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玺
【一】
世人都说,许烟雨是个贪官,死得好!
其实许烟雨并不是个贪官,准确来说她应该是个奸商。但是她死以后,大约贪官这个词比奸商这个词表达可憎的色彩更重些,所以大部分止夏百姓说到她时,还是用大贪官这三个字来替代。
身为大贪官,许烟雨的一生可谓丰富多彩,劣迹斑斑。
既干过哄抬物价、囤积粮食、欺行霸市等恶行,也曾因为垂涎当今圣上的美色,为讨其欢心,通敌卖国。
后来她被治了,也是民心所向,没得到半分同情。
其实许烟雨也不是十恶不赦,她还活着的时候,既在灾难时期送过米和粮,也为了保护战争中的妇女小孩做了不少实事,但是她死后,这一切都被抹去,她好像生存在这世上,就是故意来添乱的。
但是再多的波折,也好过于今日的情绪,她紧紧地握住手中那团软软的肉色东西,阴沉如死水一般的眼睛,望向了血红色的天空。对死过一次的她来说,也许,再没有比今日更难看的天了。
刚刚走过那座城隍庙,勾起了许烟雨的一段美好回忆。
想当年刚刚登基的杨和光还是一脸纯洁无垢的小白兔模样。他把许烟雨带到城边,笑眯眯地指着如今城隍庙建立的那块空地对她说:“许卿,这块地是我兑现当日与你的承诺,所以不管你拿来做什么,朕都不过问一律批准,你意下如何?”
许烟雨得了这块地,如获至宝,想了好几天几夜都没想出该用它来修什么好。
有想过干脆修成月老庙来满足自己长久以来对杨和光的觊觎,但是冯渊说这么做就太招摇了,这样不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对皇上存着非分之想吗,所以主张把月老庙改修成城隍庙。
介于以往的经验,许烟雨决定无视他的意见,一定要修她的月老庙。
冯渊大概也猜到许烟雨心里是担心修不成月老庙那样会显得心不诚,月老就不成全她跟杨和光了。
他脑子转得快,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要不你把城隍庙里的城隍老爷按着杨和光的样子塑吧,这样每次你去跪城隍老爷的时候,心就会无比诚恳,说不定城隍老爷一感动,就跟月老说一说,把你们俩的事给成了。”
冯渊给许烟雨出了这个馊主意甚得她心。
但是冯渊很快就意识到,他提出这个馊主意有多么不明智,在许烟雨的淫威逼迫下,冯渊不得不把这烂摊子负责到底,亲自陪她去挑选了玉石,又是亲自操刀上马打磨雕塑……然后,冯渊的左手食指就此废了,打磨玉石受了伤,后来竟没治得好。
牺牲一根小手指,也算是小事,冯渊似乎为许烟雨付出过很多。
许烟雨哥哥死后,许烟雨初为当家,什么都不懂,笨得令人伤心。也只有他肯陪她站在风雨前头与各种人事周旋,为了让她过得舒坦些,轻松些,他牺牲的是全身而退的自由,放弃的是追求幸福的权利。
冯渊是谁?
后来的人都知道他是止夏国第一商贾,也是杨和光的财政大臣,但很少有人知道冯渊是许烟雨的哥捡回来的,是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对头,是她的亲信,她的幕僚,也是,她的情人……
许烟雨初遇冯渊那日,正是她误闯禁苑,被夏帝责令返回祖籍之日。
在回并州的路上,她的心情并不好,又因为一群乞丐抢食打架拦了去路,她的心情更是跟这阴雨的天儿一样,糟糕透顶。
乞丐中,有一个小孩长得非常丑,大半张脸像是被烧过,长相十分瘆人,但打架十分厉害,竟然把两个大人打得满地找牙。后来瞧着小乞丐得意扬扬地将战利品鸡腿抛向空中时,许烟雨心中的抑郁忍无可忍了,随手捡了车中一个喜饼,朝小乞丐掷去。
那个小乞丐就是后来的冯渊。
当时,被喜饼砸中的冯渊可一点没跟许烟雨客气,气急败坏地跟着她追,逮到她时,一点都不顾及身份尊卑男女授受不亲,按住许烟雨的腰就开始打屁股。
其实他当时气的不是许烟雨砸他,而是气她糟蹋了食物,两人就在马车里闹了起来,后来许烟雨的哥哥替她解了围,但可恨的是,她哥哥竟然因为欣赏冯渊的身手与胆量,把他也带回了许家。
【二】
许烟雨和冯渊的关系一直处得十分恶劣,究其原因,他瞧不起她这个没用的千金小姐,而她也一直因为他当日揍屁股的事耿耿于怀。
冯渊丑归丑,但是能力却十分惊人,许家大小事都离不得他,许家当家的对他更是信任有加。可是冯渊和许烟雨还是不对盘,见面就吵。
“丑八怪!”
“没脑子!”
许烟雨和冯渊都长大了,倒不像以往那么喜欢争吵,但冯渊这人终归还是不地道,时不时地爱毒舌许烟雨两句。
如果说许烟雨与冯渊之间,就像三月江南的烟雨,总是蒙着一层雾气,看不透,却始终存在着点儿什么。那么许烟雨对杨和光的感情,就跟小葱拌豆腐似的,一清二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一见杨郎误终身。
这是许烟雨日后少女情怀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但却忘了这一见,不过是因为人生有许多的求之不得。求不得,久而久之,便成了心底里的明月光。又听说是死了,然后明月光终于又变成了心口的朱砂痣,每当夜深人静时,总不自主地捧出来看看。
许烟雨遇到杨和光那年,也是十二岁,但是还没离开皇宫,而是作为夏帝九公主的礼童暂且居住在皇宫陪公主读书玩耍。
却在禁苑里遇到了他。
少年穿一身白裳,粹白轻纱,气度高雅,出尘若仙,仿佛是一枝不染铅华的白梅,又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游仙。
他帮她在禁苑里抓到九公主那只不听话的花猫,抱她上墙头偷偷出去。
他扶住一旁的桐花树优雅地笑了,他低沉的嗓音淹没在细密朦胧的花雨中,他说他的名字叫“杨和光”。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让人轻易忘得了,何况又是匆匆一别,再见无期。又倘若她和杨和光不是只有一刹那的匆匆而过,兴许在日后正值豆蔻的时节想起来,也不至于那么患得患失。
许烟雨再次遇到杨和光时,他刚巧被官兵追杀。当他闯进酒楼的雅间时,许烟雨脑子都没动一下,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某种情绪油然而生,心脏紧绷,窒息而又胆战,一瞬间能感到血液的流动。
这仅有一次的情绪,让许烟雨手足无措,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杨和光的脸,许烟雨矛盾得全身发抖。
她抬手又给了冯渊一个大耳光,然后怒问他是不是喝酒了?
“只喝了一点点。”他不好意思道。
她最忌讳的就是男人喝酒,因为杨和光在起事之前曾与她有过灯下之约,他说倘若以后能登上权力之巅,那以后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只会是她。但是他背叛她时,说过最让她难堪的借口,他说他当时喝酒了,说过的话便不记得了。
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连同冯渊也变得面目可憎。
“滚!你们这些男人,醉酒时说过的话就跟狗吃了似的,装什么都不记得。”
冯渊一脸坦然:“你傻啊,男人醉酒后说过的话是自然是不能信的!”
“那你刚才对我干了什么?”她气急败坏地擦了擦嘴,“怎么,干了坏事就想装喝醉,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冯渊收敛了笑容,一脸正色。
“我跟某人可不一样,我喝酒后干过什么事,记得无比清楚。”
【四】
很多年前,为了适应当家人这个新的身份,许烟雨剪掉了及腰的长发,摘掉了繁复的头饰,换上了简洁的男装。
然后带着新形象去冯渊面前显摆。
“怎么样?我也算是风流倜傥吧?”
结果他斜睨她一眼,说:“笑得比还哭还难看。”
许烟雨其实没那么小心眼的,可是他一句无心话却把她说哭了,大抵还是因为她心里害怕,害怕自己做不好,恐惧未知。讽刺的是,她面对最讨厌的人此时却不得不像抓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他。
许烟雨把脸一横叫他滚,他非但不滚,反而从身后一把将她抱住。
温热的气息流淌在耳际:“有什么好害怕的,最差也不过是没饭吃了,不是还有我吗?”
许烟雨的哥哥那场病来得突然,走时也没交代清楚,只说他走以后冯渊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他那时候就将许烟雨交给了冯渊照顾,可许烟雨还觉得她哥是在毁灭她的人生。
可是现在……
许烟雨说不清楚现在自己对冯渊到底是什么心情,他的面容虽然狰狞,但是每个吻都透露着甜蜜的芬芳。冯渊自己说的,他们两人是相依为命的情谊,是的,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多少大风大浪都扶持着走过来,这是其他人永远都不能取代的。
许烟雨承认冯渊在自己心中的特殊性,但有的时候,许烟雨会从冯渊身上找到些许杨和光的影子。
他们做事的侧颜,偶尔一两个小动作,总有种剪灯照影的错觉,就像两个隔着屏风的人相互在屏风上找着对方的剪影,没看准时觉得怎么看都不像,拆掉了屏风打了照面,便觉得很像。
许烟雨经常不允许自己这样想下去,不管是谁更像谁,这都不是她喜欢某个人的理由。
崇光十三年,杨和光突然以“行为不端”“骚扰驿站”和“亏空”等多项罪名,将她革职查办,打入天牢。其实许烟雨不意外杨和光会不顾旧日情谊,他是皇帝,那个时时刻刻都担心有天会被人取代的皇帝,他总归不会放任一家做大,成为掣肘的。
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许烟雨都能够坦然接受,但是她怎么能接受陷害她的人是冯渊?她锒铛入狱后,一半的家产被查抄冲入国库,而另一半则落入了冯渊手里,看样子,冯渊像是为了财富和权利,才背信弃义的。
这突然的变故,让许烟雨措手不及到恍然。
失去家产被押解入狱时,都失去了反抗的思考。
入狱以后,许烟雨吵着要见冯渊一面,冯渊一直不肯来见她。冯渊就此销声匿迹,与她闹翻的杨和光却以救赎者的身份出现在她眼前。
“他想让你死,烟雨!将所有弹劾证据上报给我的人是他,朝堂上铁证如山,所有的大臣都要我治你,我没有办法。提出让我把你流放到西南之地的也是他,他想要你死,烟雨。”杨和光几乎是双膝跪地,将许烟雨抱在怀中,“我想救你啊,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困难,我明明是个皇帝,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西南边陲的居民大多是被色目人从富饶之地赶出来的南人,南人早就对许烟雨和杨和光恨之入骨,他们不服杨和光,时时刻刻想着掀翻他的政权。冯渊这一举动,仿佛正是为了讨好杨和光而顺水推舟将她作为一个泄愤对象送到南人手中。
杨和光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庞,许烟雨嗫嚅之余,在她朦胧的视线中,出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模样,和眼前的人有着一样的双眸。
她喃喃自问:“是哪里错了吧,冯渊不会背叛我的。”
人的心谁又说得清楚看得清透?
杨和光说会娶她,结果娶了别人,冯渊说不会背叛他,还是背叛了。
冯渊最后迫于杨和光的压力,还是来见了她最后一面。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已经陌生得让她看不清楚,没有解释没有道歉,只是说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吧。
他的背影在暗淡的灯光中渐渐消失,她跪坐于地,直到天明。
半个月后,押解许烟雨的囚车从京城出发,往西南边陲行进。临近潼关,囚车突然改道,直接从偏道,进入西南第一个重城,锦官城。
刚进锦官城,远处不知何人一声令下,愤怒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拥了出来,那些是她的族人,憎恨卖国的她的南人。他们拽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囚车中拖到地上,无数的石块和拳脚砸在她身上泄愤,她已感觉不到疼,带着赎罪的心情,甘愿就此终了。
杨和光想救许烟雨,在潼关口派了人接应她,但押解囚车的人擅自选择了另一条道。
当奄奄一息的她被暴怒的人推下山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倦怠随着血液的流淌将她吞没,死亡从未如此近过。
【五】
救起许烟雨的是一位擅长易容术的神医,他救活许烟雨后,给了她一副老头子的模样。许烟雨以失去一条腿一张脸的代价,活了下来,又在南洋躲了五年,一直未再现世。
在海的那边,听说冯渊靠着她的家产,也是节节高升,贵不可言。
原本他们两个已是两不相干的人了,一片海,横拉下来是阴阳相隔的距离,已经将彼此之间的关系划得一干二净,不复相见。然而在无比落寞的夜晚,她时常想着一个人,悲伤地怜悯着自己,羡慕着别人。
倘若冯渊有杨和光这么执着,许烟雨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原谅他。
杨和光又来了,两年以前他就来拜见过她,然后以后每隔半年,他都会再来一次。
兴许是“沈先生”的处事手段,太让人熟悉,让杨和光对她产生了怀疑。
杨和光不惜千里迢迢地赶到南洋,不惜掏心掏肺地向“他”这个事不关己的老人家,倾诉着他对一个女子的恋慕。
“有着小猫一样的乖巧,有着大猫一样的温顺,只是我不小心弄丢了她,每每看到相似的猫儿,便无法自持。沈先生,你有双和那女子一样的眉眼,虽然你只是个男子。”
他的话很动人,让她恍惚回忆起,在牢狱中,杨和光是为她流过泪的,但是心境到底与当初不同了,她感激他,心里却还是想着一个渐行渐远的人。
后来,许烟雨还是忍不住回到了止夏,她回来的消息掩得很实,除了身边的亲信,其他没有一个人知道。
她回到止夏后,在离冯府最近的弄堂里租了屋子,暂且居住下来。周围弄堂里住着很多女人,时常还会拿她的故事出来说,说她同时跟两个位高权重情深意重的男人爱着,她们口中充满了羡慕,但许烟雨一点也不觉得值得炫耀,倘若你是我……
人心都是肉长的,怎禁得住反复地折磨。
至于想去见冯渊一眼,她更是恨自己不争气,像那种人,该是她的宿敌,早已经在心中辗转了千百遍,但她还是想看他一眼。
一眼就好。
也幸得许烟雨亲自回止夏看了那一眼,因为只有亲眼见证,才知道那个冯大人,不是她心中的冯大人。那个冯大人除了名字跟那人是一样的,长相,身材,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方式,全都不一样。
就连脸上的那道疤,虽然形状相同,长在脸上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看着那位冯大人进了家门,许烟雨似乎想起了什么,或者说,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那么生硬地联系在了一起。
究竟是这么多年听到的消息是假的,还是原本就是一个局……
背靠着墙,缓缓地滑坐到了地上,她呼吸急促而无力,因为千万根针同时扎在了她的心上。墙角的小雏菊被她扯得稀烂,她痛得哭不出来,只有指尖的花汁,缓缓在手背滴下泪痕。
【六】
薛神医说过,易容术最大的缺点在于一个人的生活习惯,还有性格,是怎么也无法改变的。许烟雨从未想过,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人,其实只要细细观察,也会发觉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杨和光接到许烟雨的邀请,披星戴月地赶了过来,连眉毛上都还挂着雪花。
他们相对而饮,她难得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许烟雨先让他喝下三杯酒,然后说,刚才那酒是下了毒的。
“曼陀罗花做的毒药,会先麻痹神经,三杯毒酒,死亡过程至少半个时辰,你会亲自体验着自己的死亡,体验我当初经历过的一切。”
“烟雨,你为什么?”
“今天我去见了冯渊,他好像变了些,我都快认不出了。”
杨和光恍然一惊,瞪大了眼睛,想说话时却突然发觉舌头发直,试着抬手时,整个人轰的一声倒在了桌上。
“你以为是我杀了冯渊,现在这个是假的吗?“
“不,当然不,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也许我比你想象中,更聪明些……”
她喝下了第一杯酒。
走到杨和光身边,许烟雨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肉色假面,把那冰凉贴在杨和光脸上。两张脸,竟然惊人地重合成了一张脸。
薛神医说,他曾经救过一个色目贵族小孩,教了他易容之术,以便他躲避追捕。许烟雨大概没意料到,从薛神医那里随意带出来的一张面具,竟然是帮她揭穿最后真相的最可靠证据。
许烟雨依旧无法正视眼前带来的冲击,眉头蹙了起来,陷入自言自语的魔怔中:“以前我竟从没注意到过,我从未见你脱下过白手套,我也从未将你和冯渊没出现在同一个场合的事联系起来过,甚至冯渊出去办货,我千里迢迢地跑到战场上找到受伤的你,我都没想过……”
多年后,所有的事已经得以沉寂,杨和光竟然在薛神医那里找到自己,也许可以用缘分这个词来解释,也可以用巧合来搪塞,但许烟雨不再天真。后来,许烟雨从两人模棱两可的对话中猜到两人是旧相识,思维敏捷的她直觉又想到了冯渊。
当然,当时她并没想过冯渊和杨和光原本就是同一人,倘若不是亲眼证实这人根本不存在,杨和光其实就是冯渊,许烟雨或许会笨一辈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许烟雨飞快地转过身,一饮而尽第二杯酒。
“烟雨,不……”
她放下酒杯后,先在他对面坐下,坐下后便如死了一样,毫无生气。杨和光想起之前在南洋时见到她,虽然缺少生气,但至少不这么绝望,如今她的眼睛,也如同死了一样,再也没有了灵动的流光,有的只是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森冷而漠然的绝望。
“告诉我全部吧,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多久?”
很多年前,夏二世屠杀当年存活下来的色目小孩,杨和光逃出禁苑后遇到薛神医,薛神医帮他易容,让他以冯渊一名掩人耳目,偏巧,又遇到误闯禁苑被赶出翼矜城的许烟雨,然后,杨和光更莫名其妙就跟她回了许家。
其实如果可以在许家待一辈子,他宁愿顶着这个丑人的样子,就这样望着她,但是夏二世残暴,好像想要置身事外,已经不能了。
或许此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是为了征集军饷,而以杨和光的容貌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然后不得不时常在两种身份之间转换。他也很抑郁,不能告诉她真相,灭族之仇,不共戴天,灭掉夏帝的王朝后,她是刀锋口上第一要处理掉的人。
用杨和光这个身份就不能爱她,不用杨和光这个身份,就不能靠近许家。
他得势以后,以冯渊的身份让她重新爱上自己,但是事态发展快得已经超出他的控制,为了护住她,他又不得不做出新的打算。
许烟雨永远不会知道杨和光有这样一个计划,在潼关接到她后,他会以假乱真地让真的许烟雨换掉许氏身份,回到自己身边。同时,他会将冯渊这个身份埋葬掉,永远不让他再出现。
“我没想到计划出了纰漏,你走丢了,当然更没想到,你会提前回来,见到那个假的冯渊。”
杨和光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了许烟雨后,对许烟雨说:“快要到半个时辰了吧?这样也好,求个同归……我也再不用枉费心机,时时刻刻活在内疚之中。”
这么多年,假的许烟雨已经代替真的许烟雨消失在历史上,但他从来放弃过寻找真的许烟雨,一刻也没有。
许烟雨问:“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处理掉许家,我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问题从未出在你身上,是你爷爷……还记得我们在书斋发现的那本你爷爷的手札吗?夏帝因为听信一个富商的谗言,而对色目人发起了血腥的屠杀,而这个富商,正是你爷爷。”
许烟雨未曾想到过,竟然是上上代就开始的恩怨,多少尸体堆积成的,只是因为爷爷的一个玩笑。
“告诉我,我哥他……”
杨和光还未开口,许烟雨已经不想再听下去。她说算了,虚弱地端起最后一个杯子,将混合了血的酒一口饮下。其实不用杨和光说,她也早猜到了,她哥是怎么死的,他身体那么好却病得那么突然,不会没有隐情。
许烟雨原本是想拉着杨和光一起走的,她早就没有脸再活下去,死似乎也该拉着他一起,正好博了个生不能同衾,死但求同穴的名头。
可是总归还是做不到,一个人死了,去继续完成她的孽,至少还要留下一个人来凭吊,所以,在杨和光进门以前,许烟雨就换了他那三杯酒,只有自己这三杯,才是有毒的。
她抽噎着,捂住嘴,大片大片的血渍从指缝间流了下来,滴在地毯上,晕染开朵朵炫目的桐花,而那年眸光温润的男子早已不复存在。
对一个年少的人来说,两三年,或者就是一生一世。
她的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