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青年”这个词,从一种犒赏式的称呼到带有强烈的贬义,所经历的时间还算比较长。这在目前一场规模宏大的褒贬逆转运动的背景下看,简直带有中古的气韵。比如屌丝,比如吃货,包括好色,都忙不迭地往自己身上拉,这是当年的文艺青年们断难想到的。
污名化始于何时,我没有做过研究,不敢妄言,文艺青年后来逐渐变成不切实际、眼高手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热衷抒情的标签表达,却是不争的事实。污名跟真正的爱好者关系不大,更多来自那些捷径分子,通过几个自创的等式,便就近实现了超脱:爱好等于懂得,懂得等于出色,出色可以傲娇。尽管文艺已经失宠多年,但文艺青年从未断根儿,谁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两个文艺青年呢?区别只在于,文艺青年所爱好的文艺已经不再是经典文学和哲学,追慕风格从傻大黑粗变为轻薄短小,以前的文艺青年看不懂瞎看,聊不明白瞎聊,多少还要卖几分力气,现在的文艺青年不需要这些重型装备,同样能抵达精神上的卓尔不群和美学上的落落寡合。
如果一定要用短小的话来描述今天的文艺青年,莫过于“一捆矛盾”四个字。
办公室里的文艺青年不见得一定以忧郁为识别气质,他们往往一面火烫,一面冰凉。劲头上来满眼喷火,48小时不眠不休,创意迭出,空气被他们的热情点燃,温度高得可以烤乳猪。他们也很容易伤感起来,那时候上班是一种罪恶,任务是一种磨难,而开会基本上完全没有人性。他们上午会说一些烧开了的话,表达对人性善的信赖;下午可能会因为一张报销单据而觉得世界整体灰暗,从A面到B面,基本上没有让正常人反应的时间。
文艺青年有的是激情,他们是斗士的时候鄙视逃兵,是逃兵的时候嘲笑斗士,对于稳定和正常的人,他们觉得平庸而难有敬意。
文艺青年比较善于做案头工作,而不喜欢面对面跟人打交道,但他们都认为自己的沟通能力一级棒—如果你听不懂的话是你的问题。他们容易骄傲,也容易沮丧,善于迎着困难上,也善于顺着困难溜。他们一直致力建立强大的自我,但因为工程浩大,往往只能放弃大规模基建,只在局部做细致装修。
他们非常注重精神生活,只是大多数时候,精神生活被简化为情绪生活,或者照民间的说法,叫精神病生活。他们的情绪常挂在脸上,不断向周围施放信号—敬请讨好我,但他们觉得自己隐忍克己、纯粹刚强。他们绝不为五斗米折腰,不过如果得了六斗,会让他们的精神高到天上。
反思是文艺青年的招牌思考,不过这个姿势实在太难,实际上他们对反思别人更为拿手。有时候也会为自己糟糕的人际关系焦虑,会问自己一些尖锐的问题,比如我是不是让人讨厌,很快,这个问题会滑向另一个方向—那些讨厌我的人,他们更为讨厌。简单是文艺青年最喜欢的美学追求,只是在追求简单的过程中,他们搞得过于复杂。
灵魂这种高级货色的安置,是文艺青年的天然使命。只是他们的灵魂经常穿得太少就出来溜达,伤风感冒是常事。细节是他们最关注的东西,一个细节往往扭转了他们对大局的看法,反正对他们来说,大局就是某一个他们在意的细节。他们知道自己的一生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但是对五天内要做的事全无头绪。
文艺青年是一些非常强调原则和底线的人,但若问原则和底线的具体内容,是对他们的冒犯。他们爱小说而所读不多,研读佛学而戾气不减。他们说大词儿的时候饱满得自我感动,做小事的时候万般委屈。他们讲求创造而藐视逻辑。
这么说,像是对文艺青年的声讨似的,其实不然。任何缺少文艺青年的办公室,都像少了蒜的拌黄瓜,味道过于单薄。从生物多样性的原则看来,他们虽然很不适合在公司生存,但不可或缺。他们的矛盾有时候会让人发疯,但是他们自己倒不觉得,若要用一句话总结他们的精神,莫如说:“人生而拧巴,却无处不在和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