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1.
貂蝉被送入相府那夜,月明风静,车轮辗过青石巷道的声音宛若凌迟。仓促贴在屋中的大红喜字在喜烛的照耀下,发出刺眼的暗红。
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时,喝到微醺的肥胖人影踉跄着向她走来。
“美人儿……”董卓缓缓靠近,狎笑着走向她。
她虚眯了眼,微微倾身:“贱妾貂蝉,见过相爷!”
董卓笑着挥了挥手,肥厚大掌紧紧捉实了她的柔荑,轻抚过她的手背:“听司徒王允说,你久慕本相英名,如今既做了我的美妾,本相必不会亏待于你的!”
说着,呼哧的粗重气息跌向貂蝉的脸庞,略显粗鲁的唇印上她玉雪般的颈项。
她感觉到心头止不住的颤抖,脸上却犹自挂着淡淡笑意:“貂蝉帮相爷宽衣吧!”
送她来的喜娘,临行之前该交待的都交待得一清二楚。身为人妾,如何侍奉承欢的事,她早已一清二楚。
于是主动上前,替他脱下外袍,单衣,直至眼前的老人,一身松弛的灰黑色身体仅着单裤站在自己面前。
鼻头忍不住泛起一抹涩涩的刺痛,她低过头,不愿再看他手腕处隐约可见的浅褐色斑点,那是属于人近迟暮时才有的沉淀印记。
她的动作太过温柔轻缓,然而烛火中,她紧抿的红唇丰润而娇柔,董卓看得心头激荡,再也隐忍不住。一掌将她推向身后的紫檀木大床。
娇若无骨的身子,重重跌进床褥间。
满头的白发在烛火里闪烁出银亮的光芒,尽皆垂散在她的胸前,宛若数以万计的针炙入她的心房。滚烫的大掌,毫不怜惜的扯开她身上的衣物。钗环钿花,红裙素褂,散了一地的零落。
当她玉雪般纯净的身体,彻底呈现在董卓面前时,这个年逾六十的老人,发出了明显的吞咽口水的轻咕声。宛若饿极的野狼掠食鲜嫩的雪兔,董卓抱紧怀中冰冷却温柔的女体,近乎啃咬的留下一行湿濡的青红。
“枉我这相府娇妻美妾,今日方知这书上说的冰肌玉骨,滑若凝脂竟是真的确有其事!”
貂蝉安静的闭上了眼,双手牢牢握住了被角,将脸埋进垂散发丝里,
坠雨湿云,凝烟颓雾,她在撕裂般的疼痛里,忽然笑了起来,咬着唇将眼泪无声蹭在枕巾上。
这一年,她年方十八,身为女子最繁盛香甜的年岁.
这一夜,是她的洞房花烛,十八岁的新娘和五十八岁的新郎。
所有的甘美,都在这夜凋萎。
渐止的平静里,她睁开眼,倔强的泪花悄悄隐去,换而代之的,是绵绵恨意,与烛火一同闪烁。
2.
镶金边的紫纱罗裙衣袂翻飞,足踝上银铃繁切,赤足裸腰,一把纸扇半掩玉面的貂蝉,口中哼着温柔小调,曼妙身形随之不停蹁跹旋舞,惹得坐在董卓欢笑连连。
在不断的旋身里,貂蝉迎着他的视线,不时抛去一抹佻达的秋波,明亮水眸宛若春日海棠,落在董卓眼中,是说不出的妩媚。
“相爷,温侯吕布前来请安!”门外的家丁忽然小心翼翼前来通传,貂蝉听到这个名字时,脚下一滞,险些踏错了舞步,连忙心虚的看向董卓。
却见董卓正皱着眉略显不耐的冲那名家丁挥手:“就说我一切安好,把昨儿个新得的那柄沉龙剑送给他吧,告诉他本相知道他的孝心了!”
“是!”家丁领命退下,貂蝉心头一松,一面庆幸方才的失态没被发觉,一方面,眼底又有暗暗惋惜流转。
正心不在焉间,忽听得院中传来一阵凌乱脚步:“温侯!相爷说过了侯爷孝心他已知道,委实不必到内院来请安的……温侯!”
“狗奴才,你若再不让开就休怪我这刀剑无眼了!”一声低沉的怒喝从院外传来,眼见得脚步声逼近,董卓的脸色也是一变,冲貂蝉道:“既有外人前来,你还是暂避一下吧!”
“是!”她异常乖伶,一拧身躲在了房中那扇红漆纳纱的宝座屏风后。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嘭的一声推开:“义父!”
“是奉先啊!”董卓脸上的不快,在门推开的一刹都被藏进了皱纹里,他堆了笑冲吕布招了招手:“来得正好,陪义父喝上几杯吧!”
“我听说义父前些日子纳了那司徒王允敬献的小妾貂蝉,不知是否确有此事?”吕布的声音里虽然还算恭敬,但分明带了几分不满:“先前王允特意命人给我送了顶金冠示好,如今又将义女主动献给义父您,也不知是打得什么主意,恐防有诈,不如……”
“奉先!”董卓不等他将话说完,便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司徒王允为人毕竟是一介文臣,向来懦弱胆怯,对我也只有俯首贴耳的份,区区一顶金冠和一个女人,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可是,他使人送我如此名贵的金冠,还特意神神秘秘的让人入夜时分送入侯府,分明便带了几分欲盖弥障之意!”
屏风后,貂蝉心头微微一震,实在没想到这个众人口中武勇过人,谋略全无的男人,竟有这样缜密的心思。
她小心翼翼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正前方数步之外,董卓的对面,分明站了个男人。他穿了一身银红色的氅袍,身形高大,黑发高束,隆鼻丰唇,飞眉入鬓,眼光炯亮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
貂蝉一愣,在这之前,不是不曾幻想过他的模样,但想象中的吕将军,应该是个虎目虬髯,粗眉横扫,壮硕野蛮的男人才对。没想到,他竟是生得这样英武俊逸。
心下不自觉有些异样,貂蝉却忽觉一道灼热视线异常机警的捕捉到了她的所在。
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声长剑出鞘时特有的啸吟响起,宛若一泓银光飞闪而至,瞬间穿破屏风上精绘的海屋添筹细纱,竟是不偏不倚的指向了她的脖颈:“何人行迹鬼祟,藏头露尾?”
轻细的惊呼声从她喉间逸出,与此同时,屏风被人猛的推开。除了董卓那张薄怒的脸之外,貂蝉看见的,便只是一双异常黑亮的眸子。
他的瞳眸很黑,是黑到极致的净澈,以至于隔了这样近的距离,她可以清楚看见,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
瓷白的瓜子脸,弯弯柳眉正聚了两汪秋泓。因为惊惶而微启的菱唇,露出两排整齐皓齿和一抹强挤出来的心虚笑容。
她小心翼翼将视线绕过吕布,望向了他身后的董卓:“相爷!”
仿佛蔽月轻云终退散,又似久归春燕骤还巢。吕布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悸动。与此同时,那柄悬在貂蝉颈间的剑也蓦然一松。
“奉先你……你简直是胡闹!”董卓又气又怒,一把牵过貂蝉拉入怀中,看了看她修长的雪颈并无任何伤痕,这才转过头去低声斥道:“这里是我的内苑,你这样横冲直撞成何提统?居然还在我面前动刀动剑,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义父吗?”
吕布闻言,却是一动不动,双眸眨了不眨的看向貂蝉:“她,她就是王允的那个义女,貂蝉?”
貂蝉连忙如同温驯小鹿般,乖乖将头缩进董卓怀中,委屈道:“相爷,吕将军不知是我在屏后才会动剑,他也是一心为相爷的安危着想,相爷万莫气坏了身子!”说着,小手贴上董卓的胸前,轻轻捶抚了起来。
吕布看着她,神情略显恍惚:“义父,我……”
“以后没我的吩咐,不准再进内堂,没什么事你就退下吧!”董卓说着,饱含警示性的瞪了他一眼。
吕布闻言,深深看了貂蝉一眼后,这才拱了拱手,收起手中的长剑,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貂蝉面容恬静的伏在董卓胸前,只是一双清亮的明眸静静看着那个高大身影往院中的日光里行去……
3.
董卓因为伤寒而病倒后,性格也愈显暴戾。
才见丫环端了药送进房里,马上便听见药碗被打碎的声音和丫环的求饶痛哭之声传来。
“相爷息怒!”貂蝉紧赶两步进了屋,一面使了个眼色示意那个手都被烫红了的丫环退下,一边小心翼翼坐到床边:“相爷还在病中,切忌为这样的小事动了肝火。底下人做事没有分寸尚可慢慢调教,相爷若是有个好歹,貂蝉……”她说到这,一垂长睫,珠泪盈盈便跌下眼眶。
“什么好歹!我不过是偶感风寒能有什么好歹?”董卓说着,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是在嫌弃本相不成?”
貂蝉闻言,葡子般的黑眸却分明骨碌一转,低垂泪眼扑通跪在了床边:“相爷,贱妾岂敢存了这样诛心的念头?相爷若是有任何三长两短,贱妾愿一死相随……”
一声脆响伴着极重的力度,落在貂蝉的右颊,伴着她惊细的尖叫声响起,却见她整个人都被这一记耳光打得侧伏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院外正在走近的一个高大的阴影,也蓦然停驻。
“你是不是觉得本相虚长了你四十岁,配不上你?口口生生三长两短一死相随,分明便是在咒我!”说着,董卓已经从榻上站了起来,鼻孔因为愤怒而翕张着:“贱婢,给我马上滚出去!”
“是!”貂蝉似乎被那一记耳光打蒙了,愣了好半晌才捂着脸轻应了一声。一旁的绫罗连忙上前来扶,却发现貂蝉的手已经被地上的瓷片割得鲜血淋漓。
“夫人!”绫罗眼圈一红:“你的手……”
貂蝉却飞快以一个眼神制止她,低声抽泣着自己爬了起来便掩面冲门外奔去,身子却不偏不倚撞进了一堵宽厚胸膛。
回眸对上吕布那双灼热的黑眸时,她脸上泛过一丝讶异和窘迫。
彼时,晴日暖好,她眸中有升腾的泪雾,右边脸颊上有清晰的五指红印,唇上染了血,是比朱砂还要艳上三分的红泽。
她看着他,一行贝齿咬着樱唇,目中流下泪来,欲言又止,只是一双盛满了泪光的眸子,生生揪住了吕布的心,分明在无声的散发着渴求抚慰的晕霞。
“夫……”他艰难开口,却见她已经一声哽咽:“让将军见笑了!”
“夫人,手伤得这么重,方才帮相爷看病的大夫还在偏房里,不如请他顺便瞧一瞧吧!”绫罗急急劝道。
“我没事!”她小心翼翼藏起手:“我们走吧!”说着,转身便要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夫人还是……看一下吧!”说着,吕布不由分说,拽过她的衣袖拉到偏房。
正准备离开的大夫帮她瞧了瞧伤口,不无惋惜道:“若是再深上半寸,怕是要伤到筋骨的!”
吕布眉头微蹙,倚在门旁,一声不响看着大夫帮貂蝉上药。
清洗过伤口的铜盘里被绫罗端了出去,空气里萦着淡淡腥甜和药味,她安静的坐在那里,任凭大夫折腾,脸上却是再没了半点之前的凄婉,只是那双水灵灵的眸子时不时回头瞥上他一眼。
大夫包扎好伤口后,便背起医箱起身告辞,偌大的偏房里便只剩下两个人相对无言。
“你走吧!”吕布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我不管你是如何计划的,但是我绝不会让你动相爷分毫的!”
貂蝉一愣,正自顾将一条手帕往包着手的净布上扎的动作微微顿住,眸光闪了闪,苍白的小脸泛起一丝虚弱的笑意:“我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司徒府里的厨子余二,已经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他上前一步:“你虽是司徒王允的义女,但是司徒府无人不知你的来历。你是西凉人,当年相爷还在西凉时,为贪一时战功,挪用西凉灾款,以至你们全村灾民尽皆饿死,后来你辗转来到长安,被司徒大人收留,据说你就曾经说过,留在长安只为诛杀董相,为全村乡民报仇,不是吗?”
她原本轻摊的手掌因为他提起的这段往事忽然紧握成拳,眼中泛起的恨意汹涌而冷冽。
“你在干什么?”吕布忽然低叫着扳开她的手,却见掌心刚刚包好的净布上已经被层层殷红染透。
他说着,双手已有自主意识般帮她解开了净布,当最后一层被剥离,掌心那道深深割痕出现时,貂蝉因为疼痛而微抽了一口气,吕布的动作也蓦的一滞。
“很痛吗?”他脸上浮现赤裸裸的怜惜,手上动作轻了几分,小心翼翼帮她重新上药。
“不痛!一点也不痛!”她抽回手,泪水却如断线的珠子,籁籁而下。
吕布静静看着她,他凛凛眸光此刻温柔如水。下一秒,貂蝉只觉下颌一暖,脸已被他轻轻抬起。
原本垂落在颊旁的泪花,便这样猝不及防跌在他停在她下颌处的掌心里,吕布的手微微一颤。
下一秒,她忽然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若我不再动杀那老贼的念头,将军……能否,能否许貂蝉一个未来?”
吕布的身子顿时僵作一团,石塑般的站在原地,任由她这样抱着。
良久的静默里,貂蝉眼中唇角一掀,扬起嘲弄的弧度,双臂无力自他身旁垂落:“是貂蝉逾越了!吕将军英威赫赫,我一介残花败柳之身,如何堪配?”说完,她一把推开他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右脚险险跨过门槛时,却听吕布的声音低沉如山风过耳:“等一下!”
背对着他的水眸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明亮,她回转身去,却见吕布抬起手:“你的帕子!”
那一刹,貂蝉忽然是真的想笑,笑自己的心机枉费,特意选了他前来探病的时候,与他前后脚进院,特意让绫罗站在门外,帮自己掌握时机,特意激怒董卓埋下苦肉计的伏笔,到头来,他竟是,不为所动吗?
可是那日屏风后初见,她分明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和渴慕……
貂蝉转身,低头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帕子,却忽觉他手腕一沉,下一秒,自己整个人已被嵌入他的宽厚胸膛。
他的双唇带着极力克制的激动,小心翼翼的吮吻,细碎落在她的唇角,将她的气息悉数吸入胸膛。
大掌宛若捧起世间至宝般绕到她的脑后,狂乱的耳鬓厮磨里,她身上淡淡的凤仙花香和空气中淡得几不可闻的血腥味混合成催情的迷魅。
罗衫半解里的玉肌香骨,被他坚实的手掌揉进云端。桌上两瓶放着药粉的瓷瓶跌跌脆响,她却只能将柳腰拱作一道弯弯小桥,迎着他的起伏,任凭无法抑止的狂喜从四肢百骸里流窜,化作声声嘤咛脱口而出。
暴烈的冲击里,他扣着她那只伤了的手,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你是我的,从一开始就该是我的!!”
4.
董卓病愈又开始照旧理事,却不知是否因为那天貂蝉说错话的缘故,极少再见貂蝉了。府里的下人都开始猜测新夫人是否失宠时,貂蝉却主动去了趟书房,出来后没多久,董卓便命人在她房中摆饭,当晚就宿在了她的房里。
第二天一早,貂蝉起床后便在内院的花园里侍弄花草,表情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夫人!”绫罗亦步亦趋跟了几步,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听说,吕将军前两天特意在温侯府设宴,并且跟相爷讨了您去。怎么您昨还特意跑去相爷那里以死相逼,不肯离开相爷?夫人,吕将军人中龙凤,人又年轻……”
“住口!”貂蝉冷冷打断她的话:“这种话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说的吗?”
“可是绫罗跟了夫人这么多年,实在是觉得夫人现在这样实在太过委屈自己。难得相爷听从李大人的劝说,有意答应把夫人给吕将军,夫人为什么不顺水推舟,今后过上正常……”绫罗话未说完,貂蝉又瞪了她一眼,她只好讷讷住了嘴。
见对面远远走来相府的另外两位夫人,连忙闭了嘴。
只可惜她虽马上停了话头,那两位夫人却是一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的架式。
“哟,瞧瞧人家这狐媚身段,如今真是愈发的玲珑有致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将相爷迷成这样!”
“可不就是嘛!听说这次相爷生病,明明生了她的气打了她,看,手上还带着伤呢!偏是人家有本事,昨天也不知道在相爷房里使了什么妖法,竟把相爷哄得眉开眼笑,不但又宿在她房里了,一大早还亲自命管家给她炖了补品呢!”
“那又如何?男人嘛,不过就是贪一时新鲜,我偏不信她能花好千日。过个一年半载,还不是要一样凄凉收场?”
两人自身旁走过的姬妾没好气的瞪了貂蝉一眼后,便扭着腰走了。
“夫人!”绫罗气不过道:“她们这样说你,你没听见吗?”
“听见又如何?”貂蝉一脸无所谓:“她们说的虽然难听,却也替我回答了你的问题。花不可能会好千日,所以,我今后身在相府还是温侯府都是一样。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姬妾……”
她说到这,眼瞳却不知想起什么而一阵紧缩,脸颊先是一红,旋即又是一阵惨白。
缓步上入凤仪亭的台阶,绫罗见她心绪沉沉,便去张罗叫人端些糕点,只留貂蝉一人,神思恍惚的坐在亭内。
不知过了多久,吕布低沉的嗓音忽然幻觉般在亭外响起:“貂蝉!”
她愣了愣,难以置信的回转身形,却见他果然伫立亭外,身形挺拔,双眸瞬也不瞬的看着自己,眼中有极力克制的愤怒。
“你……”她极力镇定心神,起身客套而不失疏离的冲他颌首:“吕将军是来寻相爷的吧?相爷一早就进宫了,将军若是有事可到前厅等他!”说着,她行了个礼,转身便欲离开。
吕布急急冲到亭前伸出双臂拦住了她:“你在躲我?”
她低下头,不敢迎视他的视线:“没有!”
他身形高大,在她身前投下淡淡阴影,天地间只剩下他身上陌生却好闻的男性气息,教她心头怦然狂跳,身子止不住的轻颤起来。脑海中竟似魔障般,不断重放着那日两人在偏房时的激狂画面。
“你后悔了?”吕布的声音略有些发颤,一把捉实她的细肩:“你在害怕?义父那日明明已经动摇,准备将你送给我了,为什么只是一夜的功夫,他就又改变心意了,你对他说了什么?”
“吕将军!”她鼻子一酸,虽然知道自己没得后悔,也无从后悔。却在他的注视里泪流满面:“将军侍奉相爷多年,以将军对相爷的了解,相爷真的会心甘情愿将我送给将军吗?”
吕布一怔,却见她抬起水中月华般的明净小脸:“貂蝉已是残污之身,得蒙将军不弃,偶一垂怜,已是心中无憾。与其现在听凭相爷阳奉阴违将我转赠将军,却从此与将军心生嫌隙,倒不如我留在相府以图后事,无谓连累无关的人……”
她话音未落,吕布却是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颊边来回婆娑:“貂蝉,别待你自己这般狠心。我知道的,你的身不由已,你的曲意逢迎,我都知道的!”说着,他俯首埋在她的颈边,声音低沉宛若山风过境:“我不是无关的人,若你是杯鸠酒,那日我已将你吞入腹中,一切后果我自会承担的!”
“吕奉先!”咬牙切齿的低呼在亭外响起,貂蝉和吕布同时身形一震,回头望去,却见亭外的石子小路上,董卓赫然一脸阴鸷的站在那里。
“你这逆子,索人不成,竟敢偷到我眼皮底下来了不成?”董卓一把夺过侍从的手戟,竟是毫不犹豫便向吕布掷来。
吕布一慌,但是很快便镇定下来,他一面闪身避过,一面小心翼翼道:“义父那日分明答应过我……”
“笑话!”董卓冷哼一声,眼中的狠厉宛若鹫鸟:“我董卓的女人,几时由得别人想要就要的了?吕奉先,不要以为本相给你三分颜色,你便可以忘乎所以了。你在本相眼中,充其量也不过是条有几分本事的狗罢了!”
他这话一说完,吕布的脸色顿时刷白了几分,只见他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义父现下说气话,奉先不会当真的,但是貂蝉一事……”
“貂蝉的事,你死了这条心!便是有朝一日我玩腻了她,将她打杀了也好,充作军妓也罢,用不着你来操心!”董卓说着又夺了另一名侍从的长戟,向吕布挑来。
吕布的额角突突狂跳了一下,飞起一脚踢掉董卓手中的长戟,转头看向茫然无措站在一旁的貂蝉。却在她满脸是脸,拼命给自己摇头:“貂蝉此生,生是相爷的人,死是相府的鬼,将军还是听相爷的话,赶紧走吧!”
吕布咬牙切齿:“我答应你的事,绝计不会失言的!”说完,挺直了腰身在董卓暴怒的叫嚣声里,挺直了腰身大步离去。
5.
汉献帝初平三年,因吕布在凤仪亭中与貂蝉幽会被董卓撞破,嫌隙顿生,父子情裂,在王允的巧计之下,吕布于北掖门外,诛杀董卓。
一早已得到消息的貂蝉,换上了一身素色衣裙,未施粉黛,梳了许久的发髻也被放下,披洒了一肩,仅以丝带轻束。
“夫人生得真是好看!”绫罗一面帮她将身后发丝用条蓝色丝带轻轻束起,一面发出感慨。
“好看?”貂蝉的手轻抚上自己的脸庞,唇角却是冽然冷笑:“这张脸对我来说,便是一把剑。没有它,我又如何能大仇得报?”
“那,我们今后是不是可以回司徒府了?”
貂蝉摇头:“不必了!义父照顾我这么些年,如今我早已不是当年司徒府的小姐,再回司徒府不过徒增他的麻烦!”她说着,拿起妆盒里的首饰,一骨脑塞给绫罗:“拿着这些钱,找个疼你的男人嫁了,今后好好过你的安生日子。知道吗?”
“夫人!”绫罗一愣:“你这是干什么?”
“我跟凌霜观的玄霜师太说好了,一会儿收拾完我自己的东西我就走了。总之,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说着,她径自拿起床沿边一早帮她准备好的包袱:“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说完,将她推出门外,嘭的一声便把门关上了,任凭绫罗哭了许久,只是怔怔坐在屋里不再出声。不知过了多久,只隐约听见绫罗在屋外嗑了三个响头离去的脚步,直到日头西斜,貂蝉才起身推开窗。
“你在等什么呢?”她看着空落落的院子,无声笑了起来,旋即起身推开了门往外走去。
谁知刚刚步出眉坞的朱漆大门,便见一骑飞马急奔而来,停在门前。
马上的男子风尘仆仆,轻衣薄甲,见了她竟是不等马站稳便跃了下来,大步走到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记住今天,貂蝉!”吕布轻轻抱着他,她闻见他身上的甲胄散发出淡淡血腥味:“从今天起,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分开你我!”
貂蝉失神的看着他:“你……你亲自来接我?”
“当然!我答应过你,要带你离开相府。”他说着,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沉痛:“我这就带你回长安!”
“你……你真的要我?你知不知道我……”她眼中一阵湿热,透明的水泽泛起。吕布却不等她说完,便倾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貂蝉,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只要你知道,从今往后,你是我吕布的女人,我必会将你视若珍宝,爱而重之!”
他说这话时,那样郑重其事,字字铿锵,宛若金石互击。
回京城的路上,他怕她一人会闷,特意陪她坐在马车里,穿街过市时,车窗的布帘不时被风撩起。
“听闻董卓被吕布所诛,真是大快人心呀!”
“可不就是嘛!说起来董贼也算是报应,被自己最为宠信的义子所杀,枉他自恃聪明,到头来,养了个这样寡情无义的逆子,为了一个女人亲手弑父……”
貂蝉转过眸,看着他假寐的侧脸,喉头哽咽,竟是无法言语。末了只能轻轻拉过他的手:“是我害了你……”
他是这世上最英武不凡的男人,却因为她背负这千世也难洗脱的无义之名。
吕布默然无声,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呼吸均匀而绵长。貂蝉忽然就觉得心头,前所未有的安宁起来了。
6.
回到长安城不久,温候府里就有宫人前来传报:“董卓旧部李傕等人,听从军中谋士贾诩的意见,带领西凉兵进攻长安,司徒大人请吕将军速速进宫,商议对策!”
貂蝉闻言脸色一变,却见吕布竟是没有片刻迟疑:“好,我即刻进宫!”
“将军!”她不由自主的上前,却见吕布轻轻抬手,抚平她刚刚蹙起的眉岚:“放心吧,区区鼠辈残兵不足为虑的!”说着,一边往外走去,一边对管家道:“这几日我无空暇回府,你务必办好三件事。”
“是,候爷直管吩咐!”
“第一,遣散府中所有女眷,以后温候府只有貂蝉夫人一位主母!”
貂蝉原本要上前的脚步一顿,却听他接着道:“令工匠赶制嫁衣,府中重新布置,待我凯旋归来时,正式迎娶夫人过门!一应酒宴琐事,你与夫人商量着办……”
吕布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貂蝉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了。初归来便要分离的苦涩,在这一刻都被幸福取代。
然而再见吕布时,不是他风光凯旋,也没有她预期中的凤冠霞帔。
那夜急风骤雨里,她一觉醒来,却忽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玄色车顶外噼啪的雨声嘈杂刺耳,她竟在这样的吵闹颠簸里熟睡不知。
“你醒了?”见她睁开眼睛,吕布轻轻将她扶了起来。
“将军?”貂蝉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吕布,有一刹的晃神:“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是府里的马车吗?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吕布眉眼微敛:“长安城被困十日,破城已成定局了,貂蝉!”他说着声音愈发低了起来:“我们现在出关的路上!”
脑中的睡意顿消,她足足花了好半晌的功夫,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与此同时,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里涌起。
“那我义父……?”她的声音有点轻颤。
吕布闻言,脸上闪过一抹挣扎,半晌才道:“司徒大人一心要与幼帝同进退……并要我转告你,他承诺过你,董卓死后要放你自由!”
貂蝉一听全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她忐忑的望着他:“这么说,你……你知道当初义父设下连环计的事了??”
吕布转过头,静静看向她,微红的眼眶里,是轻浅嘲弄:“不必他告诉我的,貂蝉!当初我与义父因凤仪亭一事发生争执,司徒大人来找我时我就猜到了这才是你们最终目的!”
“那你还……”貂蝉摇头,捂着自己的嘴,深怕一不小心会说出抱歉的话来。她进入相府的初衷本来就是为了让他替自己杀掉董卓。她没资格跟他说对不起。
“你知道吗?这些日子以来,只要一闭上眼,我便想起那个人封我为温候的那天,当时他亲自为我整理衣冠,真的像我爹一样温和。不管他对其他人用过怎样的算计和手段,但是,我心里是真的一直将他若亲父的。”他说着,面容哀戚而茫然:“如果没有遇见你,如果没有爱上你,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我真的下得去手……”
貂蝉忽然拉开车帘,冲正在前面驾着马车的车夫道:“掉头,马上把车子掉头!”
“不必了!”吕布在她身后淡然一笑:“司徒大人说,你已身怀有孕了,他要我保你出城无虞!还说这是他欠你的……”
“吕奉先!”貂蝉忽然大声叫道:“你不可能会相信他这种说法,你比我更清楚,他是怕你破了西凉兵后,恃功而傲,成为第二个董卓!”
他眼中泛起一抹凄苦和无奈,忽然伸手轻轻抚向她犹自平坦的小腹:“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貂蝉,我不能拿你和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作赌!”
貂蝉一怔,车窗外的夜空黑沉沉的看不见半点星光,可是此刻,眼前这男人眼里的浓浓爱恋,犹如两点明火,照亮她冰冷多年的血。有暖暖的希望和憧憬流向心头,但是又分明有什么东西,喀啦啦的碎成了粉末,愧疚排山倒海而来,她却只能咬着唇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不在乎的!”他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动作温柔而平静:“反正我已经是个寡情轼父的凉薄之人了,不在乎添了这临阵弃君的骂名。你失望也好,觉得我懦弱自私也罢。那日在眉坞接到你时,我知道你原本是要走的,可是苍天垂怜,让我及时赶到留住了你。那时候,我忽然有些明白,貂蝉,我这一生,兴许就只是为了成全你而来……”
貂蝉一直僵立的身子,忽然如同蓄势而久的小兽狠狠撞见他的怀里,抱着他痛哭失声起来。
她知道,她欠这个男人的,穷其一生,也难还清了。
7.
198年初春,下邳的雪下得极大,城头上,貂蝉身着素净的大氅,怀中抱着年幼的女儿。
“阿娘,玉儿看不到阿爹,阿爹在哪里?”年仅五岁的小女娃扎着可爱的双髻,努力伸长了脖子望向城下。
城墙下,杀声震天里,貂蝉轻轻伸手,覆住女儿的眼:“玉儿乖,不要乱看,等打完仗,阿爹就会回来了!”
她一边说着,视线却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拉到了阵中那个她熟悉入骨的身影上。累累的尸首里,那人手持长矛,一袭红袍鲜明张扬,威猛悍姿在人群里阻杀敌军,横行无碍。
这些年来,她跟随他流离各地,却从未像这次一样,被人围城足足三月。这场仗,他打得前所未有的艰辛阻滞。
“阿娘,阿爹何时会赢胜仗?”
“快了!你阿爹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将军,他一定会赢的!”她说着,分明察觉到身后守城的将士们异样的眼光。
是了,她几乎忘了,如今的世人眼中,吕布吕奉先,自从当年他在长安城里弃城离去,威名和气概也都被抛下了。
可是,只有她知道,他是这世上最勇武的男子,天神般的凛凛雄伟,其实是都给了她一个人。
三个月的困城之战,城中已近乎无粮。回到府中草草用了饭后,孩子倚在她怀里甜甜睡去,貂蝉帮她掖好被角起身出了房门,却听得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夫人……将军,将军在白门楼外,被众将捆了现已送入曹军了。”
她脸色一白,呆愣了许久,却忽然推开来人,跌跌撞撞往外奔去。
虽然是初春时节,地上的积雪将融未融,她一路狂奔,数次跌倒,却始终不曾落泪,直至冲出白门楼看见被绑在刑架上的吕布。
他双手被缚,面容憔悴,连日苦战让他眉眼间有深深的倦意。看到貂蝉时,他眼底闪过一抹戚恸:“你来干什么?”
“自古红颜皆祸水,吕奉先,时至今日,你竟还没明白吗?你这一生,便都是毁在了这个女人手上。”曹操冷笑着,双手负背,冷冷看着他们。
吕布闻言,竟扑噗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生,我的名字都必定会与她拴在一起。我吕布,此生,无憾!”
貂蝉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只觉他这一笑,时光也跟着摇晃起来。眼前的男子,分明还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骄傲凌人的温候吕奉先。
她上前,缓缓蹲下身子,掏了条帕子,轻轻拭去他战靴上的雪泥。她的动作温柔而小心,时不时抬起头,谦卑而深情的看一眼,这个用一生向她实践一个诺言的男人。
“我是将军的妻子,从你将我带出眉坞的那一天起,我们早就拴在一起了呀!你高兴时我会比你更欢喜,你失意时,我要一直陪着你,你若是死了,也要我亲手将你葬了!”
吕布的眼中泛起一抹不知是感动还是无奈的泪光,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低:“貂蝉,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问你,你爱过我吗?”
她冰冷的唇,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雪花的清凉气息,落在他的唇边……