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轶 郭利升
“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天生具有若干不可转让的权利,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无论他们的年龄、辈分、收入水平。”
“契约成员之间不得强迫任何人做不情愿的事情。每个人的自由以不干涉他人的自由为前提。”
“任何足以改变集体现状的决定,需要经过全体成员的平等协商,以投票方式解决。尤其是公共财产的使用、处置,需获得全体成员的一致同意。”
这不是美国《独立宣言》的蹩脚译本,而是一个中国年轻人写给他父亲的“家庭契约”。
这个年轻人叫张鹏,来自海南,年届三十,刚刚完成了独自一人徒步穿越中国南北的壮举。从海南岛出发,他到达了中国最北端的漠河北极村,142天跨越了13个省、自治区,行程累计6000公里。这篇契约写在他出发前。
张鹏没想到的是,这次长途旅行,结束了自己漫长的青春期,也结束了自己与父亲从中学开始的对立局面。
一纸“家庭契约”引来的“离家出走”
中学时代,张鹏是个不折不扣的厌学少年,可父亲对他期望很高,要求特别严格,成绩、分数成了他和父亲之间“互动”的筹码。张鹏说:“父亲一点都不懂我的感受,我不喜欢上课,也不知道为什么学习。”
有一年暑假,父亲把他关在家里做作业,他逃出家跑到楼下的网吧连续待了好几天。找到他后,气红了眼的父亲决定对他实施一次彻底的“制裁”——把他“绑”到了部队里训练,还特别向部队的班长交代,对张鹏要像对待普通战士一样,绝不能搞特殊。
“我从来不敢反抗,父亲在我眼中一直是英雄的形象,但也是一个固执、迂腐、专制的人,他做出的决定很难改变。”张鹏说。张鹏的父亲张王庚是海南省武警总队某支队原支队长,有过大半辈子的军旅生活,在内蒙古当兵时曾在北京军区比武中获得全能第三名。
这一次,张鹏对父亲的“制裁”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一个月时间与战士同吃同住同训练,每天腰酸背疼,一想到别的同学放假了在旅游,我却在炼狱受苦,就会默默流泪。”回到家,张鹏足足有两个星期不肯主动和父亲说话。
高三那年,当大家都在埋头备战高考时,自认进名校无望的张鹏选择了逃避。他想出国留学,美其名曰“深造”。他说:“这一次父亲没有勃然大怒,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最后叹了一口气说,出去也好,他知道我考也考不上,本身就没对我抱太大希望。”躲过高考的张鹏拿着父亲的钱前往加拿大。
异国他乡的求学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语言培训班里一半是中国人,都是有钱有权的纨绔子弟,每天喝洋酒、逛夜店,学习成了一种奢望。”面对20万元一年的学杂费,不愿再浪费父母钱的他再次放弃,回国当了北漂。在北京,他做导游兼职翻译也屡屡不顺:“我那时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目标的人,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从来没有完完整整地做过一件事。”
2012年秋,“一事无成”的张鹏灰心丧气地回到海口做了“啃老族”。再次面对父母,张鹏变得暴躁易怒,打耳钉,染黄发,自暴自弃。父母苦口婆心的批评劝告,他置若罔闻。无奈之下,父亲把他“严格”管束起来,逼他做点“正事儿”,长期的“压制”和“反压制”最终演化出一场“意识形态”的论争。
“你懂个屁!喝了几天洋墨水就敢拿这个压我!什么东西!”父亲拿起“家庭契约”,没读完就一把撕得粉碎,“你知道你爸在做什么?你了解中国是怎么回事儿?我走过的桥比你跑过的路还多,等你走过那些路、了解那些人,你才有资格来跟我讨价还价!”
为了写这个“家庭契约”,张鹏真是费了很大工夫,在外国学校里翻过的《权利法案》《社会契约论》全用上了。契约中有关“财产”处置的条款,与父亲退休后做的“正事儿”有很大关系。原来,父亲张王庚退休后和朋友办起了传统文化大讲堂,跑遍大江南北,为各类人群开展公益传统文化教育。他不仅自己全身心投入,还变卖家里一套房产筹集经费。张鹏对父亲的做法很不理解:“别人父母都是给孩子积攒家产,我爸倒好,倒贴到房子都不要了。”
“意识形态”斗争的失利让张鹏彻底绝望,“这场争斗迟早要来,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中学时代、大学时代,我的怒火只是被压制,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让争斗来得更猛烈些吧!”张鹏愤愤不平,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酝酿。
这一次,他要完完整整地做成一件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说:“我要像父亲一样用脚跑遍中国,告诉他我不是孬种,我不比他弱,我有资格跟他平起平坐!我要打败他!”
2013年4月13日,张鹏自海口走出家门,开始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祖国大地,寻找自我,反思自我
跨越琼州海峡,从广州登陆沿海北上,每天早晨他在手机上设好导航,然后一路小跑,跑两小时休息半小时,一直跑到太阳落山,晚上就在当地的旅馆投宿。
在福建景宁山区的国道上,地面温度超过了40摄氏度,山路两旁没有树荫,人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仿佛在沙漠中行走,炙热的太阳让我产生了强烈的自我保护和求生的本能。方圆六七十公里没有人烟,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户人家,更别说商店了。为了补充水分,我蹲在山岩下接石缝里的水喝。”张鹏说,“尽管水很浑浊,但啃着面包就着水,那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次。”
记者问他为什么不休息一下保存体力?“在那种情况下,根本就没有放弃的机会。为了寻找水,不得不继续行走。生存是人的本能。以前我总以自我为中心,在大山里我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这个世界少了任何一个人都照常运转,把自己看小一些,就会轻松许多。”他说。
在从漳浦到漳州的路上,张鹏看到一个乞丐拿着打火机起劲儿地在垃圾堆里找烟头,对面蹲着一排农民工,在那里看乞丐的笑话。
张鹏买了一盒烟,然后回到乞丐面前,给他点上一根烟。“他觉得不可思议。”从乞丐的眼睛里张鹏读到了很多东西,“后来我也让他给我点了一根烟,那是我第一次抽完一根烟。”张鹏发现,那个时候对面的农民工全都沉默了。
“当时就是很单纯地感觉乞丐也是人,他的人格也应该被尊重。”张鹏回忆起小时候,“父亲从来不吝惜用自己的钱财去帮助别人,部队里普通战士家里有困难,他都会慷慨援助,经常是帮一次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但父亲从来不把这钱当回事,他说他们需要的不仅是物质上的帮助,更是精神上的关怀。父亲经常把他的兵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要孝敬父母、精忠报国,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张鹏说:“一个人在外,才发现身边的人哪怕一点小小的关心,都是那么温暖。回想起来,自己其实从不缺少关爱,比如亲人们无私的关怀。我太忽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了。”
我想你,爸爸
到达山东滨州,张鹏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黄河,黄色的河水平缓地流动。张鹏说:“以前课本里和想象中的黄河是翻滚着泥沙、汹涌澎湃的景象,没想到眼前的黄河却如此宁静、柔和。这样的黄河很踏实很温暖,有一种母亲的感觉,我从未感觉自己的身体与大地是如此亲近!”他激动得泪流满面,放声大哭。
再回想起自己的杰作——“家庭契约”,张鹏真是无地自容。
再次出发,张鹏来到父亲的母校——廊坊武警学院,站在校门口,他拍了一张照片发给父亲。“撑不住的时候,父亲的面容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在操场上看着穿军装的学员在奔跑,就回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父亲跑步的情景。父亲每天清晨带兵跑步,有时还逼我跟着跑。父亲在前边跑,我们在后边追,那些当兵的小伙子都跑不过我爸。”张鹏说,“那时跑步充满了不情愿,感觉就像鞭子抽在背上,现在想起来是那么温暖。自己因为不懂事,错过太多,再也回不去了。”
进入呼伦贝尔,张鹏看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这是父亲曾经挥洒汗水战斗过的地方。当晚张鹏给爸爸打电话:“我想你,爸爸!”
从漠河回到家,张鹏一进门就抱着父亲哭起来。他说:“一路上的人情冷暖、风吹日晒、艰难险阻让我深刻明白,父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无私地爱我的人。”晚上,他蹲下来给父亲洗脚,他说:“抓着父亲的脚,每个部位都洗得很细致。走了这么多路,脚掌连着人心。”
“这一路受尽辛苦,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爱生气、爱计较了。很多事情看淡了,感觉有家庭、有亲情就有了一切。”这是张鹏总结自己这一次徒步最大的收获。张王庚也觉得儿子成熟了许多,感觉儿子出去了好久好久,仿佛这一次回来后他真正长大了。
“以前他让我做什么,我不敢正面反抗,总是背地里对着干。”回国之后,张鹏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父亲好几次想拉他一起做传统文化教育,拉了好几次,他都没去。“如今我会先试着理解父亲的想法。孝顺孝顺,要顺着才行。”现在张鹏不但主动要求去听父亲办的国学讲座,课后还会和父亲讲一些自己的感受,“我读懂了父亲在这中间的快乐,也就读懂了父亲”。
在记者采访的整个下午,父亲打来三次电话。这天张王庚去河南办讲座,父子二人用电话互通各自的行程,互相提醒。张鹏告诉记者:“现在我们的关系反而平等了,父亲是我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