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
我曾经险些可以杀了他。
可以动手的一刹那,有宫人突然进入,疾步奔走到他御前跪下,说玉环身体突然不适,请求陛下移驾探视。
他静静地站起,然后随那人离去。
我知道已经错失最好的时机,我浑身发抖,战栗得几乎要稳不住身形而一头栽下时,有人顺势死死掩住我的口鼻,熟悉的熏香让我知道,我这次刺杀注定落空。
来的人是我少年时的玩伴,当今襄王李崇。
我从没见过这芝兰玉树的年轻人脸上如此惊怒的表情,双眼迸射利刃,令我所有强撑的胆量无所遁形。我垂下眼皮,勉强笑道:“放心,我还没杀你皇兄。”
“你敢!”他似怒似后怕,眉心隆起三道深深的沟壑,“你胆敢有这种想法!我就是把你锁在襄王府一辈子,也不会让你继续留在皇宫。”
一、
李崇说的只限恐吓。
他无法更改皇宫内律,因为我是编入户籍的官婢。除非死能见尸或荣蒙圣恩,否则此生至死都无法踏出宫闱半步。
我在御膳房当值,偶会与玉环相见。名义上的姐姐与此刻的贵主并无太大区别,先前因为生母卑微的低眉顺眼异化成眼下得势之后的怨怼。她会因很小的事情动怒,然后借机惩戒我。
幸好此时有宫人通传陛下即将过来,于是她及时压下了怒火。我退到殿外时他正往里来,我不得不随所有宫人伏地而跪,擦肩而过时他突然驻足:“怎么没见过你?”
我的心是冷的,可我的手心却因为发力而滚烫,我并非恐惧自己的身份被揭穿,更多的则是我无法控制发抖的双手,怕在眼下拔刀。
他再问:“你究竟是谁?”
我无法阻挡他势无可挡地向前,在几乎可及的一刹那,玉环抓住他臂膀,低声娇嗔为何许久不来看她,我终于得隙离去,可无法忽略身后若有所思的长久凝视。
翌夜,我照旧潜入他殿中,确定他真正熟睡后跃下悬梁,以颤抖的双手掀开最后一层遮挡我与仇人的帷幕时,他突然睁眼,紧紧盯住我用黑布蒙住一大半的脸,声音里夹杂狂喜和恐惧被否认的狂悲:“阿珂?”
我无法回答,我甚至不清楚那一刻我是应该举刀将他刺死,还是先将手自他掌心抽出,我所能做的只有逃离。
我仓皇奔至回廊末端被一人截住,熟悉的香味令我在慌乱之中暂时生出安定,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此处的李崇拦住衣衫未整的李嵩。他继续想要上前的攻势被李崇化解:“已经有侍卫追去,天色这样暗,皇兄贸然跟踪怕有意外。”
“我见到阿珂了。”李嵩形容几近癫狂,抬手一掌欲将李崇击开,他并未躲闪,只是继续冷酷地作答,“她死了,皇兄,你忘了吗?她的尸首还是你亲自看着入殓的。”
顿时,李嵩一愣,双目在短暂的迷惘之后重复清明。
自此以后,李崇不敢冒险将我放在宫中,终于不由分说地将我从皇宫关进襄王府。我推算春狩的日期,苦苦地恳求他能令我随行。
他似笑非笑地道:“我不是皇兄,我不会吃你那一套。”
我的心迅速地冷了下去。我与李嵩,原来还是有好的时候,比如在京都的深夜里一起行走,曾相伴喝酒,大醉之后他背着我回府。
最后我瞒着李崇假借名义从马厩中调出快马,另辟蹊径从外侧包抄,草场大而辽阔,远处的山贴近天际和山原,从我脚下延伸到尽头,半山萧瑟,以及碧空朗日。有一群人纵马而来,我恐惧被认出,所以敛肩后行,静静地看李嵩从远处追逐麋鹿而来,玉环驱马跟随,语态娇憨:“陛下所获良多,可喜可贺呀。”
李嵩双颊一绽,金光逐染他眼睫,几乎无可逼视的容貌以及淡淡的喜悦。他颔首对她微笑。
我茫然,未饮恨意的悲哀的茫然,因为听到面前马上贵妇不屑低语:“瞧那狐媚样,还不是因为她姓了裴。”
“陛下心中愧疚罢了。”
裴姓世家,望族侯爵姻亲,我至今仍记得婴臂粗细的巨烛彻夜不熄,香炉之内烟气丛丛,父亲牵帘回身顾身穿华服的母亲;我也清晰地记得家破那一日的奔走,背后燃起冰红色的火苗,吞噬雕栏下的铁马,湮灭玉砌之后的寒蛩。血珠沿着母亲鬓发滚落,她推着我,将我往生机的一线之处推去。
“要活下去,可要活下去!”父亲声嘶力竭地喊道,青筋毕现。
二、
看守的严格程度远超出我想象,我避开侍卫,没等我用手中匕首划裂帐篷,已被巡夜的侍从发现。我几乎以为颓势已定,却听到远处有人大声呼喝:“有刺客!”
质问我的人丢下我,整齐有素地赶往声源地,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纵身入内,每一步仿佛都轻松无比,我想他死,或者我死,斩断他同我之间羁绊的仇恨。我屏息掀开帷帐,而床铺被人伪装有人安睡的形状,我大惊失色,知道中计了,迅速想要逃离之前有人猛然袭近,一手迅速控制我持刀的手腕,令我本能地贴近他那宽阔且带着三春气息的温热的胸膛。
他永远比我快,不论是轻功,还是刀剑。
我恍然明白,他或许比任何人都清楚仇恨的注视来自何处。
他颤抖而又狂喜地追问道:“阿珂,你是阿珂?”
黑衣人在此时闯入,李嵩护着我,使原本逼仄的局面越发困窘,幸好他良驹趋主而至。他翻身上马同时提我到马背,我握刀的手腕依旧由他束缚。篝火炸裂的光亮里令我看清他的眉目,在这生死一线间,他脸上却还微微带笑意。
马儿无所羁绊地前行,而黑衣人追迫不断,更远处是禁中御军。
我的刀在自己手里,而我的手在他掌心里。
我们穿越蓊郁的丛林和泥泞的道路,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奔至悬崖边已无退路,他展臂突然抱了抱我,一言未发,然后势不可挡地与我一起纵身跃入悬崖。我被他紧紧地压在胸口,相互携裹着在悬崖迅速翻滚,但是他护得我很好,此前禁锢我持刀的右手在翻滚时终于松开,想为我遮挡枯木碎石。
云海流丽,遮蔽云影下淡漠的冷月。我看不到这一切以及他,只能凭借眼睑感知他手心温暖。他低了低头,想必终于看清我的匕首正精准地没入他心口。
我没能将手从匕首上取移开,而他同样没有将手从我眼睑上移开。静静的相拥而无法感知周遭苦难的紧贴,只有我清楚我的恨,在那一刀之后依旧无法排解的恨意,在他喃喃一声“阿珂”里。
我们落在万丈悬崖下,被一泊碧水承接而得以无恙。我与他被水流推送至岸边,醒来时天际金灰色雾霭隐去层山之后,倦鸟遁反来呼啸着没入层林。匕首已经掉落,而血流汩汩,被流水冲去一层颜色又迅速弥漫,我去林中拾来干净的柴火,双石相击产生火星,点燃,烘衣,将他身上湿透的外衣剥离,撕下干净的布包裹伤口。他动了动,在我偶然触到他右手时被他猛然握住,如第一次握住我持刀的手一般。
我挣扎,而他更紧地紧着,如死般的自暴自弃,如重生般的拼尽全力。
我疼得眼泪立即涌出,但是他决意不再松开,我懊恼地想,不如这样,等到他苏醒,再令他迅速死去。
在后半夜他发起高烧,并且伤口有化脓的迹象。我将所有的衣服堆到他身上,而他依然冷,梦中似乎也在煎熬痛楚,我偎在他背后,他垂首低眉,更近地趋向我。
我的手依旧被他在掌心中。
我长坐冷夜里,所有的暖源来自那个男人,我一直想杀了他,而此刻,他无力动弹、无法反抗,就躺在我面前,落叶坠到他眉眼间,我竟依恋得舍不得拂去。
三、
我第一次见到李嵩时,裴府上下正在筹备我异母姐姐玉环的亲事。我与玉环异母所出,不和已经不是秘事,她处处为难我。那时我时时想着逃离,可以不同玉环见面,也可以不见到父亲对我叹息的神情。
李崇与我年纪相仿,我并不知道他王爷的身份,他却经常领我出府,顶冶游之名,行嬉闹之实。我们横行上京一度令其中官衙切齿,但他不顾,坦然承认:“上京的事,没有我哥哥摆不平的。”
我一直好奇。
那一日我与往常一样,爬墙出府。行到高墙近半时,察觉花落的轨迹与平时相异,低头望去却发现一个男子静静立在我梯子相抵的梨花树下,从容地看我偷偷地攀爬,然后微笑。
我猜想他的身份,正如他揣度我为何会翻墙一样。我令自己贴着墙壁站稳,垂眸发问:“请您替我看一下,”我向他郑重地打探,“我父亲和我姐姐有没有往这里来?”
他身材高大,能轻易看到我所看不到的方位。但他并未如我说的那样做,而是仰首,悠悠地问道:“我不知道你父亲和姐姐是哪两位。”
我急于知道自己眼下处境是否安全,于是脱口而出:“我父亲姓裴,您来这里一定先见过他长什么样。”
“你是裴家的女儿?”他点头微微一笑,继续从容地说,“裴老没往这里来。”
我放心地一格一格地往上爬,乳母于此时突然出现,她扶着花树惊惧地让我下来。我大惊失色,下一步落脚点正踩上青苔,以为必死无疑,那人出手,沿着我先前搭的木梯跃起,飞身朝我而来,青色映入我的眼帘。
我安然无恙,但依然生气,为他明知的隐瞒,那男子引袖扇去他同我肩上坠落的花叶,似笑非笑地睨我一眼:“你为什么会去爬墙?”
我随口敷衍:“我在家中待不下去,所以想着爬墙出来。”
话中逐客之意非常明显,而他依然不觉,不紧不慢与我保持三步远的距离,我无法找出他跟踪我的事实,愤愤地掉头再问:“你为什么还在?”
他淡定地看我,看天,想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找到理由:“我在家中待不下去,但是我又不认识上京的路。”他神色尤为严肃,在回答我问题的这一刻,“所以我只好跟着你。”
那天我被迫领着他去见了李崇,起初以为他会跟我一样牢骚不断,但并非这样。李崇迅速站起,正想开口却被那人含笑压下,语气清淡仿若跟人谈起枝头二月花般:“李公子。”
李崇叫他嵩少爷。
接近日暮,李崇在酒楼设宴款待,我折身倚住窗棂往下看,夜幕之下行人如织。我用花生米偷偷往楼下掷,总有人抬头向上望,意图发现那细小的袭击。我窃笑,转身却撞见两人沉寂的注视,李崇惶恐,而那人意味不明地对我微笑。
四、
父亲对此只是小小地呵斥了我的纵性妄为,玉环却越发恨我。直到有一日母亲轻声跟我讲起:“原本宫里来人,已经定了你玉环姐姐。”她阖目,微微笑道,“眼下似乎又有变动,别是那位看中了别家的女儿。”
我惶惶不能解,只觉得厌憎。一次从深夜里醒来,发现一福青色背影斜欹坐在房檐石阶之上,单手支颐,在听到脚步声时回头顾我,笑了一笑:“你醒了。”
我大惑:“你怎么进来的?”
他并未回答,而是指了指墙头,令我大窘。于是他含笑继续发问:“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喝酒吗?”
可事实上那个时辰酒家都已打烊,好不容易寻到一家又毗邻青楼,在这种事关大节的问题上,他展现与李崇一致的坚决,不准我去,也不准我醉酒,我大怒,狠狠地瞪他。
他大笑,我怒而迈步想要离去。恰有风尘女子上楼籴酒,骞帘回顾,笑绽双颊。我窥他神色,他坦然应视之后再回应她以笑,我切齿,咬牙挣脱他手臂愤愤跑下楼。那时已是半夜,上京远外层山烟岚正起,回头往见归路隐入山雾之中。灵隐寺外钟声不歇,清音涤荡,梦也很长。他并未跟来。
回到酒楼时客人已经四散,唯有我们当初坐的那一桌上搁置两杯淡酒。我怔怔的,心想,那个人走了吧,又或许正跟那位风尘女子共度,却剩下我一个在这里饮酒。
有人在那时突然笑出声,我讶然回头,他举步正上楼,白皙的手指扶着木质栏杆,右手引袖拭去夜幕中凝结在他鬓边的水汽,叹气道:“我叫你不准喝酒的。”
庞大的喜悦与哀愁搏杀,与之共生与共灭的凄凄在刹那得到归途,我都快哭出来了:“我以为你走了。”
他大笑,像是笑我的傻气:“我追着你出去,但是你跑得太快。”
他从容地讲述我走之后的事实,而我发现在浓重的雾气里,他衣衫近乎湿透。
玉环的亲事没有成功,我日日能听见从姨娘房中传来饮泣声,父亲软声抚慰,许诺无数可以填补她心中空缺的条件。母亲握住我的手,紧一紧,再紧一紧。我吃痛地抬首看她,她面无哀矜悲喜,不动声色的冰凉。
她们共享一位夫君,而她至死都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我觉得心凉。此后,那名嵩少爷偶尔会来,不过都在深夜,带来花枝和酒水,我断断续续地和他说着话:“李崇为什么不来?”
他轻哼:“他要娶娘子了,不会来了。”
我情绪有些低落,想到我的母亲。他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饮酒,醉饱,发问:“怎么?舍不得?”
“我的母亲,父亲并不是不爱她,却还娶了姨娘们。李崇以后大概也要这样子。”
我等待很久未得到回答,终于困倦地睡去。半醒半寐之间有酒气携裹花香拂在我耳边,他说:“如果我能做到呢,此生仅此一次的深爱,你,可愿意交付?”
很长的梦境,如何可以忘却,深夜下的行走,饮下的烈酒,他背着我走过一段路,漫漫的山雾和灵隐寺的钟声。梦外是世上人家,而我的梦里,全是珍惜的片羽吉光。
五、
再度醒来,我确信我已经离开幽湿的崖底,我在逐渐熟悉四周的黑暗之后打量这房间。李嵩闭目深眠,躺在我身边,无知无觉。
我几乎惊叫,发现我的手照旧在他掌心之内。有人趋声而至,手中烛光点亮那人所在一方天地:“姑娘,求您再待一会儿吧,御医说陛下失血过多,不宜再走动了。”
大约是服侍的奴婢,想必在我昏睡期间有人已经将我和他找到。帐外那人却飞快地推翻我的猜想:“是陛下将你从崖底抱上来,幸好半路与寻人的襄王相遇,”他似觉语气中的唐突,轻劈自己脸颊,再继续说道,“陛下一头栽倒在襄王的马前,昏迷中还紧紧握着您的手。最后还是襄王在陛下耳边说,您受了伤,需要迅速诊治,这才把您的手从陛下掌中抽出。”
我静静地听他讲述:“后来陛下醒来过一次,不管身上的伤势非要去看您。最后还是襄王命人将您挪到陛下帐内,他见到您平安,才安心睡了过去。”
黑暗中我能看到他卑微的表情,而他看不到我的神色,我有些迷茫,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不是忌惮裴家吗?他不是因为裴家才想着同我好吗?不正是他快意屠杀裴氏满门后却迎了玉环入宫吗?
我在十五岁那年得知李崇并非仅仅只是李崇,而是当今襄王。李崇大婚,群臣理当入府庆贺,包括我的父亲。
起初我知道李崇真实身份时很不快,我们喝酒盗花执盏醉饱,也曾走过漫长河道而不确定归途,所以我那样生气。我信任别人,也渴望得到别人同等的信任,无法对等,落差殊大。
宴半时,奴仆说襄王想要见我,我依从他指示离开中庭,往李崇暂时休息的厢房走去,途中经过栀子菖蒲花木郁郁,终于在甬道末端听到有人说话,声音来自李崇:“皇兄不是说要亲裴远宋吗?为何还要推脱与裴家大女儿的亲事?”
“裴家又不是只有那个女儿,裴氏心高气傲,孤无朋党,寡人与他示好,他没有办法拒绝……能选择的是我们,而非裴家。”
我熟悉他的声音,那个自称嵩少爷的男子的声音。
而他自称寡人。
我不自觉地屏息凝神,我也知道此时应该悄无声息地离去,如同我之前茫然地到来。可我双腿沉重如灌铅水,踉跄后退撞上园中遍植的栀子,大朵的花盘砸中我瞳孔,我吃痛地蹲下。朱红木门从内侧被人推开,李崇与他闻声而至。
香气迅速蔓延至我鼻腔,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将我扶起的,我能感知的是他握住我上臂的灼热体温。我说:“陛下……臣女裴玉珂、裴玉珂,跪见陛下……”
我姓裴啊,原来一切都不是真的啊,梦醒之后的重樱,入梦之前的钟声,原来都是虚妄。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形容,眼里崩溃的绝望,已经声音中显而易见的悲凉。我跪倒,他与我一起跪下:“阿珂,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吃痛地得知真相,便无法当做无知无畏地继续活下去。
我仰头,对他笑了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是您的臣啊陛下,您何必花费心思与您无知的臣下解释您王土的宏大?
三四月后父亲迁职,一般京官外调通为历练,但是我父亲已经年迈,我隐约有些明白但不敢求证,直至那一日父亲退朝下来,长久注视我,竟然叹息道:“你为什么不是我的儿子?”
他为我取名珂,便希望我能与名字一样硬朗,但是始终无法如意,他心心念念想得一位嫡子。
那晚我在后半夜出门,酒楼并未打烊。我等了一会儿李嵩就到了,神色匆匆眉间有倦色,我想他应该很忙,却匀得出那样多的时间与我挥霍。
我直接点出我今日有所求的目的,希冀他能不使我父外调上京。他有些愣住地道:“阿珂,你知道我是如何出一趟宫的吗?
“今日有臣面议上书房,我没法离开,于是当着众臣的面先让李崇进来替我,延至片刻才得以脱身。”他状似从容地讲起,而渐次凉寒的双目泄露他濒临怒火的情绪,“想着你在这里,所以要快点赶过来,每次我都是这样催着自己来,每次也都看着你回到裴府才安心。
“裴玉珂,我说这些只是要让你知道,我的自尊,并非是让你一个小女孩践踏的。”他冷冷地站起,终于离去。
我知道他在发火,但从未想到他的怒意会磅礴成这样。很快下来我父亲留京的御令,而同时来的,是其后裴家抄家的消息。大批禁卫闯入我家中,我被忠心的奴仆趁乱送走,颠沛,流离,冷眼,尝尽风霜和雨雪,在民间将近一年,我屡次以为自己要死去了。
直到遇见李崇。那时我极瘦,浣衣浣发出来与他在中庭相遇。李崇几乎认不出我,迟疑地叫了一声“阿珂”,我抬头仔细辨认,才看清那是故人。
故人难再,而我家府无法回。我知道那根治血脉的悲戚与哀愁。
六、
我难以呼吸,以至在梦中尖叫,一人轻柔地将手伸进我衣领背后,替我抹去脊梁上的汗水。我挣扎着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跌入另一个梦魇,李嵩侧卧于我身边,含笑捏着我五指根端。我记得幼时我爱吃,总被他取笑:“你这样重,我以后一定不娶你。”
我酒意已酣,卧在他背上漫答:“你尽可以娶瘦的姑娘。”
“我是可以娶别的瘦姑娘,那你胖成这样子可怎么办呀?”他朗声大笑,“可怎么办呀?”
一语成谶。
他见我醒来,含笑道:“还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等你醒来,我们大约就到了皇城。”
他卑微地贴近,将下颚抵在我发顶:“当年李崇将你的尸体指给我看时,我一直觉得不会是真的,我一直期待第二天醒来会发现这只不过是场噩梦,但每次期许,每次落空,我几乎不敢睡去,与其等来不可呼吸的痛,我宁愿此生在黑夜里保持清明。”他隔着棉被将我紧紧地抱着,像年少时。我不敢挣扎,惊惧地伏在他胸口,得失之间迅速更迭,“我等着你来杀我,只要第二天醒来你能让我见到。”
穿越晨昏和日落,我们抵达皇城。
他不假人手将我从层叠的被褥中抱出,这也是我第一次直视余晖下的上京,骑马在前的李崇引缰回身,目光镇定得不曾在我身上停留,向陛下禀报事宜与安置情况。我几乎愧疚而不敢看他双目,我愧对他,也愧对裴家。
李嵩将我安置在偏殿,附属上阳殿。我能行动的最远距离只到御花园,玉环执意来见我:“裴玉珂,多么可笑,你当初那样切齿要为裴家报仇,现今跟我一样在这里苟活。你们裴家无后,也难怪裴氏满门惨死至今无人胆敢声张。”我几乎浑身发抖,而她猛然向前,令我注意到她二指之间携着的金钗已势不可挡地向我刺来。
金钗几乎划裂空气,灌注她全部气力地刺下,却栽入我身边一人手臂上,她也随之无法收势地跌倒在地,最后终于被赶来的内臣制伏。我惶惶回头,注意到是经过的李崇。
他利落地将金钗自肉体抽离,溅出的血液被他引袖从容拭去。我身份未明,他暂时不及行礼,与我对视的玉环被人拖拉着离去,她边行边回头看我,目光中有不合宜的哀绝:“裴玉珂,我咒你生不如死!”
我无法理解她的恨意,正如我无法理解她临去之前目中哀婉凄绝的神色。
李嵩很快知道了这件事,赶来见我,我简单地提及当日发生的事情而略过李崇。他命我不准随意出殿,并将所有利器搬离。他微笑道:“我是为了你好。”
我冷冷地看着他:“从我们认识开始,你不准我喝酒,不准我夜不归宿,也不准我超出你意愿,你蓄意将我养成你喜欢的品种。但是李嵩,”我仰头看他鬓角抽动的青筋,“我不是物体,无法仅凭你喜好改变。”
他努力平复情绪:“你今天经历太多,需要好好儿休息。”
“还有裴家……”我声音逐渐变得哽咽,“你逼死我双亲,仅仅因为你不能容忍裴家独大,仅仅因为你看不惯我父亲耿介孤傲而远调上京……要不是因为李崇……你们皇家的人,为什么能随意主宰人生死而不必承担愧疚?”
李嵩冷冷一笑,抓住我话中的意思说:“李崇……你果然放不下他。”
我无意再与他争辩,欲起身离去而他不准,一如往时牵住我衣袖,如此用力,以致手背青筋毕现:“我当年并未对裴家下手,我不跟你解释你父亲外调只因为那时你年纪太小。”
“但我父母因你而死,”我忍无可忍,霍地站起来紧紧逼视他,“你敢否认,我双亲的死与你无关?你敢否认,当年你是因为裴家的缘故才对我示好……对啊,选择权在你手上,我或者玉环,不过是你兴起时两个可有可无的选择罢了……”我冷睇他,“李嵩,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实在可怜,你从未用真心与人交付……”
我从来没见过一向从容的他如此怒容,双目猩红。我挣扎,可并不是他的对手,他力气大得可怕,不复往日珍惜。我竭力抵挡,撕裂的衣物露出他胸口一处伤疤。那一天滚落悬崖,我将匕首扎进他胸膛,他吃痛却反而更紧拥住我,疼到极处会微笑:“杀了我吧,只要你能在我身边。”
我覆住那伤疤,而他覆盖我的手背,贴近的肌肤让我察觉他攀升的体温,毫无缝隙的拥抱,他附在我耳边喃喃细语,羞耻般的快感加深稀疏的痛意,我努力令思绪保持混沌,而他不准,附在我耳边低声地述说着,有些关于裴家,有些关于我。
他说,他并没有命人剿灭裴氏,即便他曾有削弱裴家根基之意;他说他曾在抄家前派人将我接入皇宫,却没想到送来的是我姐姐玉环;他还说,从看到我尸体的那天起,他一直诧异自己为何没立即死去。
七、
醒来晨光微露,有人躬身入内请示,我并未睡去,而他以为我熟睡。为我压好被角之后起身,行走间听人低声禀报。我觉得冷,故人不复当年,而我也没了从前举刀的胆识。在他走后我对侍奉的奴婢说:“我想见我的姐姐。”
我不会看错那目光,她屡次回顾而得不到回应的目光,当年她曾这样恨我,或许也并非仅限于出身。
玉环不顾我示意,倨傲仰首。我叹气:“我知道你一直喜欢他,眼下他需要你的帮忙。”她悚然盯住我。我察觉悲哀,为我们身上的血缘,如此愚蠢而蹈死不顾的深爱,何其相似、何其悲凉。我诚恳地看着她,低声请求道:“姐姐,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一个人。”
兄弟逾墙,不管出自本心还是无意。我无法保全裴家,但至少能保全少年时代陪我喝酒的他。
玉环仓促低首,将我塞给她的东西更深地拥进怀内:“谢谢你,我谢谢你……”她无措而急促地点头,泪凝于睫。她引袖拭泪,在几乎与我敌对一生之后软化语气,“裴家被抄时,李崇偷偷遣人来接,我知道是带你离开。那时我忌妒,加上母亲怂恿,所以我顶替你逃脱升天。所以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她悲哀而感激地笑着,提及从前愉快的时光,“我至今记得第一次与他在裴家门口相遇时的情景。他误以为我是裴家丫鬟,微笑着问我,裴玉珂在不在?”有更深重的悲哀附着在她清丽的眉眼间,“我一直记得,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当夜李嵩过来看我,我照旧没有理他。而他独自写字看书一如往常,无意提及,问我是否想见父母坟茔。我几乎不敢相信,但他一径对我笑:“明日正巧有空。”
第二日他没有食言,便衣同我乘马出宫,途径小秦怀河畔时我掀帘望向窗外,是曾经与他饮酒的所在。他停车牵我上楼,原先的位子被一对商旅占据,他坦然上前表示希望对方让座,言罢还笑吟吟地拉着我介绍道:“这是我媳妇。”
他们看了我一眼,终于退让。流水和风,他跟我说第一次相遇:“那天你立在墙头,认真地问我有没有人过来,我不敢大声说话,怕吓到你,又觉得那一刻实在珍惜,想与你说更多的话。”
我心中戚戚,他并不见得比我清明,或许我们都甘愿沉沦在不可触及的往事里,灵隐寺的钟声和山间烟岚的记忆,相对笑谈,或者仅仅只是喝酒。
回来迁延至日暮,甫至上阳殿有奴才俯首来报。李嵩微笑,松开此前扶住我的手臂,我凛然抬头,逆着埋入西山的光线看到极远处慢慢走来的人,仿佛冗长梦境里挣脱而出的真相——
是玉环。
我直视她行走,从原先的虚幻轮廓直至眼前清晰的立影。玉环俯首先跪,得到允许再起,再将手中玉符呈递,由内臣转交,直至他面前。他垂眸在内臣手中一瞥,微笑着迅速做出判断:“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玉环垂头不语。
他再问,佯装可惜:“仿得确实相似,但并不是真的。真的玉符寡人常年带在身边,岂是你这小小妃嫔随意摘取的。”
玉环难以置信地猛然抬头,而后将目光移至我身上。李嵩似觉不耐烦,侧脸吩咐旁人将玉环按欺君之罪处置。
我再傻也应当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逼我承认的一场戏,但是我无法不低头。
我缓缓往前,双手战栗,满目悲戚,仿佛冬日转瞬来临。李嵩讶然地看着我,状似无意询问我为何有这样明晰的发抖。
双目酸涩而无法淌出一滴泪,我止住那些人意欲将玉环带离的粗暴动作,努力拼凑流畅的句子:“是我,我交给玉环的……并不关她的事。”
我知道他不过等我这一句话,等我无处可去而与他跪拜,我深知曾经所有一切未曾逃脱他掌控,包括今日带我出宫,必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而他终于冷下声音,说:“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风声灌入中庭,我在这萧瑟风声里询问他同样的问题:“那你呢?你步步为营,故意让我得知李崇受难的消息,又故意将玉符遗落床榻,又故意提供我与玉环见面的机会……你与我所做,谁比谁更需要解释?”
他冷冷地逼近我,深寒的面色在夜幕下呈现赤金,那酷似帝王的姿容:“够了,我爱你,我容忍你,乃至愿意低声下气,并不是为了让你时时刻刻拿另外一个男子来算计我。”
如何可以忘却,我们曾饮酒行走笑谈,如何可以不想起上京花树蓊郁,草木蓁蓁,风吹过带花入池塘,长宵碧日落在湖中央,我几乎崩溃:“李嵩,你给我的并非是经久不败的爱,而是控制、束缚,以及不准人抢夺的占有。那不是爱。”
他两指抬起我下颚,迫使我不得不仰头看他,目光翳翳似有火焰灼烧:“阿珂,我一直不想告诉你,却无法不告诉你,与其让你被保护得这样天真愚昧,我宁愿你经历剧痛直至清醒。”
他突然松手,让我无可抑制地跌落地面:“你不觉得奇怪吗?从入宫刺杀,到进入围场,如果不是有人打点,你的一切行为会如此顺利?”他举目看向层云,根据落日轨迹辨别时刻,“按理说,他也应该快来了。”
八、
他说的那个人,是李崇。
自正德外攻入三千兵马,同时有相等兵力攻占东、西二门。他从极远的地方御马过来,马蹄行经甬道溅起落花,在经过之后重又回归土地。我不敢去想,我所妄图参与的一切,报仇、刺杀,与自以为是的维护,在那两个人眼中,不过是眼前江山的注脚。
他纵马而来:“我受够日日受你支配的生活,皇位、封土,我在意的你都要一一夺去,乃至小珂。为何你享有盛世,而我毕生都要做你的臣属?”
李嵩得他质问,并非想象的那样惊惧,甚至微微一笑:“所以当年你处心积虑假我之手覆灭裴家,挑起我与阿珂不和,又将裴玉环送到我宫中?”
李崇冷笑,英俊的眉目依稀是我春日迟迟下见到的少年郎,与之不符的是眉间的戾气:“再说有何意义?”
禁军自上阳殿迅速拥出,旌旗一致,喊杀连天。他或许并没有防备李嵩会有这样的准备。两军对垒,主将隔着偌大中庭遥遥相对,仿佛很多年之前的相遇,我在前头愤愤,那两人在身后缓步,或者说话,或者只是行走。
我几乎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所有过去的呼啸、吉光片羽的记忆、电光石火的往事,原来单薄到都不可以凭借时间计数。
我茫然,却明晰到可以预知归途。
更多襄王的将士从城外拥入。李嵩从容引箭,未及阻止已划裂空气朝既定方向射去。血液肆意,我睁大双目注视那箭羽行经的方向,破风裂云地抵达。
没入,玉环的身体。
天地陡然静谧,只遗倚剑站立的李崇。玉环吃痛地软软斜倒,落在他怀里。李崇一臂扶住她,茫然抬头看去,看李嵩,也看我。看风声扯裂火后半焦旌旗,看玉环因疼痛蹙起的双眉,透胸而过的箭矢,她努力向帝王保全李崇系于一线的性命:“陛下……您答应过我,只要交出玉符……就能留下襄王的性命,您说过的……”
玉环嘴唇微微张合,手臂举至与他一眉之隔的距离却软软垂下。他无法迎合,只剩悲哀的微笑:“我一直,也喜欢你的。”
我回头看李嵩,他站在半明半暗的重檐之下,突然神色一变。
那一年看过的花,那一年饮下的酒,以及那一年走过的路——
原来都不可思忆。
我长跪血泊中,风声迎面携卷刺鼻血腥味轰然抵达。有将士跌跌撞撞地重新站起,在我一臂之隔的身后,等我发现时他手中残剑已经劈下,筋疲力尽而不可收势地栽下,朝我。
并无肉体预料中的痛苦,而只有血液溅上我面颊的温热。一具宽阔温热的身体随刀势卧倒,我回头注目,避让的瞬间令他倒在我膝上。
是李嵩。
刀尖没体,自胸膛透出,我无法确定是否我当初留下的伤疤,但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
细雨霏霏,斜阳之下火烧云已经尽退,雨后应当有明月朗照,孤星几颗,世外人家点火烹饭,烟火徐徐,一切似乎了无缺憾。
我扶他跪倒在冰寒夜幕之下,茫然而不知定向的创痛几乎让我难以开口。我抱住他,一如那时他抱我滚落悬崖。
他开口道:“阿珂,我是爱你的,你要怎样才会相信,我做的一切,只是因为爱你……”
我听到那句话,而又疑心听错。这世间如此静谧,雨落潺潺,恍若永生的寂寞。
而我也明白,长生过尽,只有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