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意
一、
夜,湖边寂寥清冷,我等待良久。
终于有夜莺穿过夜空,扑棱棱飞来。甫一落掌,鸟儿便化作小小的便笺。上面是蕴藏着血雨腥风的四个小字:万事俱备。
字条在我手指间碎成齑粉,我轻舒了口气。
此时夜色正好,无风,有月。不该阴谋诡计,只宜情人相思。
有情人若彼此想念,便可施用水月之法。
我凝视着水面,默念起咒语。水波无风自起,渐渐显出一雅致房间,薛忆痕独坐在灯下,神情专注地用小刀雕刻着人偶。他容貌俊俏依旧,只比以前略瘦了些。
不经意地,一枚七瓣红叶从他袖中掉落,男子捡起,望着褪了色的红叶微微失神。那样的神态,让我的心刺痛。耳边又响起他曾说过的话:雪屏妹妹,你知道吗,找到七瓣红叶的人可以心想事成哦。
忆痕,我已赠你红叶,你的心愿还有多久才能达成呢?我忽而心神迷乱,不自觉俯身将手伸向水面。
“小心!”一声清喝。我的手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拽住,头脑顿时清醒,我暗自一叹,看着湖面的幻影逐渐消失。
“云教习,水月大法最易乱人心智,下次施用时,请安排人在身边护法。”纪沧澜弓了弓身,语气却似在命令。
他的声音让我的头隐隐作痛——整个琉璃城,阿澜是我顶不会应付的人。
现今天下,仙、妖、兽、魔四界并存。琉璃城,是仙界子弟修行之地。我身为琉璃城的初级教习,负责教导刚入门的弟子。我心机深沉,虽然年纪轻,法力不弱,却谨言慎行,待所有人皆温柔亲切。人人都赞我温良恭谦,殊不知这只是我的护甲而已。
比如此刻,我虽恼怒纪沧澜的打扰,面上却只淡淡一笑:“多谢提醒。”转身就走。
黑衣少年身形一晃,拦住我:“且慢,我有事想请教。”
“什么事?”我抬头望他。阿澜身材高大,脸上棱角分明,颇显英气。相比之下,忆痕的面容更加精致柔美……
阿澜盯着我,声音闷闷:“你为何不肯做我的师尊?”
仙族子弟在进入琉璃城一年后,要参加大考,合格者方可留下正式拜师尊,修行法术。考核前三名者可自主选择师尊。
这回大考,阿澜拔得头筹,诸位大师摩拳擦掌,希望争得一名潜力非凡的好弟子。却不料,他在拜师帖中写下我的名字。
我听到消息大吃一惊。我还有大事要做,多个徒儿整天跟着,如何行事?于是向长老会提出拒绝。想必长老会已知会阿澜,他才来找我。
“为什么?”阿澜见我不说话,追问。
为什么?我忽而烦躁,心内不由得冷笑:到底是名门世家的公子哥,稍微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要追问个究竟。他怎么知道,那些出身卑微的少年,每前进一步,都要经历多少磨难与挫折,又有谁能回答出那么多个为什么?
我垂下眼睛,声音柔和而恳切:“阿澜,你潜力非凡,当拜名师。我法力低微,只会白白耽误你。”
阿澜说不出话。
我并非存心打击,但看到一帆风顺的贵族少年脸上露出受挫伤的表情时,我忽然感到一丝快意。
还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
没想到次日被告知,长老会指派我做阿澜的师尊。
听说是因为阿澜放下话,如果不能拜我为师,他就离开琉璃城。
长老会“惜才”,于是挽留。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愿得罪他身后的权贵——据说他是朝中某大臣的子侄。
二、
夜半,我又梦到七岁时的事。
火光、刀光映照天空,厮杀哭救声响成一片,尸横遍野,地上蜿蜒的血浸透我脚上的鹅黄绣花鞋。我惊慌四顾,忽然一斩大刀迎面劈来,冷冷刀锋直逼肌肤……
我惊醒,满头大汗。
虽然已过去十四年,但往事依然清晰如昨。
因为噩梦,我白天授课时心不在焉。忽然听见阿澜问我:“那个雕刻人偶的男子,手背上烙有半月形的罪民标记,不知是犯什么罪?”
我一惊,脸上若无其事:“与你无关的事,何必多问。”
“他雕刻的少女人偶,可是云师尊?”
我一笑:“不是。你的御风诀练得如何?背来听听。”
成为师尊,意味着我须时时监督教导阿澜,帮他增进修行。我气闷,却无可奈何。
回想起来,我固然温和周全,但对学生一视同仁,待阿澜并无特别之处。
唯一一次与他亲近,是他刚来不久。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阿澜没来上堂,我在一棵大桂树下找到他。他靠着树一动不动地坐着,浑身湿透。
他说:“法术再高,也并非无所不能,学来何用?”
我顺手摘下一朵雏菊,变作大伞,遮住他:“法术并非无所不能,但有时也很管用。比如此刻,就可让我帮你遮蔽一场大雨。”
后来,我隐约得知,阿澜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他似对此颇为介怀。
这个冷傲的少年再没缺过堂,但在堂上,时常对我过于宽松的“为师之道”表示异议。比如,当我告诉没完成课业的学生“下不为例”时,他便站起,严肃地反驳我说,做事当责罚分明,岂可下不为例?
我问他:“为何要拜我为师?”
十七岁的少年皱起眉头:“云师尊这么温柔善良,若是遇到心机歹毒的恶人怎么办?我留在你身边保护你不好吗?”
我怔了怔,强忍住笑意:“好,那就有劳了。”听了这话,阿澜侧过头去,脸竟微微发红了。
大殿忽有钟声传来。
众人云集。长老会神情凝重地通告:不久前兽族叛乱,攻入东岳太子府。如今叛乱已被初步平复,太子府也有不少伤亡。
听到消息,人人震惊。
现在的东方天界,是被炎氏王朝所统治,现任帝君炎兆冠,威望深厚,智慧、法力皆高深莫测,东边天下仙、妖、兽三界,都属他的管辖。太子炎介明是帝君的独子,不成器,昏庸骄纵,不得人心。
太子的暴虐曾多次引发小骚乱,不过,这一次兽族竟能攻入太子府,实在令人咋舌。
琉璃城长老要去探望太子,我作为随从加入。
阿澜想跟来,被我柔声拦阻:“那里叛乱刚平,说不定有流寇藏匿,你还是留在这里安全。”
少年神色颇为感动:“师尊,你总是为我着想……但若是那里不安定,我就更要随你一起去。”
我恨得暗自咬舌:原来装好人装得太像,也是有弊处的。
三、
所谓太子府,其实是座城池,占据了整座赤崖山,恢宏壮阔。长老们进入城中内府拜见太子,随从们可自行去探望亲友。
我早等得不耐,瞥见府内女侍官们将阿澜围住问长问短,便匆匆向赤崖山东翼飞身而去。
东翼的一片楼阁亭台,是属于太子府的客房。
庭院寂寂。
薛忆痕一袭青衣,负手立在白梅花前,见我来,一笑,眉眼缱绻,甚好看。只是,比从前更显瘦削。
我们走去偏僻角落。四周静谧,暗香浮动,我遐想,此时若能与他在白梅下小酌一杯甜酒,该是多大的乐事。
然而心思一转,我忽而担忧:“你怎么还敢来探望太子?说不定太子已经猜到,连番骚乱暴动,都是老王爷在背后指使。你是老王爷身边红人,万一太子一怒之下……”
“不妨事。他不可能在自己府中动手。”
我一时无话。
薛忆痕和我是青梅竹马,同属于仙界的羿族部落。十四年前,部落因为修行禁断法术,被仙庭以堕入魔道的罪名屠杀血洗。成年男女皆被杀,未成年男孩被烙印耻辱的半月形“罪民”标记,遭受其他仙族的歧视和欺负不说,且生生世世不得在仙庭任职。
在大屠杀中,是薛忆痕从刀口救下我。我从昏迷中醒来,痛哭不止,他抱着我说:“雪屏,我一定会重振羿族,重建我们的家。”——那时的他,不过十岁。
重振羿族,谈何容易。
特别是对于薛忆痕——他体内的灵珠在那次劫难里受到重创。灵珠是仙族的灵力之源,灵珠粉碎,意味着他无法继续修行仙术,虽然长大成人,动起手来,却连个小小侍卫都打不过。
他一无所有,除了头脑,和俊俏的容颜。
他把这两样都用上:先接近老王爷的独女锦馨公主,讨取她芳心欢喜;然后进入王爷府,勤恳做事,玲珑周旋,博得老王爷的信任,就这样一步步,弓身向上爬……
老王爷是太子的亲叔叔,见太子不得人心,早有意取而代之接任下届帝君之位。薛忆痕为此出谋划策,鼓动骚乱便是他的主意,为的是打击太子的威信。我暗中帮他联络兽族。
日后若老王爷成为帝君,赦免了羿族,薛忆痕作为其亲信,权高势重,就可重振族群。
骚乱计划颇为成功。我本有许多话想跟他说,然而此时却相顾无言。
“人偶雕好了吗?”沉默许久,我问。薛忆痕默默地从怀中掏出穿着红嫁衣的小人偶,递给我。人偶眉目如画,笑容娇憨,与王爷之女锦馨公主惟妙惟肖。
我审视,像打量一个精美暗器:“公主常戴着一个家传翡翠镯,你做个小绿镯子套在人偶手腕,公主见了必定更喜欢。”
我将人偶还给他,道声珍重匆匆离开。我们的联系极隐秘,连王爷府都不知道。所以,相处的时间越短越好。
我没有问,人偶身上华美的红嫁衣,为什么要绣上七瓣红叶花纹;也没有提起,在许多个夜晚,我曾用水月大法窥视他,看他雕出一个个人偶,却又一个个抛掷入炉火,只因,人偶的面容完全不像公主,而是属于另一名女子——属于默默凝视水面的,我。
他是用了多久,才将刻在心口手底的旧影抹去,换上公主的模样呢?
不可多想。我早就知道,对于整日盘算阴谋的两个人来说,有些东西太奢侈。
所以我不明白,在转身离开的刹那,胸口突然汹涌的悲伤,究竟因何而来。
四、
没想到,在回太子府内府的途中,竟然碰到了锦馨公主。她一身水绿色长裙,脚步轻盈,迎面见到我便笑吟吟问:“这位姐姐,请问揽月轩可是在前面?”揽月轩是客房的雅号。她不认得我,把我当成了府里的女侍官。
我点头。她道谢,继续前行。看她的表情,定是心血来潮来太子府找薛忆痕,想给他个惊喜。
天真的公主并不知道,我曾经暗中施放有毒的蜃气,将正在密林里玩耍的她毒晕,只是为让薛忆痕如英雄般出现,救她一命;她也不知道,薛忆痕讨好她的许多伎俩,都是我煞费苦心想出来的——我暗中算计她的心,她却不知我的存在。
想到她那声脆脆的“姐姐”和毫无防备的笑容,一丝愧疚掠过我的心头。
我郁郁独行,忽然听到阿澜在不远处叫我。他一个纵跃来到我面前,看模样,似是找我半天了。
我立刻换上笑容,刚想说话,忽然脊背一冷,感觉四周升起冰冷的杀意。
一群淡褐色的影子,自草木间袅袅浮起,包围住我和阿澜。他们的体态如云烟般缥缈,攻击的动作却如毒蛇吐芯般迅猛。
阿澜叫我先走。我一笑,挡在他的前面,将真气化作莹莹长剑,与褐影缠斗起来。
看起来,对方是训练有素的杀手,那么,是谁指派他们的?是太子吗?因为知道了我勾结兽族的事?薛忆痕的处境会不会很危险?
我担忧薛忆痕,分了心。忽听阿澜大叫:“小心!”
已经太迟。褐影的手化作冰锥,无声无息穿透我左肩胛,冰冷的凉意袭遍全身,我瞬间冻僵,无力地倒下。
冷,好冷。我神志不清,却又未完全失去意识。
“师尊,杀手全身是毒……你中毒了……”
“很冷吧……我一定会救你……”
恍惚间,似乎有人说话,然后,我感觉落入一个炽热而宽厚的怀抱,融融暖意迅速裹住全身,舒适无比。
雪屏……雪屏……似有谁在耳边温柔呢喃,还轻吻着我的头发……难道是忆痕赶来救了我?又或者,是一场梦?我努力想睁开眼,反而陷入到沉沉的昏睡中。
醒来时是深夜,我躺在客房的软榻上,阿澜守在我身边。
是他用灵力帮我驱毒,又将我带回太子内府。太子派人搜索,但没有找到逃匿的杀手。长老们见我无大碍,与其他人先回琉璃城报告此事,留下阿澜陪我。
我得知没有其他人遇袭时,松了口气——只要忆痕没事就好。
一抬眼,正碰上阿澜欲言又止的目光,似有波澜激荡。我怕他细问杀手的事,赶紧蹙眉做疲惫状,叫他去休息。
一夜未眠,心头似有阴影笼罩。
次日一早辞行,我被太子府管事叫住,说太子有请。
五、
内府正厅。
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衣少年坐在上首,眼神阴冷,他就是太子炎介明。他的左下方坐着薛忆痕和锦馨公主。
厅中央,站着两个有长长獠牙的青面兽,见我进来,便喊:“对,是她!”
他们指认我就是鼓动兽族叛乱的人,立刻有侍卫飞出链锁将我层层捆绑。我措手不及,只是矢口否认。公主惊讶而紧张地看着我。
太子忽然转头,望着面无表情的薛忆痕:“逆贼狡辩,不用酷刑一定不说实话,可否请薛兄出手惩戒?”
我心一惊。太子一挥手,仆从捧上布满倒刺的钢鞭,递给薛忆痕。
显然,太子很清楚,骚乱背后的主谋就是老王爷,他让薛忆痕鞭打我,不过是存心看戏取乐。
为今之计,只有隐忍——这一点,我和薛忆痕心里都明白。
薛忆痕手持钢鞭,走到我面前,俊俏的脸庞僵硬如面具。
见男子木然地举起鞭子,我侧过脸不忍看他,心里骤然一痛,不是为我,而是为他。
然而,一道人影闪过,握住了钢鞭:“我琉璃城之人与叛乱绝无干系,望太子明察,切勿中了叛贼的挑拨离间之计!”
是阿澜。少年侃侃而谈:“两位兽族既然早已知道骚乱的阴谋,为何不提前来禀告?事后才来举报是何居心?这分明是逆贼施用奸计,想挑拨太子府与琉璃城的关系。”
我很诧异阿澜的辩才,硬生生把琉璃城也扯进来。他的话显然打动了多疑的太子,太子冷冷地睨视薛忆痕,宣布将我软禁,等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
薛忆痕依旧不动声色,但我知道他松了口气。
三日后,被拘押的两名兽族招供,说是受蒙面人收买,指认我为叛乱联络者,其实他们从未见过我。
我大惑不解。原以为是兽族出现内讧,有人欲投靠太子,所以将我出卖,看来又并非如此。
我辞谢了太子府的压惊宴,走出大门。阿澜守在门边,见到我就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师尊!你受苦了。”
如此亲密的举止让我一怔,我不露痕迹地轻轻挣开,眼睛一瞥,见到他手上有几个浅浅疤痕:“咦,你什么时候受伤了?”
“没什么。是那日被钢鞭倒刺所伤。”少年语气一涩,“当时你的眼里只有那个薛忆痕,自然没有注意到我。”
我语塞,急忙把话岔开,大赞他的机智。
“这不算什么。从小到大,有人教我各种谋略诡计,还教我用法术制压他人。”阿澜语气一转,忽然变得柔和,“只有师尊你,告诉我可以用法术帮人遮蔽风雨。”
阿澜陪我回到琉璃城后,就向我辞行。原来,各处兽族骚乱,引得西边魔族也蠢蠢欲动,似要作乱,仙庭紧急征兵去讨伐魔族,阿澜也在其中。
临走时,他说:“师尊,我知道你有不肯告人的秘密,我不问,只希望你多保重,一定要等我回来。”少年深沉的眼神,让我心头微震。
阿澜离开几日后,我听闻,老王爷与几位大臣联名弹劾太子,要求东岳帝君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帝君回复说,将在两个月后,即太子十八岁寿辰之日定夺此事。
我满心欢喜,老王爷离帝位越来越近,意味着我和薛忆痕的心愿也快要实现了吧。
再等两个月。
六、
这两个月里,我频频听到阿澜立下战功的消息。他有勇有谋,既知战术,又懂战略,声名鹊起,极受仙庭赞誉。琉璃城的人向我道贺,我谦虚:“还是长老对他教导有方。”心里不以为然:他胜不胜关我何事?
然而,战况激烈时,我竟收到阿澜的短笺,上面只写着:雪屏……雪屏……我莫名其妙,回复四个字:逆徒无礼!折成小小纸鹞飞过去。可能阿澜以为我真的生气了,又回了封纸笺,写满了:师尊……师尊……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仔细想来,阿澜对我似颇有依恋之情。我没有兄弟姐妹,若能有个像阿澜这样的弟弟那该多好。
太子的十八岁寿辰日终于到了。
寿宴被安排在帝君府。我岂肯错过,便作为长老随从前去观礼。
帝君府建在岱山,比太子府更恢宏。文武百官、名流贵族云集大殿,各怀心思。
东岳帝君高坐上首,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英俊、威严,双眉间隐隐浮现一朵莲花印记,周身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芒。
他旁边坐着神色不安的太子。薛忆痕和老王爷在前排贵宾席,我望不见他们。
帝君开口时,大殿内一片肃静。
“我早就知道,会出现今天这个局面。”他声音柔和,却充满威严。
他说:“太子的母亲仙体孱弱,生下太子不久就香消玉殒,他也不打算再娶。另一方面,东方天界事务杂冗,他忙于政务,只能将儿子交给下属用人带大。这样一来,太子周围皆阿谀奉承之声,无人敢忤逆其意愿,长大后自然骄纵愚蠢,成为今天的炎介明。”
“正因为顾虑到这一点,在我儿子还在襁褓中时,我便将他送到宫外,交由心腹亲信抚养。”
我大吃一惊。殿内一阵骚动,但没有人敢说话。
帝君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现在的炎介明,只是乡间小户家的婴儿,顶替了太子名头。真正的太子自小就接受严格调教,为成为一代明君,勤习法术、谋略、治国之道,如今也已长大成人。”
所有人包括我,都顺着帝君的目光,望向大殿门口——那里,一个人正大步迈入殿内。
竟是阿澜!我的脑海瞬间空白。
他身着紫袍,束发戴冠,举手投足间颇有威势。双眉间隐现的莲花印记,周身散发的柔和光芒,正是炎氏皇族独有的特征。这才是阿澜——不,是太子炎沧澜的本来面目。
帝君转而说到炎介明,说他做恶太多,就按天律判处极刑。
我心思纷乱,已无心细听。
原来阿澜才是太子。如此一来,老王爷就无法登上帝位,而薛忆痕与我的苦心谋划,也终究成为泡影。一想到此,我浑身冰凉,万念俱灰。
七、
寿宴照旧举行,还将连摆三日,只是寿星换成炎沧澜。我避开众人,迫不及待地去薛忆痕所住的客房,找他商议。
出乎我的意料,他脸上云淡风轻,似是没有受到打击:“炎沧澜那日曾为你挡住钢鞭……我看得出,他对你很有感情。有他庇护,你今后当可无忧。我们已经满盘皆输,其他的事,你就不要再多想了。”
我大急,一把握住他的手:“阿澜对我如何,我根本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你,只有你我的心愿!谁说我们输了?你不是说阿澜对我很有感情?我们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
房门猛然被推开,太子炎沧澜大步走进来,面色如冰,眼神似雷霆震怒。显然,刚才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逼到我面前,盯着我,一字字冷厉如刀:“你打算如何好好利用我呢,师尊?”
我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下,这女子说话疯癫狂妄,但与我是毫无瓜葛的。”一旁的薛忆痕忽然说道,“她的模样,有几分像我儿时旧友云雪屏。但我认识的云雪屏,在十四年前已经死去,我根本不认识这女子,望殿下明鉴。”
我呆若木鸡,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说什么……什么云雪屏已死……毫无瓜葛……
薛忆痕眼神淡漠,他向太子施了一礼,竟要抽身离开。
走过我身边时,他忽然低语:“你真不记得了?云雪屏早就死了,你不过是我仿造出来的工具而已。不过现在的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凉薄无情的语气,犹如寒风,丝丝入骨入血。
我的眼前一片空白。
头好痛。
我又回到十四年前,火光、刀光、厮杀声……忽然一斩大刀迎面劈来……
是的,我想起来了。当时大刀劈开我的胸膛,我倒在地上,即将吐出最后一口气。
是薛忆痕,使用族中秘传的禁断之术,拘住我的一缕阴魂,再以梅树枝为骨,梅花瓣为皮,重新造就了我——一个新的云雪屏。
我拥有雪屏的灵魂和情感,然而,在薛忆痕的眼里,我只是个替代品,一个工具吗?
当我从回忆中醒来时,发现屋里空空,只剩下我一人。
我的整个心都空荡荡,恍恍惚惚走出屋子,却见门边站着锦馨公主。她背着手笑吟吟:“忆痕刚才告诉我,你不过是他的工具而已。早知如此,我何必花那么多心思对付你?”
我神思茫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公主看到我的模样,似大为满意,把藏在背后的东西扔给我:“看你孤零可怜,我送你个小玩意与你做伴吧。哈哈。”
我本能地接过。
那是一个人形木偶,身着七瓣红叶的红嫁衣,有着,与我一模一样的容颜。她显然出自薛忆痕之手,也许是他没有舍得烧掉,被公主发现偷偷藏了起来。
望着它,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拥有雪屏灵魂的我,就是云雪屏。况且,若是薛忆痕心里只有七岁的云雪屏,那么为何雕刻出的人偶却是现在的我的模样?
八、
离开帝君府,我回到琉璃城。
我冷静下来,想通了很多事。
比如锦馨公主那句话的含义。太子府里杀手的袭击、兽族的出卖,应该都是锦馨策划的;炎沧澜撞到我和薛忆痕密谈,估计也是她巧妙带太子来到门口;她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对我充满嫉恨,所以处处加害。
我不怪她,毕竟我也算计过她。
然后我想到薛忆痕。
薛忆痕告诉我,他使用禁断之术造了我,但是有一件事他没有提,他以为我不会记起:我的灵珠在我死前已经破碎。所以为了让禁术成功,他一定是取出他的灵珠,放在梅花瓣铺就的人形肌肤下——即放入我的体内,这才造就了我。
他没有灵珠,就无法修行法术让自身强大,所以不得不去投靠权贵,仰人鼻息——若不是对我珍若生命,他怎会做到这一步?
所以那日说的狠话,不过是为了让我伤心,逼我与他分道扬镳,从而远离是非阴谋。另外还可在愤怒的太子面前,造出我受人利用楚楚可怜的形象,可谓用心良苦。
这番苦心没有白费。在我独自离开帝君府时,我感觉被人跟踪。我暗自施法,看出跟踪者是炎沧澜的贴身侍卫,他们一路跟到琉璃城,才悄然退去。
大概是阿澜见我失魂落魄,到底放心不下,派侍卫暗中随行保护。
如果我从此不再和薛忆痕扯上关系,那么如他所说,我应可以安度岁月。
可是,那是我想要的吗?多年前,我找到七瓣红叶时,曾许下心愿,这个心愿至今都未曾改变。
为达成所愿,我静待时机。
回琉璃城不过一个月,仙庭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帝君宣布退位,太子炎沧澜接任帝位;然后是新帝君清查逆党,将老王爷等一干人以谋逆之名入罪,行动狠、准、快,显然是谋划已久。老王爷虽躲过极刑,但势力严重受挫,不可能东山再起;锦馨公主为避灾祸,匆忙远嫁到西岳天界;而我最关心的——薛忆痕暂被拘禁,待酷刑后流放。
不能再等了。这天入夜时分,我悄悄做好准备,飞身去往赤崖山——新帝君府邸的所在。
赤崖山西南角,是暂时收押犯人的监仓。我施法躲开狱卒,潜入薛忆痕的监房。男子长身玉立,面对墙壁静默沉思。他似感觉到什么正要回头,却被我抢先一步击中后颈,晕了过去。
我运息吐气,将光华灼灼的灵珠吐出,纳入薛忆痕的胸口,物归原主。
忆痕……忆痕……我凝视着男子昏睡的脸庞,轻轻吻了吻他的唇,然后隐身离开监仓。
没有了灵珠的身体,轻飘飘,软绵绵,似随时要散架。
当初薛忆痕将灵珠给我时,他自身仙体完好,所以没有大碍。而此刻我的身体不过是几根梅枝、几瓣梅花拼凑而成,没有灵珠便无法维持,我仅能依靠多年修行的法力强行支撑一会儿,时日无多。
小心避开守卫,我像一阵风般飘入帝君府内殿,在横梁的牌匾后躲了起来。
内殿中,炎沧澜还在与臣子议事。他精明决断的模样,几乎让我觉得有点陌生。
九、
这时,仆从禀告有人送礼给帝君。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少女人偶。阿澜看到她的面容,微怔,挥手屏退了其他人。
他轻轻拿起人偶立在案几上,人偶便甩袖曼舞起来。她低眉浅笑的模样,与我神似。
阿澜似看得入了迷,伸手抚摩她的头发,低语:“雪屏,雪屏。”
我盯着人偶的动作,突然大叫:“小心!”纵身跃下,一掌击飞人偶。
于此同时,从人偶袖中飞出的两枚小金针,扎入我的腹部。针上沾有仙族最忌的“魔尸毒”,顷刻间,我头晕目眩。
“师尊!”阿澜抱住我,大惊。
我努力笑了笑,告诉他,我只是想来偷偷看望他,却没想到遇到这种事。
我还说,我一心想重振羿族,不小心伤害了他,可否原谅我?
“师……雪屏!我对你的心意,从来都没有改变过!”阿澜神色痛苦地抱紧我。
我的体力一点点涣散,费力地开口:“阿澜……我有心事未了,你可否应允?第一请你大赦羿族……我死之后,羿族便再无禁断之术……第二请赦免薛忆痕,他只想兴复羿族,并无谋逆之意……”
“好,我答应你!”
我欣慰一笑,心头大石落地。
人偶的毒针机关是我设置的,送礼也是我安排的,这个看上去像是逆贼余孽的暗杀行动,不过是我设的计。
我用半条残命,换来一个承诺,赌的是阿澜对我的感情。
看着阿澜痛苦至极,还在徒劳地往我体内输入灵力,我暗自歉疚:对不起,阿澜,师尊我又坏又狡诈……不过,以后一定会有真正善良温柔的女孩……爱你吧……
我的意识逐渐消散,恍惚听到有人温柔地呼唤“雪屏”。
忆痕,一定是忆痕。我的视线里似乎出现了青衣男子的身影,他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笑着向他伸出手,手上的肌肤碎裂,化作无数白色的梅花花瓣,坠落纷纷。
而我在恍然间已握住男子的手。
“你看,我捡到一枚七瓣红叶!我已经许了愿,我的心愿就是,希望忆痕的心愿成真!”
浮生短暂,犹如烟花,但若曾绚烂于你的夜空,又何须遗憾?
我满心喜悦,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