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宣
【一】
风过深宅。
不知是哪里来的幽香。庭院里,一棵树上黄叶缤纷,远远望去,像是九天之上的星星。
扶淇在秋日的暖阳中醒来,正好瞧见头顶那棵树。她如释重负地一笑:自己仍在叶府。
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她匆匆赶往记忆里的书斋。走过回廊、花架、水榭,便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容颜。那男子手执一卷书,静静地坐在窗边,昔年稚气的轮廓被棱角分明的清俊所替代。她一眼认出了他,心如闪电。
辰轩,叶辰轩。
扶淇蹑手蹑脚走过去,怕惊扰了他。近了,又近了……她终于按捺不住开始飞奔,笑吟吟地朝他喊:“喂!”
那声音婉转清越,窗边的男子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面无表情地拿着书卷。
“别装了,快看看我,是不是一点都没变?”扶淇从窗外探进头去,离他的鼻尖只有几寸远,“诶,你手上那是什么书?这么久没见,给我念一段《山海经》好不好——”
唤名叶辰轩的男子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直视着书本,好像眼前的少女并不存在。
“……辰轩?”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笑容慢慢僵住。
“你……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说话?”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辰轩!叶辰轩!”
硕大的叶府,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恶狠狠嘶喊着的失控少女——毋宁说,他们根本就看不见她,听不见她的声音,这再正常不过。
可这不应该包括他叶辰轩的。
心,如被灌了冰水一般,重重地沉了下去。
她一动不动地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直到身后另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辰轩哥哥。”
一名粉衣少女盈盈而来,像一只燕儿。叶辰轩从书卷中抬头,墨色的长眸浸满了温柔:“依依。”
秦依依的脸颊泛上微红:“看完了吗?伯母喊你去吃饭了。”
“嗯,看完了。”他微笑着放下书卷,覆上她的手,“天凉,多穿点。”
那对璧人的身影携手远去。扶淇站在原地,秋日的暖阳让她有些晕眩。
她愣愣地想:他们这才分开了多久呢?
也不过就是她漫漫长河中数千年的岁月里,短得微不足道的,七年。
【二】
七年之于她,不过是闭眼睁眼之间。
檀木窗下夜色凉,她听到那个蹲在墙角的孩子发出轻轻啜泣声。他那样瘦,肩膀微微地颤抖,眼里却是与悲伤相反的倔犟。她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看到他这个样子。扶淇的心里像是被揪了一下,很不好受。
孩子便是叶家三公子,叶辰轩。
叶老爷在朝中做官,是个顶刻板严厉的人。膝下三子,只有小儿子叶辰轩贪玩不好学,还时常冒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教书的夫子碍于叶家的权势,拎着戒尺想打又不敢打。
“多读点书呀!”
叶辰轩头点得像捣蒜,献宝一样捧出一书:“先生先生,这就是我最喜欢的书呀。”那是一本泛黄的《山海经》,显然被人仔细翻看了无数遍。
夫子鼻子一歪,戒尺一拍,斥道:“荒谬!无稽之谈!”
叶辰轩缩了缩脖子。那一天起他知道了《山海经》是士子不屑的怪谈,不能修身齐家更不能治国平天下。
可他就是喜欢,哪怕被夫子鄙夷。
灯影昏黄,扶淇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要摸摸那孩子的头。叶辰轩却突然扬头,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去。他的眼里没有害怕的神情,只有惊诧和……开心。
“你……看得到我?”扶淇愣住了。
“嗯!”叶辰轩擦了擦眼泪,竟然笑了,“你是从这书里走出来的,对吗?”
对。
扶淇的容身之所就是那本《山海经》。她常常从书里跑出来溜达,从来没有人类能看得见她。可叶辰轩是这么多年以来的例外。
扶淇问他为什么哭,他嘴角一撇,眼角又红了。
“大哥升了官,二哥被举进了国子监,爹很欣慰……又在筵席上说只有我不成器……他和大娘的冷眼……”
扶淇心一酸,想要抱抱他,却一下子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感觉到她没有实体,叶辰轩抽了抽鼻子。扶淇问:“你不害怕吗?”
他摇摇头:“我觉得你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样。”
扶淇一只手徒然地往他肩上一拍:“来吧!给我念一段《山海经》。”
往后,扶淇夜夜都来陪伴他。跟他聊自己千年以来的经历,听他说自己稀奇古怪的想法,听他念《山海经》,那些远古的奇闻异事——
昏黄的油灯下,他的心飞过了高墙,飞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金色的三足鸟背着太阳,从东头的扶桑一直跑到西边的若木,昆仑山的西王母又开了蟠桃盛会,独角兽在湘水边走来走去,西南的密林雪山里有小人国在驻足……
孩子长成了小小的少年,而她仍是初见时的模样。
渐渐地,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温柔,暖暖的,像蒙上了水雾。
“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得到你?”他这样问过,是疑惑又是欢喜。
她笑:“可能你跟我有缘吧!”
他欢喜之余,眼神却是一黯:“可我总觉得不安。我触碰不到你,好像你随时会消失。扶淇,你会消失吗?”
扶淇一愣,半晌才道:“等到有一天,你不再相信《山海经》的传说了,你就看不见我了。到那个时候,你也不会记得我了。”
他一听,顿时急了,信誓旦旦地摇头:“我才不会变得跟那些老头子一样,更不会、不会忘记你的!”
不会忘记你的!
那话犹在耳畔,转眼一语成谶,物是人非。
叶辰轩与那唤名秦依依的女子携手远去,留下空旷的书斋。秋风入帘,满室书香。七年前的同一扇檀木窗下,她看见那书籍一排排,一架架,全部都是经学道统,独不见那《山海经》了。
她孤独地站了许久,终于埋下头去,哭出声来。
【三】
“辰轩哥哥,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呢。”秦依依语气软软地提醒。叶辰轩一怔,搪塞般给她添了一筷子菜:“竹荪,你爱吃的。”
今天……是怎么了?
在书斋的时候,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么远,微弱得随时都会被叶子飘落的声音给淹没。他想要四处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声音在那里,却最终鬼使神差地没有抬头。
这种感觉,很奇怪。
“公子!老爷的瘾又犯了!”一个丫鬟急急地冲了进来。叶辰轩眉头一紧,对秦依依道:“我去看看爹。”
远远就听见瓷器碎裂的声响。
“我要长生,我要炼丹!长生不老……仙丹……”昏暗的内室,老人须发披散,摆弄着手边的几个丹炉,疯癫的样子令人害怕。叶辰轩忙叫了好些人,半哄半吓的,折腾了许久才稳住了。
回到书斋,他长叹一声,埋下头去。
七年前,一向严肃刻板的叶老爷突然吸上了五石散,从此性情大变,痴迷起长生之术,仕途随之一蹶不振。仿佛诅咒一般,他的大哥、二哥也在随后的几年里接连病故,振兴叶家的希望全部落在了他叶辰轩的身上。
他忽然看见床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摸索着取出来,发现那是一本积满蛛网和灰尘的小册子。
《山海经》。
心下一颤,好像有什么要从里边挣脱了出来!他怔怔地翻开那书,不由自主地往下念道:“昆仑开明北有‘不死树,开明东有巫彭、巫抵……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
仿佛有光芒从书中溢出,少女的清眸直直地对他笑,一眨眼的工夫又不见了…….他愕然,茫然四顾,却始终什么也不能想起。
那样无力。
书斋那一头静静而立的扶淇叹了口气。叶辰轩眼神却是一紧,朝这边看过来——
她愣愣开口,说出了与七年前一模一样的话:“你……看得到我?”
“你是谁?”他淡淡道。
没有两眼一黑或是大惊失色地喊下人过来,可那冰冷的表情还是让她心里一痛,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些旧事说给他。
“我?”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我以前喜欢过你。”
少女眼底的暧昧让他恼怒又尴尬。叶辰轩微微皱眉:“姑娘自重。叶某已有所爱,念兹在兹,唯她一人。”
那话说来很是自然,好像七年前他说与她的誓言一样。
陌生无比。
“回见。”她一溜烟消失在门口,也就没看见叶辰轩在她身后揉了揉眼睛。
扶淇不知道,叶辰轩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得到她的口在一开一合,所能判断出的仅仅是上面那些简单的字句而已。
所以,那样复杂的陈年旧事,又怎能明明白白地说给他听呢?
【四】
七年前,叶府渐渐地起了风传。说小公子不仅不爱念书,还常常一个人在房里自顾自地说话,书斋整夜都亮着灯。有丫鬟说,看见小公子对着虚空里痴痴地笑,一笑就是一下午……叶辰轩的亲娘去得早,叶老爷虽说吸了五石散之后变得日益恍惚,却也担忧起这个儿子。
“小公子这是中了邪了。”巫婆说,“此乃一物化成的妖灵,只要找到那原物,烧了干净,邪术自然就解了。”
扶淇听得分明,回房安慰吓得脸色惨白的叶辰轩说:“别怕,只要你把那本《山海经》藏好了,我就不会有事!”
那一天终于来临。
嘶哑的怪喊,刺来刺去的桃木剑,在她看来委实可笑。可这捉妖的闹剧还没收场,躲在暗处看戏的她就对上了一双阴冷的眸子。
不同于招摇撞骗的老道士,那人一袭黑衣。世间常人看不见她,可若换了道法高深的术士,就未必了。
扶淇想逃,她想再看一眼叶辰轩,后者正在房里,对着一摞四书五经愁眉苦脸。而术士擒住她的那个瞬间,她看见叶辰轩疯了一样地从房里跑出来,朝这边飞奔。
已经迟了。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天杀的术士下了禁制,将她幽禁在一处时空之隙。没有任何生灵,永无止尽的黑暗。她眼前的画面,也就定格在了少年最后撕心裂肺哭喊着的脸。
扶淇正想到心酸处,背后却有人冷冷地咳了一声。
“他看得到你,我也能。”
黑衣术士缓缓踱过,扶淇一惊,半晌轻笑了一声:“凭你法力,却也只能制得住我七年。如今七年已到,你也奈何不得我吧?”
那人哼了一声:“只可惜当年寻遍叶府,都不见那本《山海经》的踪迹。给我小心点,只要毁了那书,你自然彻底消失。”
“你为何定要将我赶尽杀绝?”她怒道。真是个变态的术士!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一个“灾”字说得分外诡异。
莫非是……
扶淇心下一寒,任凭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五】
今夜有雨。
秦依依端着一碗药汤进来。叶府人人都说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好,不仅对未来夫婿体贴入微,还时常照顾半疯的叶老爷。明明是秦家大小姐,做起下人的活可从不轻怠半分。
“辰轩哥哥,今天的药添了白参。天冷你身子又虚,趁热喝了吧。”叶辰轩揽过佳人,身子却狠狠晃了一晃,吓得秦依依连忙问,“你怎么了?”
“叶辰轩别喝!”扶淇几乎是扒在他耳边大吼,“别喝——药里有名堂!”
再也顾不得什么自己的形象,什么循序渐进地让他恢复记忆,扶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要……不要相信这个女人!她和秦家……”
叶辰轩有一瞬的茫然。待他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瞪了扶淇一眼,扬手——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那药一饮而尽,然后柔声道:“辛苦依依了。”
他仍是不信她。
在他眼里,她只是个突然蹦出来说喜欢他、又随时会消失的女子,轻佻,又莫名其妙。换谁,都不会相信的吧。
她想起七年前那个同样的雨夜,她第三百遍地在叶府里四处溜达。却在花廊外看见阁子里奇怪的一幕——
德高望重的叶老爷正在服用一小包白色的粉末,贪婪之状扭曲了他端肃的面容。他的对面坐着秦府的管家,正一脸谄媚地笑。
后来她才知道,那叫做五石散。可治伤寒,长期服用却能让人上瘾,醉生梦死直至丧命的毒药。
叶老爷的突然堕落,府里上下百思不得其解,原是秦家之人的诱使。
七年之后她归来,仍是一个雨夜,她在秦府听见秦依依与秦母的谈话。
“他最近精神不少,你的药是怎么回事?”秦母喝了一口茶,笑里含了几分警告的意味,“不论如何,我要尽快听到叶三公子病逝的消息。”
秦依依面色惨白道:“依依明白。”
“不必挂念你弟弟的身体,罗大夫一直在调理。叶三公子死后你就搬回来住,你弟弟的病,也该找个名医彻底治一治了。”
“谢谢夫人!”秦依依惶恐地低下头去。
扶淇冷笑。原来这女子并非秦母所生,难怪。谁愿意毁亲生女儿的名节来加害叶辰轩?
她又想,自己被术士禁锢以后,叶家大公子、二公子接连身故,恐怕也与秦府有关。
很可能在当年,秦府的人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怕她四处游荡发现更多不可告人之事,所以才花重金请了那黑衣术士,想要让她彻底消失!
无论如何,她得让叶辰轩知道。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就像,当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
扶淇试过许多法子。
她在大白天拦住他的去路,他目不斜视地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她倒挂在天花板上死死地盯着他吃饭,他的筷子一抖菜撒了一地;她在他身边一坐一整夜,保证他睡醒第一眼就能看见自己。
叶辰轩的眼里只有厌恶。她刚一张嘴,叶辰轩转身就走,好像她要说的话会脏了他的耳朵。扶淇不会写字,她多想好好儿跟他把话说清楚,可他从来不给她这个机会。
笨蛋!他知不知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啊!
终于有一天,在她躺在叶辰轩必经的路上装死的时候,他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个让她心动的微笑。
那是七年后他对她的第一次笑。
那笑很暖很真诚,却比刀光更冷。
他说:“我要娶妻了。”
【六】
她站在叶府铺天盖地的红色里,看见宾客满堂,一派欢欣。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执了别人的手,眉眼间尽是暖意。
夫妻交拜,礼成。
洞房里,红烛低垂。
叶辰轩心下惬意,轻轻地挑开喜帕,他的新娘在灯下倩影娇羞。喜娘递上合卺酒的那一瞬,他没有注意到秦依依的眼角渗出了泪。
突然,有惊惶的叫喊声划破黑夜:“来人啊!老爷屋里走水了——”
叶辰轩顾不得喝那酒了。他急急赶过去,一路上听下人们说,叶老爷把一本什么什么书扔进了炼丹炉,火“刷”的一下就烧了起来,越烧越猛。
他越听越觉得不安。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等进了院子,居然直直地冲进了火里。下人在身后大声疾呼,他只当全数未听见。
直到他看见一堆燃烧的炭灰,以及依稀可辨的一页封纸。
《山海经》。
记忆如潮水奔涌袭来。他想起了三足乌、西王母、女娲、伏羲、小人国、独角兽……
还有与他共处在小小一方天地的,那个人。
她来之前,她走以后,生命里都再没有那样一个人,可以让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与他分享痛苦与喜悦,让他成长……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发出凄厉的呜咽。
火光怒燃,噼噼啪啪。漫天的红莲烈焰里,他看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她在他的眼前一点一点地消失。
骗子!明明为她死死地藏好了《山海经》,为什么她还是会消失呢?
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引来了家人,那个该死的术士却说:“妖物已除,而小公子的神志受了侵蚀,不妨为他洗去这段记忆。”
“我才不会变得跟那些老头子一样,更不会、不会忘记你的!”
陷入昏睡以前,他突然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那样的话。如果她有一天突然回来,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恨他?
好困,好困——
最后无谓的挣扎,沉沉合眼。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一袭黑衣,像是一片出丧的旗。
叶辰轩醒来的时候,秦依依早已哭成了泪人。
抬眼,只觉四下空荡,满心哀凉。
那一夜,有忠心的下人冲进火海,拼死把他抬了出来。那一身大红喜服熏得焦黑,手里却紧紧地握着辨不出模样的残渣。
他的心,随往昔记忆的苏醒而慢慢活转,然后在她离去的熊熊烈火里,一片一片,再度碎裂成灰烬。
扶淇如七年前一样,突然消失在他的世界里,整个叶府都没有那奇怪少女曾存在过的一丁点痕迹。
这一次,他是永远地失去了她。
【七】
自火中被救出以后,叶辰轩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天气渐渐转冷,他一个人走到屋外透气。
不知不觉走到了偏僻处。入冬已久,满目枯木衰草,落叶成堆。唯有高墙下有一棵形貌奇特的大树,淡黄色的叶子簌簌地迎风舒展。远远一望,像是九天之上的星星。
“这是什么树?”他问路边一个扫地的丫鬟。
“谁知道呢。不过听老妈妈说,好像叶家搬进这宅子就已经在那儿了。”
心下愕然。在自家府院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未注意过。抬头望定的刹那,有什么东西瞬间击中了他。
很暖,很熟悉。
他的心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扶淇,是你吗?”半晌,他静静道。
一阵冷风吹过,满树淡黄的叶子簌簌地响起来,回荡在四角的天地,像是她对他的回应。
不顾丫鬟惊诧的目光,叶辰轩上前,轻轻地抱住了那棵树,把耳朵贴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摩挲着他的脸,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树干中涌动,像是人温热的血液。
他听到她熟悉的声音,笑语盈盈:“你来啦。真好。”
“你究竟是——”他一时哽咽,惊喜又茫然。
“嘘——”明知道只有他才能听见,她还是故意压低了声音,“要怪只怪那术士自个儿道行不够,没能看出我的真身。”
“对了,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她急急地开口,然后沉默了半晌,又叹息道,“也只有这样,才能跟你好好儿地说上话……”
叶辰轩的耳朵紧紧地贴着树干,生怕漏去一句。远远一看,那姿势滑稽得像个调皮的孩子。他一直待到了日落,临走时,分明尝到满脸的泪水。
三日以后,叶辰轩休妻。
秦依依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他冷冷地看着,想起与她也曾有过琴瑟和谐的温存欢欣。突如其来的震惊过后,却只剩下满心厌恶。
秦依依哭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开始只是为弟弟的病能够得到好的医治,后来却是对你动了真心……”
叶辰轩起身离去,长长的衣摆拂过她匍匐在地的脸:“好一个真心。”
她在对他动心以后,却依然没有停止过加害他;他在知道真相以后,比心痛更甚的是受欺骗的愤怒,憎恶之下将她狠狠抛开。
只因为,他们都不是彼此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若没有这意外的一出,日子也可过得温情脉脉。但倘若风浪袭来,他们便会渐行渐远,以至于,白首异心。
叶辰轩把脸埋在那棵树里,喃喃道:“扶淇,对不起,我真是瞎了眼,也瞎了心。”
“我至今不知,秦府的动机究竟为何?使父亲堕落,害死大哥二哥,如今又对我下手,他们——”
“嘘!”满树的叶子再次哗啦哗啦地摇动了起来,“叶辰轩你个笨蛋,想打草惊蛇吗?你二话不说就休了秦依依,明摆着就是让秦家人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你现在又没有证据,人家想不定怎么整你呢!”
叶辰轩苦笑:“我只是一介书生,只知道德仁义,却毫无自保的本领。”
扶淇说:“我有法子。”
马上就要离开叶府的秦依依,此时静静地站在檐下,看他跟那棵树依依不舍地说着话。她忽而想起,叶辰轩小时候曾经被魇住的传言。
她怨恨地看着,忽而,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
一袭黑衣恰时出现在她身后,像是一片出丧的旗。
【八】
不久,叶府里来了个头发花白的风水师。
据说,风水师经过叶府的高墙外,看见那树伸出来的淡黄色的星点叶子,十分惊讶。等进了府里,他径直来到那树下,围着它仔细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猜测终于被印证,风水师激动得扑倒在地,仰天大吼——
“天!是不死树!是上古传说中的不死树哇!”
消息炸开,叶老爷更是颤颤巍巍地亲自出来,激动得满脸通红。他寻找多年的长生之术,竟然就在自家的眼前!
不死树,上古奇树之一。其根密如网,根中附有一物,状如婴孩,取以服之,可长生不老。
群情激昂。叶老爷当即决定将这不死树砍倒,挖开根须,取长生之药。
有一人跌跌撞撞飞奔过来:“爹!不可!”
“为何不可?!”见是叶辰轩,叶老爷的眉毛不愉快地拧了起来。
“我——”叶辰轩哑口无言。他站在那里,心下泛成一片凄凉的湖。扶淇,扶淇……说出来,有谁会信他?
“儿子以为,此事应暂缓。这关于不死树的记载眼下并不能确定真假。一旦这树被连根拔起,根中并无长生药,而不死树已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一稀有之物?”如今,先拖得一时,再想别的办法。
叶老爷想了想,答应了。又派了亲信不分昼夜地看管那不死树,以防他人不轨之心。
叶辰轩心下苦涩,只是走到那树下,轻轻地环住了它。他甚至都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够抱抱她。
“扶淇别怕,我会想办法。”他轻声道。
他没有等到那个办法。
一道圣旨如刀锋迎面劈来,斩断了所有的可能。
听闻叶家有不死树,食之可长生不老。圣上龙心大悦,命叶家立即将之送入宫来,往后荣华恩宠,代代不绝。
年迈的叶老爷气得胸口剧痛,两眼一黑,当晚便撒手归西。
灵堂里只剩叶辰轩一个人,面无表情地从白天跪到黑夜。府里所有的仆从、侍女、侍卫,全都收拾了细软逃得不见踪迹。
因为叶辰轩拒不接旨,他平静而坚决地摇头:“至死难从!”
夜色浓得化不开,整个叶府像是一座死宅。高墙下,他抱着不死树又哭又笑,像是个真正的疯子。
树里的声音带着哭腔:“叶辰轩快走,你个笨蛋,你救不了我的!”
叶辰轩笑了,温柔地拍拍树干:“不,我不走。”
他已经失去了她两次,这一次,不会了,他得陪着她最后一程。于是当红日破晓,朝廷的禁军层层地包围过来,那些人举着刀剑破门而入,只看见一座空荡荡的宅。黄叶缤纷的不死树下,静静地坐着一个男子。
他闭着眼,正温柔而愉快地念着什么,像是念给自己的心上人听。
“大荒之中,有龙山,日月所入。有三泽水,名曰三淖,昆吾之所食也……”
领头人下了一声令,于是叶辰轩被粗暴地捆了起来,拖在地上。这时有人发现他是那个抗旨的叶三公子。
他们说,抗旨者死。很多双钉满铁钉的靴子在叶辰轩身上踹来踹去,血从他的鼻中、口中不断地流了出来,那是中毒已深之人的血,在地上拖出一道道深红的印记。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昆仑之丘……”
他还在念,微笑着,双目开始涣散。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有很多人围住了那棵不死树,有人往下一锄头一锄头地刨得泥土飞扬,有人拿板斧往树身上砍,一下又一下。
不死树的叶子疯狂地抖动着,又或许是风呜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少女的悲鸣。
终于,叶辰轩不动了,他在他深爱的女子眼皮底下停止了呼吸。
有人惊恐地发现,不死树周身树皮开裂之处,突然渗出了深红色的黏稠液体!像是蜿蜒在地上的,叶辰轩的血。
诡异无比。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响起了雷。
狂雷大作,暴雨如注。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天穹劈出一道刺眼的白光,然后轰的一声,滚滚山洪顷刻而下——
“老天爷发怒啦!”人群炸开了锅,惊惧四散——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一夕变迁,已是人间地狱。然后一道惊雷落下,恰恰劈中了那不死树的树身。
不消一瞬,汪洋就已经淹没了所有。
人马屋宅,已无半分踪迹。
【尾声】
雷声散去,雨过天青。
一截形貌奇异的枯木缓缓浮在洪水之上,像是茫茫汪洋里的一叶小舟。树里空心,里边躺着个遍体鳞伤的男子。
他气绝多日,本该被水泡得肿胀,眉目却英俊分明,栩栩如生。
世人的记载,全都错了呢。
不死树,哪里能够让人长生不老?不过是那深红色的树脂,能够让尸体长久不腐。如此的永生,有何意义?
扶淇载着叶辰轩随波逐流。像是很多年前就确定的那样,现在,将来,他都躺在她的心里。
这个时候,她终于想起了一段比叶辰轩更加久远的过往。
很久以前,叶家祖上与秦家祖上是朝中的同僚。叶家为了霸占秦家这棵不死树,在朝中徒生陷害,最后害得秦家满门被血洗,而叶家搬入了原先的秦府。如今二者之间刻骨的仇恨,原是不知隔了多少辈就已经种下。
她一如远古静静而立,冷眼看这丑陋的人类在她周围来来去去。却终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遇上了一个古灵精怪的他。
自此,再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