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单位里行事的最高境界是“妥当”。所谓妥当,也就是眼里看着的绝非只是领导,还有领导的同事、上级、亲戚、邻居、孩子,360度无死角。对于一个位秩较低的人来说,如果只是面对一个领导,不管此人癖性如何刁钻,工作难度也不算夸张,但如果你的位秩上升了一位,就意味着你的节点增加了不止一个,如何取舍去留,何时扮金刚怒目,何时需菩萨低眉,有立场有态度,又要识大体有转圜,有个性有能力,又要有弹性会示弱。即使这些都做到了,也并非是如鱼得水的必要条件。事实上,老单位最牛的就是这里,就算是一把手,也不过是这个复杂精密体系中不见得那么重要的一环,他也在这个体系中时时刻刻被考评、被使用和被放弃。
一个具体的单位没啥了不起,但是老单位的背景和逻辑,是如此深厚和神秘,一忽儿让人如沐春风,获得了资历努力都无法兑现的好处和温暖,一忽儿又让人如入迷障,任何一只伸过来的脚都有可能让你在坦途上摔到沟里,一忽儿让人荡胸生层云,一忽儿让人脚下陷软泥,伸展或折叠,并无干脆的线索可循。一个真正老单位的人,不可能不对它产生敬畏之心,它就像一团有自我意识的迷雾,任何人都不是它的主人,因此,人也更不可能是自己的主人。
不过如果没有那么大的企图心,老单位倒真是一个适合放倒养老的地方。当你的工作机构并不能因为你工作表现差劲而辞退你,行事保守自然就比积极更轻松。如果你实在没有兴趣登高处据要津,虽然肯定好处轮不到你,但只要豁得开,也并不是一定过得那么拘谨。我的一位忘年交在被领导反复用龌龊手段踩踏之后,冲进办公室跟他理论。忘年交朋友说:“我指着他鼻子骂,就指望他跟我有肢体冲突,只要他先动手,那么多人看着,我一定能胖揍他一顿!”结果从头到尾,这位祖宗八辈都被问候过的领导,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背在身后,像复读机一样只重复说一句:“我没动手,我没动手……”最后铩羽而归的,还是这位妄图挑衅的下属。
老单位里,级别是个敏感的事。在级别低的老单位,尤其如此。我在工厂大院长大,大院里的人,上班是同事,下班是邻居,彼此在生活上的互助非常深入,说亲如一家并不夸张。不过在婚姻之类的大事儿上,情况就不同了。
对门的梁老头,家里三个孩子,大孩子已经到了担心要嫁不出去的岁数。梁老大长得水灵,跟大多数厂里的单位二代一样,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工厂当工人,她有一股说不出的傲气,跟大家不大来往。渐渐地,大家知道,梁老大和欧家老小好上了,这原本是件喜事,不过在梁家,却发生了一场地震。
梁老头不愿意把闺女嫁给欧家当媳妇,原因很简单,梁老头觉得自家是个高干,而欧老头不过是个退休的看门人。我费了半天劲才弄明白,原来梁老头是个股级干部,跟他家老小一起玩撒尿和泥时没什么门第之感,到了婚嫁这样高端严肃的事儿上,级差规则体现出了它的刚性。这场恋爱在梁老头的坚决阻止下终止了。梁老大依然背着书包,一脸冰霜,独往独来。欧老小离开了工厂大院,过了两年娶了媳妇。偶尔回来看看老父亲,非常偶尔,简直到了偷偷摸摸的地步,父亲去世后他就彻底消失在老邻居们的视野里。梁老大今年也已经50多了,一直一个人。
老单位对人的锻造,真如它自诩的,确实是一个熔炉,任你是肉做的还是铁做的,除非出局,否则最后都会被锻造成一种逻辑上复杂,但思想上单调的生物;他们有时候胆子很大,规则多绕几下就出了圈儿,由着情面决定做法,有的时候胆子很小,不愿意负最基本的责任;有时候忍辱负重,很有理想,有时候对采取非常手段又全无障碍;有时候委屈,有时候凄惶,有时候雄心万丈,有时候忧郁感伤;有时候敏感是底线装备,有时候迟钝和麻木是自救良方。想起曾经有这样的老单位在这片地方如此深刻地影响过很多人,我就忍不住要向发明者致敬,这比一切促进效率的发明都要有趣、邪乎和震撼。
方希,20世纪70年代生人,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硕士,专业出版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