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荣荣
樱桃浇酪,其色动人
对唐代和宋代的士人来说,夏天来上一碗红珊瑚珠一般的新鲜樱桃,再在上面浇上雪白的乳酪,是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
唐代人对樱桃的重视,远远超过其他朝代。樱桃成熟,是夏季来临的标志。故而早在《礼记·月令》篇中,便有仲夏之月,天子以樱桃祭祀宗庙之俗。到了唐代,每年采摘的第一批樱桃,依然要被送到帝王陵寝和宗庙,请祖宗神灵尝新,然后才颁赐宫廷内外、文武百官。所以,在唐代,能得到一小碟君王赏赐的樱桃,是一件相当有面子,也是证明自己身份门第的事情。像王维这样在朝廷中担任要职的诗人,少不得要写上一首《敕赐百官樱桃诗》来恭敬谢恩。而像杜甫这样在长安只做个正八品下的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人,要吃上御赐樱桃,就纯属沾高级同事们的光了。所以他后来在四川地区收到当地百姓送来的樱桃,还感慨万分地回忆起长安赐樱的风俗:“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野人送朱樱》)诗中酸甜心思,一如樱桃滋味。
唐人吃樱桃有许多花样,比如唐中宗景龙四年(710年),皇帝带着官员们游芳林园尝樱桃,令百官“马上口摘,置酒为乐”(《旧唐书》),吃个最新鲜。又比如《酉阳杂俎》中记衣冠之家美食,有“樱桃”、“樱桃”等名目,则是将樱桃做成馅子,或米或面,加工成各种点心。
不过,唐人最“前卫”也最高端的樱桃食法,是将新鲜的樱桃盛在漂亮的容器中,再浇上冰凉的蔗浆或乳酪直接分吃。唐代贵族好美食,而且受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响,原本仅为北方游牧民族赞赏的乳酪,开始在上层社会流行。相关的记载,在唐诗中屡见不鲜。杜牧《和裴杰新樱桃》诗云:“忍用烹酥酪,从将玩玉盘。流年如可驻,何必九华丹。”这道冷饮竟可和仙丹媲美。韩偓《樱桃诗》也说:“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玉盘、银杯、玉碗,均为晶莹透彻的冷色调容器,衬着乳酪樱桃的雪白殷红,其色当更加动人。美食与美器的精心搭配,足可供今日冷饮店中樱桃慕斯包装作为参考。
水果之饮,清凉美味
不久前,一则化学教师教你调配各种市售饮料的视频风靡网络,人们惊呼,原来那些口感酸甜的果味饮料中并不含一丝一毫的水果成分。包装上印着的水灵饱满的各色水果,都不过是在欺骗你的眼睛而已。而在各种工业添加剂未曾被发明的古代,人们在夏季享用的各种清凉饮料,却都是名副其实、品质不折不扣的端正货色。
在古代,这些饮料一般被称为汤或水、熟水等。《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北宋汴京的街道上夏天有卖“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的,光是这个长长的名字,便让人感到丝丝的凉爽。记载南宋杭州市貌的《武林旧事》里,则一口气列出椰子酒、鹿梨浆、卤梅水、木瓜汁等十八种市售清凉饮料。让人掩卷神驰之余,恍惚如闻当时街道上此起彼伏的悠扬叫卖声。
由《武林旧事》中开列的饮料名单可知,在古代清凉饮料的家族中,各种水果饮料实乃人才济济的高门巨族。然而受科技所限,古代水果储藏的时间短,远路运输不易,除了直接榨汁饮用外,如何将上市季节短暂的各种水果加工成随时可享用的水果饮料?从各种典籍中的种种妙方记载,足见古人的美食智慧。
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在他的《影梅庵忆语》中,深情回忆蕙质兰心的爱姬董小宛为他亲手调制各种饮品的情景:“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而“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酒后对此,盏中五色浮动,均是佳人一片缠绵情思。然而《影梅庵忆语》本重于辞藻,对饮料的加工方法,说得反不如明人《竹屿山房杂部》中《汤水制》诸条详细真切,如《香橼汤》条即云:“香橼去皮去囊、白,取肉一斤,炒盐二两,甘草末一两,叠实入罐收之,用时做沸汤调。有不入甘草,用以蜜糖。有取肉研滤浆,同蜜熬成煎。”其柑橘类饮品的加工方法,和今日风靡的韩国柚子茶十分相似。
除了以腌制水果泡饮外,古人还发明了以各种水果粉末冲饮的办法。此种水果粉末,称为“”,举凡杏、李、梅、枣等果肉丰厚的水果,均可干制为,制法视水果特性而不同。如《齐民要术》中介绍的制作“杏李法”为:“杏李熟时,多收烂者,盆中研之,生布绞取浓汁,涂盘中,日曝干,以手摩刮取之。可和水为浆,及和米,所在入意也。”
酸枣有酸涩味,所以制之前,需先用水略煮一过,以去其涩。林檎(沙果)肉质干硬,则需“擘破,去子、心、蒂,日晒令干。或磨或捣,下细绢筛;粗者更磨捣,以细尽为限”。
这种水果制成的,可随时加水冲成果汁饮料,也可拌上米粉做成甜点。其方便处,真乃居家旅行之必备,不下于今日常见的果珍类饮品。然论其足可打出“百分百纯天然水果制造”招牌的过硬品质,却不是实无一丝水果成分的果珍们所能望其项背的了。
冰碗叮当,入耳清凉
“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一生命运多舛的杜甫,笔底的诗中夏日,也会偶有此等风流富贵的笔墨。
说起古人夏季食冰的历史,可追溯至先秦时期。周天子的专门冰窖,称为“凌阴”,有专职官员凌人掌其事。《豳风·七月》中咏周朝农事,曰:“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所谓二之日、三之日,指农历的十二月和正月。这些储藏在皇家冰库里的自然冰,到了夏日取出,可冰镇各种酒水饮料。作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击缶之“缶”原型的那只曾侯乙墓出土的巨型冰鉴,便是这位侯王的私人酒柜,供他在炎炎夏日享受冰镇米酒之用。
到了明清时期,随着藏冰业的高度发达,尤其是光绪末年私人冰窖的出现,昔日唯有帝王显贵才能享受的种种冰食,已成为寻常百姓的炎夏恩物。晚清严缁生有《竹枝词》咏京都诸风俗,其一即云:“忆京都,赏夏绿荷湾。冰果登筵凉沁齿,三钱买得水晶山。不似此间蒸溽暑,纵许伐冰无处所。”可见清代北京城中冰价之廉、获得之易。
当时北京一般中上人家,夏日厅堂上都有木制的冰桶,内胆挂锡,底部留孔出融水。每日由冰窖送来大冰一块置于其中,上面可镇各种瓜果和酸梅汤、绿豆汤等饮料。所费无多,却可享得一日清凉。
因为夏日得冰容易,各种冰饮冰点,更是在清代北京的市井街头大行其道。其中著名的果子干儿,和今日的台湾杂果刨冰有些相似。普通街坊所售,是用柿饼、甜杏脯、桃脯等干果温水发开,配上新鲜的藕片,下镇凉冰。有摆摊子卖的,也有走街串巷的小贩,他们多用两只铜盏敲击,来招揽顾客。当空中流火的时候,远远听见阵阵叮当作响的金属声,先心头一清,再奔过去买上一碗甜丝丝、透心凉的冰镇果子干儿,那份清凉,不仅入口,也丝丝入心。
果子干儿价格便宜,是平民阶级的享受。而什刹海会贤堂的冰碗,则带了几分文士的雅致:虽然碗底衬的还是碎冰,其上的果子却由普通干果变成了什刹海特产的新鲜莲子、鸡头米、菱米、藕片等河鲜,再添上去皮的鲜核桃仁、鲜杏仁,衬以刚从湖中采的碧绿生鲜荷叶,调上糖汁,一碗中柔绿嫩黄,姹紫嫣红,五色纷呈。无怪乎晚清民国多少文人,都在笔底对此念念不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