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三月阳春,凤引台边梨花正盛,白色的花朵远望如千重雪堆。为着这好景色,玉林帝下旨将宴席移到台上,与群臣共乐。
而当众人都在赏花饮酒的时候,刚从北地归来的齐渊却死死盯着场中,满怀怒意疑惑。
目光的终点,是正在献舞的少女。
身着异族的服饰,披着长长的头纱,跳着西疆流行的热烈奔放的旋舞。少女的美貌与舞姿皆令人炫目,但这并不是他看她的原因。
她究竟是谁?
所有人都告诉他,她是西方怀国送来和亲的王女朱鹭,可他知道她不是的。
或者说他不愿相信。
还记得那时他奉旨自西疆出发往北地驻守,在大漠边缘的一处绿洲里,他从流沙中救了她。她自称阿月,虽是一身狼狈,清丽的容颜却足以令他惊艳。
因她伤了脚,他不得已只好带她上路。如此多日朝夕而对,情意渐生,结以相好。
定情之夜,他在她耳畔说永不相负。
可次日黎明他从好梦中醒来,却发现衾已冷,人已去。
直到今日,才在凤引台上再见朝思暮想的容颜,伊人却是兄长新纳的宣妃……
咚——就在这时,鼓声停了。
朱鹭同时舞定,飞旋的身姿在乍然停下的时候微微摇晃了一下,没有人发现——除了他。
那一晃,分明是脚伤所致。
深夜,千重阙中的宴饮还在继续,齐渊却悄悄离席。
替他传话的宫人回复,宣妃约他在照晴池畔相会。
月照清池,碧波朱栏。他到的时候朱鹭已经在那里了,走得越近,他越感到心里的踟蹰——疑问太多,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
直到离她只有几步,看着熟悉的纤瘦背影,他终究问了最初的那个疑问:“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他以为她会否认的,否认自己是阿月。
可没想到她只是转过身来看着他,轻抿樱唇:“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都已决定了,说了又能如何?还是说当时我若说出真相,王爷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破坏两国和亲?”
“若你当初就说出实情,我便可求皇兄让你光明正大地嫁入王府,和亲而已,本王亦有资格迎娶你。”他脱口而出。
朱鹭一怔。
“王爷说笑了。”她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悻悻地笑了笑。
“不是说笑!”他只觉得怒气泛了上来,“阿月,皇兄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我……”
话未说完,却见朱鹭摇了摇头。
“王爷帮不了我……”她轻声说,“我有一个仇人,其人势大,我身为王女以举国之力尚且不能奈何他,天下只有陛下能为我复仇了。”
而你,不行。
她没有这么说,可他从她眼中看到那份坚定。
她早已下定决心,将他排除在此事之外。
随后只见朱鹭漫步到水台边,扯下水云花初生之叶卷成小杯,舀过一杯池水奉到他面前。
“昔日姻缘有如露水,终有散时。有道是千江有水千江月,王爷何必执著……”
纤纤素手所捧的碧叶杯,只见圆月倒映其中,而她温柔的声音娓娓道来——
则是无情的断绝。
(二)
那夜之后,他再也没想过要见朱鹭,甚至刻意回避任何与她相见的可能。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时地听到她的名字——刚从北地归来,玉林帝时时召他询问军务,有时听到一些赏赐内宫的旨意下达,他总能听到朱鹭拔得头筹。
说她专房之宠,也不为过。
他不知这算不算好事。
“如此安排,定王以为如何?”或许是他的不以为然太明显,一日玉林帝下旨赏赐后,忽然这么问他。
“这是陛下的家务事……”他笑着说,“只是宣妃异邦之人,如此恩幸恐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母亲早年也是独得先帝宠爱,最后却不明不白地因小小风寒而死。
但是玉林帝只是一笑:“定王多虑了。”
然而当他回到王府,有个面熟的下人持帖前来相邀,道是故人约他一叙。
看着帖上飘逸俊秀的行书,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会无好会,更不用说这下帖的人,正是如今大夏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宜贵妃如槿。
他与如槿幼年相识,她是左相幺女,蒙先皇后喜爱时时入宫,诸多皇子中,他与玉林帝和她的感情最好,情窦初开之时他也曾一度倾慕她,可她最终还是选择入宫,成了玉林帝的妃子。
之后他在外征战戍边,数年中只与她见过几次。
但即便每次都是匆匆一晤,他却清楚地感觉到千重阙中的宜贵妃,早已不再是那个善良温柔的如槿。
此时如槿正归家省亲,邀请他到城外别苑一叙。
“娘娘今日邀我,所为何事?”一见面他就开门见山地问。
如槿本是满面春风,见他语气冷淡不由得一愣,但很快又绽开了笑容:“自然是叙旧,不然还能怎样呢?”她落寞地一笑,“想必你也看到了,近日陛下的心思,都在一个人身上。”
果然和朱鹭有关,他冷眼看着她唱做俱佳,心底只觉一阵寒意。
还记得母亲临终之时抓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可怜你生在这……帝王家……”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话中的含义,生在帝王家,便注定了钩心斗角,注定美好的东西无法长留。
后来如槿说了些什么他便没有在意了,无非是希望他能规劝玉林帝,莫独宠外邦女子云云。絮絮叨叨的,他装作认真,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
最后,她也意识到了他的漫不经心。
“阿渊。”他告辞的时候,如槿咬着唇,许久轻轻吐出一句话来,“难道你一点不念昔日之情?”
他皱了皱眉,回过头去看她。
“娘娘今已身属陛下……”
他用别人拒绝他的话来回答她——
“昔日之情,终有散时。”
(三)
几天后,入宫时他看到照晴池边正在大兴土木,找宫人来问,说是东君寿辰那天,宫中有百花祭,帝君特旨在池中起莲台,届时宣妃娘娘要在此献舞。
没想到又是和朱鹭有关的事,他不禁想,看来玉林帝对她的宠爱毫无衰落之兆,如槿要是聪明的话,不要轻举妄动才好。
到了东君之诞那天,他也受邀入宫,离玉林帝的座位还很近,近得能听见几个嫔妃的窃窃私语。
无非是些姐姐妹妹的虚情假意,听得人厌烦。
不多时朱鹭出场,他远远地望过去,只觉她似乎比之前又添妩媚,今日妆容也是艳色的,天气转暖,那身西疆的服饰更见轻薄飘逸,在莲台上当风而立,池上水雾袭来,宛如天人临凡。
鼓点起,朱鹭应声而舞时,不独他,许多人都忘了避讳,直勾勾地看着台上佳人。
片刻失神后,他听见一旁两个妃子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看她那狐媚相,瞧得人恶心!”
“可不是,偏帝君喜欢……如今连贵妃娘娘都辖制不了她了。”
“是啊,可怜宜贵妃还要讨她的好,向陛下献策起这莲台让她出风头……”
其实对话涉及如槿时他已经上了心,待听到是如槿建议搭建这莲台时,他忽然心下一动,而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片惊呼。
“娘娘小心!”
却是朱鹭舞中跃起,点落石台时不知怎么,看似稳若泰山的石台竟倾斜了一下,朱鹭身形一晃失了平衡,眼看就要落水。
在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做之前,他已一跃而起,掠过众人,扑向莲台那方。
赶到之时,朱鹭已然没入水中,千钧一发之际他捞住了她的手,一运劲便将她拽了上来。
岸上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然而怀抱着伊人冰冷的身体,他却只觉得一阵心惊——她素来畏水,沾水便会惊恐过度引发厥症……
但听一记轻轻的咳嗽,朱鹭睁开了眼睛。
“王爷?”四目相对,她纤细的蛾眉微微一挑,似乎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他正想安慰她几句,常侍与宫女们却赶到了莲台上,七手八脚地将朱鹭扶了过去。
那边,玉林帝正呵斥着宫人,大发雷霆之怒。御医很快被请来了,在帝君恼火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为朱鹭查看。
其他人则在交头接耳。
好好的百花祭因为这场意外变得有些混乱,惊惧者有之,讶然者有之,幸灾乐祸的更是不乏其人。然而这么多人中,齐渊却只留意到了一个人——
是如槿,自他救了朱鹭后她就一直死盯着他看。
那森冷的目光,仿佛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四)
最终朱鹭没有什么大碍,玉林帝为此重重赏赐了他,但是相对的,朱鹭却是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
几天后,那个负责督造石莲台的内侍畏罪自杀了。
闻此消息,齐渊觉得自己心中对如槿残留的最后一点情谊,似乎也随着这个人的死而消失殆尽。心灰意冷,他忽然想回到北地。
茫茫草原,广阔天地,那里或许没有他在意的人,但至少没有丑恶的后宫夺宠、阴谋算计。
他上了奏章,玉林帝显得很为难:“朕还有很多事想与你商量……”
帝君不放行,他索性闭门谢客,在王府中读书舞剑,将一切纷纷扰扰都阻挡在了门外。
仿佛只在转瞬之间,兆京的夏日来临了。
每到这个时候总有大风大雨,这天夜里风雨又起,夹杂着隆隆雷声与赫赫闪电,他开了窗,饮着薄酒看外方天地之威。
银蛇舞下,沉雷远播。
忽然他看见一个人影穿过重重雨幕而来,那人兜着风帽,那样悄无声息地快速行进而来,仿佛一缕不知名的幽魂。
这人怎能躲过王府的诸多侍卫?心念电转间,他已然抽剑一指——
恰恰点在来人的心口。
“王爷就是这样迎接恩人的吗?”熟悉的娇柔声音,对方落下了风帽,雨水瞬间将她的头发浇得透湿。
“我是来救你的,齐渊。”
这么说着,朱鹭嫣红的薄唇,抿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度。
“近日,陛下恐怕要向你动手。”她将左相的密折甩给他看,内容大致说他包藏祸心不可不防云云。他立刻想到如槿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左相与他虽然不对盘,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忽然发难,难保不是因为那天他相救朱鹭所致。
“陛下不会理会的。”他将密折还给朱鹭。
她却笑了笑:“未必呢,想想这些年来你有多少功劳,平南疆,灭东阪,镇守北地……这些都是定国的大业,陛下赏无可赏,除了杀你还有何法?”
他一时默然,功高震主也是他一直以来的隐忧,所以才滞留北地不归,而这次玉林帝迟迟不放行,更是让他有所怀疑。
“还有明兹……”他想起往事,苦笑着喃喃自语。
左相的密折,会不会让帝君下决心除掉他?
他不知道。
回过神来,却见朱鹭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他说::“别担心,经营多年,自保我还有把握。”
她眨了眨眼,仿佛惊醒一般:“我该走了。”
“等等——”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
“齐渊!你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温香软玉在怀,似乎解去了一点这些时日的相思之苦。
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不该想,不该看,不该念念不忘。
可就是忘不了,放不下,看得目不转睛。
“跟我一起走好不好?”他在她耳旁说,“今日你会来,不就是心中有我?我们一起走,你的仇我会替你报,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为你达成心愿。阿月……”
忽然,手背传来剧痛。
“你少自作多情!”他一松手,朱鹭便迅速退到窗边,握着簪子蹙眉看着他,“今日我来不过是偿还你相救之恩,齐渊,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
是的,那所谓的亲笔传书……
兄长要杀他,还真是处心积虑。
而朱鹭则是兄长的同谋?
他忍不住一哆嗦。
“你恨我吗?”就在这时,朱鹭忽然开口了,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哀乐。
他默默地看着她。
她是同谋吧?不然怎能在这样的时刻恰好出现?
她是同谋……
可她毕竟还是来了。
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她还是来了,还将他从重围中带了出来。
至于其他,现在再追究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他摇了摇头。
“是吗?”朱鹭悻然而笑,“可是我却恨你。”
她轻轻靠上了他的肩头:“这世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齐渊,是你带兵灭我明兹,下令屠我王城。此覆国血仇,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轻得近乎耳语,却是咬牙切齿,怨深如海。
原来如此。
他感到黑暗开始在眼前弥漫,是大限将至。
“永不、永不……相负。”
挣扎着说出这句话,而这也是他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了,闭上眼睛的同时,他又想起了母妃的遗言,然后莞尔一笑。
虽然,生在帝王家是不幸,但至少最后他还是可以选择爱着一个人,再死去。
晨曦初至的时候,齐渊的尸体已经变得僵硬。
可朱鹭却仍然握着他的手,默默凝视他的遗容。这时,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有人穿林而来。
那人走得很慢,最终在离她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宣妃,该回去了。”玉林帝轻道。
早朝的时候,这场深夜发生的变故震惊了百官。朝堂上七嘴八舌的,怒叱定王者有之,要求彻查者有之,还有忙不迭撇清关系表忠心的则是最多的。
玉林帝始终铁青着脸。
这场闹剧直到左相入朝才告一段落,德高望重的左相大人,据说是连夜彻查定王谋反一案去了,他带来的证物有一堆,将定王齐渊暗中调兵并意图私自离京的事情佐证得天衣无缝。
而证物中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那封亲笔传书。
定王谋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然而就在所有人或叹息或愤慨的时候,一个常侍满脸惶恐地走到玉林帝身边,向帝君悄悄耳语了几句。
玉林帝脸色一沉:“宣!”
随着这一声御令,款款上殿的是盛装的宣妃朱鹭。
百官顿时噤声,有些官员第一次见到这传闻中媚惑君王的异邦女子,多有惊艳之色。却见她盈盈下拜,朗声道:“臣妾此来,是为定王谋逆一事或有疑点。”
一石激起千层浪,议论声又再度响了起来。
“什么疑点?”玉林帝沉声道。
“臣妾听说定王自幼天赋异禀,惯以左手作书,陛下可知此事?”
“这个朕自然知道。”
“所以定王虽习柳体,但笔迹却多有独特之处,臣妾也曾见过一两次……”
“宣妃,”玉林帝打断了她的话,“你究竟想说什么?”
朱鹭迟疑了一下。
然后她深深伏下身去,清脆娇柔的声音带着一点点不安,却清晰得每个人都能听见:“日前,臣妾无意中看到宜贵妃在描摹定王的字……”
“妖女!你竟敢……”她的话音未落,左相已然跳了出来。
老者的怒吼在承运殿中回荡着。
然而玉林帝却说:“左相何必动怒?是非曲折,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刹那间,殿上鸦雀无声。
之后就在这片寂静中,一队常侍踩着细碎的脚步退出了大殿,没有人看他们,但所有人心里都很明白,他们会去往宜贵妃如槿所住的宫室,彻底查抄那里,直到找出能够证明宣妃所言是否属实的证据为止。
而心思更缜密的人则更为清楚,在风云变幻君心难测的朝堂上,那些忽然而至的变故,其实往往意味着结局——
已经决定了。
(七)
即位后的第五年,玉林帝在一夕之间迎来了仿佛天崩地裂一般的变故。
只是一个昼夜的轮回,他先是失去了自己最勇猛的武将——定王齐渊,然后又是最倚重的两朝老臣,左相。
更让人难以启齿的是这两人谢幕的方式——定王谋逆,被乱箭射杀。然而就在次日的早朝上,宣妃所透露的一个细节证明定王乃是受人栽赃陷害,而陷害他的主使人正是左相。
天子怒不可遏,誓要为枉死的兄弟讨回公道,左相当场被褫夺官职押入天牢。
文武之治,皆受重创。然而有些人却也明白,经此一役,玉林帝一举除掉了他最为忌惮的两个敌人,兵不血刃。
大获全胜的,似乎只有帝君。
“陛下?——”
含凉殿中,嘤嘤的啜泣声始终不绝。
宜贵妃如槿的双眼已经哭得红肿,羸弱的身躯不断颤抖着,她抬起头,无比哀怨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君王:“陛下明鉴,那真的不是臣妾所书,一定是有人嫁祸,陛下明鉴……”
佳人含泪,是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
玉林帝叹息一声。
“槿儿,”君王开口,温存得一如既往,“你要朕如何相信?齐渊的笔迹那般特别,昔日韩尚书遍习天下书体也不曾仿得,世上只有朕与你同他一起长大才能学得几分相似,那封传书若不是你仿的,还能是谁?”
还能是谁?
如槿浑身一颤,脸色顿时变得更加惨白。
“你是聪明人,”玉林帝说着起身向外走去,“朕为什么让你在这里闭门思过你应该明白,安分守己,你才能活得长久。”
“陛下——”眼看帝君就要走出门,如槿激动地大叫起来,“难道陛下就一点都不念昔日之情吗?”
“槿儿,”玉林帝回头看了看她,笑着说,“你要记得——
“天子无情。”
从已成冷宫的含凉殿出来后,玉林帝立刻去了宣妃朱鹭所住的伫梦轩,然而到了那里却闻知朱鹭不在,一早就出宫去了。
而她如此自由出入,凭的是他特赐的手令。
“陛下,”见他神色不善,宫人们十分惶恐,“要不要……”
“算了,”他摆手笑了笑,“朕知道她去了哪里。”
郊外的定陵,他下旨为齐渊修建的陵墓。
六个月后,定陵竣工。
灵柩迁入定陵的那天,玉林帝亲自主持了仪式,率领百官祭奠自己这个英年早逝的兄弟。
仪式结束之后,玉林帝屏退众人,独自走进了地宫之中。
巨大的油缸中灌满了鲸脂,长明灯将内室映得通明。
他进去时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宣妃,朱鹭。
今天,她又穿了西疆的服色,艳红的,长长的头纱一直拖到地上。
“你不高兴?”看着她,玉林帝忍不住问。
她的嘴角,没有一丝笑意。
“臣妾不敢。”她低声道。
这委婉的姿态却令天子皱眉:“齐渊已死,你的灭国之仇已报。朕也按你的意思让你主持他的身后事,你亦亲自将他最大的敌人扳倒,朱鹭,你已不欠他什么了。”
他有些莫名的焦躁。
这时,朱鹭回过头来,向他笑了笑。
“这一切,都是拜陛下所赐。”她说。
他这才觉得舒心了一点,不错,这一切都是他赐给她的……若没有他的首肯,纵有十个朱鹭也杀不了齐渊,报不了明兹的国仇。
他也笑了起来:“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朕就是喜欢你这点。”
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子,竟能觉察他是故意要她看到左相弹劾齐渊的密折,进而大胆向他剖白,为了报明兹灭国之仇,她愿助他一臂之力。
之后无论齐渊也好,左相也罢,她永远懂得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聪明的人,总是很难得。
更不用说她的身份也堪与他相匹配——明兹的王女,为报国仇,她与自幼交好的怀国王女调换了身份,冒名顶替而来。
他欣赏她的执念与胆略,决定对怀国既往不咎。
朱鹭,这个女子能够匹配大夏的后位。
“陛下错爱,朱鹭愧不敢当。”就在他想着日后以何种理由让一个异邦女子为后的时候,耳畔忽然想起了朱鹭轻轻细细的声音。
有些哀怨的,不似平常。
“怎么不敢当?若你不敢当就……”他正想宽慰她,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十几步外。
她的手摸上了石壁,轻轻一按。
顿时,烟尘俱下,他听见了机括开动时的那种嘎吱声,抬头一看,只见巨石正缓缓下坠。
“你!”惊觉巨石落下便是要隔在自己与朱鹭之间,他怒道,“你早有此意?”
她自请督建定陵,原来竟是为此?!
他一时间有些不能明白。
她要……求死?
为什么?
然而朱鹭似乎并没有打算回答他的任何疑问,她只是笑着看着他。
眨眼之间,巨石已经挡住了她的脸。
巨大的烟尘逼得他又退了几步:“既然如此,就不是朕言而无信,是你自己不要的!不能怨恨!”眼看着伊人的身影在逐渐消失,他高声尖叫起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要他许诺过的荣华富贵,许诺过的万人之上。
只听朱鹭的声音从石后传来——
“陛下多谋善略,来日必成大夏一代圣君,臣妾亡国之身不堪陪伴,就此别过。”
话音未落,巨石已经伴随着一声沉沉的闷响落地,震起了一片灰雾。
巨石落地,她觉得自己心里的那块石头似乎也落了地。
什么一代圣君,都是假的,这句虚情假意的贺词,是她送给玉林帝的最后一件礼物。她不是齐渊,不想一将功成万骨枯,所以杀了当年下令屠城的齐渊就够了,不对玉林帝动手,免得大夏群龙无首,混乱之下生灵涂炭。
而且玉林帝刚愎自用,她折他文武双翼他却丝毫未觉不妥,一心沉浸在大权独揽的喜悦中。却没想到没了齐渊,从此北地的兵患将困扰大夏数十年,他再也无法腾出手来吞并其他小国。而朝中没有领政的权臣,各方势力皆会浮出水面,他亦将为平衡朝局绞尽脑汁。
两边疲于奔命,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就任何霸业了。
下意识露出了一个喜悦的笑容,她转身缓缓而行,这是她此生的最后一段路,却是最为轻松愉快的一段,因为她知道当她抵达终点的时候,一切爱恨都会消失,因此而生的种种烦恼苦痛也会消失。
只剩下齐渊——她曾经有的,她唯一想要的,她绝不能得到的。
当年灭明兹是玉林帝御驾亲征,但真正指挥战争的却是齐渊。她起初不知内情,一心想杀玉林帝,却在逃亡的途中与齐渊偶遇,就此种下情根一脉。
而后来她知晓了他的显赫身份,再后来的不辞而别,无非是为了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奈何造化弄人,当她终于深宫伴驾,以为仇人近在咫尺,能够一击得手的时候,一次无意中的窃听,却让她得知真正的仇人原来正是她一心要维护的人。
天地不仁,竟至于斯。
灭国之仇她势必讨回,然而情深如许的誓言,又如何能割舍?
最终只剩了玉石俱焚的路。
而如今,路已到了尽头。
终于走到了齐渊的石棺前,她看着石棺后齐渊的画像,想起那日照晴池畔的重逢,想起他最后的那句话——
永不相负。他实在是个可敬的对手,他早已洞悉了她的心。
又或者她根本无从隐瞒。
说什么千江有水千江月,那么多的选择,可人总是只能爱一个人,不是吗?
所以,势必执著。
轻轻抚过画像上的身影,然后她靠着石棺,闭上了眼。
长明灯,就此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