪里?”

她抬头仰望天子,萼华帝又加重了语气:“朕,毕竟要给百官交代。”

“帝君……”

如此僵持了片刻。

忽然萼华帝笑了笑:“又或者,就照咱们以前约定的,你应了朕,朕便许你一事,如何?”

她低下头去,默然不语,听着天子口气又不快起来:“怎么,你还是不愿入宫?”

不快,渐渐地转成了森然。

“采昀,不要忘了当日是谁将你从死人堆里救回来,朕等了你这么多年,朕甚至可以不在乎你曾委身他人,朕也可以应你所求饶过钟骁一命,难道这一切,还不足以使你点头?”

天子富有四海,所以言辞间都是志在必得的气势。

但她想天子说得也不错,这般优厚的条件,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差一点就点了头。

可是只要想到若入宫,从此后不要说再也见不到那人一面,按着天子的性情,恐怕还要将那人生生从心里剥离开去。

便觉好像已经死过了一回。

何以这般情根深种……

“不,定西将军是遭人陷害,帝君圣明,只要稍加查探,必有所获。”

终究是没有松口。

更何况,只是留下他的性命是不够的,他那样的勇将,纵然要死,也该是死在战场上。

不可背负污名,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

随着她的答复,内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低着头,她还是能感到萼华帝刀剑般锋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遍体生寒。

最后是女相轻咳了一声,打破寂静。

“罢了。”萼华帝坐了回去,一脸无奈。

“你不愿,朕也不会再勉强,只是关于钟骁……”

只闻女相击掌,帘后立时有人快步而来。

“眼前证据确凿,本没有再查的必要。不过有道是文死谏,武死战。你若愿一死以谏,朕便相信确有冤情,再查此事。”

她惊讶地抬头。

却见萼华帝微微向前倾着,似是很在意她的答复。

而此时铃摇帘动,内侍已从帘后出来,手中朱红漆盘上搁着一只玉杯,杯中酒琥珀光色——

当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一夜豪雨,到了天亮时倒是放晴了。

而钟骁乃至钟氏一族的命运也似这天气一般,有了一个否极泰来的转折。

或者说否极泰来有点太过乐观,因为萼华帝的旨意是说私通汗国一事尚未明朗有待查证,所以不会杀人,也不会将他们丢进天牢受折磨,但是要削去他的兵权贬为庶人,软禁在兆京郊外的一处农庄里。

旨意是女相怀璎来传达的,听了之后钟骁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高兴。仗着与女相还有几分交情,他私下问:“可是汗国有所异动?”

莫名其妙被人陷害,而事情既与洛沙汗国有关,保不齐是汗国之中将有大变,萼华帝是不是因为听到了风声,要用他戍卫西疆国境,所以暂时将这桩案子按下?

可女相立刻瞪了他一眼。

“帝君已选定了宗室女子,不日将封公主往汗国和亲,大夏与汗国盟约如铁,钟兄休做他想为上!”

原来不是。

那么,只有……

“那……”他想问,采昀呢?

是不是她向帝君求的情?她又怎样了?

这一刻他隐隐觉得后悔,不该求她,这与她又有什么相干?他凭什么求她这样做?

他……

能给她的只有一句谎言。

可终究是什么都没问出口,女相交代了几句要他安分守己的话就走了。

随后侍卫将他押送到软禁之地,他看着高墙深院,久久沉默。

(五)

光阴似箭。

这话真的一点都没错,纵然他被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但每天勤练武艺,日子也就随着每日早上的开弓演习,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鸿雁自北向南,又自南返北,转眼就是三次。

今年,第一批南飞的雁来得晚了几天。

这天早上,他一箭射中了队列最末的那只雁,明明看见伤雁带着箭落进了院子,却怎么找都不见,最后寻来寻去,一脚踏进最偏僻的院落。

觉察异香袭来时已然来不及,他只觉眼前一黑——

顿时不省人事。

醒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似乎被五花大绑,双手紧缚在身后,动弹不得。

“醒了?”

抬头望去,却见端坐在太师椅上正悠然品茶的竟是故人。

女相怀璎,三年未见了。

“大人……”他惊疑不定。

“闲话少叙。”女相一抬手阻止了他的问话,“三件事,第一件,洛沙汗国亚赞可汗病逝,郁金公主下落不明,汗国国中无君恐将生变。帝君密旨,钟骁复定西将军原职,三日为限起程赴西疆戍边,不得有误!”

他目瞪口呆。

不是没想过再被起用,只是没想到这样突然。

可还未等他谢恩,女相已然冷冷一笑,说出第二件事:“请将军见一个人。”

她轻叩了茶盏三记,便闻珠帘摇动,有人移步而出。

他看着那熟悉的容颜,一时间只觉身在梦中,今夕何夕?

竟然,是莞依?

夏莞依?

“有什么话,夫人尽可对将军明言。”还是女相一语惊醒梦中人,闻言他才发现,昔日的左相千金竟是绾髻开脸,已做妇人装扮。

“钟将军……”只见她盈盈一福,有礼而生疏。

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他一下子思绪紊乱,想问她如何逃过抄斩之祸?又想叙离别之情,又想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但最让他惊惧的,是心中情愫竟似再不若当初,全无悸动……

不想之后夏莞依的话更是惊人——

她说,昔年她并非真心与他来往,实是恋上了一个布衣士子,才拿他当作掩护,每每对家中借口与他出游,实则是去偷会心上人。

而至于与他鱼雁往来的那些书信,则是有人捉刀——

“那是我家的一个乐伎,叫做薛采昀……”

“你说什么?!”

虽是五花大绑捆得结实,他还是几乎跳了起来。夏莞依则被他这一声暴喝吓得不轻,连退了几步,惊恐地看向女相。

“够了,夫人请入内吧。”女相啜了口茶,悠然道。

夏莞依如获大赦,立刻逃入帘内。

他转而死死地盯着女相。

却见女相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掸了掸锦裙,最后向他笑了笑:“这后面的事,便由本相来说了。”

随后,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他,女相便如江河直下般一口气吐出了往事——

当日左相事发,满门抄斩的旨意下到相府,薛采昀自幼伴夏莞依长大,姐妹相称深情厚谊,便自愿替死,夏莞依则与恋人远走高飞。

不想行刑之日萼华帝亲赴监斩发现她冒名,听过原委后为她的情深义重所动,不仅未加降罪,法外开恩不去追究夏莞依的行踪,更是对她这卑微的乐伎动了情思。

“奈何她心中有人,帝君垂青竟也不屑一顾。”

女相的口气,极是不以为然。

“也就帝君是个痴心的,不愿用强,还随着她折腾……”

后来她成为密探中的一员,萼华帝遂了她的意,派她去监视她的那个心上人,却不想后来那人被人告发私通异国,她为救人向萼华帝求情,本来她若愿入宫为妃萼华帝便饶了那人一命,偏她口口声声说那人无辜,不惜以死相谏要萼华帝重查案情,并当着萼华帝的面饮了毒酒……

“真是不识好歹至极。”

女相言辞简洁,声声入耳,他一句一句听来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拼尽全力才能守住一丝清明。

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相,多年相交,今日才知陌生至极。

“你……你们……”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将军想说什么?”见他形容,女相一声冷笑,“难道今时今日,将军竟要说这是本相与帝君的不是?”

反问。

如同雪水当头浇下,他霎时间通身冰寒。

是了,怎么怨得了别人?

都是他……都是他不好,是他要她去求情,是他连问一句她的下落都不敢,也是他,分明有过一点怜惜,却从不曾让她知道!

此时此刻,他再也不能否认了——三年,这三年来,午夜梦回,所见最多的竟不是昔日与夏莞依的匆匆会面,亦不是西疆广阔天地,反而是那天……

月夜雪色,琵琶声碎。

他爱过一个人,爱她字里行间的灵巧聪慧,温柔体贴。

后来,他又再次爱上了她……

只是从未让她知道!

“嗯——”霎时间胸口血气翻腾,他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六)

屋内弥漫着血腥味。

“痛吗?”他听见女相冷然的声音,“可知当日薛姑娘所饮毒酒腐心蚀骨,要比这痛过百倍!”

随后女相抓着绳子,拽他坐起来。

“啪!”

左脸受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痛,他却觉清醒了一些。

“钟骁,不管怎样,帝君旨意已下,西疆你还是要去的。”女相眯着眼看他,“至于今天这一出吗……听说你先前说过,什么‘杀人易,诛心难?”

他默然不语。

女相莞尔:“本相就是要让你明白,三年软禁,你有怨言也是寻常,只是今日帝君既然再让你去戍边,便是用人不疑,你要是尽忠职守,那么荣华富贵也好名垂青史也罢,帝君都可以给你。但你若敢生有二心……”

向来端庄的女子,竟笑着露出白森森的贝齿。

“不要说杀你,就是让你身存心灭,生不如死,也是易如反掌!”

话音未落,她袖剑微露,一下割断了绳索。

可他却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女相站起身,俯视了片刻,最后轻轻一咳。

他只听那带着些莫名意味的声音自上方而来——

“还有,最后一件事……”

半刻之后,被带出密室的钟骁一把扯脱了脸上的蒙布,看见十步之外,一匹青骢马正扬蹄踏步,整装待发。

跃上马背,他立刻快马加鞭向城西而去。

风声呼啸,可耳边比风声更清晰的却是女相的临别之言。

多年相交,钟兄能够官复原职本相也甚为欣慰,现有一礼为贺。

亚赞可汗病逝,昔年帝君所封宗室之女已自洛沙汗国归还兆京,现居城西草堂,如今此女对汗国情形最为了解,将军不妨前往探问。

说起来,此女与将军还颇有渊源,今次将军能够复职,全赖此女在汗国朝中找出了与我大夏官员勾结之人,亦是此股势力当日构陷将军,意图削弱我大夏边防……

话说到这份上,他若还是听不明白就真无可救药了。

虽然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乍惊还喜之下,他还是跪倒尘埃,相谢女相告知之情。

却见女相欲言又止……

马蹄声声,青骢马神骏不凡,不过半个时辰已至城西。

远远望见草堂,正是昔年故地。

他不知不觉,放松了缰绳。

青骢马似乎知道他的心意,也放缓了步子。

似乎近乡情怯……

可终究是要到的,终究,还是到了。

细竹所编的篱笆外,他纵马打了个来回,终是在门前下马,拴好马匹,缓缓推门而入——

嘎吱一声,草堂一扇窗恰巧关上了。

可就这一瞬的间隙,他已看到了伊人倩影,似乎还如当年。

却是已非当年。

伊人的脸上,蒙着重重的面纱。

钟兄也该知道,其实和亲什么的不过做个样子,倒是亚赞可汗早年见过薛姑娘,十分喜爱,甚至还开口向帝君讨要过……所以薛姑娘扮作宗室之女前往和亲可汗也并无异议,这些年来亦是多加宠爱……她也才得以在汗国多方查探,为你一洗沉冤。

在他的再三要求下,女相终究是说出了真相。

只是可汗病逝后,汗国贵族便要她尊俗殉葬,后来虽然以我大夏礼仪抗辩保住了性命,却也不得已……自毁容貌。

却原来,是比死还要不堪的经历。

女相,将马鞭交在他的手上——

所以,见或不见,将军还是自己定夺吧,见未必好,不见未必不好。

如何决断?

他站在屋外,看着那已然老朽的木门,想是轻轻一推,就该开了。

可沉吟再三,终是退了一步。

再退一步,又一步。

离门三步之外,他静静地伫立着,一动不动。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逝,眼看着夕阳西下,眼看着素月东升。

他还是不动。

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站在门前,等着她来决断命运。

忽闻嘈嘈切切——

屋内的人弹起了琵琶,唱起了《临江仙》。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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