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泱泱
楔子
若是谎话能成精,她必是天字头一号。
她在月桂山初遇苏行阅那一年恰好是妖里的及笄年华,眼眸淡淡婴儿蓝,长发还未绾起,抬起的手腕上一串红色丹砂珠,皓腕如凝月。
那一年苏行阅刚好从人间回来的第一千年,加完了弱冠礼,遍寻不着与自己喝酒之人,在人仙魔三界乱逛,天地宽阔,他一壶汾酒醉透了误入了月桂山,纷纷金黄月桂如星子,抬头便遇见了当时已经是黎染的她。
他微醺了醉眼看她,笑说小徒弟好久不见。
黎纤便顶着黎染的样子笑着拜倒,一声师傅大人喊得暖心暖肺。
此后月桂山的夜半,更深露重,她陪着他下过一盘又一盘的棋局,转眼就是一千年。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最后都过去。
月桂山的白云悠悠,溪水溅溅。
私下里偷着笑骗了他一时,她那时总傻得以为能骗得了他一世。
壹 遇劫
月桂山水患。
她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不周山陪着他那不争气的师傅苏行阅品百年竹叶青,听到传信,一下子醒了喝了半个月的酒,揽着酒坛子把眼睛瞪大如铜铃。
一拍桌子。“唬人!月桂山地处高原,海拔足足四千米,如何来的水患?”
送信的小青鸟五体投地跪下来,两只翅膀呼啦啦翻飞比画:“那水从天而降,此时足足泡了半个月桂山,请山主速归!”
黎染晃了一下神,将醉得不醒人世的苏行阅推到旁边,拍了拍他俊朗的面颊吼道:“师傅——我要回家了!”
苏大人轻轻抬了抬那晕得不行的头,困倒在绿葱葱的萱草堆里勉强支撑起身子,长长眼眸微眯了一条缝:“……这就走?”
黎染向来对这不争气的师傅很是敬重,将苏行阅小心地扶起来靠在软榻之上,严肃哄劝道:“徒弟若是再不回去,月桂山就要被浇成一个湖了,以后若是师傅大人再去,恐怕只好吃烤鱼,再也没有小野鸡炖山蘑菇了!”
苏行阅这才清醒了些,醉眼蒙眬拍了拍她的头:“若是有麻烦,飞鸽给我传信。”
这两句话,对于一向以慵懒而清冷少言著称的景阳上神来说已经算得上极为认真的嘱咐了。
黎染在他手下蹭了蹭,这才又帮这师傅抚了抚衣角,招了她那匹一向不怎么伶俐的坐骑独角麒麟,一路带着九山十八寨的当家们赶回月桂山。
月桂山山势如一个铁桶,四围为山脉,将她的青藤寨围在中间如众星捧月。
因为山脚遍值桂树,每逢八月黄色花朵繁繁,黄烟翠叶香气绵绵,因此得名月桂,青峰高耸如刀削,悬崖俏丽,一衣带水白色瀑布落入青色江流,青藤寨在水上而建,地处青峰之下,四面青峰,天空一小片,看去犹如壶口。
此刻天上之水轰然而下,如注的水流之下寨门都被冲得在水中打着回旋,她怒气攻心,月桂山山主黎染天生霸道,又拜师景阳上仙,即便自己学艺再不精深,至少师傅的名头够响,哪一个不开眼的活腻了?!
“谁在找死!?”
她拔剑立于青藤寨高旗之上,麻布灰衣,长发吊起,眉峰一挑望向云端,云雾缭绕里,一排天兵天将现出真身。
下一刻,紫衣的青年一步步从云后步到前端,一脸温和的笑容,长相甚是可亲。
黎染却觉得无端打了个寒战,脊背冷汗直流,脸色一白到底,直直惨白到没有一丝人色。
“好久不见,黎染。”
十八寨的当家再抬头,便看见他们那素日嚣张跋扈的山主黎染猛地一颤,差点掉下高旗。
倒是她那素日不甚伶俐的坐骑很是欢快,腾着云直奔着那青年而去,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都泛起粉红来,很有几分含羞的模样。
叶星年抚了抚独角麒麟的头,含笑望着黎染:“倒是你这畜生还惦念着故主。”
黎染咬唇不语:“不知叶大人造访月桂山,有何贵干,这滔天大水又是为何?”
叶星年低头望她:“南海公主大喜,我新收了一张请帖,我要你与我同去。”
黎染横刀不语,眼角却泛红,几乎带了呜咽地回道:“我不去。”
下一刻,腾空而起,脚踢那还在撒娇的独角麒麟,剑尖直指叶星年。
叶星年退避三步,天兵天将便将她挡住,她手下十八寨寨主大多是人间小妖,连腾个云都有难度,只好围观黎染与一群人打得热闹。
最后被众剑架在脖子上时,黎染看着尚且在叶星年身畔撒娇的独角麒麟,只觉得自己真是养了一只废物啊!
叶星年低了头一张脸冷得如寒冬腊月,扇子逼近黎染的锁骨:“黎染,这是你当年欠我的!”
她垮下一张小脸,认怂地商量道:“叶星年,我是你……夫人。”
叶星年却陡然冷了脸:“黎纤,你还要顶着黎染的名头到我这找死?”
黎染咬着唇继续认怂:“那么叶星年,我好说我也是假扮过你明媒正娶过的夫人,让我交代几句再走不迟吧?”
叶星年偏过去冷哼了一声:“快去!”
她飞身下了云端,抓住十八寨一个寨主的手殷殷嘱托:“快些报信与我师傅,就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打死我难道就不用通报我师傅吗?师傅他再不来,我就真的被打死了好吗!啊……”
下一刻已经被叶星年拽走。
贰 星海
苏行阅接到她的口信时,正在琢磨如何用石榴籽染出大红色,他那不争气的徒弟明年就是第一千零二次本命年,她一生向来多灾多难,沾上一些红色也许还能和命运之神搏上一搏。
听到噩耗之后,苏行阅更加坚定地坚持将那件红色小汗衫染完,然后郑重地揣着就飞去了南海。
叶星年实则人如其名,生于星海之源,掌握七十二天星子走向,星海与大海一字之差,虽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是每次四海龙王上天复命,天帝也多把叶星年叫上。
如此说来,叶星年与南海长公主也算是故人。
南海长公主是个美人,此次出嫁排场甚大,光是嫁妆,便动用了千匹巨龟,其中有一个颇为重要的宝物,据说为南海镇海至宝。
黎染嫁给叶星年那一年,还未成月桂山的山主,夫妻恩爱,一晃多年过去,他们夫妻在外界传言里依旧是楷模。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路唯恐她跑了,被叶星年紧紧抓着的手,对方用力的指尖将她手背都掐得泛了红。
她心下犯了酸,却也无可奈何。
酒席之上,杯盏交错,环顾各路神仙并非个个能在水内待的时间久,于是将酒席设在海上,华灯初上,水面之上尽皆莲花灯盏。
百名舞姬在海上翩翩起舞,飞鹤掠过,灯影靡靡。
红色喜服的南海公主亲自举杯一位位神仙敬过来,眼看着到了黎染附近之时,忽然一头栽倒。
众人惊呼,叶星年大踏步走过去,却看见公主一脸铁青。
“这是中了毒?”新郎官一下子就着了慌。
众人惊慌失措之际,正好善于用药的老君在,为公主把起脉来,下一刻白头发的老君一指黎染:“叶夫人可是千年的木魅?”
黎染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叶星年,茫然点头道:“是。”
“公主这似是染了金毒,正要千年木魅的半两真心做药引,叶夫人……”
黎染睁大了眼睛,半两真心?开什么玩笑?!
“她愿意!”字字句句斩钉截铁,黎染甫一回头,便看见一脸严肃的叶星年。
被扣住的手腕攥得更紧,她低声问道:“叶星年,你想害死我?!”
叶星年不理她,微微笑道:“公主是我多年至交,二两真心又不会死人,我夫人定会竭尽全力。”
她直觉地后退,正待说话。
却听一声白鹤之音,茫茫蓝色海中,湛蓝色长身的青年斜倚着白鹤自天边而来,那是不周山景阳帝尊素来的排场。
苏行阅万八千年不出来的神仙,甫一出现便震惊当场。
众人行礼鞠躬忙成了一片。
苏行阅连白鹤都未下:“竟不知道,贺喜晚了一步,竟然我那不争气的徒弟就要被剜了心呢?!龙王这是何意?”
老龙王一张脸顿时为难成了一朵菊花。
黎染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正要过去却被叶星年揽住:“师傅——”
叶星年伏在她耳边嘴唇一张一合,轻声道:“南海新出了的那一枚珠子,据说能够起死回生,你想不想真的黎染活过来呢,黎纤姑娘?”
他轻轻笑起来,温温柔如溪水过沙石,一句话却成了她心里的惊涛骇浪。
“拿二两真心换南海珍宝让黎染活过来,你不愿意?”
苏行阅看着黎染和叶星年耳语,大喝道:“黎染,你给我过来!”
“师傅——我自愿的——”她蓦然抬了头看着一脸铁青色的南海公主,“我夫君叶星年与公主是至交好友,二两真心……”她看着叶星年轻笑着缓缓道,“我……我的二两真心,又算得了什么出奇的玩意儿,自当双手奉上。”
叶星年心下一动,竟隐隐气闷。
苏行阅眯了眼睛,半晌问道:“黎染,你胡闹够了吗?够了就跟我回不周山!”
她一下子跪在那里,鼻子酸得厉害:“师傅,我不走——”
“阿染,若是我会如此问你,也仅仅一次,你……要珍惜。”
揉着发疼的手腕,她低了头不敢看苏行阅:“师傅,我不能走。”
叶星年抓着她的手,寸步不离。
苏行阅目光落在那交握的手上,显然动了怒气,白鹤一声清鸣,转身飞走。
黎染心里一痛,下一刻海上狂风暴雨,已经远走了的苏行阅却又盘旋了回来。
反悔的景阳帝尊再没询问她意见的意思,直接将黎染揽在怀里:“公主的毒我自会派人来解,今日我便带着不肖弟子先走一步。”
他将她按在怀里,白鹤掠过沉沉黑蓝色的深海,黄色的星子映在水面,星光点点。
脸色沉沉严肃异常:“黎染,我是你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想了想又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她揽着他的腰间,眼睛泛红:“师傅——”
“所以你要挖了命脉去救那什么公主,你的发肤我尚且要做主,何况是你的真心?”
苏行阅一本正经地说,“你的都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你的事情我都要做主,我决定的事情,你不能改变。”
别扭的景阳大人,皱着眉不放心般看着黎染:“听懂了吗?”
黎染抬头看他俊朗的眉目,忽然就鼻尖泛酸。
若你像叶星年一样知道,我并不是什么真的黎染,你会怎么样呢?
掠过不周山的山脚下时,她睡得沉沉,他拄着下颌望着沉沉山岳,若是我决定你的真心只有我可以有呢?
这一样,似乎真的做不了主呢!
叁 刨心
她多年前做了山主又嫁了人,便很少再常住不周山。
刚到不周山时便收到了新年礼物,那一件石榴红的小衫子,苏行阅面不改色地咬断了缝扣子的线:“你穿上试一试。”
她默默将衫子往身上比量了一下,喜不自禁道:“师傅真是有心了,我真是喜欢极了。”
她终日茶不思饭不想,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猛吃,不敢跟苏行阅坦白,却也惦念着叶星年说的那一枚珠子,日日悬心,饭都不知不觉多吃了半碗。
这一日刚刚日上三竿,照例离她起床的时候还差上那么一点,却听见外边熙熙攘攘,赫然便是叶星年的声音。
她师傅向来对她的这个夫婿并没有什么好感,后来她与叶星年一天一地下的实则就是决裂了,苏行阅非但没有热心地劝一劝这对小夫妻,甚至很是高兴地将黎染接到不周山喝了好些天酒,高高兴兴地庆贺了许久,并且希望她改过自新,自此再也不要答理叶星年才好。
此刻叶星年跟到不周山来,真是找打,她为了看叶星年挨没挨打,小心翼翼躲到前厅去扒门脚。
“帝尊可曾听过古藤双生呢?想来您不知道黎染还有个双生的姐姐叫黎纤吧……”
她一愣,就听见苏行阅送客的声音。
叶星年却慢慢道:“帝尊,黎染是假的!真正的黎染已经在一千年前……去世了。”
她只觉得心底那一根筋“啪”的一声断成碎片,如此的断裂真是让她心也碎了。
叶星年淡淡然笑道:“帝尊以为她如此对待您是为了什么,她曾与我亲口说,不过是为了替死了的黎染还一还当年的恩情,她原名叫做黎纤,是黎染的孪生姐姐,何曾与您有过半点情分。”
“放肆!”苏行阅冷冷一拍桌子,“这些话,轮得到你来我这不周山说吗?”
听到一半的黎染一身冷汗,浑身都抖起来,咬着唇从内厅走出来,跪倒在苏行阅面前:“师傅——”
苏行阅静静地看着她:“阿染,他说得对吗?”
“没半句虚言。”她一字一句回答。
她向来知道古藤无心,所谓的心便是一截截枝干,所以自家祖上便被一次次挖了一截去做了杯子喝酒,却不知道原来没心的自己。
难过起来,也可以这么疼。
那么一寸寸的,剜去筋骨般的疼。
苏行阅却渐渐笑起来:“我问你的是和我没半点情分吗?”
黎染看着苏行阅便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师傅——”
却转头看着叶星年:“我会去找了那珠子回来,月桂山的千年古藤林里,我保存了黎染的七魂六魄在那里,你去救了她回来。”
她想了想又道:“叶星年,我从来无心骗你,既然黎染终于能够回来,请一定好好儿善待她。”
她跪在苏行阅脚下:“师傅,我不是真的你认识的那个徒弟,可是若我能活着回来,你……你能不能不要不理我?”
苏行阅千年来第一次对她冷起一张脸:“黎染——胡闹得还不够吗?你如何能拿到那珠子来!”
她轻笑着咬唇:“我骗了您一千年,我早不该胡闹了的,师傅,叫我一声黎纤吧……”
下一刻她会转过头,决然将一尺寒锋插进自己左心。
手起刀落前一刹那的表情,再没有过的悲伤,跳脱的、霸道的、彪悍的黎纤,将所有生命热情都好似耗死在了不周山。
苏行阅将她接在手里时,只听她轻声说:“二两真心换南海公主的命来,想来定可以讨来那珠子吧……”
她代替黎染在这里的一千年,只有她一个人在真正承受着黎染死的痛苦,经营着过着不是自己的人生。
她真想问:“你们凭什么苛责我,凭什么觉得对不起你们的人是我?”
可是那么样一句话,又怎么跟黎染临终前慎重托付给她照顾的叶星年说,或者跟自己最亲近的苏行阅说。
她插下刀锋的刹那倒下前,听到的是苏行阅撕心裂肺的一声黎染。
到最后,喊的竟然还是黎染。
肆 前尘
混沌迷蒙之中,仿佛日子又回到少年时,她与黎染纠缠在一起,枝枝蔓蔓生在一起的年华。
那时候她还是一株年轻美貌的嫩嫩的紫藤树,本应生在深山老林,这也是她这一族一般的命运,然后一年年老去,最后飞升做个散仙。
她们本是双生,她为长姊,妹妹黎染与她一样大,却性子输在太过软弱。
她被挖药人挖走卖入豪宅种着,几经辗转就是百年,那一年黎纤长得花朵多了些便不幸被苏行阅老爹高价买回来,种在家里附庸风雅,她也只好随遇而安。
他那时候五六岁的年纪,个子还没她的脚高,短胳膊短腿的小人,一身白纱衣干净水灵得一掐一把水,因为早产,多病之身,更多便在这院子里消耗时间。
论起来苏行阅那嫩嫩的一张小脸那的样子身高,便是叫她奶奶都嫌弃他小。
她春日里开了满藤紫色花蕊,看着他登着凳子先是刮了她的树脂去做颜料,她默默地被掐了也只好认了,后来变本加厉要挖了她一截枝干去给他爹爹喝葡萄酒。
她那时候还不能幻化人形,只好趁他夏日午后在他靠墙熟睡之时变化了一老太太入他梦境。
他奶声奶气地望着拄着拐棍的白毛老太太很是惊讶,当那老太太龇牙咧嘴跳着脚恐吓他如果敢挖了那树就掐死他的时候,苏行阅已经彻底凌乱了。
苏行阅看着这位老妇人奶声奶气良久说道:“我以前破坏过你的树脂,以后便对你负责,我不会乱挖你的枝干的。”
她一愣,想来这孩子虽小,却是个有担当的。
若她能预料之后,此时定会更加慎重对待他的誓言。
年后,有道士说这紫藤实在是个妖物啊!
她那时隐约已经可以变人形,正待亲手收拾了那妖道,他却站在了她身前,他被那妖道来不及收回的妖气伤了时,她只觉得心里钝痛。
她捂了胸口,看着他脸色惨白小小的身体委靡在她身边。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人世无常,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再不能白日飞升,她已经,惹了红尘。
在之后,她回到月桂山,妹妹黎染已经与叶星年结了夫妻,镇妖塔有变,叶星年与黎染在除妖中黎染深受重伤,拼着命不让叶星年知道,只说要回月桂山养伤,却在回到月桂山时死去。
她不在月桂山的那些年月,黎染拜了景阳仙人为师,后来景阳仙人去人间历劫,那时黎染已经嫁给了叶星年。
她临终嘱托黎纤,代替侍奉恩师苏行阅,瞒住叶星年。
她得了这临终嘱托,妥善安顿了黎染的七魂六魄之后,在她及笄那天,她妹妹命中留给她的师傅苏行阅酩酊大醉来到月桂山。
她看着那青年微眯了眼睛看她:“些许日子不见,你竟出落成这样子了!”
她愣住看他半晌,才嗫嚅道:“师傅——”
他却睖睁了许久:“你喊我什么?”
她咬了唇谄媚地凑上前去:“师傅,师傅,你是怪阿染嫁了人便不怎么去看您了吗?”
苏行阅一愣,却也没再说什么,她便以为自己瞒过去了。
她偷着笑,紫藤花下,他五岁的脸庞,与此刻的俊朗面容,合二为一,天大地大啊,竟原来早已安排如此巧妙。
他竟成了她的师傅,却也成了她红尘里最不可企及的人。
后来她在月桂山,闲来无事写话本,写好交给百梦园的戏台子去演,拽着当年的花旦一脸感慨,说这真是我的半自传体的一出戏,你一定要好好儿演!
花旦仔细掂了掂手里的话本子:“果然是个跌宕起伏的好故事!请问自传的部分的在哪里?”
她默了一下,翻着眼睛回道:“呃,所有女主苦逼兮兮要自杀的部分吧……”
小花旦张了嘴半晌没再言语,戏演出的那天,她带了许多瓜子桂花藕,喝了不少杏花汾,熏熏然时只觉得心一丝丝抽筋剥茧地疼,几次弯下腰蜷了成团才觉得稍微缓缓。
她陪着苏行阅在月桂山待了一千年,他喊她阿染,每喊一声,她便疼上一次。
她占着黎染的精魄骗了两个人,一个是她喜欢了很多年的师傅,苏行阅,一个是叶星年,她无法去爱他,却也不能辜负黎染给予她的期望。
上天无法给她个好结局,她也只好自己写给自己。
那结局是师傅终于有朝一日忽然禽兽了一场,按倒了小徒弟,自此一生一世一双人,世世生生。
而她与叶星年,见面后的几年便被识破,自此叶星年把她看成女骗子,自此成敌。
黎纤苦笑不止,原来自己苦心经营,最后竟然没骗到一个,如此谎话说了一千年,一个是一旦识破便撕破脸恨不得除了自己后快,一个却一直看自己热闹,一看就是千年。
如此,怎一个“愁”字了得。
在月桂山的日子里,一般是她絮絮叨叨,他很少言语,偶尔抚了抚她头顶。
她想起来,他向来少言语,万八年来,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过是千八百个的“嗯”字。
可是细细地想,能被答应已经很不错了吧。
不周山的历代帝尊里,都会把帝尊与夫人的影像刻上不周山的石碑以示纪念。
那时她问,师傅你如此下去一直孤身一人,仙去时刻什么是好?
他想了想拍了拍她的头:“你想太多了!我仙去还早着呢!”
竟然一晃,她却等不了了。
伍 毁神
她醒时,叶星年正守在她床边,一脸惨白憔悴。
她惊讶地去抚自己的左心口,却只有一个平平整整的伤口:“我的真身未有分毫损坏,叶星年你……为何不救了黎染去……”
叶星年久久不语,半晌道:“黎纤,我——”
“我师傅呢?”
黎纤抬头问道,却看见叶星年欲言又止。
“苏行阅化了自己的道行去了南海公主的毒,跟老龙王讨了那珠子,可惜那珠子如若要救黎染,还要用上仙元神去慢慢地化了它的戾气才可以……我做不到……”
黎纤睁大了眼睛,定定看着叶星年:“所以,苏行阅去做了?!”
叶星年将一脸惨白的黎纤揽在怀里,她一边挣扎一边哭得却越发狠起来:“叶星年……放开我!”
月桂山的千年藤林里,叶星年默默很久,他想来想去,只记得黎纤临走的那几句话,你当年多年也分不出我和黎染,若是真心喜欢,你如何只因为容貌就分不清我们,那这样的喜欢,能有几分是真的?
我不信,我不信你如此喜欢黎染。
此时想起这些,与其是说恨黎纤骗自己,何尝不是恨自己分不清,那份喜欢到底是对谁?
若恨她当初骗了自己,此时她已经还了又如何?
她还了,自己为何还不开心呢?
她醒了时,他想问她的是,是不是他错了呢,为何看到她剖心的刹那,竟然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骑着那头独角麒麟到了千年月桂林的时候,正看见苏行阅带着九个童子布阵施法,他在正中,对着那枚宝珠,湛蓝色的深衣,翠叶之中,月白色的光晕,将他紧紧笼罩着。
她的道行浅,闯不进去那阵子,只好在阵边守着,大声喊着师傅。
若是救黎染只为了那人才是她真正的徒儿,那么为了保全自己那二两真心,自己毁了道行,又是为了什么?
她想不通只觉得有些答案,仿佛依稀猜到,却又觉得这幸运实在不是她应得的。
正在她想来想去想不通的刹那,阵法凌乱,几个童子被苏行阅以真气送到阵外,他自己却在中心忽而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苏行阅!”
黎纤再忍不住,趁着他此时气弱,以手为刃打开结界,硬闯了进去,却看见苏行阅将元神全部缠绕在那珠子之上,与其戾气相缠绕。
到最后,那珠子竟渐渐由深紫色慢慢变成柔润的珠光白色。
苏行阅却脸色青白,越加难看,到最后栽倒在黎染身边,被她接在怀里。
“去把珠子捡起来。”他慢慢吐气,一字字嘱咐道。
黎纤咬唇将珠子捡起放在怀里,又回来守到他身边。
苏行阅轻轻拉过她的手:“你那时候问我如果这一生爱恋没有结果,不周山的记载会是什么?”
“我那时总觉得离仙去还远,却不想也不并不远,竟然一晃就走到这般境地。”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子间:“说实话,我不知道,可是即便知道了怎么样呢?又躲不过……”
知道喜欢了你的时候,便知道躲不过了。
景阳上神苏行阅慢慢笑出来:“过去的千年里,我慢慢把自己的心都刨出来给你看了,这样还是……不行吗?”
他迷了眼睛,半晌低下头来:“我那年下界之时,不是说过对你负责的吗?你还要怎么样呢?怎么样负责才算真的对你负责呢?”
“我虽然没喊过你一生黎纤,但是我对你如此,还不够你亲自跟我坦白吗?我总是想,若是直接问你,会不会好一些,但是却也怕你真的如叶星年所说,对我没半点情分,都是为了黎染,才一直与我消磨了这千年……黎纤,我们最初的相遇,应该是在人间吧……”
她半晌问道:“你记得,我以为——”
“我也以为时间还多,这样慢慢揣测着,你早晚有一天能真的明白我的一番心思……”
他低了头浅笑,却渐渐眼眸越发沉重。
如何能不记得,月桂山他醉得深时,第一眼看见她便知道的了吧,那样的一双眼睛,他在梦里见过一次,便再也忘不掉。
如何连个肉身皮囊都看不透,如何当得起众人的那一句帝尊。
只是还没来得及慢慢悟透她的心,便好像要失去了。
尾声
苏行阅的元神好不容易被她的千年老藤根养得好了些时候,正是月桂山的春天,远山雾气袅袅,青峰白雾,山脚下桃花粉烟一带。
她甫一起床,便看见那湛蓝身影站在一株桃花树下,背对着她而立,一时心跳乱了几拍,掐着肉包子的手都抖了抖!
一身露重。
他回过头来微微笑,静静看着尚在呆愣的黎纤轻声道:“听说我那日要死了时,某个人要……”
“随你去。”
黎纤脱口而出,想了一下低了头:“我剪了自己千年的藤根时,我想好了的,若是不能救回你,我便随你去。”
苏行阅浅笑不语,轻轻展开双手,看着黎纤在门框上蹭了蹭手上的油,狂奔过来。
红了眼睛的木魅,忍了好久的话,最后嗫嚅半天软糯糯地问出来:“那么你呢,为何拼死也要去拿了那颗珠子,是为了黎染,还是为了我呢?”
苏行阅回过头将她拉过来,拍她的头:“你到底……是有多笨呢?”
柔软的唇,盖住她睁大的眼眸,柔软的唇一路下移,直到覆上她半张的唇,她尚且迷糊着。
耳边如惊雷,心跳如擂鼓。
“纤纤——若是这样唤你,也很好听。”
黎纤想,当年写的那出话本子乱伦情节终于成真了!
月桂山风云瞬息万变,人间沧海桑田,还有多少时间容许我们蹉跎,以前的一千年,真是蹉跎了。
她轻轻闭上眼睛,揽上师傅大人的腰间。
良久,苏行阅很不尊地揽上她的腰间,轻声问道:“纤纤,你可有穿为师为你染的石榴红小汗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